《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3期|尤鳳偉:解救(節選)
市委書記耿達川新官上任,志得意滿之時也心煩不已。他要面對舊日恩人的解救“托付”,也要考慮自己為官的初衷,更有神秘短信讓他進退兩難。“詩”和“遠方”都令人神往,唯獨現實難以面對,也難以逃脫。他該何去何從?
一
農諺曰:六月六,看谷秀。好日子,谷穗脫秧而出豐收在望。這一天,耿達川升任廣安市委書記,掀開了廣安新的一頁。說起來,官員心里裝著的最大事就是職務升遷,并為之奮斗終生。從開始工作當科員起,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攀爬,官運亨通者五十出頭能升到省部級,可稱人之翹楚。次之升到廳市級,也算功德圓滿。再次之升到縣處級,也就到了退休年齡杠杠,船到碼頭車到站,雖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這一現實。長嘆一聲回家含飴弄孫,開始與前完全迥然不同的生活。對于前面說到的耿達川書記,于五十七即將到杠前那年被任命為廣安市委書記,踏上這個年齡段尚可繼續前行的末班車,他甚為欣慰,更感念幸運。
幸運往往是不期而至:原廣安市委書記陳都調省政協任副主席兼黨組副書記,騰出來的位置通常由市長接任,恰在這節骨眼兒上市長郝通明須為一座立交橋的坍塌造成多人死傷擔責,能保住現有位子已是燒高香,其他別想。于是身為常務副市長的耿達川便“越位”當了一把手書記。這也說明,凡事除了主觀能動性因素外,還需機遇,或曰運氣。有道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陳都去心似箭,只象征性草草與耿達川做了交接,孬好不計都甩給了耿達川,絕塵而去。好在耿達川在本市當職多年,對一干情況并不陌生,也懶得與一向陰陽怪氣的陳都多啰唆,陳說什么他就“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地應著,并不入心,隨之高調送行。
送走了陳都,耿達川深吁了口氣,這是壓抑了許久居人之下的郁悶之氣,可謂一吐為快。而待他踏進辦公室人員為他收拾妥當的新書記辦公室,心情便完全平復了,在寫字臺后面的老板椅上坐下,他稍稍怔了一下: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不會是夢吧?難道從現在起自己便在這塊地面主沉浮了?
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悅地告訴自己。
一切很快走上正軌:老一套,無非是開書記辦公會,開黨委常委會,聽取各部門匯報,下基層視察,還有各種接待與宴請。當然還有沒完沒了的發言、下指示。對這一切,耿達川很快便習以為常了,也由此得出感悟:在一方地面中,其實最消停舒暢的人便是一把手,這感受讓他志得意滿。
說起來唯一讓他心存塊壘的是市長郝通明,原本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現在成了自己的下屬,郝在心理上抵觸自不言而喻。他可以理解也愿意高姿態與其和平相處,可這郝卻不買他的賬,以身體欠佳為由缺席各種會議,更不與他溝通。盡管心里疙里疙瘩,他也忍了,他不想剛上任便爆出一、二把手不和的傳聞,那將對自己不利。何況郝倒了霉,現有職位怕也難保,不妨靜觀其變,將一切交給時間。
二
真正出現讓耿達川煩心的事是在當任三個月之后,不止是煩心,簡直是撓心、攻心。事情是這么開的頭:那天快下班時他接到一條陌生短信:耿叔,我已來廣安,想見見,望安排并告知,小曹。他盯著屏幕尋思半天,也沒弄清這小曹是何方神圣。稱叔當是晚輩了,而口氣倒像領導般,居高臨下。他不知道該不該回,更不知該不該安排見面。正這時秘書小高于下班前來聽指示,他把手機遞給小高:記下號碼,查查機主是誰。小高看了,記下,便出門去。這時座機響了,是市委李秘書長,請示晚上接待省組織部阮部長要不要郝市長參加。按說這不是個問題,可近來郝老是撂挑子就成了問題。他剛要說算了,又收口,說,問問市長有沒有別的安排,沒有一起參加最好。李說,好,我與市長協商。
放下電話,小高推門進來,說,電話問了移動,人家講這個號碼的機主沒登記,沒法查。耿達川就想侄跟叔打啞謎,這就有些蹊蹺了。小高說,公安能查出來,要不請他們介入?耿達川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想要是不理睬就不必繼續查了,管他是張三李四,可要見面就一定要弄清楚是何人。便說,行吧,讓他們查一查。小高說好的。又問晚上的接待需不需要他參加,耿達川說阮部長沒酒量,自己能應付,讓小高回家休息。小高說知道了。
這時李秘書長打電話說郝市長要參加晚上的宴請。他在心里一笑,想若不參加就是弱智了。
由于阮部長酒量欠佳,酒桌上熱鬧不起來,接風宴很快便結束了。郝市長說他送阮部長回賓館,耿達川意會便順水推舟,與阮握別后讓司機送自己回家。進門聽老伴遲云正同在新西蘭讀書的兒子通電話,這是她每天的功課。他去洗手間解了手,便到客廳看電視,《晚間新聞》正在播貴州省扶貧。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直到遲云結束了越洋電話,問他今天怎么回來得早。他懟句,回來早不好?那以后就晚點兒。遲云反懟不回來最好。他哈哈大笑,轉了話題問兒子什么情況,遲云說沒情況,他說沒情況就好。
這時小高發來短信:耿書記,公安說手機是新注冊的,頭次使用,同樣查不到。他扣了手機,他是知道的,公安是通過通信記錄查黑手機機主的。現在這部手機唯一的記錄是給他發了條短信,故沒轍,他就想這個稱侄兒的人為什么要這么神秘呢?再一個就是自己見不見他呢?
三
他覺得見還是要見的,自己在明處,那人在暗處,不達目的他不會罷休,另外他也好奇,想弄清這個“曹侄”究竟是何人。剩下的問題是什么時間什么場合見。想了想,還是選擇定點場所比較恰當,覺得在昨晚宴請阮部長賓館的茶室合適,那里是市四大班子接待客人的定點場所,出現在那里沒人會多想。他便給曹侄發了短信,告訴他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下班前,他給遲云打電話,說,要見一個姓曹的侄兒,不會久,回家吃飯。遲云問,你有一個姓曹的侄兒?咋沒聽你說過。他說,連我都頭一次聽說,何況你遲云?老伴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十有八九是知道你當了一把手求你辦事,可不能隨隨便便答應。他說知道了。
司機小項把他送到賓館外,自己進門步到大廳一側的茶室。服務小姐認識書記大人,趕緊引到一靠窗雅間,說耿書記有一個人在等您。說著望向不遠處一卡座,他隨之望去就看到一個寬肩背影,知就是“曹侄”了,說請他過來吧。
隨服務小姐進來的是一個三十幾歲穿一身休閑服的青年人,當是“曹侄”了。似有些面熟,曹侄徑直走到耿達川面前伸手喚聲耿叔好。耿達川沒站起來,伸手與他握握又指指對面的座位。曹侄坐下后問,叔喝什么茶,龍井、烏龍、白茶還是黑茶?他看了他一眼說,我喝白茶,你呢?“曹侄”說我隨叔。耿達川對服務小姐說泡一壺白茶。
姓曹的侄兒先開口說話:先恭喜叔升任書記一職,家父一直看好叔的為人和能力,說叔前途無量,有叔在廣安掌舵主事,是一方百姓之幸啊。
耿達川心想這曹侄很會打官腔啊,似乎有些來頭。當然他的關注點不在這里,他問句:你父親是——
曹侄說:家父是曹云軒呀。
曹云軒?耿達川心中一驚,又問:是市委書記曹云軒?
小曹點點頭,糾正耿達川:前省人大副主任曹云軒。
耿達川再仔細看看小曹,也就看出與曹書記很相像,問:你,你是曹書記的老小曹偉吧?
是的是的,我是曹偉,耿叔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的。耿達川說,心想怎么會不記得曹公子呢?他是在幾年前曹云軒書記家見到的,曹家給曹偉的女兒過滿月,他備了一份賀禮送去,見到了曹偉。當然自己與曹家的交集遠不止于此,毫不夸張地說曹云軒書記是他的伯樂、恩人。在自己從局長升任市常委常務副市長這關鍵一步,是省委常委廣安市委曹書記向省委鄭重推薦方成事。官場的人都曉得,這從局到廳的一步跳至關重要,具有鯉魚跳龍門的意義,上來了可繼續升遷,前途一片光明,上不來便仕途終結。對此,他對曹書記是感激涕零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報答,曹就調省人大任副主任,離開了廣安。后來就攤上事了,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心情十分復雜,既有對曹犯罪的惋惜,又葆有對曹的深切感恩。
這時服務小姐送來了茶,給二人斟上,然后一旁侍立。耿達川說,我們自己來,你自便吧。服務小姐退出雅間。
他心中的疑惑重又升起,問曹偉:小偉你咋的要弄一部新手機給我發短信呢?
曹偉頓了頓,說怕叔不理睬我呀。
耿達川說,怎么會呢?不會的。
曹偉苦笑著搖搖頭,說,家父淪落到今天這地步,一般人都要劃清界限,躲得遠遠的。
耿達川說,我不會與曹書記劃清界限,無論他現在怎樣,仍然是我的恩人,這一點不會變,永遠不會變,有事只管找我。
曹偉感激地望著耿達川,說,耿叔有你這句話,我也就卸下包袱了,如今的人……
曹偉沒說下去,可耿達川很清楚他要表達什么,點了點頭。
曹偉端起茶杯向耿達川舉舉:以茶代酒,敬耿叔一杯,表表侄兒的心意。
耿達川端杯抿了一小口,他覺得這里的白茶很正宗,放下杯關切問句:曹書記在里面還好吧?問過又立馬后悔:說的啥個鬼話咧,那里面又怎么能好?好怎么都害怕進去?
曹偉倒沒介意,說,不大好,畢竟年齡大了,身體精神都大不如前了,何況里面的環境實在惡劣。
耿達川一時不知該再說什么。問句你女兒多大了?
六歲,剛上小學。
真快。
許是曹偉有些急不可耐,說上正題:前些天去“一模”探望家父,將耿叔的升職對他講了,他非常高興,說早就料到耿叔前程遠大,他讓我來見你,一是表示祝賀,二是請耿叔幫個忙。
耿達川心想,原來曹偉是來替曹書記求助的。無論如何自己是應當相幫的。常言道大恩不言謝,是說不必把謝字掛在嘴上,謝是要謝的。而對于曹書記不僅要謝還要大恩大謝。目前處境,自己還要高調言謝,給曹書記以寬慰。
他說,小偉什么事你只管講,曹書記待我不薄,我一直心存感激,若能為他做點兒事,是責無旁貸的。
曹偉邊點頭邊說:謝謝,謝謝,耿叔果然是個有情義的人。是這么回事,家父進去快一年了一直不適應里面的環境,心情很糟,想請耿叔幫忙辦個保外就醫。
保外就醫?耿達川聽清楚了曹偉的話,還是忍不住問。
曹偉說,對。有勞耿叔了。
耿達川擺擺手,心想為報答曹書記提攜之恩,心里是接茬的,樂意的,能幫是一定要幫的,可他不清楚辦這事的路徑。
只是……
曹偉趕緊打斷,說,以耿叔現在的位置,辦這事應該不成問題的。
耿達川認同地點點頭,說:曹偉,你再見曹書記時,請轉告他,無論怎樣,我都會盡全力辦成這件事。
曹偉說:好的,好的,我一定轉告家父,就說耿叔答應全力相幫,讓他安心在里面等好消息,謝謝耿叔,謝謝耿叔。
耿達川說:小偉你別客氣,說句心里話,沒有曹書記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也許是我唯一可以報答曹書記的。只是……
怎么?曹偉稍顯緊張地望著耿達川。他擔心好話說完便是婉拒。
耿達川說:只是對這件事的操作程序不太清楚……
曹偉松了口氣說:這個叔只管放心,我已打聽清楚了。整個程序分這幾步走,一是監區提出保外就醫申請,經初審,監獄委托省政府指定醫院對病情進行鑒定,然后醫院出具刑事訴訟醫學鑒定書,最后報省監獄管理局批準。希望耿叔能同有關方面打個招呼,讓他們按程序辦理。
耿達川邊聽邊想,曹家是把“有關方面”的事一并交付于他了,盡管有些麻煩,卻也都有“抓手”,覺得這事沒有多大難度,市局吳副局長的弟弟在“一模”任監獄長,就找他。指定醫院找衛生局頭頭,省監獄管理局沒直接熟人,可找黨校校友公安廳于副廳長協調,應該沒問題。便說,小偉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這碼事是怎么個路徑了,應該沒問題的。
曹偉說:是的,相信以耿叔的職務身份,一定會辦成的。
耿達川問:曹書記的身體……
曹偉接說:耿叔不是外人,實話實說,家父的身體尚可,只是內心太痛苦,度日如年,不想在里面待。是以莫名頭暈申請的“保外”,頭暈是很難查出病因的,獄醫那里也是找人做了疏通,說這病他治不了,須保外就醫。
耿達川“哦”了聲。其實曹偉不講,也能意會到“保外”是有諸多“道道”的。
見好就收,曹偉站起身告辭,握著耿達川的手搖個不停,說:耿叔,營救家父的事就拜托您了……
營救?耿達川覺得這個字眼兒有些刺耳、怪異。他咬住嘴唇,眼前現出“劫獄”二字。
曹偉也沒再往下說,其實也已經表達很明確了。
四
回到家老伴遲云已把飯做好,遲云在民政局辦公室當副主任。耿達川任書記后也就不再上班了,說法是好好照顧老耿,實際是覺得書記夫人給別人聽差挺“掉價”,就回歸家庭。
應該說作為市里一把手,從出家門那一刻便有人照顧得好好的,只說接待宴請就把吃飯問題解決了。偶爾回家吃頓晚飯,已吃膩了山珍海味,總是嚷“簡單點簡單點”,常常一碗清湯面就打發了。就是說遲云所謂“好好照顧老耿”的話也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很省心。說起老耿更讓她“省心”的是,他不像許多官員那般五花六花玩女人,別的太太們風聲鶴唳、六神不安。遲云則心如止水,泰然自若。她只是沒意會到老耿的“省心”,是著眼于仕途的高遠騰達而固本舍末的。
吃飯時耿達川說到剛才與曹偉的“茶敘”,說曹書記希望他能幫其辦保外就醫。遲云聽了不吭聲,她自是清楚曹書記于老耿是有恩的,且有恩未報。于是先前“不能隨便答應”的關照自應作廢,后問句:這事好辦么?
耿達川說:應該不難辦吧。
又說:很多人都是通過途徑辦出來的,別人可以,曹書記也是可以的。
遲云問:你答應曹偉了嗎?
耿達川說:答應了,不答應是說不過去的。
遲云說:也是。
耿達川放下筷子,抽張餐紙擦擦嘴,說:辦,就算對曹書記的報答。
遲云點點頭,說,曹書記的事也就是咱的事,沒說的。
遲云收拾碗筷到廚房里了,耿達川回到客廳,點上一支煙,在外面他是不吸煙的,在家里也不是真吸,吸進嘴含一會兒再吐出來。他一邊吸吸吐吐,一邊理清自己的思緒。應該說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許多事是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的,且不用自己出面,交代給相關人即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不同的事情讓不同的人辦,現在要找的就是公安局副局長大吳了。他便撥了大吳的手機。大吳自是熟知他的號碼,接起來便說:書記。大吳大吳,他問,大吳你在哪兒?大吳說:今晚沒事,在家里,正看電視呢,書記有事吩咐?他就“吩咐”,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大吳停頓了一下,說,書記,事兒我明白了。這么說吧,曹書記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立馬打電話交代給老弟。掛了。
沒過多會兒,大吳打回電話,聲音有些沮喪:書記信任我,把這事交代給我,按說頭拱地也要辦成。
耿達川已經聽出大吳的話外之音,說大吳有話直說。
大吳說,要是不影響書記休息,我去你家當面匯報?
耿達川說不用跑了,在電話里說說吧。
大吳說,我聽書記的。保外這碼事,挺嚴格,不太好辦,可事在人為,不好辦那么多人也辦了,我也給人辦過。可事情有些寸,剛才老弟說近日公安部和司法部聯合下發了一個文件,內容一是嚴格掌握“保外”標準,杜絕走后門;二是審查以前“保外”出去的犯人,如存在問題一律重新收監,且處分涉事違法違紀人員……
耿達川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嘟囔句:這樣了啊。
大吳說:可不是,曹書記運氣不佳啊。
耿達川不知怎么丟了句:運氣佳也進不去啊。
大吳說:沒錯沒錯,是這么回事,是這么回事……
耿達川說:大吳,這事我清楚了,不怪別的,只怪趕茬口上了,不能頂風上,等等再說吧。
大吳說:事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只能這樣了,不過,等這陣風過去,曹書記的事該辦還得辦的。
耿達川說:好的,就這么的。
掛了電話,耿達川心里悻悻的。
這時已聽得差不多明白的遲云湊過來問:老耿你說咋辦?
耿達川沒好氣地說:咋辦?拿蒜拌!
又耍熊脾氣。遲云低聲嘟囔句。
五
船還沒出碼頭就擱淺了,耿達川很沮喪。平心而論,依曹書記與自己的關系,即使曹偉不來找,自己也應該主動想辦法解救(他也用了“救”這個詞)曹書記于危難之時,曹犯罪落馬是他的劫數,成了犯人也不能改變是自己恩人的事實。曹出事前他和遲云一直考慮如何給予報答,只是以何種方式舉棋不定,送物還是直接送錢?遲云傾向送錢,他自己傾向將收藏的一幅價值不菲的名畫送給曹書記。尚未達成共識曹就出事了,這事自無法進行。但他清楚自己終歸欠曹書記一個大大的人情,還清楚這人情早晚都要還,不能因為對方出事而“賴賬”。曹偉出現并講出找他的原委,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絲輕松,覺得總算有機會報答曹書記了,卻不料出了變故,事情不得不擱淺。
一大攤子工作是千頭萬緒的,剛當上一把手,事無巨細都需要他考量定奪,各種會議一個接一個。布置、檢查,每個環節都不能少,更讓他煩心的是市長郝通明一如既往地掣肘,弄得他十分冒火,卻又無計可施。
植樹節,按慣例市級機關干部去小青山植樹,各大媒體齊出動予以報道。電視記者扛著攝像機奔來跑去,場面就像拍電視劇,主角自然是書記耿達川。女主持人將話筒擎在他面前,問他親自參加植樹節有什么感想?他按老套路說了幾句臺詞,算是完成演出。
回程車上,耿達川聽到手機短信振鈴,一看是曹偉發來的,他的心跳了一下,見屏幕上是這么一行字:耿叔忙吧?已見家父,講了情況,家父十分高興,讓我轉達對耿叔的謝意。
想了想,沒有回。事情突變不知該怎么回。
中午在機關食堂吃了飯,回到辦公室休息,剛在沙發上坐下,曹偉又來了短信:耿叔短信沒回,忙是一定的,現在是休息時間,能否一回,家父一直在等您消息。小偉。
催得很緊吶。他心想,可以理解,曹書記在里面度日如年,別說一省級領導,就是一般人也難以忍受啊。
他回曹偉:小偉,完全理解曹書記心情,一直把這事裝在心里,只是突有變故,上面下文對此類事嚴格控制,只能稍緩,擇機以行。叔。
曹偉回:奇了怪了,沒聽說下文的事,別人都好好的,怎么輪到家父就出幺蛾子了呢?
耿達川回:文件確有其事,只提供相關部門遵照執行,不會大張旗鼓。即使有人還在辦,也會立停。總而言之,時候不對,一味行事辦夾生了更不利,請曹書記理解,反正這事我會一管到底,放心。叔。
稍稍過了會兒,曹偉的短信才回:相信耿叔,家父焦躁,皆因對里面環境極不適應,度日如年,也望耿叔理解。
耿達川回:理解理解,請轉告曹老,先少安勿躁,只要情況一有松動,立刻著手辦理。
曹偉回:那好吧。
收了。
耿達川也收了,將手機丟在沙發上,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他自是心明,自己將曹書記營救所托是當成頭等大事的,只是事情有變,用大吳的說法是曹書記運氣不佳,沒轍,只有靜觀以待了。
可以心安理得的是自己確實不是在敷衍曹書記,一絲這樣的念頭都沒有,那般便是人品的問題了。有恩不報是小人作為,自己不能做小人。
下午開書記辦公會,為常委會研究人事問題統一思想認識。郝通明讓秘書請假,說心臟不適,憋氣。他心想郝的體格健如牛,咋就突然有心臟病了呢?正副書記總共三人,一人缺席,兩人開會?可要是不開,常委會便要拖,打亂計劃,那就開,借機與黨群書記王遠聊聊也好,自從坐上書記位,還沒與王遠單獨聊過,說起來也算疏忽,得彌補。
轉而一想,他又覺得郝的行為著實有些反常,這次中層干部職務調整,升面很大,干部自有自己的“動作”,而作為領導,也會力頂“自己的人”。郝不與會,自是放棄了這一機會,這極不正常,難道是想離開廣安這傷心地?莫非已與阮部長談好了?總之他還是愿意郝離開的。他又想,要這樣便向省委建議讓王遠接任市長。
開過雙人會,正到下班時間,聊得融洽,兩人并肩下樓,握握手,鉆進各自的奧迪車,離開機關。
曹家那邊真是緊鑼密鼓地催,他剛在家門口下車,曹偉的短信又來了:耿叔,我打聽了一下,確實有這個文件,但中國國情是文件歸文件,執行歸執行,沒有板上釘釘的事,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分明敲打自己。耿達川心里不怎么舒服,可還是回了:知道了小偉,我會抓緊,有了眉目便聯系你。
他說的“有了眉目便聯系你”,也就是告訴曹偉不要再跟腚催了,等消息就好。
曹偉回:好的,望耿叔定要抓緊,一周內吧,可不能再拖了!
好的好的。他應承,收了電話。耿達川怔了怔,給了期限,他感受到一種壓迫感,他清楚曹偉的強勢自是來自他的父親,有言虎死不倒威,身陷囹圄的前書記仍居高臨下、頤指氣使。自然他也清醒,曹的強勢皆因有恩于自己,覺得一報還一報是天經地義的事,對此他也認可。當初一躍升為常委副市長時,感動萬分的他曾想曹書記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即使某天睡了自己的老婆,也可以接受下來,他覺得曹應該不缺女人的,就是缺也不會輪到半老徐娘的遲云頭上,這個有些他媽的可恥的“超現實”臆想,完全出于對曹書記的感恩戴德。之后曹落馬,他痛心、難過,卻也無力相助。現在曹讓兒子來找他辦“保外”,他認為責無旁貸,且全力以赴,但他完全沒料到曹家強硬的態度,還是讓他心里不是滋味……
進了門,遲云見他臉色不好,問,出了什么事?沒回腔。遲云又問了句:晚飯想吃啥?
啥也不想吃!他吼句,隨之將自己和公文包一并摔在沙發上。
一個大書記,咋跟個孩子似的?遲云抱怨。
六
本周工作格外繁忙,除了常委會還有大大小小七八個會,下三四個基層單位,還要接待幾撥上級來人。每時每刻都不得消停,即便如此,他腦子里仍然鳴響著曹家那根弦,沒一刻放松。這當間,還有個與他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的吳副局長,大吳打來電話,試探問,曹書記的事要不要特事特辦?他反問咋個特事特辦?大吳說,我看了曹書記的“保外”申請,日期是半個月前,要不現在就讓醫院出具刑事訴訟醫學鑒定書,然后速報省監獄管理局,應不算違規。他想想說:咱這邊打個時間差可以,可那邊不批也辦不成。大吳說,耿書記與那邊相關人員打個招呼,憑你的面子應該是可以的。耿達川一笑: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大吳也笑了一下,說,書記的臉不大誰的臉大?再說了文件要求嚴格審批,但沒說停止審批,只要還可以辦,曹書記就可以辦嘛。他覺得大吳說的不無道理,凡事只要不是一刀切總有操作空間,便問要打招呼找誰好呢?大吳說當然是直接找監獄管理局局長了。他說,我還不知大哥貴姓呢,咋找?大吳說,我打聽了一下公安廳分管監局的是于闖副廳長,找他就成。他想大吳倒是心細,說,找于倒是可以的,我和他是黨校同學,關系一直沒斷。大吳說,斷也沒問題,你是省委常委,他小子敢不買你的賬?耿達川笑笑說也是強人所難啊。可事到如今,難與不難都得走這條路徑。
大吳問咱就這么辦?
耿達川說好吧。
老話曰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就到了曹家限定的最后期限,曹偉給耿達川打來電話,張口便問:耿叔,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耿達川說,正在辦,準備……
曹偉沒耐心等“耿叔”下文,硬硬說,咱們見個面吧。
耿達川怔了一下,問小偉你在哪里?
曹偉說:哪里?廣安唄。
耿達川問:你一直沒回省城?
曹偉說:對,在這里等你的好消息啊。
耿達川聽出話里有刺,無語。
曹偉說你下班后咱們見個面吧。
完全是命令口氣了。耿達川清楚今晚沒有飯局,便說,可以的,要不一起吃個飯?
曹偉說無須破費,還在上回那地兒喝茶吧。
耿達川說:也可以。
曹偉問:我想知道,那間茶室里有沒有攝像頭?
耿達川有些詫異,說,這個不清楚,怎么?
曹偉說:要有攝像頭就不在那里了。
耿達川問:有什么要緊嗎?
曹偉說:有的。
耿達川說:這樣吧,我問問,要有監控就讓他們關了。
曹偉說:這樣好。
掛了電話,耿達川立即給大吳打電話,問賓館茶室安沒安裝監控。大吳說,沒有的,市領導與客人的茶敘場合怎么能安裝那個呢?
耿達川說知道了,掛了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