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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網絡文學的“斷代史”與“傳統網文”的經典化
    來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 邵燕君  2019年02月26日09:06

    邵燕君,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2004年創立“北大評刊”論壇,2015年創立“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任主持人。國家社科基金研究項目“網絡文學的‘經典化’與‘主流文學’的重建研究”主持人,中國作家協會網絡文學委員會委員,《網絡文學評論》特邀副主編。著有《傾斜的文學場——中國當代文學生產機制的市場化轉型》《美女文學現象研究》《新世紀文學脈象》《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新世紀第一個十年小說研究》等專著;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破壁書》等;與曹文軒共同主編《中國小說?北大年選2004—2009》共6本、與莊庸共同主編《2015中國年度網絡文學》“漓江年選”。當選“2006年度青年評論家”;獲《南方文壇》2005年、2006年、2011年、2012四屆年度論文獎;2012年獲《文學報?新批評專刊》首屆“優秀論文獎”;2013年獲第二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2016年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年度優秀論文獎。

    內容提要

    本文借用網絡文學業內新近出現的“傳統網文”的概念,對網絡文學二十年的發展史進行“斷代史”性質的考察。本文的著力點在于,嘗試對幾個基礎性概念進行界定或界說,包括傳統網文、起點模式、網絡文學“金字塔生態系統”。在網絡文學的評價問題上,本文強調重視網絡文學類型本身的價值,提出“類型套路是一種集群體智慧的文學發明”。在梳理重要類型文代表性成果的基礎上,推選出五位“經典性作家”,參照他們的創作,提出“網絡類型小說經典標準”。

    關鍵詞

    網絡文學 傳統網文 起點模式 金字塔生態系統 網絡類型

     

    2017年左右,網文界突然傳出一種“傳統網文”的說法。1這個說法讓人錯愕,卻又恰如其時——與研究界為網絡文學寫史的沖動恰好合拍。甚至可以說,多虧有了這么一個網文界原生的概念,使“網絡文學二十年”的斷代史敘述有了一塊扎實的界碑。

    一、網絡文學是否可以談經論典?

    任何一種文學斷代史敘述的成立都是以某種“終結”為前提的。“現代文學三十年”的“終結者”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當代文學,“50—70年代一體化當代文學”的“終結者”,是“新時期文學”。那么,“傳統網文”的“終結者”是誰呢?應該是自2013—2014年開始成型(如“梗文”“宅文”) 2、2015年(被業內稱為“二次元資本年”)后日益壯大起來的“二次元網文” 3。“二次元網文”開啟了網絡文學的新階段,也只有新形態作為“他者”出現,“傳統形態”的核心特點才能更明確地顯現出來。

    關于網絡文學的定義,筆者一直強調其媒介屬性。并非“文學性”不重要,而是如果不把“網絡性”說清楚,所謂的“文學性”一定是以“紙質文學”的文學性為模板的。網絡文學向“二次元”、數據庫寫作的方向的發展,正進一步標明了網絡文學的新媒介屬性。以此反觀,網絡文學發生發展、確立基本形態的前20年,正是文學從紙質時代邁向網絡時代的過渡階段,目前,這個過渡時期的網絡文學形態在網文圈有了一個名號:傳統網文。

    在為《2016中國年度網絡文學》所寫的序言《“古典時代”邁向“巔峰”,“二次元”展開“新紀元”》4里,筆者曾談道:“網絡文學之所以被人們解讀為‘通俗文學的網絡版’,其實是出于其作為‘印刷文明遺腹子’的慣性。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些顯示了網絡文學高度和深度的經典性作品,代表的是網絡文學‘古典時代’的成就。僅僅經過不到20年的發展,出身于草根的網絡文學就能積蓄起邁向‘巔峰’的力量,這實在令人欣慰。但‘巔峰’往往意味著轉折——或許這樣的‘巔峰之旅’還要持續幾年——與此同時,新紀元也正在‘二次元’世界中漸次展開。”

    今天看來,“傳統網文”的說法遠比“古典時代的網文”準確傳神,并且,與“傳統文學”自然排列成序。十年前,以文學期刊為中心的“當代文學”被橫空出世的“網絡文學”驟然“升格”為“傳統文學”;十年后,尚未被“主流文壇”完全接納的“網絡文學”已經被內部“升格”為“傳統網文”,網絡時代的變化之快,不能不令人唏噓。

    然而,也正是由于“傳統網文”形態的確立,使“網絡文學二十年”的總結才有了談經論典的合法性。

    我們今天所說的經典,并非泛泛意義上的“不朽之作”“傳世經典”,而是有著文學史樣本意義的,這些文學史的寫作權力一直掌握在現代教育機構的手里。可以說,我們心目中“偉大的文學傳統”基本是以“西方正典”為藍本的,其建構過程內在于西方現代文明進程,其核心特征也正是現代性的核心特征——“宏大敘事”——這正是利奧塔等后現代理論家從“后現代狀況”出發回溯性揭示的。宏大敘事是一種邏各斯中心的總體性敘事,昭示著這個世界有一個“總的故事”,這個故事有開頭,有發展,有高潮,有結局,是線性演進的,有終極目的的,有烏托邦指向的——這正是長篇小說,尤其是現實主義小說的敘述模式。現實主義小說以“鏡”的承諾為“現實本質”賦予文學的形狀,以“燈”的指向內置了浪漫情懷,形成了人類迄今為止最具有普遍性的文學敘述模式和閱讀心理結構。

    宏大敘事模式在現代社會向后現代社會轉型時期瓦解,其社會心理轉型的時間節點,按照東浩紀的說法,在西歐是在“一戰”之后,在日本是在“二戰”之后,在中國是在1990年代。宏大敘事凋零之后,“純文學”方向發展出“現代派文學”,直面價值的虛空;通俗文學則向幻想文學的方向發展,以“捏造的宏大敘事”(或稱“擬宏大敘事”)進行替代性補償。5對中國網絡小說產生最大影響的三個文學源流的代表作——托爾金的《魔戒》(歐美奇幻文學)、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日本太空歌劇式的小說和動漫創作)、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國通俗文學)——都是典型的“擬宏大敘事”。

    中國原創網絡小說興起于21世紀前后,此時,中國社會也處于重要的社會轉型期。對于北、上、廣、深等大城市而言,可以說正發生著從現代社會向后現代社會的轉型,從整體社會的價值結構而言,正發生著從啟蒙時代向“后啟蒙時代”的轉型。網絡文學的“第一世代”以“70后”“80后”為主,他們是啟蒙文化哺育長大的,或許在具體的價值觀上與父兄輩有代溝,但價值模式和心理結構上仍然具有延續性。并且,青春期遭逢價值解體,更需要“擬宏大敘事”的替代性滿足,這也是他們熱衷網絡文學的動力之一。“第一世代”是“傳統網文”的主要創作和閱讀群體,所謂“屌絲的逆襲”就是一種“擬宏大敘事”的變體——以升級模式代替了深度模式,以成功模式代替了成長模式。

    十幾年后,待到“不需要大敘事的世代”成長于宏大敘事凋零之后的世網絡文學的“斷代史”與“傳統網文”的經典化代登場,敘述模式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擬宏大敘事”變為“大型非敘事” 6。這個被稱為“九千歲”(“90后”“00后”)的世代是中國的第一代“網絡原住民”,成長過程中深受日本ACG文化影響,應該說,與生俱來的網絡媒介環境使他們比日本第一代御宅族更具有東浩紀在《動物化的后現代》一書中所說的“數據庫動物”的屬性。或許他們未必像東浩紀所判斷的那樣“不需要大敘事”,而是如一位“90后”研究者自我言說的,同時患有“宏大敘事稀缺癥”和“宏大敘事尷尬癥” 7,因此,或可稱為“后宏大敘事的世代”。對于宏大敘事,他們總是一邊建構一邊拆解。在以“吐槽”“玩梗”為特征的“二次元”創作中,無論是“宏大敘事”還是“擬宏大敘事”都不過是可供拆解、挪用、進行“二次創作”的數據庫素材。

    在“二次元”轉型后的網絡寫作中,如何討論經典性的問題,或者是否還該用經典性這個概念來討論文學性,這本身是一個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更長時間的觀察,無疑,也需要更全新的視野。所以,幸虧有“傳統網文”這樣一個概念,使得我們對“網絡文學二十年”經典化的討論有一個基本限定。

    二 “傳統網文”與“起點模式”

    那么,究竟什么是“傳統網文”?對于這一網絡文學發展第一階段的文學形態,我們不能僅以“過渡形態”界說,而要進行具體概念界定。要說清什么是“傳統網文”,首先要說清什么是“起點模式”。

    “傳統網文”的形成與“起點模式”的打造是分不開的。事實上,在網文界,提起“傳統網文”,很多人會直接聯想到“起點文”。這不僅由于起點中文網和以“起點團隊”為核心的閱文集團,在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總體格局中長期處于壟斷地位,更由于“起點模式”是中國網絡文學原創的成功模式,在網絡文學商業化轉型初期在與諸種探索模式競爭中勝出,又在此后商業模式、媒介形式的幾度嬗變下不斷完善,成為被普遍仿效的行業標準,從而奠定了中國網絡文學的基本形態。

    “起點模式”包括兩個層面:地基層面是以VIP在線收費制度為核心的生產機制,在此機制上,生成了網絡類型文模式——“起點文”。VIP在線收費制度以“微支付—更文—追更”的形式,將網站、作者和讀者的利益訴求扭合在一起;以用戶為主導的作品推薦—激勵機制,如投票、爭榜、打賞等,充分調動粉絲經濟的生產力,將“有愛”和“有錢”結合在一起;書評區的互動以及“老白”(資深粉絲)“粉絲團”的出現,加強了網絡文學的社區性和圈子化;白金作家、大神作家、簽約作家等職業作家體系以及全勤獎等福利保底制度的建立,保證了作者的批量培養和作品的持續產出。

    在此生產機制中生成的“起點文”,雖然也是商業化類型小說,但即使與報刊連載小說相比,也具有了不同的特點。其中,最能顯示其網絡性特點的主要有兩個。

    第一,超長篇+微敘事。這正是與“追更”機制相對應的,滿足讀者“日常陪伴和每日歷險”的需求。其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網絡時代文學時間和節奏發生的變化。由于網絡媒介突破了紙質媒介的物質限制,網絡小說的長度不再與篇幅有關,而與時間有關:閱讀時間、寫作時間和潮流變化時間。目前,最典型的“起點文”通常三百萬字左右,每日雙更,每更兩千到三千字,連載時間為兩年左右。這是十幾年間作者、讀者、網站三方面——作者的寫作能力和身體極限;讀者的閱讀時長、閱讀速度,對每天更文數量的需求和質量的要求;網站收益以及類型文升級換代的周期——以真金白銀反復“協商”的結果。協商后達成的妥協模式一定不是最理想的,卻是最能自然運轉的,很難因任何單方面的愿望而改變。當然,時過境遷之后,模式也必然發生變化。

    第二,“粉絲向”爽文。紙質時代類型小說也是以滿足讀者需求為目的的,但是網絡文學的粉絲是“過度的消費者”,是消費者和生產者的一體化,是某個趣緣社區的一分子。8網絡時代人類重新部落化了,全世界的同好可以很容易地聚集在一起。每一種類型文、每一位“大神”,甚至每一篇文都可能成為一個趣緣社區。粉絲團,尤其是“鐵粉團”不僅是一個文學共同體,也是情感共同體、價值共同體。這就意味著每一個社區的“萌點”(特別激發讀者喜愛乃至產生迷戀的點)和“雷點”(特別引發讀者反感乃至觸及忍耐底線的點)都特別明確,不能精準戳中“萌點”的文會“撲街”(指作品成績很差),不能避開“雷點”的文會被認為是“有毒”。“粉絲向”使網絡類型小說的功能從紙質時代的“寓教于樂”轉向“以爽為本”,所以,網絡小說也被人稱為“爽文”。“爽”是順應本粉絲群體的價值取向和情感結構的一種心理滿足,順之則爽(所以“虐”也是一種“爽”),逆之則毒。“爽文學觀”瓦解了啟蒙主義“精英文學觀”主導下文學的統一性,最明顯的例子是網絡文學分成了“男性向”和“女性向” 9,表面上是消費群體的劃分,背后蘊含著性別沖突。不過,在“傳統網文”階段,價值觀的分裂并沒有改變讀者的快感結構,“爽文”中最“爽”之處仍是“擬宏大敘事”結構中的“高潮”。這種“向上走”的心理驅力與這一時期被普遍認同的成功學結合,再植入電子游戲的升級系統,就形成“起點爽文”最普遍的升級模式。

    在以上分析的基礎上,筆者嘗試給“傳統網文”下一個定義。“傳統”指的是其“擬宏大敘事”的總體基調意義結構和敘述結構,小說以故事為主導,在故事的邏輯系統中塑造人物,而非以“萌要素”“玩梗”為中心的“角色小說”。在借鑒資源上,以傳統文學(特別是通俗文學)為主,而非以“二次元”ACG文化為主;“網文”則指其媒介屬性和商業類型小說模式,具體落實為“起點模式”。那么,“傳統網文”可基本定義為:以“起點模式”為主導、以“擬宏大敘事”為主題基調和敘述架構、以傳統文學為主要借鑒資源、以“起點模式”為基本形態的“追更型”升級式爽文。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傳統網文”和“二次元網文”的區分僅是在“傳統”和“二次元”之間,至于“網文”層面,二者則是連續性的,“二次元網文”正是對“起點模式”的深化,“大型非敘事”式的“資料庫寫作”,比故事性寫作更適合“超長篇+微敘事”,也更是“粉絲向”的。另外,“傳統網文”概念的界定主要以商業化的男頻文和女頻文為對象,以晉江文學城為中心的曾長期“用愛發電”的“女性向”寫作需要作為特例處理。正如起點創始人之一吳文輝(現任閱文集團CEO)所言,“起點模式”的核心是UGC模式,即用戶生產內容的正反饋機制,“起點模式”是會隨著用戶群體的變化而變化。10起點中文網也在2016年后開辟了“二次元”專區,“傳統網文”部分也出現“梗文”“宅文”11,向以“二次元”為主導的“數據庫寫作”的轉型正在全面發生。所以,在“傳統網文”定義中的“起點模式”或許應該再附加一個時間限定:網絡文學發展前二十年左右的“傳統起點模式”。

    三 網絡文學的“金字塔生態系統”與“網絡類型文經典”的產生機制

    在“起點模式”的主導下,中國網絡文學形成了“金字塔生態系統”12。2018年,網絡文學用戶超過四億人13,注冊作者超過一千萬人,簽約作家六十八萬人,全職作家三十二萬人。14“零門檻”(不但是發表門檻,也包括寫作者的心理門檻)使網絡文學擁有了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作者隊伍,而在數十倍于此的用戶海選下,海量的作品得到了基本有效的閱讀和相對公平的篩選。通過篩選的作家獲得簽約資格,可以“入V”收費,并獲得網站提供的最低福利保障。再經過殘酷的商業競爭,一半作家成為職業作家,其中,更有極少數脫穎而出,成為“大神”。目前,各網站可稱為“大神”的一線作家大概有四五百人,不超過網絡寫手總人數的十萬分之五。15

    在這個“金字塔生態系統”中,花錢看書的用戶成為最主要的“把關人”。與此同時,網站可以通過簽約、給推薦位、手動榜單等方式形成一定影響,但主要仍是用戶導向的,純粹編輯導向的介入不大,其主要目的在于調整類型的平衡性和豐富性。“老白”“鐵粉團”也可以通過寫評論、建榜單、投票等方式,為小眾的、有新意的、精品的,甚至有經典性追求的作品營造“口碑”。由于“粉絲經濟”的作用,“口碑”可以直接轉化為商業成績。即使不能直接轉化,也會在圈內形成“象征資本”,進入IP時代以后,這種“象征資本”兌換為“經濟資本”的機會也大大加強了。

    相對于紙質精英文學的“編輯把關—評審”系統,聚沙成塔的“金字塔生態系統”大大解放了網絡時代文學的生產力。對于擁有寫作夢想的漢語使用者來說,網絡時代是最好的時代,所有想嘗試的人都可以一試身手。網絡文學目前有四億用戶,根據某項調查報告16,七成讀者有寫作的欲望。或許在一些傳統作家看來,類型模式是一種束縛,但對于因為看文想寫文的新手作者來說,類型是他們最熟悉的,模式套路是最具有操作性的寫作指南。只要按照套路寫,寫得再爛也可能有人看,其中甚至會有“閱文無數”的“老白”,專為圖新鮮來看新手寫。在追更機制的逼迫下,“三分鐘熱度”可能會化為日日堅持,特別是如果能有讀者呼應,寫作熱情就能保持下來。因此,雖然網絡作者數以千萬計,但只要有才華,能堅持,一般總有出頭之日。“網絡文學沒有遺珠之憾”“網絡文學沒有懷才不遇”,這種在紙質時代沒有人敢說的豪言壯語,至少在網絡文學成長階段,在網文圈內成為基本共識。17

    借助媒介優勢,“金字塔生態系統”最大限度地解決了新手入門的問題。網絡文學的“斷代史”與“傳統網文”的經典化作者基數越大,文學發展的生命力就越旺盛,各種有潛能的人就可能進入這個系統,豐富這個系統。當然,要使系統成為一個生機勃勃的生態系統,而不是一個固化的“金字塔結構”,需要機制足夠活躍,保障系統運轉暢通。如果能夠良性運轉,那么,金字塔的底座越寬,塔尖就越高,優秀作品產生的可能就越大。在一千多萬名作者的基數上,幾百位“大神”只占十萬分之五左右。“大神”中再百里挑一,或許能有幾位“大師級”作家出來。網絡文學目前只有二十年的歷史,如果能出幾位大師級作家(概率相當于百萬分之一),就應該算是一個很豐饒的文學時代了。

    這并不是一個數字游戲,而是想說明,中國網絡文學的“金字塔生態系統”使經典的產生具有了穩定性。大師級作家并不是某個“偉大的文學傳統”的一脈單傳,不是可遇不可求的文學天才,而是一項有千萬人參與的文學競技的勝出者。

    四 “類型套路”是一種“集群體智慧的文學發明”

    在這樣一個“金字塔生態系統”里,如何評判“塔基”的價值呢?站在“塔頂”上的“大神”只有幾百個,其中真正有“神格”的作家只有幾十個,最終能進入文學史的可能只有幾個,那么,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作者呢?特別是那幾萬靠寫網文謀生的職業寫手呢?他們寫的“套路文”都是垃圾嗎?

    我個人非常反感傳統文學界經常有人使用的“垃圾說”。什么是垃圾?“廢棄無用或骯臟破爛之物。”(《現代漢語詞典》)徹底無用之物才是垃圾。有人會花錢看垃圾嗎?不會。即使看盜版也不會,因為在“注意力經濟”的時代,好看的東西太多,時間就是成本。網文圈雖然也有人用“垃圾”這個詞,但是詞義已經發生了變化(其實,現在網上用“垃圾”本字的已經越來越少,更多的人用“辣雞”“LJ”,或用顏符號),很少有人用“垃圾”的說法,即使慣性使用了,僅僅指質量差,沒有了那種強烈的鄙夷厭惡之意(比如,大家經常會說自己做的東西很垃圾)。事實上,網文圈有自己的一套語匯稱呼那些跟風模仿、粗制濫造的“套路文”,如“速食”“快餐”“糧草”“干草”,最差的是“飼料”,背后的心理是,這些“套路文”滿足的是他們的“剛需”。這時候如果用“垃圾”,就有了“垃圾食品”的意思:廉價、批量生產、缺乏營養甚至不利于健康,但是能充饑,并且有一種刺激人食欲的“香”。如果塔基的作品都是不值一看的垃圾,那么所謂的“金字塔”就是一座垃圾山,“塔尖”上的“精品”“經典”是從哪里來的?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事實上,“套路文”之所以不是垃圾而是“糧草”,就是因為這些“套路”本有價值,并且是原創價值,就像麥當勞、肯德基、可口可樂、永和豆漿、老北京炸醬面的獨家配方。只不過,網文套路的配方是開放式的,有開創者,沒有專利擁有者,是在無數“跟進”創作者的積累中自然形成的,是一種集群體智慧的文學發明。這些扎扎實實的類型套路構成了網絡文學的“核心資產”,是建造這座金字塔的基石。

    為什么經常被認為是千篇一律的網文套路可以被稱為一種文學發明呢?讓我們回溯一下套路是怎么來的。套路是對一種流行類型文核心快感模式的總結,是一套最易導致成功的成規慣例和寫作攻略。但是,那種流行類型是怎么來的呢?答案卻是不可預測。網絡文學發展二十年,借助媒介優勢,創造出遠遠多于紙質類型小說的類型(大類幾十種,小類不計其數),但是,基本沒有哪一種類型是作者或網站設計的結果。往往是一本書火了,引爆了一個類型。那么,這本書為什么火呢?能不能預估呢?

    網絡文學自建立VIP在線收費制度以來,無數的作者想迎合讀者口味,但問題是不知道怎么迎合。即使是最資深的編輯往往也只能勸自己負責的大神作者盡快結束一本前景不好的書,但無法告訴他/她什么樣的書會前景好。原因是,讀者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或者準確地說,不知道自己還喜歡什么。他們知道的都是已經被戳中的“萌點”,那些已成套路。如何寫作一本暢銷書?這是一個自紙質時代起就一直沒有答案的老問題(所謂的寫作指南都是已經流行的“老套路”)。相比于紙質時代,網絡媒介的最大優勢,就是能把全世界的同好聚集在一個趣緣社區。在這里,情感結構相近、情感韻律合拍的人可以即時互動,于是形成一個能量場。敏感的作者能夠捕捉到這種能量,他/她不必迎合別人,因為他/她本身就在其中。趣緣社區的寫作原則本就是“同好分享”,與之相關,“粉絲向”網絡文學的商業性里有一種共籌的性質:粉絲們供養自己的大神,讓大神寫出自己喜歡的作品,從而給粉絲們帶來驚喜。

    所以,一本引爆潮流的書,就是把一個時期一個人群的欲望(甚至是潛在欲望)賦予了文學的形狀——這本身就是一種發明,如果再能發明一種特殊的設定(如穿越、重生),就能把這種欲望放置在一個敘述模式里,放大其尺度,以便全方位地開掘、拓展,有層次有節奏地滿足——這就發明了一個類型。在類型文發展的過程中,就會形成“類型套路”。

    在網絡文學的創作實踐中,“類型套路”的形成總是一項眾人參與的群體工程。當一個欲望空間被打開后,就會引來很多跟進者。這些跟進者未必只是模仿,很可能同時也在創造。他/她未必是很有文學才能的人,但在一個“新世界”被勘探之際,想出一個腦洞,戳中一個萌點,開發一個橋段,都可能引起讀者關注。待積累到一定程度,可能會有“集大成”的大神寫出“神作”,將該類型推向高峰。這樣的大神還可能出現幾個,那就會有幾種不同的風格。之后,可能還有升級換代。直到所有的功能都被開發盡,招數變老,就會形成“套路”,這時可能出現“反類型文”,這就意味著這種類型被“終結”了。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套路是某種類型的背影。類型過時了但并沒有消失,會成為后來類型的背景設定或“公共梗兒”,所有的類型元素都將進入一個龐大的數據庫被反復重組挪用。

    在網文作者中,能夠引導類型發展的總是極少數,大多數基層作者還是靠寫“套路文”吃飯的。這是因為人的欲望總是多層次的,喜新并不厭舊。并且,越沉在底層的欲望越是需要反復被滿足的“剛需”。事實上,如果一種類型已經流行多年了,套路已成爛套,但用那些“爛俗梗”寫成的“套路文”仍能養活很多作者,說明這種類型文的生命力極度強悍。要不然它戳中的欲望極深——如“渣賤文”18,撫慰的是千百年男權社會壓迫下女性“精神奴役的創傷”;要不然對應的人群極廣——如“升級文”,從男頻玄幻文,到男頻所有類型文,再到女頻“言情”外幾乎所有類型文;從PC端讀者,到移動端讀者,到“新媒體文”19讀者,不斷覆蓋新受眾人群。原因自然是“升級成功”“屌絲的逆襲”是這些年來中國人最普遍的心理欲望模式。這種類型或許產生不了太高質量的作品,但不能因此低估類型本身的重要性。類型本身是樹,優秀的作品是花果,即使開不出好花,結不出好果,樹也依然是樹。

    1980年代中期,中國當代文學的先鋒運動提出,“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形式即內容”。這一主張與麥克盧漢所說的“媒介即信息”一致。按照麥克盧漢的說法,媒介是人的延伸20,網絡類型文就是它的創造者們心理欲望模式的文學延伸。網絡文學發展的二十年,正是中國重大的社會轉型期。人們的渴望與焦慮,失落與茫然,都是前所未有的。這豐富的巨大的難以名狀的情感不但是網絡文學的內容,也直接催生了其形式,這些高度細分的、層出不窮的類型文是人們心理變化的文學表征,那些“爽文套路”是人們“心流”流過的通道。網絡文學全面細致地展現了中國人二十年的心理歷程,一部網文類型史,也是一部國民心態變遷史——這一點,其他藝術形式沒有做到,傳統精英文學也沒有做到。網絡文學做到了,這與其在網絡新媒介下原創出的文學生產機制有關,與活躍運轉的“金字塔生態系統”有關。無論從社會功能而言,還是從文學成果而言,都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所以,我們今天總結網絡文學二十年發展的成果,必須從類型入手,這些類型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文學成果。如果只選作品不看類型,就是只摘花果不見森林。

    五 “網絡類型小說經典標準”與“經典性作家”,

    “傳統網文”的概念有助于我們對網絡文學前二十年的發展做斷代史式的梳理。文學史梳理的前提必然是建立一套相對穩定的評價體系。這套評價體系可以參照傳統紙質文學的評價體系,但必須在媒介變革的意義上重新思考“網絡性”“類型性”和“文學性”的關系。21這要求研究者必須“入場”,只有置身于網絡類型小說產生的趣緣社區,以“作者”或“粉絲”的身份親身參與網絡文學的生產過程,并將之作為自己“文學生活”的一部分,才能建立起一套針對網絡文學的評價體系和批評話語。

    這樣一種“入場式”研究可以算是“學者粉絲”(Aca-Fan)的“介入分析”(intervention analysis)(由美國粉絲文化研究權威學者亨利·詹金斯于1990年代開創)22。我本人自2011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程以來,通過課堂會集了一批“看網文長大”的年輕的“學者粉絲”。經過幾年的積累后,于2015年成立了“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這是一個學術趣緣群體,我們希望將學院理論與“網文圈知識”以及我們日常的“網絡文學生活經驗”結合起來,為網絡文學的理論建設做出貢獻——媒介革命在全世界發生,網絡文學中國風景獨好,只有一套原創的文學理論,才配得上這場網民自發的、元氣淋漓的網絡文學民主實踐。

    當然,批評標準和批評話語的建立必須在批評實踐中進行。論壇成立后,逐年推出網絡文學年度推薦榜(自稱“學院榜”),由漓江出版社以“漓江年選”的形式出版(《2015/2016/2017中國年度網絡文學》),以及《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剛剛完成的《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典文集/好文集》(漓江出版社,預計2019年初出版)23的編選是一項總結性的工作,是對網絡文學發展“斷代史”式的總結,也是對我們八年來批評實踐的總結。

    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一書中,我們曾以傳統的文學經典標準為參照,結合“網絡性”和“類型性”,從典范性、傳承性、獨創性、超越性四個方面提出“網絡類型小說經典”的初步標準。從三年編選年選的實踐來看,這一標準是基本可行的。隨著網絡文學向“二次元”方向轉型以及“傳統網文”概念的提出,其“網絡性”的特征更加清晰,其“經典性”也可以建立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文學形態上。在《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典文集/好文集》中,再次對這個標準進行修訂——

    網絡類型小說(“傳統網文”形態)的“經典性”特征——其典范性表現在,傳達了本時代最核心的精神焦慮和價值指向,負載了本時代最豐富飽滿的現實信息,并將之熔鑄進一種最有表現力的網絡類型文形式之中;其傳承性表現在,是該類型文此前寫作技巧的集大成者,代表本時代的巔峰水準。并且,首先獲得當下讀者的廣泛接受和同期作家的模仿追隨。其流傳也未必是作品本身被代代相傳,而是被后來作家不斷致敬、翻新乃至戲仿、顛覆,成為在該類型文發展、轉化進程中不可繞過的里程碑和基礎數據庫;其獨創性表現在,在充分實現該類型文的類型功能的基礎上,形成了具有顯著作家個性的文學風格。廣泛吸收其他類型文以及類型文之外的各種形式的文學要素,對該類型文的發展進行創造性更新。超越性在于,在典范性、傳承性、獨創性都達到極致狀態的作品,可以突破其時代、群體、文類的限制,進入到更具連通性的文學史脈絡,并作為該時代、群體、文類的樣本,成為某種更具恒長普遍意義的“人類共性”的文學表征。

    以“經典性”為指向,我們在《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典文集/好文集》的編選中,在遴選重要類型文代表作品的基礎上,推出了五位“經典性作家”:貓膩、冰臨神下、憤怒的香蕉、Priest、非天夜翔。網絡類型小說標準的建立需要在理論與創作間反復考量,在創作方面的參照主要就是以上五位作家的作品。

    之所以將這五位作家推選為“經典性作家”,是因為他們是類型文標準套不住的。他們首先是“類型文大神”,但是他們寫作的意義和價值已經超越了類型文的范疇。這種超越不僅指他們的寫作是跨類型的——他們往往有意嘗試多種類型,并且會根據小說的主題和基調選擇最適合的類型,有時也會融合幾種類型——而是指他們超越了類型小說在價值觀和成規慣例的限制,類型的套路對于他們而言,更多的不是鐐銬而是裝備。在類型文之外,他們也廣泛吸取多種資源,形成具有高辨識度的個人風格。寫作是他們的職業,也是他們處理自己與世界關系的方式。他們因解決自己的核心問題而回應本時代的核心命題,形成穩定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建構出自己的文學世界。他們持續推出有影響力的作品,擁有高質量的“鐵粉團”,因價值觀和審美風格上的高度認同,粉絲們往往愿意支持他們進行自由探索,甚至一意孤行。他們是真正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作家——未必是商業成績最好的,卻是最有經典性指向的。

    這五位“經典性作家”為網絡文學做出的貢獻,不僅在于創作出代表最高水準的作品,更在于為網絡文學的發展帶來質的突破。

    貓膩是在“起點模式”里真刀真槍殺出來的“大神”,他擅寫“爽文”,又被稱為“最具情懷的文青作家”。他把網絡文學興起初期對立的兩個脈絡“小白”和“文青”打通,以“爽文”寫“情懷”。讓人們看到,“爽文”可以寫得如此有情懷,“情懷文”可以寫得如此之爽。他像金庸那樣打通了雅俗分野,可稱為最具經典性的網絡文學作家。

    如果說貓膩是網絡文學培育的“正果”,冰臨神下就是來自圈外的“妖孽”。這位中文系出身、很少看網文的作家,33歲(2010年)才入行,無論是“撲街文”還是“封神作”,篇篇劍走偏鋒。冰臨神下的文很挑戰讀者智力,偏偏受到一群“老白”的追捧,聲名鵲起。他把“純文學”基因帶進網文24,又守足網文的規矩。將種種形成陌生化效果的“妖孽”——如自覺的敘述意識,現代性命題的反思——統統自自然然地放進網文的舊套里,令“老白”們耳目一新。在網絡文學臻于成熟、正尋求突破之際,冰臨神下的闖入恰如其時,為其發展注入新的動力。

    憤怒的香蕉是網文圈著名的“慢更”“苦更”的作家,在大家都忙著賣IP的時代,他一直在定心練筆。《贅婿》一寫八年,不過四百萬字,是平均更文速度的四分之一。憤怒的香蕉素有寫名著的雄心,在這部“練筆之作”中,他嘗試數種類型,重新處理中國古典名著和革命歷史小說的主題,不避自身短板,凡事專揀難的來,哪怕力不從心。尚未完結的《贅婿》或許最終只是“半部名著”,但憤怒的香蕉卻讓人確信是有大師潛質的作家。他的鐵粉團也被認為是粉絲中的“奇葩”,不但八年來無怨無悔地追更,2018年5月居然通過“爭榜”將《贅婿》推上了最具人氣含金量的起點中文網月票榜冠軍,甚而打破了歷史紀錄。25這一完全違反商業規律的“香蕉現象”恰恰顯示了網文機制的內在彈性。

    Priest是“女性向”作家的一面旗幟,她是晉江的頂尖大神,又是最容易獲得圈外人認可的。她的世界設定比一般女頻作者要大,處理的女性問題也更深,深到終于捅破了“女性向”的壁壘,抵達了普遍人性。近年來,她的作品屢屢向名著致敬,不是形式上的致敬,而是把名著當數據庫使用。《默讀》中,她用《紅與黑》等五部名著做章節名,提示犯罪動機。《殘次品》中,她直接與《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對話,顯示了用類型小說探討嚴肅命題的出色能力。

    作為“女性向”網站中唯一的男性大神,非天夜翔的意義不可替代。他為“女性向”的寫作帶來了難得的男性生命經驗,是女性自我突破的一面鏡子。他也從男頻搬來了諸多新類型模式,從“末世”“科幻”“網游”到“都市奇幻”“東方奇幻”,始終引領女性向類型創新潮流。非天夜翔的創作深受好萊塢大片等影視化流行作品的影響,優長在此,短板亦在此。希望非天夜翔在未來的創作中進一步把世界設定和世界觀打通,從而進一步打通性別經驗。

    這五位經典性作家的創作,使“傳統網文”的經典化落在了實處。有了這樣的作家,斷代史就不僅只有界碑,也有了標記高度的里程碑。并且,任何“斷代史”都不可能是斷然分開的。雖然“傳統網文”的時代可能因“二次元”轉型而“終結”,但不意味著,“傳統網文”的作家不能繼續寫出優秀的作品。相反,“傳統網文”目前仍是主流,創作依舊旺盛。經過二十年的積累,未來幾年間,應該是真正結出碩果的時候。從目前幾位“經典性作家”的創作氣象來看,完全可以如此期待。而且,大作品也完全可能出自其他優秀作家之手,甚至再有冰臨神下那樣的“黑馬”驟然殺出。放眼古今中外的文學生產環境,中國網絡文學這座“金字塔”底座之大是空前的,機制足夠靈活,作者雖然大都起點不高,但成長性強,而且不乏高手藏身其間。一場千萬人參與的文學盛事,出幾個頂尖高手,留下幾部好作品,是正常預期。

    網絡文學的經典化及其經典標準的確立,不但是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的核心環節,也是更具“總體性”的文學評價標準體系的新增環節。網絡文學的出現,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一些原初性的問題,比如,什么是文學的基本功能?文學精英的權限在哪里?最對研究者構成挑戰的,還不是在原有的文學經典譜系內把網絡文學經典納入,而是如何把它們連入——如果說我們可以把經典的“總體性”標準想象為不同文學經典樣本間的“最大公約數”,多了一個參數進來,系統本身是否需要更新?   

    注釋

    1 筆者聽到這一說法正式被提出,是在2018年9月16日第二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期間,掌閱科技主辦的平行主題論壇上,提出者是縱橫中文網總編邪月(許斌),可惜他當時未能具體闡發。筆者在這一說法的啟發下,在下文對其概念內涵做出了自己的界定。邪月是網文業內資深人士,后文中關于網絡文學“金字塔生態系統”的觀點,也是受他推薦的知乎帖啟發,感謝邪月先生!

    2 11 梗文和宅文都是以二次元ACG文化為主要寫作元素的類型文,梗文更偏重用梗和吐槽,形成一種歡脫吐槽風格,如《從前有座靈劍山》(國王陛下,2013);宅文更偏重萌要素,屬“男性向”,如《異常生物見聞錄》(遠瞳,2014)。

    3 這一年的標志性事件是二次元最大彈幕視頻網站BILIBILI獲得騰訊上億元投資,這意味著互聯網巨額資本進入二次元領域。在網絡文學市場,各大閱讀網站開始關注二次元分類,小眾網站則擺脫“自娛自樂”的圈子化狀態,走上了商業轉型的道路。此外,由資本直接投資的網站也紛紛面世。2015年1月,面向“宅男”群體的“宅文”網站“歡樂書客”上線(現更名為“刺猬貓”)。同年5月,SF輕小說從免費的同好交流網站,成功轉型為VIP收費的原創文學網站。9月,主打二次元幻想風格的網站“不可能的世界”經過一年籌備,正式上線。2016年3月,起點中文網在“同人區”的基礎上創建“二次元區”,增加了“原生幻想”“青春日常”“搞笑吐槽”等分類,“同人區”更名為“衍生同人區”。2018年11月,晉江同人區剛剛加入了“輕小說”的類別,并將同人區由原來的“非原創小說”“衍生小說”進一步改名為“衍生/輕小說”。這再度證明了重度“宅”、重度“二次元”勢力的深入擴大。

    4 《2016中國年度網絡文學》,邵燕君主編,肖映萱、吉云飛副主編,漓江出版2017年版。

    5 參閱東浩紀《動物化的后現代——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褚炫初譯,大鴻藝術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主要參考第二章中“被犬儒注意支配的二十世紀”一節。

    6 參閱東浩紀《動物化的后現代——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第二章第三節“大型非敘事”。

    7 見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王玉玊于2018年12月21日提交的預答辯論文《為新世界編碼——游戲化的網絡文學》,經王玉玊同學同意引用,特此感謝!

    8 約翰·費克斯在粉絲文化研究奠基性論文《粉都的文化經濟》(收入陶東風主編《粉絲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2月版)中提出,生產力和參與性是粉絲的基本特征之一。粉絲的生產力不只局限于新的文本生產,還參與到原始文本的建構之中。以后的粉絲文化研究者也傾向認為,“粉絲經濟”最大的特點是生產—消費一體化,粉絲既是“過度的消費者”,又是積極的意義生產者,于是產生了一個新詞“粉絲產消者”( Prosumer,由 Producer和Comsumer兩個單詞縮合而成)。

    9 “女性向”指女性在逃離了男性的目光后,以滿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為目的,以女性自身話語進行創作的一種趨勢。“女性向”有著明確的女性主義意圖,從而與按消費人群劃分的“女頻”概念有所區別。“男性向”是“女性向”的反向定義。參閱《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邵燕君主編、王玉玊副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中“女性向”詞條(編撰者:肖映萱)。

    10 邵燕君、吉云飛:《中國網絡文學比其他娛樂產業成熟十年——專訪起點中文網創始人、閱文集團CEO吳文輝》,《網絡文學評論》2017年第1期。

    12 這一概念的提出受到知乎網友玖羽的啟發,在2018年9月15日對《吉卜力動畫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提問的回帖中,玖羽稱:“手冢治蟲把日本動畫變成了巨大的工業機器(當然,這也是時代造就的),也就是我喜歡說的金字塔系統,在這個系統里,塔基肯定充斥著無數的垃圾,但塔基越寬,塔尖就越高,以結果來說,會比匠人的系統產生出更多的傳世之作。”特此感謝!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93488192utm_source=weibo&utm_campaign=market393。

    13 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2018年8月在京發布第4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

    14 據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于2018年9月在北京“網絡文學+”大會開幕式報告公布的數據,截至2017年,國內45家重點網絡文學網站的駐站創作者已達1400萬人,其中,簽約作者人數達68萬人,47%為全職寫作者,約32萬人。考慮到重復注冊等原因,最保守估計,網絡作者超過一千萬人。

    15 “大神”是網文圈知名作家的統稱,但在閱文集團的作家制度中,是一個確定的作家級別。閱文作家分為白金作家、大神作家、簽約作家(也稱星級作家1—5星)等幾個級別。2018年閱文男頻白金作家有36位,大神作家152位。女頻白金作家20位,大神作家143位。晉江文學城的作家級別是另外一套系統,按作者積分分為“超級”(積分超過百億)、“十億”“億級”“千萬級”“百萬級”等,2018年“超級作者”有52位,“十億作者”有882位,“超級作者”相當于閱文大神級。閱文和晉江聚集了絕大部分“大神”,2018年的數字是403位。這樣估算下來,全國網絡作家中“大神”有四五百人左右。

    16 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于2018年9月在北京網絡文學+大會開幕式公布的報告。

    17 “沒有遺珠之憾”是作家貓膩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說的,見邵燕君、貓膩《以“爽文”寫“情懷”——專訪著名網絡作家貓膩》,《南方文壇》2015年第5期。“沒有懷才不遇”是作家跳舞于2017年4月12日在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論壇會議發言中說的。

    18 網絡語境中,愛情不專一的人會被稱為“渣”,明知對方愛情不專一還接受這份感情的人被稱為“賤”。渣賤文的基本模式是“渣攻賤受”,攻的一方一般處于社會高位,性格強勢,且貌美多金,如霸道總裁。受方的社會地位則普遍比攻方低。“受”在明明知道對方的進攻僅是出于占有欲的前提下屈從,并說服自己對愛情抱有期望,通過無限度的付出和無底線的忍受獲得存在感,讓對方因“離不開”而愛上自己,從而獲得感情反控權。

    19 以微信、微博乃至抖音、快手等新媒介為抵達讀者的渠道的網絡小說被稱為新媒體文。通過強勢媒介渠道,新媒體文吸納了最后一批入網的人群,這些新讀者大部分是從未接觸過網絡小說的,因此帶來了新的網文風格。

    20 參閱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增訂評注本),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

    21 參閱拙文《網絡文學的“文學性”和“經典性”》,《北京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本文為本人主編的《網絡文學經典解讀》一書序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22 參閱亨利·詹金斯《文本盜獵者》,鄭熙青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23 《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分“典文集”和“好文集”,各20部作品。《典文集》挑選重要類型文的代表作,《好文集》則是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這個學術趣緣群體的“安利集”,由評委推選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其好文(文好,好看)的標準不必依傍文學史的價值。

    24 在中國當代主流文學界,“純文學”這個概念與1985年前后興起的“文學變革”運動直接相關。這場“文學變革”主張文學從“政治宣傳的工具”的位置上解放出來,“回歸文學自身”,強調文學的形式自覺和語言自覺,“重要的是‘怎么寫’而不是‘寫什么’”。這場運動前后包括“尋根文學”“現代派文學”“先鋒小說”幾個潮流,主要是從西方和拉美借鑒現代派和后現代派文學技巧進行創作。1990年代以后,先鋒文學退潮,但“純文學”的概念依然保留下來,但逐漸具有貶義。一些人開始對“純文學”的負面影響進行反思,認為這樣一種純而又純的文學喪失了反映社會現實能力和社會責任感,也是使主流文學失去讀者的重要原因。在主流文學界以外的文化領域,包括網絡文學界,“純文學”往往泛指一種與商業文學相對的“純粹的文學”,包括各種傳統主流文學,與“嚴肅文學”“精英文學”“傳統文學”“經典文學”等概念經常混用。本文在對冰臨神下的介紹里所使用的“純文學”概念,也是這種泛稱。具體到冰臨神下個人,“純文學”更是指他“中文系”出身受到的學院派文學傳統影響。2018年5月23日,冰臨神下曾受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之邀,做“網絡文學的文學性——‘純文學’資源與網絡化寫作”的講座。在講座中,冰臨神下說自己喜歡讀各種“奇奇怪怪”的書,包括中國古典筆記小說、通俗小說,也有“純文學”。“純文學”中喜歡馬爾克斯和略薩、魯迅和余華。現代派、后現代派、拉美魔幻現實主義,這些被統稱為“奇奇怪怪”的東西,在他的譜系里都叫“妖孽”。參閱許婷《冰臨神下:網絡文學的文學性——“純文學”資源與網絡化寫作》,微信公眾號媒后臺2018年5月27日推送。

    25 起點中文網的月票榜是最能反映粉絲的數量和忠誠度的榜單。每位VIP讀者每月只有一張保底月票,此外,每打賞人民幣100元可自動為該書投一張月票。粉絲組織起來投月票的行動稱為“爭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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