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19年第2期|寒郁:我看見星河萬千
寒郁,河南永城人,1988年生,現居廣東東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筑工、企業(yè)文案、內刊編輯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法文版)《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長城》《芙蓉》《作品》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選刊》等選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臺灣第27屆梁實秋文學獎,廣東省有為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文學獎。
一
翻了一圈通訊錄,全志有還是只能打給李新結,帶點討好地說:“老李,過來喝酒,‘鮮味源’這兒。”
“沒空,老子要去揍董三這狗日的,”李新結說,“要不你先過來,揍完他我們再喝。”
“不就他欠你那點兒錢嘛,他那個二流子貨,老李你逼他有用嗎?”
“站著說話不腰疼?下月房租再不交我就關門歇菜了。”
全志有呵呵笑,“你那個店,關了也好,省得坑害消費者。不說別的,就說我擱你那兒買了這么多彩票,哎,可有一張中的?”
“那是你運氣不好。”
全志有略一停頓,“也許吧,我這輩子運氣好像就沒好過。”
這句話混合著幾十年的感慨,艱辛、頹敗、無奈、又不得不擔著。李新結也被他這命運感的慨嘆給一下子弄得很憂傷,聯想到自己,命運何嘗網開一面呢?
“好吧,這次算他運氣好,要不是你勸著,我非得揍他一頓,你等著,我待會過去找你。”
李新結之所以對全志有的約酒答應得不那么痛快,還在于煩他每次喝點酒就拉住他敞開胸懷說心里話。幾杯下肚,酒一上頭,臉上扯過一塊簾子似的遮了羞,全志有攤開手,就在那里叨叨叨地傾訴了。翻來覆去不過那幾件事,李新結早聽膩了。你倒好,撒尿似的,嘩嘩嘩,排盡心底塊壘,我這兒積攢了一堆,成什么了,垃圾桶?
往往全志有傾訴完了,兩手一甩,杵著個大腦袋,向他討主意:“老李,我該怎么辦?”
被問急了,像狗叫煩了丟它根骨頭,李新結潦草回他一句:“你這么這么著不就完事了嗎?”全志有討到主意,遂大喜,便更殷勤且看重地勸酒,喝了酒,他再重復心里話,循環(huán)播放似的。李新結頭都大了,不耐煩擺在臉上,酒瓶后面,耷拉個臉,像是要打烊的小店。但全志有有個好處,得了主意之后,總要給他一拳,大喝一聲:“老李,還是你!”這是李新結的高光時刻,瞇眼端坐,彌勒佛似的,通體智慧。
所以在兩人的關系里,他對全志有是又嫌棄又依偎。
隔一段,架不住勸,還是和他喝一場。然后在嫌棄中找補一點優(yōu)越感。聽對方拍他肩膀,贊一句:“老李,還是你!”這一句里飽含著肯定、奉承、親昵。有次全志有由衷地贊嘆:“老李,你腦子好使,在這兒,浪費了。”被董三聽到,董三心想,好使個屁!他要是好使還至于開一爿小店,半死不活地掙那仨瓜倆棗兒的小錢。
可今晚這場酒卻不歡而散。李新結到了地方,全志有已率先喝得差不多了。兩人再對酌幾杯,他便已搖搖欲墜。喝著喝著,全志有忽然頓了頓酒杯,大著舌頭嚷了一聲:“朋友,朋友,都他媽是狗屁朋友!”全志有膀大腰圓,桌子都被他震得發(fā)顫。
“何出此言?”
“你們都他媽知道,是吧?沒一個人告我一聲,都等著看我笑話呢!”
看他那樣子,李新結便已料到。媳婦出軌這種事,全志有即便再笨,也早晚會知道。李新結心下微微一笑,卻不得不蹙眉裝作痛心疾首,感同身受。剛要象征性地勸慰兩句,全志有猛地灌下一盅酒,放下筷頭,嘆一聲:“那年我要是抱她一下就好了,你說,我怎么那么傻!”這嘆息來自他身體內部,似乎嘆出了所有的精氣神兒,人佝僂著,一竿子撐到少年歲月,開始回憶了。
李新結一看他起這個范兒,就知道逃不掉了,又得聽他祥林嫂式地感喟一番。
那時候全志有暗戀一個女生,戀得猛烈又自卑。火藏在心里燒,始終未曾讓那女孩知道。直到忽然有一天,女孩約他到外面散步,一路上他紅著臉,幸福得近乎暈厥,只顧咚咚的心跳,吭哧吭哧一句話也沒說利索。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不會說,卻感覺這幾年所有殷紅的心事,女孩都懂了。最后,夜深了,露水無聲地落滿草尖。女孩望著天空,說一聲,月亮真好。女孩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在全志有眼里美得像一朵梔子。他有一千個一萬個沖動想要走近一點,趁勢把女孩擁入懷中。女孩背對著他,那嬌俏的身影,美好地挺拔著,似乎盈盈一握,呼應著他心中的撲騰。可他慫,翻騰了半天,手心中都攥出了汗,又把汗攥涼了,到底還是沒有種伸出手……女孩最后嘆息一聲,很輕。然后,就結束了。隔天女孩就隨著父母去了新疆,全志有再沒有聯系上她。他以為她給過他機會的,只是他沒有把握。全志有總忍不住假設說:“那晚,要是我抱抱她就好了,也許她就不會走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人總是愿意給自己一點美好的幻覺。
李新結根本不配合,每次全志有抒情回憶的時候,他就打擊道:“不就那個黑糊糊的大臉盤子愣丫頭嗎,電影看多了吧,想象力倒挺發(fā)達。”李新結跟他分析過,你是擱在記憶里,一遍一遍美化她,早就失真了。特別是在不幸爭吵的婚姻中,持續(xù)地美化,無限地擴大了那種美好,而事實上呢,美好個屙粑粑。只是你沒有得到,這么多年想的發(fā)瘋,罷了,借以轉移目前婚姻的枯燥無趣。全志有明知他說的對,但還是惱怒地回一句:“你懂個屁!”
全志有回憶完了,李新結照常沒有表態(tài)。一方深入角色唏噓感慨,一方撇著嘴呷一口酒置身事外。全志有很生氣。他的生氣也只是步步緊逼地催問:“你說我現在該怎么辦?”
“我店里有水果刀,新進的,‘十八子’,這么長,捅下去,前后兩窟窿。”李新結比劃著,“刀免費,你有種沒?”
全志有被他逼得一怔:“你大爺,是不是哥們,不能好好的給出個主意?”
“那不就得了嘛。你又沒種弄死她,又沒抓住她給你戴綠帽的現行,還能咋,接著湊合過唄,不就這么回事兒。”李新結看透的語氣,鄙夷的表情,表示這是你們陷在婚姻之坑的人的破事,你偷我,我偷你,得了,都在一個醬缸里,被瑣碎埋身其中,就算惡心,也要睜只眼閉只眼,日子總得過呢。
“要你老婆被人睡了呢,你還這么說?”
“我沒老婆,也不打算弄個。”他輕快地回說,并為自己慶幸,還執(zhí)拗地單著,沒入這千古大彀中。“太麻煩了。”
全志有看著他,“你小子別嘚瑟,我就不信你不結婚。”近乎詛咒了。
李新結笑,“那我說不定會砍她,前提是你得確定逮著她,而不是僅憑短信里幾句捕風捉影的曖昧話。”他說,“好了,喝酒吧,都這些破事,沒意思。”
全志有也附和道:“是沒意思。”可頓了頓,又喝問道:“可這世界什么有意思呢?”
二
回到家,以酒遮面,全志有重手重腳地推門,拉椅子,坐下,抽煙,響亮吐痰。做給蘇麗芬看。可蘇斜躺于床,支著iPad看熱播電視劇,隨著劇情吃吃地笑,根本把他當空氣。全志有不甘心,咳嗽兩聲,仍沒引起注意,不得已,晃晃茶壺,頓頓杯子,“連一口茶都不知道燒,就知道看,看!”
蘇麗芬瞟了他一眼。
全志有咕咕噥噥,連帶著動作,罵罵咧咧的。“常常上一天班,回到家連個熱飯都沒得,也不知道老子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嘿,娶了這么個玩意兒。”
蘇麗芬瞪了他一眼。
“人家女人都是賢賢惠惠的,這倒好,描眉涂粉,看看視頻,長得好供著也就認了,瞧您這噸位,虎背熊腰的,五毛錢買根黃瓜綴上,跟男人有啥區(qū)別?”
“啪!”
蘇麗芬猛地把iPad闔上,梭鏢似的,直接扔將過來。全志有不嘟囔了,也不罵了,急忙張開雙手如翅膀,瞪大眼,試圖瞄準接住它。這虎老娘們兒,說扔都扔!他心疼。左右騰挪,到底還是磕在地板上,iPad的一角撞出一道白印,也不知磕壞了沒有。全志有氣急攻心,將其收好,然后轉頭尋了一圈,終于確定暖水壺這個倒霉蛋,拎起來,高高舉起,不甘示弱地摔在蘇麗芬面前。暖壺爆炸得格外歡快,碎了一地繽紛。可蘇麗芬眼也沒眨一下。全志有很失望,卻也只能斗狠:“就你會摔,老子不會?”
然而待蘇麗芬欲奔赴茶幾展開新一輪摔砸比賽之際,全志有搶先一步,叉開手,攔住敵方去路。他可知道,這娘們下起手來才沒個顧忌,什么值錢敢摔什么。全志有一邊堵住她一邊無奈地想,這真他媽不和自己親啊,摔東西像摔別人家的!全志有心下悲哀,雙手用力,將蘇麗芬愣是推得飛起,重又倒在床上。接著,全志有帶著惡狠狠的念頭,報復性地撲上去,鉗制住她的手,扯她的衣服,想以飛揚跋扈的性將其征服。
自始至終蘇麗芬冷冷地看著他,那種冷漠,半個眼仁斜視著,眼皮都不屑于大幅度轉動,就那么看著,眼神全是冰雪,讓人即便是肌膚相近也覺得千里之隔。
全志有失敗了,努了幾次力,不行,腰間軟塌塌的,臨陣退縮,提不起士氣。
蘇麗芬鼻息哼了一聲,嘴角扯動,乜斜著他,笑了。
全志有的火氣被她這笑一下子激得烈焰蒸騰,很想還擊,可還是忍住了,要不然戰(zhàn)火波及太廣,每次還不是他來收場?他泄了氣,灰溜溜地下了床,提上褲子,找掃帚清理地上狼藉的肇事現場。兩人誰也無話,都懶得溝通。全志有感慨地想,誰發(fā)明的婚姻這玩意啊,到了婚嫁年齡,世俗的程式套住你,也不管有沒有感情,牲口似的被介紹到一起,明明是性格完全不同類型的兩個物種,囿于各種壓力,也要把配給的幾十年光陰一同度過去。想想真是荒謬。
全志有此時特別羨慕李新結瀟灑的單身,也羨慕董三和他女友那種三觀相合黏著膩著的美好關系。嘆一口氣,全志有心想,老子認了,行吧?自己也嘴賤,和她計較個屁啊。
正掃著殘碎,蘇麗芬的電話忽然響起,他探頭瞥了一眼,又是來歷不明的號碼。蘇麗芬下了床,捉住手機,奔向陽臺,帶上門,嘰嘰喳喳地接電話去了。依稀聽著有說有笑的,隨著密語,僅看背影,也歡快了幾分。
全志有杵在原地,一時難以置信,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吧,就在眼皮底下,至少要做出點躲閃的樣子吧,現在和別的男人曖昧都這么坦然了嗎?那把當成他什么了!全志有扔下掃帚,大喝一聲,震得屋內回音嗡嗡。
三
鋁廠近年效益挺好,好得像是回光返照。要在庸城對口援疆的兵團所在地開一個分廠,兩邊的政策配備優(yōu)惠到讓領導心曠神怡,名義上優(yōu)化當地經濟格局,拉動邊疆產值,遂在廠里選拔技術骨干,遠赴新疆新廠。給的待遇不差,可大家報名卻不怎么積極。全志有當然也不想去,那么遠不說,更重要的一點,他離了家,鞭長莫及,蘇麗芬能給他弄得滿頭泛綠。她有這實力。
可他人笨嘴拙,平日仗著技術不錯,和領導疏于走動,而且人事科主任杜玉梅和他還有點芥蒂。說起來都很久了,那時候,杜玉梅正和丈夫周成方鬧離婚,本來這事和他也扯不上半毛錢關系,可周成方叫他去幫著搬東西,他竟然去了。李新結說過他“愚蠢之極”。他還辯解:“那有啥辦法,周那時也沒辭職,還是采購科領導,能不去?”就這樣,全志有被杜玉梅連帶著一起算到周成方陣線里去。
可為了不被發(fā)配邊疆,全志有只好笑臉相向,下了班就蹭到杜玉梅辦公室前候著。第一次她在和人談事情,他只好垂手在旁邊等。中間換了兩回站姿,感覺自己像一塊棒冰,滴滴答答的,兀自消融。杜玉梅間隙里疑惑地看他兩次,接著雍容地聊天。全志有在心中醞釀了無數句關于她母系親屬及至本人的動賓短句,可杜玉梅偶爾一個視線飄過來,他就殷勤地承接著,點頭哈腰地笑。杜玉梅轉過頭,繼續(xù)聊,綿綿無絕期似的。他明白了,這娘們是存心的。全志有牙根癢癢,想了想,走出去,買了一堆營養(yǎng)品,裝在一個黑塑料袋里,趁天黑抱回來,一股腦兒放在她辦公室門前。
第二天,再去,杜玉梅也在和人談話,不過就沒那么長時間了。他趕緊拼湊一個笑臉:“主任,您好忙喲!”
“還不是被你們這幫人逼的,”杜玉梅佯裝嘆口氣,日理萬機似的,“都不愿意去,你說這企業(yè)的計劃還怎么開展。”轉過頭對這他,“全工,你這技術模范,該不會像他們那樣沒有大局觀吧?”
全志有開門先被她將了一軍,一時語塞,期期艾艾地說道:“呃,不會,不會……”
“我就說嘛,到底是榜樣,覺悟就是不一樣。好了,我還其他的要忙,沒事你先回去吧。”杜玉梅打著官腔,指一指,“那個,是你放的吧,拿走它。我還沒到服營養(yǎng)液的年紀呢,真有你的。一大早見門口杵著個黑袋子,弄得像拋尸現場似的,嚇我一跳!”
全志有在那扭著身體,沒走,也沒拿,終于鼓足勁,憋出一句:“主任,晚上有安排沒,想請您吃個飯哈。”
“為啥請我呀?”閑著也是閑著,她逗他,冷著臉,問話。她愛看這些人有求于她時的那種伏低做小,一臉的討好,盡管背地里對她千搗萬操。
全志有人沉嘴笨,一時回答不上來,干笑一下。她還在冷眼覷他,場面尷尬。他一狠心,“你是我姐啊,見著姐,就覺得親!”
杜玉梅一愣。
他滿臉通紅,說得那么笨重又鄭重,倒讓她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感動。她欲抬手拍拍他肩膀,讓他放松,拍了一半,收回了,趁勢凌空做了個決定的手勢,“你是想讓我犯錯誤啊,全工。”
全志有還在原地傻乎乎笑著,期待地望著她。
“正夸你覺悟呢,又給我來這一套。明天看吧,有空呢我就去,不過你也別抱多大希望,最近確實挺忙。”
全志有“哎哎”著,眉開眼笑地走開,腳步飛快。
第二天杜玉梅沒去。她想去的。可他不知道,派赴新廠的名額早就定了,里面就有他。原因也很簡單,他沒副作用。一不和領導沾親帶故扯上關系,二不刺兒頭。杜玉梅被他一聲姐叫得有些傷感,心想,這世道除了領導,誰不是配角?傻小子,吃頓飯就管事了?姐上面也有人管呢。
四
董三名董文斌,既不文也不武,就是瞎混。小錢懶得彎腰費勁去撿,大錢又不平白無故砸他腦袋,混來混去,除了撩撥一些女人,也沒掙下什么錢。可董三心大,人樂觀,張口總是:“哥們兒這把生意至少賺多少多少萬。”然后笑嘻嘻地開口借錢,并信誓旦旦,“救個急,這回買賣完事就還你,帶利息!”朋友們也見他曾掙到過錢,很快闊手闊腳地耍了,從沒見其還過。可他總那樣笑嘻嘻的,沒心沒肺,一臉喜氣,欠了錢見了人還那樣坦然,你也只能沒有脾氣。
全志有向來以為和他不是一個路上的人。他覺得董三這人沒責任心,油嘴滑舌,除了耍些女人,一輩子干不成什么大事。可董三每個女友都漂亮得令人發(fā)指,且在董三跟前百依百順。全志有羨慕得咬牙切齒,這狗日的。又腹誹那些女人,賤。意思是他這樣踏實的好男人無人問津,董三這樣的花花腸子,倒暢銷得很。
但現在全志有想通了,自己三十了,按部就班地踏實著,做成什么事了嗎?活得像是放餿了的道德標本。他,一個勤勤懇懇的小市民、鋁廠高級焊工、兒子、疑似出軌女人的丈夫,也許會變成前夫。沒有樂趣,只有責任。何不放下身段,在這污泥里打個滾兒,大家在小城里都這么黏膩不潔又舒服滋潤地活著,似乎沒有什么理由不隨波逐流。
在“雅閣頓”KTV里,董三幫他們一人叫了一個陪酒,并上下其手打樣給他們看。全志有和李新結兩個像是初次作弊的學生,小心翼翼,臉上的表情既有放蕩又有業(yè)務不熟的拘謹。董三揮灑自如,徜徉在以他為中心的世界里,逗得那陪酒的女孩笑得花枝亂顫。好在有酒,全志有喝得急切,嗆住了,連連咳嗽。董三笑得不行,“別干喝,點個歌唱去。”他的舉止做派里賣弄著一種示范性的優(yōu)越感。
李新結點了一首唱了,他漸漸上道。全志有口干舌燥,后悔賭氣請他倆來這里,說是消遣,卻全身不自在。轉了幾圈,讓他唱,他都擺擺手,笑得一臉慈祥,出離塵世似的。那是他不會唱。身邊圍著他的女孩也覺得無趣,抓起麥克風,和董三對唱去了。
董三身著白色風衣,隨著樂感搖晃著纖細的身體,在拔高的起音里忽而扯開紐扣,往兩邊撥開風衣,乘風破浪一樣,然后在浪尖站立,翹著頭,瞇著眼,送出嘹亮的高音。這些連貫的小動作,連全志有看了都覺得帥極。他心想,原來玩兒也是需要能耐的,只好悶悶地抽煙。董三不長眼色,招手叫他:“老二,過來唱啊,別在那兒坐著跟個娘們似的。”當年上學結拜胡鬧按年齒排老二的全志有氣沖沖地回了句:“唱你的就是了,廢話恁多!”
全志有來到包房外走廊盡頭抽煙,夜風從窗口灌進來,混合著包間里傳來的聲囂和閃爍的霓虹,在微開的玻璃入口旋起嗚嗚的風聲。他看到玻璃上自己提前邁入中年的疲憊倒影,搖搖曳曳的,像某種噩夢的具象投影,日漸臃腫,面目可憎。
抽完煙,全志有正要回轉,卻一瞥之間,看到外面路邊一個紅衣服的女子和同行男子從KTV出來,說笑著,然后等著男子去取車。
那個女子身影仿佛是蘇麗芬。
只能說庸城太小了。要不就是夫妻太有默契了,連娛樂都選擇同一家。全志有低吼一聲“操你媽”旋轉而下,待他追到路邊,女子已鉆進車里,呼嘯著走了。只留給他一抹倏忽的紅色。
全志有打她電話,蘇麗芬沒接,又打,就掛了,再打,就關機了。而這一夜,她并未歸家。他在客廳守著,煙抽了一地。
五
他們曾討論過這個城市為什么叫庸城。當然是李新結在說,他在聽。李說古時候這附近是鄘地,《詩》里有《鄘風》,延續(xù)下來,不知怎么成了庸城,當然,也可能是這里太平庸,不配更好的名字。那時候全志有不覺得小城有什么不好,安定、安全、安心。他常覺得李新結庸人自擾,“找個人結婚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像你一樣,隨便聽人介紹個母的。”“你別看不上我,哥們兒,你們不過是想說,蘇麗芬是個二手貨,別人用過甩了的,可是,我這樣的,能娶到她,也不錯啦,只要她以后跟我踏實過,我會好好對她的。”那時候他們還年輕,心里還有美好,對于生活、對于女人。
雖則現在也不老,心卻灰了。
酒醒后,日子還得蠅營狗茍地過。全志有沒和蘇麗芬爭吵,甚至都沒問她那天晚上去哪兒了。什么也沒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這個女人他已經駕馭不了,離了他,她有自己豐饒的樂園。全志有感到深刻的挫敗,更多的還是憤怒。他打電話給李新結,說了情況,又是:“我該怎么辦,現在?”
“離了吧。”
“我其實也這么打算,”他忽而咬著牙,“可又咽不下這口氣,她憑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新結本想說:“憑她不愛你。”太真實,也太殘忍,改口道,“那你們接著耗下去吧,看誰能耗過誰?”
全志有沒吭聲,許久,忽而嘆了一聲:“我就不該輕率地接手她的,以為撿了個便宜,以為能喂熟,屁咧!”
“好了,以后不要再為這些破事打電話給我了。無非是些破爛男女事,沒意思。”他說,“我要走了,哥們。在這沒啥勁,想去別的地兒看看。”
去很遠的城市?有一個新的開始?做喜歡的事?
走了又怎樣,他想,到哪里不是被這庸常的俗世命運套牢?
“你能干什么,還開個亂七八糟的‘小而全’,音像、五金、煙酒,還代售彩票和避孕套?”
“也有可能。”
全志有聽出他聲音里的不快。
李新結接著說:“再怎么著,也比陷在這里娶個老婆和她貓撕狗咬的強。”
很譏諷了。全志有悲辛酸楚,口不擇言地反擊:“老李,你總看不起我,一個沒趣的工人階級。你錯了,你是眼高手低,瞎叛逆,卻沒個準方向,開個小店混日子,成天想著干出一番事兒,也沒見你踏實干過啥。你瞧不上我,瞧不上董三,其實你比我們兩個都不如。滾吧,我以后再不向你討主意!”
全志有發(fā)泄完了,愣在那里,等他回過神,手機里只剩一片寂靜。
六
選派奔赴新廠的人員名單下來了,全志有看到還在自己名字后面畫了個括號,備注是技術骨干。他冷笑一聲,骨干個蛋,還不是當一條狗使喚。轉眼看見杜玉梅從旁邊走過,全志有大聲吐了口痰,罵了一句。
杜玉梅先還對他有些同情,看見全志有粗壯的身影,臉上訕訕的,正想著怎么給他解釋下,聽見他破口大罵,反倒坦然了,仰著臉,走過去,眼角都不夾他,甚至帶著一絲邪性的快慰,想,沒本事的東西,也就這點指桑罵槐的出息。
全志有到了車間,收拾下工具,拎了件汗衫從車間主任跟前大搖大擺地走了。主任照例詢問:“全志有你去哪?”“管得著嗎?”“什么態(tài)度?”“就這態(tài)度,怎么了?整個兒電鍍間就弄老子一人發(fā)配過去,你什么態(tài)度?”他黑著臉,雙目怒圓,要發(fā)瘋的樣子。主任倒低矮下來,揮揮手,大度地笑了,“也好,去吧,這幾天,散散心,收拾收拾東西,等候發(fā)車通知。”全志有要走了,主任又補充道,“車間里你技術好,家累又小,所以才推薦你去的,沒別的意思。”全志有氣咻咻的,“是就我沒關系吧?還推薦,說得多好聽,什么時候的事,我同意了嗎?”
而事實上,全志有不久就會慶幸他被派送到了遙遠的新廠。去了石河子廠區(qū)只半年,他就愛上了那個地方,那里有好吃的面食,藍的天,因為都是沒背景的人,人際關系也相對純凈。寬闊的風吹過來,在那里他很放松。很快他成了業(yè)務精英,最重要的是,算上補助和工職加薪,卡里的工資慢慢豐滿起來。那時候,他將感慨,李新結的話是對的,人,有機會就是要折騰著動動,別處沒有風景,卻可能真能換個心情。
可當天,全志有全程黑著臉,拎著工具包袱,從廠區(qū)附近的五金店買了一些鋼絲,回到家一連忙活了兩天,才做好了這件機巧的鐵盒子。自己抽著煙端詳,他的手工精巧,車間里的同事都知道。他做得堅固且柔韌,摩挲著,手感很好,他想笑,又覺得心酸。其實,隔了一年,全志有就徹底忘了蘇麗芬?guī)Ыo他的羞辱感,那時候,他甚至覺得她也很可憐,她好看、虛榮,自己太溫吞,掙錢少,開啟不了她心中那份輕浮的浪漫。不怪她,也不怪他,只怪兩個不同的品種,非要被婚姻圈在一個牢籠。
收好做的東西,全志有打電話,在“鮮味源”定了一個包間,再約李新結、董三一起來,“有媳婦的帶著媳婦,沒媳婦的帶著別人老婆,都來,一起吃頓飯,吃完各自分散,就這。”并委托董三給蘇麗芬打電話邀約。董三嘴甜,對女人有一套。夫妻兩個一起去吃頓飯,還要別的人去勸,全志有想想自己也真夠悲哀的。
他以為李新結會生他的氣不來,結果老李提前來了,還帶著兩瓶酒。全志有拍拍他肩頭,嘿嘿笑,說:“哥們兒,我也要滾蛋了,你不是聽煩了我那個傻了吧唧的初戀故事,嘿,這回我可真要去新疆找她了,沒準還能續(xù)上呢,回頭再講給你聽。”全志有笑了。李新結也拍他肩膀,說:“挺好,挺好。”像兩個越獄潛逃的同犯在交流想法。
人到齊了,飯吃到一半,全志有忽而停頓說道:“我被派去新廠,隔兩天就走。”然后轉頭,意味深長地掃視一下蘇麗芬,希望從她臉上看到一些挽留。可惜沒有。他想,她能做到不笑出聲已經很不錯了。全志有喝一杯酒,“放心,蘇麗芬,我會和你離婚,但是,今年我三十了,一事無成,諸事不順,不想再折騰,明年開春,再和你離。”蘇麗芬臉上繃緊。全志有盯住她,倒一杯酒,遞過去,“好歹夫妻一場,就這半年,你能守住嗎?”
蘇麗芬轉過臉,翻著眼睛,“啥意思,埋汰我,我有啥守不住的?”
全志有道:“那就好。”一揚脖,把酒喝掉。“KTV訂好了包間,你們待會去唱歌吧,我就不去了,趁著黑,去廠里收拾下東西,省得白天被人撞見,丟人。”全志有笑呵呵的。
李新結也附和表示不去,“唱不好,你們去玩吧。”
這么一弄,本來誰也沒心情再去唱K,可架不住董三賣力地勸:“訂都訂了,不去多浪費,再說,這兩無趣的人不去也罷,我們樂得去嗨一下。這么著,我再叫幾個哥們姐們,一起樂呵。”
蘇麗芬架不住勸,還是去了。
全志有和李新結兩個人找了個小酒館,繼續(xù)喝酒聊天去了。估計喝得差不多了,全志有搖搖晃晃回家,先是收拾好行李包袱,明天一早的車,他要走了。
然后開著門,抽著煙,等蘇麗芬。他相信董三會按照囑咐,讓她喝得醉醺醺的。董三也欠他錢,兩萬多,“喝一杯少一千,你今個就讓她喝個痛快。”
果不其然,蘇麗芬是被董三的幾個小馬仔架著送回來的,到了床上,就轟然倒塌。酣然大醉,沉沉入睡。
全志有看著床上不省人事的蘇麗芬,三年來的婚姻生活歷歷在目,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既是夫妻也是敵人,交織著愛和恨。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大抵如此。夜很深了,他還在猶豫,望著她睡著的樣子,全志有有一瞬間甚至想,算了吧,只要你收斂起不安分的翅膀,我還是愿意和你過下去,不問過往……
蘇麗芬的手機響起,打斷他的思緒。全志有掏出她的手機,解不開密碼,只能看到屏幕上方顯示的一行微信:“寶貝兒,剛看到你信息,你是說他要去新疆?嘿……”后面是一串叵測的笑臉。
全志有倒笑了,很詭譎,好吧,成全你們!在這間隙,蘇麗芬吐了一地,卻很快又閉上眼睛。全志有給她擦洗掉身上的污跡,把她放平,然后,在她身邊放下那個精巧結實的鐵盒子。他貼了張紙條,留下三句話:
你不是會玩嗎,來,我們也玩?zhèn)€游戲,知道你等不到明年開春,離婚協(xié)議我早已簽好,就在里面。
我做的盒子沒人能打開的,除非電鋸,可我要提醒你,一旦盒子遭到劇烈破壞,上層的玻璃管里預置的硫酸就會灑落紙上銷毀協(xié)議,所以,打開時要小心哦。
鑰匙就在屋里,你不是急于離嗎,好好找吧。
其間,蘇麗芬觸到金屬的涼意,咕噥了一句,抬起眼看看他,迷迷糊糊的,眼神很陌生,再次睡去。
全志有把鑰匙藏在墻上結婚照的夾層里,他想,要是她還有點心,總會找到的。
這回他誰的主意也沒去討要,自己想出的。
做完這些,全志有背起包袱,回看一眼床上的女人,走出家門。
來到街上,時間還早,到廠子有幾里路,他不急,慢慢地走。走到半路上,撒了泡尿,一抬頭,看到天上忽然無數顆流星快速劃過,那場面像是上帝扔了一把發(fā)光的沙子,流星之多、之迅速,倏忽而過,帶著細碎而密集的光芒,一起向他俯沖奔襲。全志有如沐浴在萬千星河里,不知是驚嚇還是感動,他一時百感交集,近乎愴然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