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2期|李佩甫:杏的眼(節選)
在我們童年的記憶里,這是一棵會飛的樹。有時候,在我們的夢中,它像云霞一樣,在天上飛。
童年里,我們曾結伙偷杏。在我們結伙偷杏的小伙伴中……有一個人,后來成了我們的驕傲。
一
在我們傅夏祁,有一棵老杏樹。
這棵老杏樹很有一些年頭了,沒有人知道它的樹齡和歷史。它不是一般的杏樹,它的名字叫“十里香”。
在我們童年的記憶里,這是一棵會飛的樹。有時候,在我們的夢中,它像云霞一樣,在天上飛。
童年里,我們曾結伙偷杏。在我們結伙偷杏的小伙伴中……有一個人,后來成了我們的驕傲。
他的名字叫祁小元。
二
最初,沒人把祁小元當作恩人。
那時候,他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穿一身綠軍裝,走路直杠杠的,甩著兩只手,好像胳膊不會打彎兒似的。關鍵是他不會蹲了。當我們蹲在地上的時候,他仍然像旗桿一樣立著。一米七八的個頭兒,使人不得不仰望他。自然,本地話也不會說了,撇一口京腔。有一段時間,私下里人們都叫他狗啃麥苗——裝樣(羊)。
“狗啃麥苗”也就罷了。當了幾年兵,他竟然還吹噓說他曾在“天安門”站過崗。人問他:啥門?他說:天安門。這就有些大了。是不是?“天安門”能是你站的地方么?!吹吧。
祁小元也不解釋。扭過身去,直直地就走了。很驕傲的樣子,這一點尤其讓村人看不慣。
當然,祁小元是當兵回來后,才讓人看不起的。后來,通過鄰村跟他一塊當兵的戰友,他的底細慢慢就讓人套出來了。是的,他的確在北京當過四年兵,也就是站崗放哨,沒干過別的。據說,在北京當兵那四年,他專門買了一個小收音機,每天揣在褲兜里,以聽新聞的名義,悄悄地練習說普通話。比如:你好。同志們好。紅粉墻上畫鳳凰,鳳凰畫在紅粉墻,紅鳳凰、粉鳳凰之類……他想干什么呢?沒人知道。據說,為了練好這口流利的普通話,他早上四點起床,站在故宮的院子里,大聲念“啊呀嗚、勃波莫否”,喉嚨喊啞了,“啊”一嘴的血沫子。練到最后,很多人都把他當成了北京人。有人問他:你哪里人?他說:傅夏祁。人問:哪個旗?他仍然說:傅夏祁。北京人不敢再問了,怕自己沒學問,到了也不知道他屬于什么“旗”。
還據說,當兵期間,他是很努力的。原本想留在北京,如果能提干的話,最好找一個北京姑娘。在北京當兵四年,他給排長洗了四年臭襪子。可最后也只是當了三個月的代理副排長,而后就復員了。這都是傳聞。
所以,他剛剛復員回來的時候,就有了這樣一個綽號,叫:“狗啃麥苗”。
不過,一年零九個月后,就不一樣了。
三
那時候,十里已是很遠。
“十里香”就栽在夏家的院門外,它曾是全村人的飯場。
春天里,每當杏樹開花的時候,我們的心就動了。我們結伙趴在場院的麥秸垛上,望著遠處煙霞一樣的杏花,齊聲高喊:夏保蘭,夏保蘭,同桌祁小元!
不久,夏家院子里就會傳出一聲夏家奶奶的罵聲:滾!
是呀,我們是看杏花的。那遒勁老枝上開出的杏花,嬌艷粉嫩,花瓣云霞般在陽光下亮著。在有風的日子里,花瓣飛起來,一瓣瓣在空中旋著,像雪,像船,像夢,粉色的。
它離我們很近。
它離我們很遠。
四
在我們村,昂著頭走路的人,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在這里,驕傲不只是驕傲,那是“狂悖”的意思,被稱之為“傲造”。
我們的村子很大,是個多姓雜居的莊子。有七個相鄰的自然村(也叫村民小組),戶籍人口九百八十七戶,三千六百口人。據說,這里最早只有三戶人家:傅姓、夏姓和祁姓,是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縣那邊遷徙過來的。再早就無從考究了。所以村名就叫:傅夏祁。
在我們傅夏祁,被人稱為“傲造”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祁小元,另一個就是夏保生了。夏保生跟祁小元曾經是中學同學。夏保生個頭兒比祁小元略低一些。他學習成績好,很早就戴上眼鏡了,綽號“四眼”。在學校里每每參加考試,他都是前三名。家里人也時常夸他,夸得他平時走路一縱一縱的,就像跳坑似的。頭揚得很高,是半個閑人不理的。且口氣也大,原本是立志要去北京讀大學的。據說,祁小元當兵臨走前,兩人曾搭手擊掌,夸下海口:北京見!
那年高考,夏保生差三分沒上線,一氣之下,竟離家出走了。有一段時間,縣城里的電線桿上,到處都貼著印有他照片的“尋人啟事”。那時村里只有一部電話,在村部。于是常聽見大喇叭里喊:夏保生他娘,有線索了!于是,全村人都會圍過來,聽那“線索”,結果卻是“晃信兒”。騙人的。
后來,突然有一天,夏家人不再提這個名字了。也不去找了。有人問起來,夏家人很淡然地說:不找了。讓他死去。死外邊才好呢。這個“死”當然不是真的盼他死。這是氣話,還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我們傅夏祁,家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可以意會的是,夏保生有消息了。
果然,有傳言說,有人在安徽境內看見“四眼”了。夏天里,他光著脊梁,戴一破草帽,手里拿一把扇子,眼鏡腿兒上貼一膠布,蹲在淮遠的街頭上賣西瓜呢。
接著,又有人說,真真兒地看見他了。“四眼”么,不是他是誰?在蚌埠的淮河邊上,穿一大褲衩子,喂蚊子(給一老板淘沙)呢。
還有的說,那不是他。他在合肥。有人見他左手里拿一抹布,右手提一小水桶,給人擦車呢……
人們見了夏家人,說:有信兒了?
夏家人淡淡地說:有信兒了。
在我們傅夏祁,閑話傳到一定的時候,也就不傳了。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兩個年輕人都曾是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料。
五
黎明時分,在太陽升起之前,微風中,粉粉的杏花像煙一樣在天空中浮動,像是要飛走似的。
在蒙蒙的細雨中,它就落下來了。一瓣瓣、一脈脈帶紅絲的粉白……殘殘的,像是煙化了似的。
三月末,杏花敗了。杏樹上結出了一豆一豆的小果。先還是青的,一點點,一點點,在圓圓的杏葉里藏著。
而后就大了,一脈一脈圓,一天圓一圈。先是黃一肚兒線,接著是一潤一潤的亮黃。
那是我們仰望它的日子。
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信兒”。
六
九個月后,祁小元通過他三舅的關系參加了一場考試,通過考試在縣交通隊當了一名協警。在人們眼里,協警不是正式的警察,連警服都是自己花錢買的,相當于臨時工。只不過站在崗亭上,協助警察指揮指揮交通罷了。
可祁小元當協警跟別人當協警不一樣。他先是被分配到七里店崗亭值班。七里店是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崗亭,也是下了高速公路之后,進縣城之前的第一道崗。七里店是個鎮子,祁小元常年就站在鎮街外邊的十字路口值班。
這個地方離縣城遠不說,離鎮街還有一里多地,且車多灰塵大。正式的警察,有點關系的,都不大愿意來。來了也是帶個班什么的,大多時間溜號了。而祁小元只是個協警,讓他去哪兒他就得去,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自然不敢溜號。按說,這么一個終日在陽光下吃灰的協警,本來是沒人會注意到他的。可有人卻注意到他了。
這年夏天,臨近中午時分,天降暴雨。雨下得很大,很猛,白壯子。雨像箭頭一樣,直嗖嗖地從天上潑下來,滿地的雨釘……也就是這時候,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從高速公路的出口開過來。當車開到離七里店崗亭大約有幾十米的樣子,坐在車里的人發現了站在崗亭上的警察。警察在瓢潑大雨中立著,渾身精濕。再近一些,車上的人發現,這個站在雨中的、渾身往下淌水的警察,右手五指并攏,正在向路過的車輛行禮!更讓人驚訝的是,隨著車行的方向,他緩緩側身,仍右手五指并攏,行注目禮。車開過去了,坐在車上的人是前往鄰縣視察工作的市委書記。
雨太大,車自然開得慢了些,市委書記關相如一下子就記住了雨中的這個人。
此后,關相如每一次路過,都會看到這個向過往車輛行禮的警察。人站得直直正正,禮行得莊嚴、標準。它會讓人想起當兵的日子。
時光荏苒,冬天很快就到了。這年的大年二十九,下來檢查災情的市委書記關相如,又在這個路口的崗亭上看到了這個警察。
天寒地凍,接連下了幾天雪,大地白茫茫的。這天是有風的,西北風溜溜的,像刀子一樣。崗亭上的警察全身落滿了雪,臉凍得像個紫茄子。可他依然在崗亭上站著,依然向路過的車輛行禮。當車開到崗亭前時,他則側身四十五度,行注目禮……車將要通過十字路口了,關相如突然對司機說:停車。
車停下了。關相如披著大衣從車上走下來。他對站在崗亭上的祁小元說:小同志,冷么?
祁小元兩腿一繃,先行禮,而后說:報告,不冷。戴著手套呢。
關相如上前替他拂去帽檐上的雪,說:小同志,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祁小元說:報告首長,我叫祁小元。
關相如問:哪個“qí”?
祁小元說:祁連山的祁,大小的小,一元錢的元。
關相如點了點頭,“噢”了一聲,說:辛苦了。
這時,躲在街邊小商店抽煙的帶班交警老胡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啥事?咋了?
關相如看都沒看他,扭過身去,上車走了。
老胡見那人不理他,罵道:扯雞巴淡,他誰呀?
祁小元說:不認識。
大年初七,在全市干部大會上,市委書記關相如在講話中特別提到了“潁水縣七里店崗亭的交通民警祁小元”。他說: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大年二十九,漫天大雪,一個警察在崗亭上立著。那不是繁華的城區,那是一個幾乎沒多少行人的小崗亭,他的帽檐上落滿了雪,他的眉毛上結了冰,他的嘴唇凍紫了,幾乎成了一個雪人。可他仍然堅守崗位,向每一臺通過的車輛行禮……說著說著,書記激動了,眼里有了淚花。他說:同志們,那個地方,是下高速后的第一個崗亭,每一臺途經我市的車輛都會看到他。他就是我們平原市的一張名片!多好的同志呀。我們應該向這樣的同志致敬!
會后,潁水的縣委書記問公安局局長:誰是祁小元?
公安局局長怔了怔,慌忙說:我還真不知道。
縣委書記說:回去查查,查后報我。
公安局局長回到縣里,忙把交警隊的大隊長找來,問:誰是祁小元?
隊長摸了摸脖子,想了很長時間,說:噢,想起來了。七里店的一個協警。咋啦?
于是層層上報。三天后,縣委書記去市里匯報工作,著重給市委書記匯報了祁小元的情況。最后又補充說:人不錯。可惜是個協警,臨時的。
市委書記關相如說:協警怎么了?你們不是老說警力不足么?這樣的人不用,用誰?
書記的話經過層層落實,一個月后,祁小元成了一名正式的交通警察。
七
五月,麥子黃梢的時候,是果子成熟的日子,也是我們結伙兒偷杏的日子。
“十里香”黃澄澄地在樹枝上掛著。果是橢圓的,又大又酸又甜。我們聞著它的香氣,饞得流下了涎水。我們想去偷,我們必須去偷。在我們這里,偷杏不是偷。夜里,我們在夏家的墻頭上扒出一個個豁口,站在墻頭上偷杏。可只要有一點動靜,就被夏家奶奶發現了。她好像整夜不睡似的……在一些年份里,我們誰也沒有吃過夏家的“十里香”。
我們想吃。我們有“內線”。
在我們結伙偷杏的日子里,夏保蘭成了我們的“內線”。
上小學時,夏保蘭跟祁小元是同桌。這是我們知道的。夏保蘭對祁小元好,這也是我們知道的。
在“十里香”快要成熟的一些個夜晚,我們趴在夏家的院外學貓叫(這是我們的暗號)……而后,就有酸杏從夏家的院子里扔了出來,一個,兩個,三個……不過,那是“落杏”。很酸。
我們知道,那是夏保蘭偷偷扔出來的。我們也知道,那杏,是扔給祁小元的。
不過,后來,夏保蘭小學畢業后,就不再上學了。再后來,她嫁給了一個瘸子。
八
其實,夏保生是偷偷回來過的。
不過,他沒有回村,只是在縣城里跟他妹夫見了個面。
夏保生的妹妹是夏保蘭。夏保蘭的男人是個瘸子,在縣城里開摩的。此人叫王寬。王寬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落下了殘疾,走路微跛,外號“王瘸子”。王寬雖然腿有點瘸,但人機靈,還有城市戶口,那年月城市戶口還是有吸引力的。保蘭長得漂亮,人細高挑兒,倆眼忽靈靈的。兩人在賣胡辣湯的鋪子里見了個面,給了一萬塊錢的見面禮。當時保蘭還提了個條件,對方也應下了。于是她偷偷地改了年齡,托人先把“證”領了。嫁個瘸子心里雖然稍稍有些委屈,但為了供哥上學,她認了。可是,陰差陽錯的,哥差了三分,沒考上大學。那一天,她哭了一夜,哭得很傷心。而后,她擦干眼淚,說:哥,我嫁了。就是這么一句話,讓夏保生無地自容。第二天一早,他離家出走了。
夏保蘭是在縣城的街口上碰見哥哥夏保生的。夏保生蹲在街口,頭上戴一破草帽。她從他身邊走過去,以為是要飯的,差一點沒認出來。夏保生低低地叫了一聲:蘭,保蘭。夏保蘭回身低頭一看,是哥。哥已瘦得脫了形了。她抓住哥的手脖兒,捋開袖子一看,哥一身的紅點子,密密麻麻的……她叫一聲:哥。眼里的淚便流出來了。
夏保生說:哭啥?我又沒死。而后,他說:你哥無恥。不爭氣。不要臉。拖累你了。
夏保蘭一下子淚流滿面:哥,你咋這樣說?
夏保生說:你去把王寬叫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夏保蘭求道:這都到家門口了。上家吧。
夏保生說:不去了。凈丟你的人。
夏保蘭知道哥的脾氣,就問:你吃飯了么?
夏保生深吸了一口氣,說:吃,吃了。
夏保蘭二話不說,硬拽著他進了路邊賣煎包的鋪子,給他要了一碗胡辣湯,兩盤水煎包。夏保生勾下頭,吸吸溜溜地喝了一碗,而后說:我再喝一碗。喝了,又說:我再喝一碗……他竟然一連喝了四碗!而后,他對保蘭說:你把王寬叫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保蘭說:哥,回家吧。娘的眼都哭……
夏保生說:等哥把臉拾起來,就回。
兄妹倆就這么在街頭上匆匆見了一面,分手了。
此后,夏保蘭問王寬:哥讓你干啥?
王寬諾諾說:老難。怕辦不了。
夏保蘭說:辦不了也得辦。
王寬說:辦。咱辦。
夏保蘭說:哥有信兒了。回頭,把那些電桿上的“尋人啟事”揭了吧。
王寬說:揭。我去揭。
王寬一連跑了三天,終歸還是把事辦了。
晚上,兩人躺在被窩里,保蘭問:哥讓你辦的啥事?
王寬說:哥要個“照”。
夏保蘭說:花了多少錢?
王寬說:帶上“人事兒”,五六千吧。
夏保蘭說:哥是啥樣的人,你知道吧?
王寬說:知道。
九
有一年,我們終于吃上了“十里香”。
在一個下暴雨的夜晚,在滾滾的雷聲里,我們又一次爬上了夏家的杏樹,連摘帶拾,幾乎偷光的夏家的麥黃杏。
我們是躲在場院的麥秸窩兒里分的贓……出來后我們一個個都捂著嘴,杏有酸有甜。酸得能倒了牙。甜的,真甜哪!
第二天,夏家奶奶搬出一個小板凳,一擰一擰地走到村街里(那時,她是村里唯一還活著的小腳女人),坐在村街中央昂聲大罵。一罵罵了三天!
而后,我們九個孩子,被村長一根長繩捆在一起,游街示眾。人多,捆得不算緊,我們笑著走在村街里……
此后,我們發現,樹梢兒上還掛有兩個最大的杏,杏長紅了,是潤紅色的。個兒大,飽滿,圓潤。可惜的是,這兩個最大的杏被鳥兒啄了。它高高地掛在那里,遠遠望去,像兩個眼睛。
后來才知道,那兩只長在樹梢頭兒上的杏,是夏家奶奶專門留給鳥的。每年都一樣。
那叫“杏的眼”。
那兩個長有“眼睛”的杏一直高掛在樹的梢頭兒上。
它從五月一直掛到七月,當高掛在樹梢兒上的杏,一日日萎變成紫色的時候,它就成了一泡酸甜的汁液……我們都很想用嘴接住。
我們傻傻地望著它。
它也看著我們。
十
祁小元正式入警后,抽空回了一趟家。
我們傅夏祁是個東西狹長,片片落落,七星連綴的村落。勺頭是小傅村,而后是大傅村。隔一個草帽吳,也叫小吳莊。接著是大夏、薛莊、小夏,最后是祁家店。從方位說,祁家店自然就是勺底了。從勺底往南有條河,叫祁河,是淮水的支流。
說是三姓,但有著幾百年的參連和糾結。你家的姑娘嫁他家,他家的兒子贅你家,從老姑奶奶說起,就這么親戚來親戚去的,參連久了,無論誰進了村,見了三姓中的任何一個人,論起來,都是要稱呼點什么的。所以,這里雖是多姓雜合,人口眾多,卻又是個藏不住秘密的村子。無論誰家發生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
從縣城回傅夏祁二十四里路,祁小元是借了一輛自行車騎車回來的。到了村頭,祁小元原本是要一路騎過去的。可遠遠的,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有村人說:元兒,回來了?
祁小元應一聲,說:回來了。而后,他不得不從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走。
祁小元身上的警服是新的,特別是胸前新綴上的警牌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的眼。
一路走來,就不斷地有人打招呼:喲,元兒回來了。
祁小元說:回來了。
再有人打招呼時,說:咱元兒回來了。
祁小元還是那句話:回來了。
天氣很好。話還是那樣的話。一個很家常的問候語。可多了一個“咱”,就親近了許多。
讓祁小元驚訝的是,前不久還沒人搭理他呢。有次回村,人們看見他裝著沒看見,背過身還“咳”一聲。啥意思?想吧。他也知道,人們背后都叫他:“狗啃麥苗”。可這次回來,一路上人們都笑著跟他打招呼,話來話去的,還多了一個“咱”。
進門后,祁小元發現,娘喜洽洽地望著他,像不認識似的。他問:咋啦?娘說:不咋。他說:你笑啥呢?娘說:一早喜鵲就叫喳喳的。而后,她磨過身,從里屋端出一個小笸籮,小笸籮里裝著五個黃澄澄的麥黃杏。娘說:元兒,稀罕物。新摘的。你嘗嘗。
祁小元問:夏家的?
娘說:夏家的。保生他娘送來的。保生他妹夫,保蘭她男人不是在城里開摩的么?他聽說信兒了。
說到夏保蘭時,祁小元看了娘一眼,這一眼,把娘眼里的淚都看出來了。娘說:元兒,保蘭……嫁了。
祁小元淡淡地說:我知道。而后問:啥信兒?
娘說:你入編了,是吧?啥是入編?我也不知道。總歸是個好事吧。
祁小元“嗯”了一聲,說:娘,東西給人家退回去吧。咱不吃人家的東西。
娘說:退不回去了。就送來八個杏。你妹小珍拿走了仨。咋退?接著,娘解釋說:你保生嬸也說了,杏樹才結果,就這八個熟了。你可別嫌少。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咋退?
祁小元知道,夏家的這棵號稱“十里香”的杏樹,杏結得又大又甜,寶貝著呢。平時夏家人都舍不得吃,摘下來都拿去賣錢了。在夏家,只有夏保生可以吃那些帶蟲眼兒的果,他是夏家的“重點保護”……怎么就舍得給祁家送來了?
祁小元說:那,咱給他錢。
娘說:可不敢。這不打人臉么?
祁小元無話。只說:以后別要人家的東西。
娘說:行。我記住了。
吃過午飯,臨走時,娘給他準備了一兜熟雞蛋,裝在挎包里,掛在車把上。而后,娘說:不忙了,抽空再回來一趟吧。
祁小元說:什么事?
他這一“什么”,娘撇了撇嘴。娘說:一早上,院里就飛來兩只喜鵲,喳喳地叫,可喜慶。不一會兒,你三姑奶就來了,還有傅家的老大媳婦,都是來給你說媒的……
祁小元一口回絕,說:你告訴她們,別操這心,我不在鄉下找。
娘不吭聲了。娘在他的話里聽出了幾分驕傲。
祁小元走后的第二天,村里又傳出話來,說祁小元之所以能入編,當上正式警察,是敬禮敬出來的。
傳言說,祁小元是個有心計的精明人。他特意記住了本地區領導人的車號,凡有領導路過,他就敬禮……這樣一來二去,驚動了省里的大領導,給他特批了一個編制。開始人們還不大相信,說不就是敬個禮么?誰不會呢?怎么就能敬出個警察編制來。全縣獨一份呀!
再往下,傳言逐漸得到了證實。村里夏保生的妹夫,在縣城開摩的。殘疾人開摩的不用交稅,就有一怕,怕交警罰。王瘸子開摩的被老胡罰過幾次,而后兩人成了朋友。他說,這話是縣交警隊的老胡親口告訴他的。那天他請老胡吃飯,老胡在酒桌上喝多了,還罵罵咧咧的:……這姓祁的賊呀。你不知道他有多賊氣!他娘那狗娃蛋,憑啥呢?不就會敬個禮么?你說他狗日的算個啥?狗■是,入編的指標竟讓他給搶走了。我侄子當了七年協警,成天在大街上吃灰,張風喝冷的,給隊長送過多少回禮,早就答應下了,到現在還沒入上編呢……妹夫說:哥,胡哥,我咋不信呢,敬個禮就能入編?老胡說:他在崗亭上站著,瞅見領導的車就行禮。那可都是些大官,好這一口唄。妹夫說:路上天天跑車,他咋知道車里坐的是大領導?老胡說:你個錘子。這你就不懂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凡縣級以上領導的車號,公安局都備著案呢。妹夫說:還有這事?老胡說:日他娘,不說了。說起來也怨我。上頭給分隊發了一張表格,我給扔抽屜里了。不知哪一天,被這姓祁的鱉兒給翻出來,偷偷背下來了。唉,老沒面子呀。我當了十八年交警,七年的分隊長,還不如一個生瓜蛋子……說著說著,老胡竟哭起來了。
村里人得到消息后,也只是私下里撇撇嘴,耳朵對耳朵傳些閑話罷了。等再見到祁嬸時,人們的目光就發生了一些變化。每當祁嬸走到村口,就有人說:嬸,人物!
祁嬸不明白。說:咋啦?
村人紛紛從村口的代銷點里跑出來,豎起大拇指,說:嬸呀,咱家小元,人物啊!等著享福吧。
在傅夏祁,“人物”,是個有著多重含意的詞。它可以有一百種注解。(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2期雜志)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9年第1期
《長江文藝》2019年第2期
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許昌人。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平原客》《城市白皮書》《等等靈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說集《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鋼婚》《田園》《李佩甫文集》等7部,《潁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電視劇。作品曾先后獲莊重文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華表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長篇小說《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曾翻譯到美、日、韓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