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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甫躍輝:隱我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 | 甫躍輝  2019年02月19日08:32

    1984 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復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研究生,江蘇省作家協會合同制作家;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魚王》《散佚的族譜》《每一間房舍都是一座燭臺》《安娜的火車》等。

    第一章

    清 晨

    第一次坐出租車,李生不知道怎么開車門。那時他剛離開鄉下老家來到上海,和兩位同學外出,一位同學老練地揚一揚手——這動作太瀟灑,他很久才學會,一輛藍色出租車緩緩停在面前。那同學拉開前門鉆進去,他站在后門邊,伸手拉門,拉不開。身后的同學推推他,他窘得滿臉通紅,只能再拉,再拉,終于,無意中碰到什么地方,門開了。

    他一愣,彎腰往里鉆,差點兒碰到頭。他不敢看同學,側過臉,朝車窗外望,抹了一把額頭,濕漉漉的,都是汗水。此時的上海,暮色昏黃。隔著車窗,外面的世界朦朧、無聲,時間變得緩慢。出租車開上延安西路高架。他第一次在這個視角看這座城市。藍色玻璃幕墻的高樓,漸次亮起的燈光,溫柔而安靜,所有的喧囂都在腳下。多年后回想起來,他不記得那次要去做什么了,但始終記得,這時候他想的是什么——某一盞燈下,會不會有那么一個現在還不認識的人,注定了在以后的某一天和他相遇?遇見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生活啊……

    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連續很多年,幾乎每一次面對遠處的燈光,他總是這么想的。這么想的時候,他覺得這世界很大、很明亮,充滿了無限可能。如今呢,他只為自己有過如此文藝腔的念頭而深感羞赧。

    大學四年,李生坐出租車的機會不多,主要集中在快畢業這段日子。他常常要出門面試,多半是去市中心,多半是坐公交坐地鐵,當然,免不了還要走上一段路。今天要去的地方,是淮海路上一家私企。

    鬧鈴響了好幾遍,李生才完全醒過來,扭頭看窗外,落雨了。宿舍在二樓,窗外正對著香樟樹的樹冠,綠葉間水光閃爍。不想去面試了。這念頭一產生,便迅速壯大起來。為什么非要去面試?或許去了也一樣,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雨滴持續落下,緩慢,寂靜。不想去面試了。雨滴越來越密。雨聲也越來越密。水光卻黯淡了,迷蒙一片。他不得不爬起來。

    才走出校門,鞋差不多濕透了。不如不去了。他這么想著,站在校門口,不走,也不回。想到要走那么遠的路到地鐵站,他愈發不想動了。幾輛出租車經過后,他發了狠,揚一揚手,恰有一輛藍色的出租車駛到面前,后悔不迭,只能拉開后座的車門。司機是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圓鼓鼓的肚子挺著,肥圓的紫檀臉堆滿笑意。“去哪兒呀?”小眼睛深陷在肥厚的眼瞼里。“好嘞!”司機調轉車頭,拐上一條小路,不久上了高架。

    雨越下越大了。

    雨刷尖叫著,急速地擺過來擺過去。司機盯著雨刷,緊握方向盤,身子紋絲不動。李生扭頭朝車窗外望,雨水一條一條,在車窗玻璃上匯成小溪。

    “你瞧這路堵得……沒法動了……”司機抽出一支煙,想要點上,回頭看他,“你不介意吧?”沒等他回答,司機已點燃了煙頭,又朝后看,“來一支?”

    李生搖搖頭,低頭看手機,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小時。他想說,不如你送我到地鐵站吧,卻說不出口,也不知是出于怯懦還是懶惰。

    “兄弟,看你這精心打扮的樣子,是去面試吧?最近在你們學校門口接的人,十個里至少有七個是去面試的。找工作不容易啊,還得打扮打扮。”司機哈哈大笑,大力按了一陣喇叭,罵了一句,然后回頭瞥他一眼。李生又看看手機。

    “不是,是我跟女朋友約好了……”他隨口撒了個謊。

    “哈,見女朋友這么重視?我跟你說啊,你還年輕,可千萬別著急結婚啊……”

    “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吧?”李生說。

    “我初中沒畢業就到社會上混了,經過的事兒你能和我比?”

    “不說你吃的鹽比我吃的米多?”李生笑,“我還準備著說,你吃鹽可真夠重的。”

    “哈哈,哥不跟你開玩笑,你真要聽哥一句話,戀愛可以,可千萬別結婚。”司機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吐出一團煙,轉向李生,“人活一世,可別讓婚姻把自己毀了。”

    “有那么夸張嗎?那你沒結婚啰。”

    “我就是結婚了才有資格跟你這么說……”

    李生笑起來。司機不笑,仍然很認真地解釋,為什么不能早結婚,漸漸的,李生知道,司機是上海本地人,娶的也是上海本地人,兩人卻只有很小的房子,雙方父母還要時常來視察,父母之間矛盾不斷,加之妻子又對他盯得很緊。“每個月給我八百塊零花錢,還說是為我考慮,讓我只操心自己的花銷就行,不用操心家里。”“那你可以存點兒私房錢啊。”“這還用你教?但總覺得別扭,不是個滋味兒……”再看手機,只剩下四十分鐘了。

    “開快點兒啊。”李生忍不住催促。

    “哈哈,這么著急?”司機笑一笑,“女人嘛,不用這么著急的。”

    司機又開始大談女人如何如何,李生有些后悔了,不該撒謊的。

    “不管怎樣,你開快點兒啊,約好了的時間,不能遲到……”

    “哈,是我不想開快嗎?”司機說著,一個急剎車。

    司機搖下車窗,微微探出頭去,沖前面的車輛用上海話罵了幾句,回應他的是斜斜掃進來的雨滴,他只好心有不甘地搖上車窗。

    “他媽的,會不會開車!這年頭只要有兩個臭錢了,誰都能開車上路!”司機又用普通話罵了一遍。

    李生不吱聲。他坐在后排座位中間,兩手撐住前排兩個座椅的靠背,目視前方。密密的雨絲中,一輛輛汽車的尾燈閃爍紅光,一點點紅光映照出更多的雨絲。

    “我兒子今年才八歲,竟然回家和我說,他有女朋友了,還和我說,他們是認真的,是要結婚的。你說好笑不好笑?”司機又扭頭朝李生一瞥。

    李生沒有笑,他想,自己要么是板著臉,要么是一臉沮喪,不管怎樣,臉色不會好看。

    司機扭回頭去,又狠狠按了一通喇叭。

    終于下了高速,但車輛愈發擁擠了。大路變成停車場了。

    司機不再講話,兩手握住方向盤,兩眼緊盯前方。

    李生再看手機,只剩下二十分鐘了。時間是怎么溜走的?!他差點兒打開車門往外跑。可是能往哪兒跑呢?到處是車,到處是雨,唯獨沒有一條暢通的道路。

    “來不及了……真來不及了……”李生喃喃自語。

    “來不及又怎樣?不就是個女人嘛。”

    司機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嘲諷,似乎要故意惹李生不快。李生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不過就是個……李生想,不過就是一次面試嘛。說不定根本就沒機會,說不定……李生仰面倒向后背,再看看手表,只剩下十五分鐘了。不可能趕得上了。那干脆不用趕了。

    一念及此,不禁渾身輕松。他渾身松弛地半躺半靠著。“算啦,不就是個女人嘛。”他學著司機的口吻說,我們不去先前說過的那兒了。

    司機回過頭來盯著他,難掩訝異和興奮的神色:真的?那去哪兒?

    去外灘吧,然后從外白渡橋開到浦東去。

    來了這么多年,我還沒好好看過上海呢。你不是上海本地人嘛,你給推薦推薦,除了這些地方,還有哪兒值得看看。放心,車費不會少你的,今天就當上海一日游了。李生說。

    好嘞!上海值得一看的地方太多了,雨中看上海,肯定是很不一樣的……司機終于不再談論女人和婚姻,開始像個導游,說起上海的種種去處。

    李生偶爾答應一兩聲。不再趕路,路反倒通暢起來了,不多時,車已經來到外灘邊,路比江岸低,看不到黃浦江,但看得到對面陸家嘴高高低低的建筑,東方明珠塔只看得到最底下一個球。再往前開,開上外白渡橋,總算看得到蘇州河和黃浦江了。細密的雨腳踩在水面,水面有了微微的凹陷。浩浩江面,鋪開了一張張細密的網。一艘裝滿沙石的貨輪從黃浦江上緩緩駛過,江水蕩漾,眼看著要吞沒了貨輪。收回視線,外白渡橋的鋼鐵軀體隔著車窗,顯得溫柔而又典雅。出租車開上去,仿佛正通往那個早已消逝的老上海。未到上海時,這也是李生想象中的上海……

    “到了。”司機冷冷地說。

    李生猛然坐起,收回心緒,看看手機,還剩下三分鐘。

    付錢,下車,雨中飛跑。李生按住自己的心跳。沖進約定的面試地點,看看手機,超過兩分鐘了。幾個和李生一樣西裝革履的人或站或坐,問了才知道,面試官還沒來呢。

    李生看到角落里有一把空著的椅子,藍色椅子上一片水漬,李生找出紙巾,擦掉水漬后坐上去,椅子竟然是壞的,嘎吱嘎吱在屁股底下叫喚。李生只敢做出一個坐的樣子。他盯著窗外愈發細密的雨線,回想著剛才在車上所想的那一幕——

    這會兒,出租車本應開到浦東了,在雨里,從浦東望向浦西,會是怎樣一幅景致呢?

    -

    第二章

    正午

    -

    李生一向以為自己不會失眠的,最近卻頗有些受困于此了。到學校食堂吃完中飯回來,他繼續在網上看各種招聘啟事,朝一個個陌生的郵箱幾乎不帶期待地投出簡歷。于是,各種不確定的未來填滿他的郵箱。看看時間,已是一點多,朝陽臺外望去,香樟的樹冠微微晃動著,正午的陽光強烈而又迷離。

    他想還是睡會兒吧,躺下后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日光投進來,風一吹,蚊帳微微晃動。室友不知去哪兒了,寢室里回蕩著他一個人的呼吸。他靜靜地躺著,聽見樓下泥地里蚯蚓努力打洞尋路的聲音……不知何時睡著了,忽又醒過來,蚯蚓仍然在打轉,拿過手機看,已是下午四點多鐘,趕忙起身,翻一翻郵箱,還真有一份回復。

    投出去幾十份簡歷,總算零零散散有了一些收成。有外地的,也有上海的,但還沒有一所高校。他仍然想著,最好是能進高校做學術。李生問過幾個老家的熟人,看能否進老家的高校,似乎挺容易。要么投簡歷過去看看?那是投往省城還是直接投往老家的師范學校?

    省城的閑適是李生喜歡的。每次路過省城,李生總會到市中心的翠湖,翠湖人來人往,人頭攢動。若是冬天,還會有無窮盡的海鷗的翅膀撲扇在眼前,攪動湛藍深邃的天空。如果回去怎樣?做一份閑適的工作,得空了就到翠湖轉轉,喝酒、喝茶、聊天、漫步,太陽那么暖和,清風那么輕柔,天空那么湛藍……這仿佛是唾手可得的生活,那如果直接回到老家那邊的師范學校呢?那豈不是更松快!

    他上網搜尋,果然,老家的師范學校在招聘。看完招聘廣告,他自信是達到要求的。又看了學校的介紹,看到幾十張校園照片,一年四季,鮮明亮麗。他從未進過這所學校,但那些植物是他熟悉的。他開始想象,走在那些熟悉的花草樹木間是怎樣的情形呢。簡歷投出去沒幾天,接到一個座機電話,陌生號碼,老家的。李生心頭突突一跳,接了電話,正猶豫是說方言呢還是普通話,對方已經用普通話問了,是李生老師嗎?是個很好聽的女聲。李生說是。對方繼續說,領導已經看過你的簡歷了,你最近方便回來見個面嗎?他還沒回答,對方又說,所謂面試,也不過是走個過場,不會有什么問題的,李老師還可以借機回家一趟。李生說,那就下周吧,這周沒空了。對方說,沒問題。又問了些事,待敲定了所有細節,對方頓了頓,笑了一聲,說其實一直想問李老師一個問題。

    李生說,什么呢?對方說,我們院長有點兒不敢確定,李老師是不是真心要回來,可別讓我們空歡喜一場啊。李生愣了一下,說怎么會呢?我當然真心要回來。要不然,我為什么要投簡歷呢?對方又笑了一聲,說我也這么對院長說。

    掛了電話,李生有些不能平靜。雖說這結果是預料之中的,但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順利。他按捺不住,開始收拾行李,發現讀書這么些年,所積攢的東西,無非是一床被褥,幾件衣服,還有一架書。回去面試,只需帶兩件衣服就行。

    往返機票是對方訂的。這是李生頭一次坐飛機,他沒告訴對方。一路上忐忑不安,總算跟著人群上了飛機又下了飛機,站在老家的飛機場上,李生有些暈眩。遠遠看見兩個人朝他揮手,李老師,他們喊他。是和他通過電話的李副院長和司機。在車上,李副院長和他聊起學校的事,又聊起自己的老家,原來兩人竟然是同一個鎮的,這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聊飲食,聊風俗,聊他在外鄉的日子……車開進學校,來到院長辦公室,他們已經是老熟人了。院長年近六十,身形魁梧,老遠就朝他伸出手。他握住那雙寬厚而又干爽的大手,歷次參加面試時的緊張感煙消云散了。

    小李,你的簡介和論文我看過了,年少有為,不容易啊。你愿意到我們學校就職,我和學院里很多老師都很高興,只是,我還有個小問題……院長看看副院長,這問題李老師也問過你,你真甘心到我們這兒任職么?

    當然啊,李生說,這是我的老家嘛。院長和副院長微微一笑。小李很念舊,這很好。院長說。院長讓李副院長約了學院七八位老師,一起到校外聚餐。

    今天高興,大家喝點兒酒吧。我也喝點兒。看大家在席上坐定,院長說。

    老師們紛紛叫好,立馬有人離開包廂去問服務員要酒。

    一個個輪流敬酒,他也回敬他們。酒過三巡,擱在他和眾人間的陌生感煙消云散了。有人問起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還沒有呢。他們便驚嘆,或者故作驚嘆,

    說怎么可能呢?又說,等他來到學校,他們為他介紹。又有人說,李老師哪里用得著你們介紹。進一步的,有人為他規劃起未來的生活,戀愛、結婚、買房,似乎都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他們還向他推薦城里的小區,說環境好,房價也不貴,一個月的工資能買兩平方米多。他說,這還不貴啊?推薦的人便說,你要想想,你若留在上海,一個月的工資能買幾平方米,對不對?他點一點頭,說這倒也是的……飯局未完,他看到自己未來至少十年的日子已經規劃好了。

    日子也果然如這次飯局上規劃的,戀愛、結婚、買房、生子,一切幾乎沒什么意外。他有時也會向妻子抱怨,教學任務太重了,還有很多雜事,他完全沒時間做自己的事。你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妻子問他。

    他一時語塞。是啊,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在老院長的退休宴會上,他有些悵然地說。

    小李哦,等你過了四十,過了五十,那時間才真叫快呢!你還記得你剛到我們學院來是幾年前嗎?兩鬢斑白的老院長說。轉眼七八年了!真是太嚇人了。他說。

    是哦,就像做夢一樣。我現在還喊你小李小李的,你都已經是副院長了!老院長笑著說。

    這次宴會上,李生喝了不少酒。他好幾年沒這么喝酒了。一張張酡紅的臉晃動在他眼前,有人站起來唱歌,大笑,復又唱歌。他莫名地有些感傷。翌日醒來,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唱歌了,酒氣熏得他自己都難受。回到學院,沒一個人和他提起這次宴會。全院老師在一起如此熱鬧歡悅的宴會,從來沒一個人和他提起過。

    李生從未想過,白發會如此迅速地出現在腦袋上。是忽然發現的,以為只有一根,哪想到沒過幾天,接二連三發現了好多根。他也就不再將它們拔除了。他安慰自己,不是自己老了,是為了兒子上大學的事兒太操心了。

    自己高考的事兒,如在眼前,又恍若隔世。如今,兒子竟然要上大學了。兒子成績一直不錯,幾乎從未讓他操心。他所操心的,是去哪兒讀大學。他希望兒子報考自己的母校,到上海去。兒子呢,希望出國。為此,父子倆相持不下。

    是我讀大學,又不是你讀大學。兒子咕噥。話是這么說,但我還是建議你去上海……上海那么好,那你當年為什么沒留下呢?兒子說。

    他從兒子的目光里,看到些許挑釁的神色。因為這兒是我們老家啊,所以我想回來。他說。

    那你以后也想讓我回老家?

    他想說什么,又沒說。

    如果我以后回老家,那現在去哪兒有什么區別?等我大學畢業了,還是回到這兒來?以后我有了小孩,又讓他到外面上大學,然后再回來?這么循環往復,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兒子的問題了。

    如果他當初留在上海,會過上更有意思的一生么?如果兒子到國外去,并且留下了,又會過上比他在上海更有意思的一生?這天晚上,李生待在多日沒涉足的書房里陷入了沉思:怎樣的一生才是有意思的或者說值得的?到更發達的地方去安頓時日,過上更體面的日子,贏得更多人的尊重等等,肯定不是那最終的標準。可是,什么才是標準?

    在這樣的沉思里,李生從二十多歲的一個下午醒過來了。他又睡到了四點多鐘。他仰面躺在床上,盯著蚊帳凹陷的頂部,回想了一下夢里恍恍惚惚的大半生。打開電腦,又投出一份簡歷,不是投往老家的。

    -

    第三章

    黃昏

    -

    武寧路橋,四座艾奧尼克立柱聳立,蘇州河從橋下緩緩流過。李生從學校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兒。大學期間,他時常從學校走到這兒,僅僅為了看一眼蘇州河。讀研究生后,忙于實習,很少再到這兒了。若不是幾天前出門找工作時路過,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座橋的存在。昨天晚上,他終于接到一所大學人事部門的電話。他知道,有希望了。雖然那其實算不得大學,只不過是滬郊一所民辦院校罷了。不管怎么說,他可以做學術了;站在講臺上做個老師,他也挺有把握的。幾個月來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來了。

    走到橋邊,李生氣喘吁吁。研究生階段,學校不再要求跑操,他也就懶怠下來了。歇了一會兒,解開了白襯衫最上面一個紐扣,又脫下了西裝外衣搭在手上。找工作半年來,出門面試總穿西裝,但他始終不能適應,西裝于他如同戲裝。一步步上得橋來,太陽又低下去了一些,風又大了一些,江面平靜得如同一鍋黏稠的稀粥,夕陽涂抹的蜜汁,散發出隱約的清甜氣味。

    李生趴在欄桿上,石頭向他反饋著白晝的溫度。俯身向下,再向下。他感覺到自己的重量都集中在了頭顱上,頭顱如此沉重,一點點向下,似乎可以觸及江面似的。鼻尖一點兒清亮,他相信那是江水的觸感。閉上眼,又睜開眼,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放棄讀博是對的,是應該早點兒工作了。繼續讀下去,他怕自己對著世界的恐懼會越來越深。太過久遠的上學時間,讓他覺得,學校圍墻內才是安全的。不,他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他想,一定可以的。而且,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學校內的生活算什么呢?只是溫室里的虛假幻象罷了。但他為什么又想回到學校教書呢?他不該回去的……他胡亂思想著,讓身體直起來一點兒,睜開眼,太陽又下去一些。

    太陽已經挨著西面一片高樓的屋頂了。有幾處屋頂種了樹,夕陽便如同隱在了一片山林的背后。這情景看起來多么熟悉。回頭看看,沒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和他們沒什么區別,他只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們看他,他看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大可以這么安靜地待著,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會有人關心他是不是想不開要自殺。自殺?這個忽然冒出的字眼,一下子攥住了他。學校里時常聽說自殺的消息,大四那年,就在女生宿舍樓,一個女生從頂樓跳了下去。他曾親見那剛剛洗刷過后尚且殘存著血污的水泥地。自己會不會自殺?相信是不會的。可是,如果呢?

    李生再次俯下身。石欄變冷了,白晝的溫度正迅速散去。他的頭低下去再低下去。他感覺到,自己簡直倒立起來了,倒立在一片緩緩流失的江水之中。然后,忽然的,他完全沒想到——或者說完全在預料之中,忽然重心不穩,腳下一輕,身體如一片積滿雨水的沉重落葉,猝然飄向江面。嘩啦啦!巨大的水聲灌滿他的耳朵。冰涼,柔軟,什么也沒法抓住,只能隨波逐流。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有切膚之感的蘇州河。急速下墜,肥大的水花湮沒頭頂,碩大明亮的太陽異常冰冷。他伸出手去,抓不住一片云彩。墜落如此不可遏止。他踢著腳,什么也沒踩住。突突突的聲音漸漸響亮,是一艘駁船漸漸駛近了。巨大的船身遮擋住整片天空。他迅速伸出手去,駁船擦著他的手和腦袋開過去,在水波間灑下一條條血跡。李生被駁船發現后,被七手八腳撈了上來。

    人工呼吸,心臟復蘇,掰開眼皮看看,搖一搖頭,沒什么用了。船上的工人們從他隨身攜帶的錢包里翻找出身份證,還有學生證、公交卡、銀行卡以及兩百多塊人民幣。再沒別的內容。有人打了120 和110,很快,和學校聯系上了,輾轉了幾個人,輔導員收到消息,正匆匆趕過來。

    夕陽下,李生如一只廢棄的麻布口袋,擱置在岸邊的水泥地上。水泥地被浸濕了,黑沉沉的如同一個影子鋪墊在身下。一些不相干的人圍在周圍,有的正是剛剛在橋上無動于衷地看著他的人。他們竊竊私語,談論著他為什么要死掉。

    年紀輕輕,怎么就想不開了呢?一個老太太說。想得開想不開,和年紀輕不輕有什么關系?一個中年男人說。是失戀了吧?一個女生說。如果失戀就自殺,那這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弱了。女生身邊的男生說。看他這身打扮,應該是剛工作吧?看上去工作不錯的,不然不會一身西裝。一個中年婦女說。穿西裝就能證明工作不錯?幼稚!中年婦女身邊的中年男人說。這種小年輕,都是從小被慣壞了,什么壓力也承受不起,現在這么一死了之,還不曉得他家里人多難過,給他家里人添多少麻煩。中年男人說。造孽啊造孽,早先那個老太太說。媽媽,那個叔叔怎么渾身濕淋淋地躺在地上?人群外圍,一個小女孩兒說。噓!快走!年輕的母親說。媽媽!媽媽!小女孩兒的聲音越來越遠。

    太陽剛剛落山,李生已經被轉移到殯儀館,和一些陌生的軀體躺在一間屋子里。此時,關于他的各種消息,已經在全班同學間傳開了。父親母親也已經得到消息,從來沒坐過飛機的他們,已經由學校買好了機票,正坐了親戚的車匆匆趕往飛機場。老家的夜是那么黑,母親哭著、罵著,想不通他為什么如此決絕……大概所有人都會很快從驚愕與悲傷中脫身出來吧,而父母注定了余生都要沉淪其間。

    “年輕人,小心掉下去哦!”一個蒼老的聲音。

    李生直起身子,扭頭一看,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李生笑一笑。

    老太太在李生身邊站下,和他一起望著遠處的江面。

    江水浩浩湯湯,剛剛將他吞噬,如今又將他送回人間。

    夕光平鋪在江面,如同一條無窮盡的緞帶。老人的目光似乎正望進無窮盡的時光里。

    “我年輕時候,也常常到蘇州河邊。后來當了知青,每次回上海還是會到這兒,看看蘇州河,發會兒呆。有時候,也會想,不如跳下去算了……”老太太搖一搖頭。

    “那時候的蘇州河和現在的很不一樣吧?”

    “說不一樣吧,其實也一樣。”老太太又搖一搖頭,“還是這么一條河嘛,只是河邊的人變了。那么多高樓大廈,我都認不出來哪兒是我家了。”

    “你住在這附近嗎?”李生和老太太并肩走下武寧路橋。

    “以前住這兒,現在,這兒早沒我的家啰。”老太太似乎習慣性地搖一搖頭,“我后來沒隨別的知青一起回上海,就留在外地,過了大半輩子。再后來兒子去了澳大利亞,生了小孩后,我就隨他去澳大利亞了。現在,孫女都十六歲了……”

    “聽說澳大利亞人很少,會不會無聊?”

    “很多中國老人啊,我們都是幫兒子女兒帶小孩的。那邊有很多老年學校,很多人一個星期報了十幾門課,我只報了兩門……”

    “你現在回來是探親?”

    “回來看我媽媽,她和我妹妹住一起。我每年總歸要回來一兩趟的。”

    “老人家還在世啊?”

    “九十六了……”

    “如果當初隨知青回城了,你現在會怎樣呢?”他突兀地插進一句話。

    “誰知道呢?我有個小姐妹,想盡辦法回了城,結果老早得肺癌死了……雖說這兩件事沒什么關系。”老太太再次搖一搖頭,“我要是回城了,或許現在還在上海吧,又或許和現在一樣出國了。誰知道呢?沒法假設的。”

    他們在一個岔路口分手。走出一段路后,李生回頭看看,老人正站在遠處,在她面前是一個紅燈,老人等待著。李生轉身擠進人群里。

    -

    第四章

    午夜

    -

    李生差不多已經適應了新的生活。民辦院校的工作,郊區的生活,性格各異的同事們,他都努力適應著。有時也會想,這輩子就這樣了嗎?就這樣把自己安頓在上海遠郊的這所民辦院校?在這兒,原來是沒什么學術可做的;學生愿意聽他講的也不多,愿意按照他的吩咐去看書做作業的就更少,學生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漂亮的成績。同事們告訴他,不管怎樣,他是不能給個難看的成績的,不然學生們會鬧起來的。

    每天忙完學校的事,已是很晚。回到青年教師公寓,米蘭·昆德拉的長篇小說仍然原樣擺在桌上,一天又一天,封面積了細細一層灰塵。只有周末,才會稍有閑暇,但學校規定,即便周末,手機仍需二十四小時開機。

    這隨時待命的狀態,讓他總覺得時間并非完全屬于自己,不能安下心來做些自己的事。周五這天,辦公室幾個同事說,附近有個人工湖,問李生要不要一起去。

    周六一早,按照約定的時間,五六個人聚攏來,打了兩輛出租車,不多時便到了人工湖。“哪里用得著打車嘛,這湖就在邊上啊。”

    李生看到人工湖,大聲說。同事們笑,“你年輕,腿腳好,我們是越來越懶得走了。”

    一行人穿過湖邊公園,迎著閃爍的湖光走去。李生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回頭一看,發現多數人還離得遠遠的,緊跟在身后的,是梁雁。他笑一笑,梁雁也對他笑一笑,“你走得好快啊,我都快攆不上了。”“你走得也快啊。”李生笑。

    兩人并肩走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梁雁比他早兩年到學校。他剛到學校,由系主任介紹給大家時,梁雁笑嘻嘻的,說我終于可以不做小妹妹了。系主任瞥一眼梁雁,說你要做大姐大嗎?梁雁哧哧地笑。梁雁自己說,我叫梁雁,大雁的雁,不是燕子的燕哦。

    李生心說,記住了,梁上的大雁!面上只是笑一笑。

    “你看,湖心的雕塑……”梁雁朝遠處指了指。

    “雕的是什么?”李生凝望著湖心的巨型不銹鋼雕塑。

    “我也說不上來,像個戒指吧……”

    李生又盯著雕塑看了看,繼續朝前走了。藍的水,藍的天,肆意在眼前鋪展開,陽光又是如此炫目,有一瞬間,李生感覺到了加倍的孤獨。

    自此以后,去食堂吃飯,帶學生活動,到超市采購,兩人時常走一塊兒,有時還會約著一起出門吃個夜宵。學校門口是沒吃夜宵的地方,兩人便走上一大段路,到人工湖邊。夜里的風徐徐吹拂著,仿佛會有些什么事兒發生。李生聽說過一些梁雁的事,她去年才和談了五六年的男友分手。李生呢?和女友分分合合,說不清楚算不算單身。他想,自己喜歡梁雁么?其實是說不上來的。梁雁喜歡自己么?在他看來也不像。興許只是這地方太空曠了,如果沒人一起做事,會孤獨得要命吧。

    時間已是初冬,白天越來越短。太陽剛落,兩人從學校門口騎了共享單車往人工湖走。共享單車剛剛興起,他們便迫不及待放棄了步行。

    來到人工湖邊,太陽全落下了,澄澈的余暉灑滿遼闊的天空。

    “喝酒嗎?”在一家川菜館坐定,李生照例問。

    “你喝吧,我喝水就行。”梁雁說。

    “認識這么久,還沒見過你喝酒呢。我還以為,山東人都很能喝的。”

    “所以啊,我還是為李老師省點兒酒錢。”梁雁笑笑。

    “原來如此,那可真是不必。我省下酒錢做什么?”李生笑。

    “買房子啊,娶媳婦啊,用處多著呢。”

    “買房子,我看還是算了吧,你比我多領兩年工資,也沒買房嘛。”

    “那不一樣,”梁雁抿一口茶水。

    “有什么不一樣?”

    梁雁卻不再接話,嚷嚷著餓了,剛好菜上來了,便低頭一陣猛吃。梁雁吃飯時一向不注意形象的——或許是故意表現得不注意形象吧,李生想。

    李生自顧自喝酒,一瓶兩瓶,三瓶四瓶,話也漸漸多起來。

    “你說,我們為什么非要留在上海呢?留下來了吧,卻到了這么偏遠的地方。和我們回到老家有什么區別?你呢,為什么不回老家?”李生直直盯著梁雁,似乎非要她回答不可。

    “那怎么能一樣呢?這兒畢竟是上海。”

    “我到現在仍然不明白,為什么非要留下。我以前想過,如果我回老家的學校會怎樣?我老家那兒有一所師范學校,我應該能進去的。我想,那樣過一輩子也不錯吧?”

    “那你為什么沒回去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有一次去面試,坐出租車眼看要遲到,我就想著,不去面試了,干脆讓出租車師傅帶著我到處走吧。可現實是,我仍然趕到了面試的地方……”

    “你呀,就是想得多、做得少。既然留下了,成天想這些有什么用?”

    “怎么能不想呢?是誰說的來著,不經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唉,這是誰說的來著?我怎么想不起來了。我這記憶力是越來越差了。過去那么熟悉的東西,忘得快差不多了。”

    “這些東西忘記了,你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你看,你的生活多舒服,沒人逼著你記這些。我就覺得,這樣挺好、挺自在的。”梁雁嘴角掛下一溜紅紅的辣椒油。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你想想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怎么了?”梁雁瞪著他。

    “大雁啊,不是燕子。”

    梁雁嘿嘿笑。

    “你爸給你起這名字,得給予了多大的期望啊。只可惜是梁上的大雁……”

    “怎么說話的你?”梁雁睜圓了一雙眼。

    “不是這樣嗎?難道活著就為了舒服?”

    “難道活著是為了難受?或者是為了成天滿口大道理?”

    李生不說話,他從來沒見過梁雁生氣,心里是有些慌的,卻不想表現出來。

    “你知道同事們怎么說你嗎?”

    “我不在意啊。別人說我跟我什么關系?”

    “別人說,你內心里看不起我們這些人。

    可你不也和我們一樣?你憑什么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你憑什么覺得自己就高我們一等?”

    “我從來沒這么想過啊……”李生額頭滲出汗水。

    “你剛才那番話不就是這個意思么?你沒發現你身體里一直隱藏著的自己么?”

    “我隱藏的自己?”李生迎著梁雁的目光,解嘲似地笑笑。

    “傲慢,懦弱,不切實際……”

    梁雁瞪著他。他莫名地有些心虛,目光閃到一邊。

    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群農民工模樣的人,擠擠挨挨地圍坐成一桌,正呼呼喝喝地喝酒,啤酒瓶擺滿了桌面和桌底。兩個人面對面劃拳,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酡紅的臉,噴濺的唾沫,爽朗的笑聲,似乎要將整個小店掀翻。

    “我只是愧疚,有時候,甚至想到死……”

    李生聲音很低,這辯解像是只說給自己聽的。

    “嚯,你這意思是,我們這些人都該死嗎?”梁雁的聲音冷冷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生盯著那些人,他們完全沒注意到他。更多的人開始劃拳,歡樂如啤酒的泡沫,翻了倍地快速增長著。這簡直讓他有些嫉妒。李生又要了兩瓶酒,看看梁雁,已經吃完了,兩只手放在桌下,直著身子,冷冷地瞅著他。他想,她至少還沒離開。他應該做些什么,說些什么。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梁雁。為了破解這尷尬的局面,他讓服務員拿過一個酒杯來,斜過杯子,慢慢倒滿,遞向梁雁。

    “我沒別的意思……”

    梁雁一句話不說,接過酒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光了。酒杯重重擱在桌上,梁雁抹抹嘴角。

    “沒有你這樣欺負人的!”梁雁說。

    李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欺負人了。

    “我只是想著另一種生活會是怎樣?我為什么非要過這種生活嗎?我不是非要過這種生活的……”許久,他小口啜飲著啤酒,慢悠悠地說。他不敢看梁雁,但她知道,梁雁似乎更生氣了。為什么生氣呢?他實在不能明白。

    “你總以為有另外一種更好的生活,所以輕視現在的生活,也輕視身邊的人。可其實根本沒什么另外一種生活。你只是胡思亂想,只是不敢面對現在的生活罷了……”

    梁雁說完,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啤酒。

    “假如我加入他們會怎樣?和他們那樣,什么也不想,只要喝酒就能這么高興。”李生手肘支在桌上,手掌蒙住嘴巴和鼻子,目光直直地望著那桌人。

    “你怎么知道他們什么都不想?你這還是看不起人啊。”梁雁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生直覺得口舌干燥,不禁又舉起杯子。

    “我是真想加入他們,你說那會怎樣呢?”李生說著,舉起杯子,挪動腳步。他看到自己朝那一桌歡樂的食客走去。他說,我來和你們一起吧?他們說,來啊來啊,我們老早注意到你了。他說,我還以為你們沒看到我呢。他們哈哈大笑。他在他們中間坐下,

    回頭看看梁雁,梁雁驚訝地看著他。他說過來啊,一起喝酒啊,你其實能喝酒的啊。梁雁還在猶豫,他們說這是你媳婦兒啊,快過來啊,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梁雁的臉瞬間酡紅了,但身子已經站起,舉著空酒杯朝他們這邊走來。一個人迎上去,很快給梁雁倒滿了啤酒。他們喝啊喝,喝酒劃拳,劃拳喝酒。有人要跟李生劃拳,李生說我不會啊,那人便大笑,說劃拳怎么會不會呢?我來教你啊,一教就會。李生于是站起來,和他劃拳。劃拳喝酒,喝酒劃拳。李生總是輸,總是喝。

    李生說,我學會了,原來劃拳是這樣啊。他們大笑,他們說你學會了,劃拳就是這樣啊,劃拳就是喝酒,喝酒就是劃拳。他們喝,他們喝,劃拳喝酒,喝酒劃拳,紛亂的影子映在墻上,冷冽的風從敞開的店門吹進來,沒人覺出一絲寒意……

    “嘿!嘿!醒一醒,我們打烊了!”

    李生直起身子,懵懵懂懂地揉揉眼睛。

    “要睡回家睡嘛,我們打烊了。”留著

    齊劉海的女店員嘟囔。

    “不好意思,買單吧。”

    “已經買過了。”

    “那女孩兒買的?”李生說。

    “什么女孩兒?是那個工頭買的。”

    “工頭?什么工頭。”

    “你不是和他很熟嗎?他說你們是兄弟,你們啊……”女店員彎腰清掃他桌下的垃圾,動作幅度很大。后面的話沉在桌底,聽不清。

    李生走出小店,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點半。路上人影全無。望向不遠處的人工湖,湖周一圈零星的燈光,越發顯得湖面幽暗。

    湖心的雕塑倒是被燈光照得明亮。這雕的到底是個什么呢?他呆立了一會兒,看不出來。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路上越來越黑,完全不像上海了。起初還有些膽小,又忽然想,就這么胡亂走下去吧,又能怎樣呢?會遇到搶劫嗎?他嘿嘿地笑出了聲。那接下去就是另一種生活了。這么想著,反倒精神為之一振,渾身自在舒爽,不由得甩開兩臂,大踏步走進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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