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8年8月號上半月刊|張作梗:那一粒倒春寒也捂不熄的嫩芽兒
卑微之詩
那微妙的
微小的
針孔里走駱駝的
從任一方向看去都像微末的飛蓬
要鉆進我眼睛里的
那輪椅下戰栗的地面
那空中察覺不到的雨星兒
那微瀾,那從手指縫里迸出的啜泣
那一粒倒春寒也捂不熄的嫩芽兒
那滑過我臉頰的
流星的撫摸
那微妙
的微小的
像春天的麥芒兒拂過我心尖的吹息……
——它們聚沙成塔
構成了我卑微而頑強的一生
這些微茫的
比一秒鐘還小的東西
當我完整地擁有了它們
我感覺我比宇宙還大
是它們的輕,讓我獲得了生命的重量——
我因此像谷穗
低下頭來。
杯里的旅行
“我對杯子有看法。”他說。一邊,
將杯子里的隔夜茶潑到菜畦里;
菜葉上的霜瞬間消彌。
飄逝的唇溫總是會和杯沿一樣變冷。
在溫哥華,在孟買,在摩洛哥,
他曾帶著同一只杯子旅行,
同一只杯子,裝過茶、飲料、咖啡、糖,
甚至裝過尼亞加拉大瀑布,
現在,杯子還在,
杯里的東西潑空如記憶。——
然而他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杯子,
將他的渴劫持到現在。他“攪動杯子里的
星云”,一張張面孔如泡沫泛起,
又慢慢噗破,沿著杯壁,
溺水似的沉落到杯底。
“杯子里的旅行。”他嘀咕道。轉身進屋,
用手指夾起一撮福建友人寄來的茶葉,
投放進杯子里。沸水注入,
他的臉瞬間被霧氣裹纏;——
杯子在空中移動,通過壓縮的時間,
在江蘇,他握住了福建的手。
旅行
過早衰落會促成一次奇異的旅行。
萬福島。一個新近被旅游
開發的江心洲,一號公館的倒影
常常被流水沖出去很遠。一本
閉塞的小說,總會在女主角身上
推開好幾扇窗戶;新的地平線裹著新的燈火
會同時涌進來。可是,
旅游線路并不能改變人的記憶。
在滑過天空的索橋上,
我們說點什么好呢?
俯視使心臟縮小,
植物的氣息卻令我們的頭顱沉重;
而環游,不過是一幅局限性的
身體解剖圖。“皇家花園。”我到過的
最遠的幻覺,離萬福島一華里,
那兒的塔尖仿若一只蝙蝠,隨時會
隱入夜空;一架老式水車,
排不盡體內的自我循環之水。“可是,
回首終究會遮蔽你眺望未來。”
從鐵索上下來,我折疊起意興
闌珊的揚州。——“旅行常常來自于
對自我認知的偏見,江水幾何,
唯有一島浮沉,人世寂寥。
櫻花落
對櫻花某款消失品種的
田野調查。
——題記
他完成了對櫻花的指控。現在,
一個螺旋形的燈塔像電流接通他的身體,
開始供他返回。——
逸興遄飛啊,
他突然學會了寫詩,
就像愛情,教給了他一技之長。
可是,櫻花那挑剔的口感、《菊與刀》,
以及稀缺的東京落日,
漫漶成一個拉開空檔的假期,
把生活過的街道和此刻的人群分割開來。
還有哪一朵櫻花沒被審美雕刻過?
每一次觀花都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在自造的寺廟里,
他從不設神位,但總會留下一條通道,
以便櫻花藉此消逝;
仿佛憂傷本是一副醒腦劑。
回到神戶,他將花影里的黑桃A摳出來,
在空出來的花萼那兒,
栽上一行詩——
“風在自身的跑動里停不下來。”
好像他來自俳句缺失的年代。他目睹了
痛苦的大團圓,正是在一場小雨中,
回流的面影撲落地面,
昆蟲像推土機一樣抹平了水洼。
“垂落的哭泣。”他把櫻花提拎到雨水的
高度;可是泡沫被波浪推進盤子,
人們開始瘋狂地饕餮櫻花;
他捂住中心廣場的噴泉,感覺一股水
就要將他沖到天上去。
蝴蝶
很快,通過移動匿藏于冊頁中的書簽,
他用意念捕住了一只蝴蝶;
灰褐的,連襟般的翅膀,
輕微扇動,就能撲滅光陰和巖石。
“幾乎就是一扇窗戶。”當他把蝴蝶從意識
之網中倒出,他幻想它帶著自己的光影,
仍在大地上飛行。而千百年來,
人們正是通過這同一扇窗戶,
反復看到了世界的美。
“刨花般的紋理,毀滅之美。”他再次把
蝴蝶安裝在一場颶風中。“對抗的
本質在于消解。”蝴蝶帶著渦流般的氣息,
沖撞著他的神經,有一刻,
他幾乎感覺手中的蝴蝶有失控的危險。
但很快,當他合上冊頁,
蝴蝶逆著時光,飛進了書中。
他起身走到戶外,一只灰褐色的蝴蝶像
風一樣落下來,靜謐地,
停歇在微微晃動的栗樹花枝上。
陽臺上落滿雪
陽臺上落滿雪。
如果有一個掛鉤,
能把這些雪掛上去、風干成臘貨嗎?
雪上有細小的鳥爪印,
一行消隱在護欄上,另外三行轉了
一個彎,在窗臺一角消失。
如果能把陽臺像一張紙折疊起來,
放進木箱里,我就可以收藏這些雪和
雪上的鳥爪印像
收藏一幅畫嗎?
風一吹來,雪就會掉落,
撲簌簌的,像時光,又掉了一層漆。
我打了個寒顫。
站在陽臺上,可以望遠,
但遠方,除了雪,還是雪。
這一次,我沒打算用螺絲釘,
來固定陽臺上的雪。因為當我轉身
進屋,那撲簌簌的聲音
仍在我身體中掉落,
仿佛整座落雪的陽臺被搬進了腦袋中,
我必須忍受一陣陣的風吹。
來源:《詩刊》2018年8月號上半月刊“方陣”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