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讀者》處理的是第一罪惡,這本小說處理了第二罪惡
“房間號400,那人死了”,殺完人后,科里尼走到酒店前臺,他告訴前臺應該給警察打電話。在簡短的殺人描述后,小說《科里尼案件》以這樣冷靜的筆調開場。
《科里尼案件》寫的是一個叫科里尼的意大利工人,他在梅賽德斯-奔馳公司當了三十四年工人,默默無聞,品行端正。一天,他在柏林一家豪華酒店槍殺了一名老人,隨后投案自首。隨后,一個叫萊能的年輕律師被指定為嫌犯科里尼的辯護律師,事后他得知被害人是自己兒時好友的祖父,一位很有名望的企業家。而一個更大的歷史真相被揭露:納粹時期,科里尼的父親當年是被派駐意大利的德國軍官下令殺害的,那個軍官就是日后被科里尼殺害的老富翁。
《科里尼案件》近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作者費迪南德·封·席拉赫是德國律師,也是一名小說家、劇作家。席拉赫1964年生于慕尼黑,1994年起在柏林任刑事案律師。席拉赫的短篇小說集《罪行》、《罪責》和長篇小說《科里尼案件》、《禁忌》都成為國際暢銷書,有四十多個譯本。
2月15日晚,席拉赫與中國作家李洱就《科里尼案件》展開對談。席拉赫有一個特殊身份,他是大納粹的后代,對談以小說出發,探討作為納粹后代如何反思納粹罪惡。
“第二罪惡”保護了許多德國納粹戰犯
“為了寫這本書,我用了一生。”席拉赫說。席拉赫這句話道出了德國人面對納粹歷史時的復雜心情,納粹給全人類犯下人類歷史上最深重的不可饒恕的罪惡,德國人對此已有共識。席拉赫談到,1945年戰爭結束,大家都認為德國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尋找一個新的開始,但實際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這個新開始還是以前的延續,戰后德國政府機關所有的重要崗位,從部長到任何行政公務員的重要崗位,幾乎全部由以前的老納粹繼續留任,因為戰后不可能突然找到一撥新的人承擔這種責任。
那么,問題來了,我們能對他們有什么期待?他們會對那些納粹當中的大罪犯做出正確的裁決嗎?之后發生的一件司法丑聞構成了《科里尼案件》內核。一個在納粹時期司法部工作的人,戰爭結束之后仍然在司法部任要職。他瞞天過海,騙過所有議員,只是修改了一條特別不引人注目的小法律條文,所有的議員都沒發現這有什么問題。這一修改在德國議會一致通過,大家都對這條稍微修改過的法律條文無知無覺,所造成的嚴重后果是其實暗中保護了很多納粹的大戰犯、大犯罪分子逃脫法律懲罰,有許多納粹戰犯活了九十五六歲都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在德國,納粹在戰爭中犯下的罪行叫“第一罪惡”,在戰后通過司法丑聞犯下的罪行叫“第二罪惡”。
《科里尼案件》出版后,德國司法部又重新成立了一個歷史調查委員會,重新審定戰后發生的這件丑聞。那么,發生在德國戰后的“第二罪惡”丑聞對中國讀者來說意義在哪里?席拉赫借此提到李洱第一部翻譯成德文的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盡管德國讀者對李洱小說里描述的世界是陌生的,但書中代表人性的共性和深刻性對他們來說理解起來毫無障礙。在席拉赫看來,《科里尼案件》也是這樣,故事是虛構的,但無論是納粹還是司法界對這種罪責的逃脫、不負責任,或者繼續犯罪,這在很多人性中都有共性。
罪責不會遺傳,但后代要對國家懷抱責任感
在《科里尼案件》里,席拉赫寫到已經退休的好人科里尼一天進入一個旅館,殺了一個在外界看來是一個好人的富翁。殺人者和被殺者,在所有旁人看來都是世俗意義上的好人。殺完人后,科里尼走到酒店大堂,冷靜地對服務員說,400號房間,人死了。
被殺的富翁在二戰時作為德國軍官被派駐意大利。一天,一個德國兵被殺,這位軍官下令殺死了十個意大利人償命。其中一個被殺死的人就是科里尼的父親。在李洱看來,《科里尼案件》反思的是戰爭中那些無意義的屠殺,那些屠殺不是出于某種戰術和戰爭進程的需要,而是出于人性深處,出于盤踞在人們上半身的某種意識形態,或盤踞在下半身的動物本能。《科里尼案件》對這種情況下的人性進行了拷問。戰時的德國軍官下令處決二十名意大利人,這是軍規允許的,在這個意義上,他沒有錯。而科里尼將其殺死,是帶著強烈的歷史慣性,也沒有做錯。“生活中的好人和歷史中當時當地并沒有做錯的人,當他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去看?”李洱提出這一問題。在他看來,書中的主題到目前為止,中國作家沒有處理過。
那么,席拉赫為什么要用一生去寫這本小說?這要聯系到他的身世。席拉赫的祖父是一個大納粹,是希特勒青年團的總書記,在紐倫堡審判庭上被判二十年徒刑。在德國,封是貴族姓氏。對席拉赫來說,這個姓氏等于一個胎記,是刻在腦門上的,不論走到哪里,德國人都知道他是封·席拉赫,知道他是這個家族的后代。
在一個法治社會,一個后代不需要對前輩的罪責繼續承擔責任,這種罪責不會遺傳,也不會被作為遺產傳遞下去。但在席拉赫看來,這并不意味著作為后代就可以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輕松地生活。“你要對這個國家和對當前的社會懷抱一種異常的責任感。”席拉赫說。
《朗讀者》處理“第一罪惡”,《科里尼案件》處理“第二罪惡”
德國歷史上,有許多法律界出身的人后來都成了著名作家,比如歌德和《朗讀者》的作者本哈德·施林克。巧合的是,施林克是席拉赫在波恩時的法學教授,《朗讀者》和《科里尼案件》也有相似之處。
席拉赫談到,施林克寫的是納粹時期的故事,而作為施林克的下一輩人,席拉赫寫的是戰后德國年輕人對戰爭的反思。具體來說,《朗讀者》處理的是“第一罪惡”,《科里尼案件》處理的是“第二罪惡”。“第一罪惡”和“第二罪惡”,哪個更壞?席拉赫認為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直接殺人的人更壞,還是幫助殺人者逃脫罪責對人更壞?席拉赫試著從法律上以另外一個層次來提這個問題:是小偷的罪更大?還是后來買了小偷贓物的人罪更大?在當了二十年辯護律師和十年作家后,席拉赫用三十五年時間學到的事情是,沒有一個人是純善的,也沒有一個人是純惡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混合體,純善或純惡的人只有在《功夫熊貓》或者漫畫里才能找到。
律師當作家,這是德國文學界的傳統。李洱據此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從事寫作?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也提出過這一問題,他問的是為什么那么多有才華的人選擇以寫作作為自己的職業。在李洱看來,寫作幾乎在現代社會或者后現代社會當中,唯一一個能夠僅僅通過個人的勞動使你成為你自己的一種工作。
在《科里尼案件》的結尾,尤漢娜問萊能,你怎么看我,你認為我是那種人嗎?萊能回答說,你就是你,你是你自己,你承擔你自己的所有責任,你在經歷過所有事情之后是一個更完整的人。李洱認為,寫作也是這樣,寫作使你成為更完整的人,成為有承擔的、對語言有責任感的人。做律師的席拉赫也可以賺很多錢,但是他愿意寫作,因為他本人承擔了很多歷史重負,他既要從中走出來,又要對歷史的重負發表意見,承擔責任,最可能的選擇就是成為一個作家。
如果某種法律沒有公正性,個體要遵從嗎?
在《科里尼案件》里,科里尼本來不至于殺人,他想要通過法律訴訟的途徑復仇,但德國戰后“第二罪惡”用法律巧妙地幫助了很多納粹犯罪分子,他發現法律沒有站在他這一邊,迫不得已他殺了人。作為讀者,科里尼會得到同情,但從法律專業的角度,這樣的情況要如何看待,《科里尼案件》譯者王競向席拉赫拋出了這個難題。
席拉赫回應到,這的確是人類歷史上一個非常有共性的困境:我們要遵守那種沒有公正性的法律嗎?席拉赫提到一個著名的例子,蘇格拉底被一個不公正的法律判處死刑,他的朋友們都來幫助他,他們說這完全是不公正的、錯誤的判決,我們已經為你打開了牢門,你可以逃走。但蘇格拉底拒絕了,他說我一定不會做這件事情,即使法律的判決是錯的,它也是這個國家現在的法律。如果每個人都違反國家的法律,每個人自己宣判這個國家的法律無效,就是對這個國家的背叛。
但席拉赫也談到,蘇格拉底的例子是就一般的法律而言,如果再往前一步走,的確有一些法律是那么的違反人性,我們怎么對待這些法律?對于這一問題,席拉赫本人也無解。
李洱補充了蘇格拉底死前的話,蘇格拉底說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處好只有神知道,還說欠誰一只雞,要把那個雞養好。李洱把蘇格拉底這句難解的千古遺言置換到中國的語境下,他認為席拉赫提到的修改法律的“第二罪責”在中國人看來甚至具有某種積極意義。
聯系整個東亞的歷史,自古以來改朝換代時,許多前朝的人都會被殺害。在這個意義上,法律的修改可能包含著無限的仁慈。“在對待前朝問題的時候,采取某種寬容的態度,我以此去修改一條至關重要的、隱蔽的法律來保護更多人,它或許具有某種積極的意義。”李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