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時年輪里的節日和文學
諸多節日已在文學世界里留下了密集的投影。一部古代文學史,順著這個視角看,幾乎可以說,相當于一部記述和感喟時空體驗的話語史。
一
看起來似乎可以天馬行空的文學,其實從不曾離開對大地山川和四季光陰的依賴。創作如此,理解、領會、欣賞創作也如此。生發想象、設譬造境,和反過來感悟品味這一切,說到底,都得靠作者和讀者共有的一份從生活經驗中累積而成的時空感受做支撐。在此之中,空間感來得最直接。鄉野村鎮、都會城市,凡屬成長、棲居、優游之地,都是我們空間感受最自然不過的觸發點。時間感則縹緲得多,除了與物是人非的空間遷移相伴隨的那種體驗之外,時間更經常也更平淡的形式,無非只是計時鐘點、晨夕晝夜以及一年四季的循環輪換。而這樣的輪換,顯然太刻板太生硬,由不得人,也不照顧人的心情。雖說追到根兒上也都是人為制定的一套刻度,卻更像是自然界本有的鐵律,冷冰冰、硬邦邦,少了些溫情和暖意。
節日的出現和存在,仿佛對此所作的一種彌補。一個個節日嵌入歲時年輪,散發著精神溫暖,貫串著人間情趣。正是靠著節日,冷硬嚴酷的時間才每隔一段,都會流露出一縷親切、隨和的氣息,好像終歸還是由人來把握,而不是反過來,人只能處于它的驅遣、擺布之下。民俗學家概括得好,在當今生活中,節日有三路來源:一是自古傳承下來的傳統節日,二是為紀念或凸顯特定的政治文化意義而設立的新型政治文化節日,三是隨著國外習俗把別人的節日當成自己的節日來過的外來節日。這三路不同來源的節日,都有傳統節日所體現的節日的一般意義,都屬于“人們加于日常時間生活之上的一種人文符記”,都“實現了時間階段切分”,也都表達了一定的歷史社會內涵和文化主題。(參見蕭放:《節日傳統與社會和諧》,《民間文化論壇》2005年第3期)
傳統節日和文學一樣,他們從現實生活中的萌發、創制一般,本質上或許都可以看成對于生活現實的一種想象性和符號化的升華、凝練,并且多半都以敘事成分為要素,甚至完全構筑在某個可以廣泛傳述的故事的基礎上。表面看,只是一個符號化的標記,細講起來,卻能展開為一個枝葉俱全的故事。節日和節日所連帶、依托的內涵、主題,正像文學作品的標題和文本似的,有自己的意義架構,也有自己的表意系統。
事實上,諸多節日已在文學世界里留下了密集的投影。一部古代文學史,順著這個視角看,幾乎可以說,相當于一部記述和感喟時空體驗的話語史。其中,有關節日的體驗或因節日而衍生的體驗的抒寫,簡直足以堆積、連綴成一部脈絡獨具的文學別史或文學史分冊。尤其是在詩賦詞曲一類的韻文寫作中,時令節日每每被因襲為感懷興詠的慣用熟題,以至漸成俗套、趨于泛濫。
相似的基于想象的生成機制,賦予文學與節日不僅相關而且相近相親、相得益彰的聯系。無論中外,人氣最高、人緣最好的節日,同時也都是匯集文學資源最豐富、在各體文學作品中出場率最高、能見度最強的節日。傳統節日歷久不衰、傳承有力,往往也得益于文學對其精神文化內涵源源不斷的承載、激發和持續刷新。相應地,文學作品因題材聚焦或關涉節日而廣受讀者青睞,得以傳之久遠,成為經典名篇的實例也不乏其數。特別是在古詩詞中,像王安石的《元日》、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還有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流傳深廣,膾炙人口,早已積淀、定型為全民族精神感受中新年、中秋和重陽這幾個節日的共同經驗標識。
二
在節日背后,在文學與節日互為鏡像的映照之間,是否還有更內在的意味值得探尋和把握?那么,以上所述,也就不過仍是一層表象。節日背后,文學與節日相互映照的關聯點上,確實還有更重要更具體的深意。
流傳至今還能保留著廣為人知的名目和節俗的傳統節日中,春節、元宵節、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最為人們重視,也因此都配有法定假期。相較其他名目、節俗尚存的傳統節日,如寒食、七夕、中元、重陽、臘八等,這幾個目前有節有假的節日,推重家庭倫理、強調社會道德的意義明顯突出得多。其中,季節性祭獻和驅疫意味較重的端午節,相形之下又遠不如春節、元宵節、中秋節那么受人重視。從生產力水平、科學知識和生活方式的發展提高等角度,當然能夠為傳統節日的時令祭獻或驅疫避忌等蘊含的消退或專為祭獻、驅疫而設的節日漸趨失落這一社會歷史現象,作出充分合理的解釋。
而從余留下來的倫理、道德功能和意義格外突出的一類傳統節日本身的變化看,如今,它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普遍作用,也正朝著形式和目的都越來越顯得單一的家庭團圓、親人相聚的模式,不斷簡化、不斷歸并。在這種趨勢下,春節、元宵節、清明節、中秋節,都逐漸被等同為一年中不同時刻家人團聚的同一種行為儀式。傳統節日的過法逐漸趨向新型節日和外來節日,只要逢著可以休假的節日,也正順應這一趨勢而變。唯一能抗衡或消解這一趨勢的另一趨勢,是把一切有假可休的日子都用于出外旅游的新習俗。在這兩股習俗變化的并行大潮中,對于親情的匱乏感或過高期待和對于個人日常生活情境的不滿足感或厭倦感的展露無遺。
親情的內核是自我與他人超越一般社會關系的高強度信賴和高強度依存。而旅游又是建立在假想或想象的心理投射底色上的瞬間生成而又瞬間消逝的審美體驗為精神實質的一種行為儀式,無法與實際的日常生活經驗等價等效。年復一年的歲時流轉中,僅有家人團聚和外出旅游兩種儀式性的節假行動,區隔出凡常生活或工余時間的幾個身心閑暇時段。這確鑿地反映出:節日習俗里精神訴求為重、內在感受為主的古老傳統,已經在世俗化潮流的強勁沖擊下,遭遇到沒頂式的消融、瓦解。節日和假日正因此而呈現混為一體的狀態。人們原本寄寓于歲時節日之上的一份莊重、虔敬、深沉的精神蘊含和文化主題,正在被愈益外化的身體層面的行為習慣所取代或置換。與此相應,不但類似古詩詞中吟詠節日時分特殊心境的那種寫作,在當代變得源盡流絕、難以為繼,更別提再出佳篇力作,而且在節日來臨之際人們實際的心理感觸中,“節”的成分已大幅度地減少,“假”的成分則充溢彌散開來,滿可占去節日體驗的全部。
面對一部遠去的文學史,我們也許會對節日更多地記錄、映現在抒情的韻文類作品中,而較少生動、細膩、完整地展示在敘事類作品中的情形,感到有些遺憾。但轉眼環顧當下,節日作為生活習俗或歲時標記,在各類文學創作中的顯現,差不多都稀少、含糊到了接近空白的地步。而之所以這樣,首先就是因為節日本身在當下已經喪失了傳統中它曾富集的種種豐厚、鮮活的來自日常生活,而又凝練、提升了日常生活的精神情趣和文化力量。其次,本該與節日這一時間維度上唯一的人文標記系統共生的文學,在為節日不斷地敷設、增添和更新精神蘊含、文化意義方面,要么過于怠慢,要么疏失太多,也確實難辭其咎。畢竟在漫長歷史中,節日的精神文化意蘊,一向就是藉文學的途徑和形式,才得以牢牢地附著于節日的名目之上,深深地沉降在過節時刻特殊的社會心理積淀層之中,并且完成與時俱進的步步更新和反復重構的。
三
不同節日的過法都歸于同樣的單調和刻板,這反襯出節日的習俗傳統已然陷于式微甚至斷流的尷尬。包含在節日習俗中的多樣化的精神蘊含和文化主題并未被新起的生活時尚,比如全天候蔓延的娛樂消遣方式所擔當,也沒有轉換或發展為其他的生活儀式。相反,伴隨傳統節日和節日傳統的衰落,這些因節日的存在而存在,隨節日習俗的遷延而遷延的精神文化儀式及其內涵,大都形神俱散,撤出了人們日常的生活空間,未能找到替代的形態和轉化的去向。
文學表達對于節日意義和節日形式的乏力、疏離或者遺漏,只是這一變化的一個局部和一個側面。殘留、疊加在當今各種節日之上的促使家人團聚、強化家庭倫理,進而增進人與人之間從親情開始、以親情為本釋放善意與溫情的那層傳統節日的獨特韻味,證明今天的人們、今天的社會、今天的生活,雖然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有意無意地遺失了節日完整充沛的精神傳統,但世道人心的客觀態勢還是在缺失、匱乏中,期許、召喚著這一傳統的回歸。同質化的生活方式和原子化的生活空間,正在并且已經切割出了人與人、哪怕是親人與親人之間的精神鴻溝和情感隔閡。
小至家家戶戶,大到城鄉社區以至民族、國家和整個世界范圍內的中華文化圈,因傳統節日習俗而來的共同時間、共同儀式和共同精神體驗,都是歷史饋贈、傳續給今天的一筆文化財富和一道心靈紐帶。這筆財富、這條紐帶,應該重新激活,也亟需激活。因為日常生活的歲時循環中,無論是個人、家庭,還是國家、社會,要向精神的高處提升、向心靈的深處邁進,傳遞并且儲存著同時共感的心靈能量的時間標度,都是必不可少的。歷史上這已是傳統習俗,現實中這也是與我們同時代的其他族群和國家、社會的常態。
基于此,恢復乃至豐富節日傳統本有的儀式與意義同在、行為習俗與精神蘊含并陳的形態,進而據此把傳統節日和新型節日的過法和功能,都充實、調適到合理、得當、完備的程度,即成為必需之舉。這當然是一項社會系統工程,并非單靠節日習俗本身直接關聯的少數幾個領域的努力就能濟事。但很顯然,文學創作和文學話語的傳播,在節日傳統的復蘇和活躍過程中,定將可以發揮最有聲有色的助力,這恰如它們在歷史上對每一個節日的成型和生生不息的流變,都曾經起過至關重要的積極作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