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唐棣:上味是什么味
作者簡介
唐 棣 生于河北唐山;2003 年開始文學創作,2008 年起參與電影策劃與編導,執導的電影短片《十二宮》曾獲新星星藝術節年度實驗獎,《滿洲里來的人》曾在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被稱為作家電影人代表之一;目前在香港《字花》開設“電影書寫”專欄;著有短篇小說集《西瓜長在天邊上》《遺聞集》, 隨筆集《電影給了我什么》《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等。
上 味
有一次,我去找鄰居沃林,趕上他家吃飯。沃林的奶奶讓我坐下來一起吃飯。當時,我家窮,玉米渣粥拌白糖幾乎把我的牙都吃壞了。沃林家的條件比較好,去找他玩之前我吃過飯,但還是坐下來。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好菜,可沒想到第一口就吃吐了。后來,我總在伙伴們面前說:“沃林家啊,連米飯都是咸的。”這事一來二去,傳開了。沃林就跟我說起他奶奶的事,也就是沃林奶奶在舊社會大戶人家當奶媽子的事。
“長長的奶子在她五十多歲時,大夏天還經常耷拉在胸前。”是一個老光棍跟我說的。我只是聽聽,不好意跟第三個人再說。當時,我已是半大小子,看見村上的女孩兒要臉紅。這個老光棍也沒有朋友,看我和沃林是好朋友,就愛和我說沃林家的事。因為上次吃吐的經歷,我也一直好奇沃林奶奶。就把這個事給老光棍說,老光棍答:“她愛吃上味。”我們老家,也只有沃林奶奶那輩的老人還有“上味”的說法,我聽到這個詞一愣。
上味不是味道,是鹽,是沃林奶奶愛吃的鹽。原來,大戶人家覺得食里摻了鹽會害奶水沒質量。所以,給奶媽好吃好喝,就不給鹽。久而久之,大魚大肉再好,也受不了,一些人總是嘔吐,就變得消瘦不堪,落了一個被人家趕出來的命運。沃林的奶奶就是被趕出來的。她回到馬州時的樣子,在這個老光棍的眼里是軟塌塌的。我們老家倒是常說的一句話:“上味不足,哪來力氣走路啊。”沃林奶奶就這樣,毫無力氣地一步一步蹭回了家。
老光棍當年還是小伙子,他很記得那夏天,沃林奶奶第二天就坐在了門口的石墩上,滿臉愁苦。冷清的人家也傳出孩子們歡快的叫聲。奶媽的收入在當時頗高,她一回家,除了幼小的沃林爸爸——這些孩子異常高興,大人們的臉上都有點不開心。
這是那個年月才有的故事。我不太懂為什么鹽叫“上味”?在蕭衍《斷酒肉文》里見過“此非正真道法,亦非甘露上味。”上味指的已是美食。可見鹽與美食是一對有意思的關系,像戀人。有個故事說兩個有仇的土司的孩子長大后產生愛情,兩位大人不同意,東土司的兒子死于毒箭,西土司的女兒以身殉情。當兩人骨灰合在一起時,西土司強行分埋兩處;當他倆變成兩枝花一起開放時,西土司把花折斷;當他倆變成兩只鳥一起啼鳴時,西土司又把鳥打死……
實在看不下去!既然是個通俗的愛情故事,這對戀人肯定要相見的。我記得在這故事里,男的逃到藏北,變作湖中鹽,女的逃到中原化成山上茶。這又有了酥油茶的流傳,他們的愛情成了恒久。有了鹽的流傳,我也時常會想起小時候經常見面,有些閃躲的沃林奶奶。因為,怕被拉去吃飯,我甚至都不怎么去沃林家。那是一個熱情的老太太,你不吃,她就使勁地看著你、拉著你……非典時期,我家里忽然多出很多鹽。那時,我心里一下就想起了這個一吃飯就要喊“上味不足,上味不足”的老太太。很多人說那年月,她死后的棺材里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套做奶媽時置辦下的整潔衣衫,就是一包鹽。
有味道的陵園
我七八歲的時候,母親送我上學的路上總要經過一個陵園,而陵園里總是飄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它的大門始終是關閉的,味道卻鎖不住。記得有一次,從那里走過時,它虛掩著。然后,我從縫隙里看見了一群白衣人在一個帶黃色小門的房間進進出出,有時還聽到聲調特殊的哭聲(這個倒是常常聽到)。
我深深地為這個場景著迷。我想進去,卻被母親一把拽住,她嚇唬我說,里面都是死人!
后來,我一天天長大,還想著那些白衣人在小房間里說什么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死去的父親也許就在里面!于是我十一歲,長得足夠扒住墻頭磚時,決定翻墻而入。
那是一個下午,我偷偷地來到那間黃色小門的房間。透過玻璃,我看到了無數個紅褐色的小盒子整齊地擺在桌子上,每個小盒上都寫著名字。我在園子里獨自逛蕩了好久,也沒看到父親的名字。整個園子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燒紙味)。
這次偷偷進入園里前,設想的閃躲、逃跑都沒有發生,因為一個人也沒有遇上。這令我失望了。原來,這里是擺放城里人、某些無身份的人的骨灰盒的地方,而我們村里的人死了都要被埋到湖邊的墳地去。
我第一次跳入陵園的事,一直沒敢告訴母親。往后很多年,路還是這條路,母親有時會和我一起走過村東側的陵園,當她再說“里面都是死人”時,我還盡量裝出恐懼的樣子……
陵園后邊一片墳地——村上的老人說叫曹家墳。距離我們村很近,卻不埋我們村人的尸骨,而屬于對面村莊曹姓大戶的靈地。稍微長大一點,自己就開始走路上學了。有時,為快點到學校,就抄陵園后這條兩旁是一人高野草的近路走。夏天時,墳地被草擋住。走的人也就多了。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走,每天早一點進入這片草地。冬天,草枯了,從這里走的人也少了,眼前的小路和那片墳地也都清清楚楚。
有那么幾年時間,我一年四季從這里走過。記得好像從陵園翻墻而出后不久,也是十一二歲時的事。也是一個夏天的中午,我想找片草地去捉蟈蟈,立刻想到曹家墳的大草地。站到墳地邊,突然覺得很安靜。走來的路上,還聽到遠遠地有蟈蟈的叫聲呢,近了倒沒有了。
我一面想,也許蟲子意識到了危險?一面往草里走,進入的那條小路就陷在兩旁的高草叢中。越往前走,越聽得到一陣沙沙的聲音。沒有風,草不怎么晃。蟈蟈的聲音偶爾響起,又戛然斷了。為掩藏自己,我蹲下來。
果然,蟈蟈的叫聲響了。我一動,叫聲立刻停止。這種較量特別有趣。我學著小幅度扭動身體,控制腳步,讓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讓兩旁的草動幅度也越來越小。這也讓我學會了一種在草中穿行的技巧,騙到了很多蟈蟈。上學時,有次一個欺負我的年紀比我大的男孩走這條路,我就在草里撞倒了他,然后趁著誰也沒發現,就迅速地跑開了。
整個過程迅疾而奇妙,那個高年級同學走出草地時,鼻子上流著血。別人問他,他就說好像被草刮倒了……當時,我早已出草地,就站在圍著他的人群外,心想,草成了我的保護,要不然我會被打得很慘。
之后每到夏天,我總是在中午別人睡午覺時,自己來曹家墳邊上的草叢里玩。直到有一次,我蹲在草里等蟈蟈叫。然后,草中傳來一陣咝啦咝啦的聲音。我撥開了草,好像看到了黑影一閃。不知道當時膽子怎么那么大,我就敢追著聲音一直跑,跑到了曹家墳里最大的一個墳前。
眼前滑動著一節人腰粗的蛇身子,小半部分露在外面,墳上有一個臉盆大小的洞,大蛇正往里鉆。蛇是褐色的,長著菱形紋路,一個套著一個,一個套著一個,肚子上的皮顯得黑一些,我蹲在墳邊,一言不發,看大蛇完全鉆進了那個洞里。它消失后,我才撿了木棍走過去,往里捅了捅。然后,又用土塊塞住了洞口。當我塞上時,土塊里面在動,好像在往外頂似的,就扔了棍子,往草里跑去。
我在草里跑時,身后咝啦聲隱隱約約在后面追。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直跑回家里。這件事也沒敢告訴母親。陵園邊墳地里的大蛇,后來我也沒有再見過。我記得翻墻到陵園里的那次,路過那個墳頭時,我特意看了看上面的洞口,土塊還在上面塞著。有幾次,我和同學在這條近路上走,我跟他們說,你們看到了那個大墳頭了么?他們說看見了。我又說,里面住著大蛇!有的女同學膽小,被嚇哭了。等我再說,你們聽到聲音了么?她們就喊著往前面跑去。然后,一群孩子也喊起了怪腔怪調的叫聲跑了起來。
往后,我因為騎自行車上學,也不走這條小路了。大路經過陵園,只看得見墳地一角。每次,從那里路過都想拐進去看看那個墳頭。我不了解這樣的心情在我的少年時期持續了多久。
鄉里草田
后來,到了我十五歲那年,那時候的太陽比現在的太陽毒。一天下午,八柱子就是頂著毒太陽,趕著羊群,從我家門口路過的。
我不是第一回見他。這次,也明明見他從院門口走過去,我正喝水,一顆頭又突然從門縫兒探出來。那張皺巴巴的大嘴就知道笑。我有點生氣地對他說:“可小心著,你的羊都跑光嘍。”他真回頭看一眼,又轉頭:“一只不少,一只不多。”
那顆頭又從門縫兒縮回去。一個聲音順帶留在院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好地方。”
我倆隨著羊群走上了村邊岔路,又沿石榴河朝東走出了三里。一路上,八柱子神秘兮兮,我一問他,他就說:“看了就知道,看了就知道。”我們走啊走,特別遠的一條路。
我沒再問他,一邊繞著羊屎疙瘩,一邊往前走,時不時撞撞他的身體。
當我們被一片不小的林子擋住,八柱子把鞭子一甩,聲音乍響,羊群自個插著隊進林子去了。“你瞧瞧!”八柱子看著我。“啊?”
我不知道八柱子是什么意思。又說,“我說,你瞧瞧!”按八柱子和我在林子里走時對我的提醒,我發覺羊們這一路走的心情的確不太一樣。尤其在林子跟前,那種高興勁更強了。
一聲響鞭是一個鼓勁、一個允許,而不是一聲往常一樣的催促、驅趕。
“你說,是不是?”
林子不小,羊叫聲在空中響。我倆走好半天,再看前面的羊時,大部分羊叫聲已在
林外的地方響起。
這片“草田”這么大,整個就貼在石榴河的一個拐彎處。看樣子以前是一塊稻田,可能是東家覺得總被水淹(那些年發洪水比較頻繁),嫌煩就讓地這么荒著。荒著荒著,草長起來。一片好草便宜了羊。看著它們,高興得都快瘋了。我們在“草田”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看著羊群,也看著這片草。其實,草就是草,就是野地;而田就是田,是有人管理的。可看上去,真覺得這片草太整齊太茂盛。橫豎有界限,四角還各有一塊凸起的埂子。我就問他:“你咋發現這里的?”八柱子給我說,看原來放羊的地方草越來越少,就想往遠處走,看看有沒有新地方。在一個平時沒去過的小路拐彎處遇上一個放羊老頭子。據說是石榴河下游一個村子的。他正趕上老頭子趕羊回村時。群羊相遇,如兩軍對壘,本來小路就狹窄,八柱子的羊都是壯年,毫不躲讓。這就搞得老頭子的羊群活活被沖散。老頭子一個勁甩鞭,八柱子在旁邊一個勁笑。后來,八柱子的羊群直把老頭子的羊群趕到拐彎背面的一塊土崗上。老頭子就站在他的羊群前面,表情嚴肅地繼續甩鞭子。天上啪啪響。
一個不打不相識的故事,本不值得說下去。我想說的是后面老頭子傍晚放羊歸來,和八柱子都能在河邊遇上。有時還給八柱子帶點吃的,八柱子也給他帶點酒,兩人就在河邊的陰涼里坐下,說東說西,也好讓吃飽的兩群羊,(消)化(消)化食兒。有一天,兩人傍晚就在河邊坐著說話。突然,老頭子猛地站起來喊:“你瞧瞧!”同時,也一聲響鞭。八柱子就在旁邊笑。原來,八柱子家的公羊趴上老頭子家母羊的背。八柱子解釋說,村上人都說我窮歡樂。我總覺著,這群羊,讓我這輩子挺好。在外面走冷了,還可以抱著暖和會兒……說完,在老頭子旁邊一個勁笑。
我們村和老頭子家隔著一條遠路。八柱子每天把羊趕出很遠,以前走上村邊岔路就到了地方。現在,又得沿著石榴河朝東走三里路。八柱子在路上跟羊說話,到地方一邊看著羊,一邊還跟羊說話,在路上說“快點走”。到地方就說“慢點吃”。有一次,老頭子也問,我瞧著你沒啥心事。八柱子好好想一會兒,也沒說娶不上媳婦的事,而是說放羊越來越找不到好草的事。老頭子一拍他肩膀,啥也沒說。聊天一久,才知道老頭子的閨女是個玻璃眼(就是眼睛不好,在我們馬州也算是一種殘疾。)三十多歲,嫁不出去,是老頭子每次跟八柱子喝酒聊天,都是一拍肩膀后,就不再多說的心事。又一天,八柱子和老頭子在石榴河邊伴著酒和花生,吃著說著。一來二去,終于就說到老頭子的閨女。
八柱子因為家里窮,沒有人給說媳婦。于是,突然說:“您老要不嫌棄我,八柱子給您當女婿,將來給您養老送終!”老頭子好高興,說閨女今晚進城串親,回來操持你們見個面。天黑下去,老頭子臨走時問:“我閨女的情況,你了解?”八柱子知道他指的是眼睛的事。也學著老頭子的樣子,走到他跟前,一拍他肩膀。那天,八柱子比老頭子離開得要晚,一直看著老頭子這回走到羊群前頭,樣子好可笑,一群羊像一片肥大的云吹著一個人在跑,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八柱子第二天沒有遇上老頭子,自個放羊,在這河邊不遠,最后也沒等到。一想,沒問老頭子具體在哪村,也找不上門。又過幾天,還是老地方,老頭子趕著羊群來了。老頭子仍拿了吃的,不同的是,這次有肉。八柱子覺得奇怪。老頭子告訴他,說閨女從城里回來就在黑天里掉河溝子淹死了。老頭子一拍他的肩膀,說:“我看,這養老送終的事不提!”八柱子繼續聽。“我看,一群羊是放,兩群羊也是放。我躺了三天,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想把它們托付給你。”兩人約定,每天老頭子把羊群趕到這河邊來,就可以。兩群羊混合起來,由年輕的八柱子放。
還好,八柱子找到的那塊草地不小,夠撐上一段日子。
我問他:“這地方是老頭子告訴你的?”
“不全是……老頭子的羊把我帶到這邊。
起先,草越來越少,我還在發愁。這事又不好跟老頭子說,顯得我不義氣。有一天,我照樣放羊,兩群羊剛吃一會兒,就分開隊伍,老頭子的羊群徑直往樹林里走。我甩鞭子,羊也沒停下。后來,我的羊跟著進了林子。我在林子里轉半天,才看見光,這一出林子,嚇我一跳。”八柱子還談了一句:“天,不絕人。”又問他:“那老頭子呢?”八柱子說,這天也好怪,聽說從河邊趕著羊群回村的路上,一個不留神,摔了跟頭,就摔傻了……
就是這樣,八柱子從傻掉的老頭子手上獲得一塊好田,讓那四十七只羊啊,每天天不亮就開始有個地方可以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