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史古鎮(散文)
古鎮。斜陽。
“滇西茶馬古道第一鎮”魯史的四方街廣場上,一方古戲臺依舊。
坐北面南的戲臺,剛剛被修飾一新,整個四方街廣場因此而彌漫著淡淡的油漆氣味。夕光從西檐下打進來,照著彩繪一新的柱枋和檐角下的雕頭,照著戲臺的正靠以及上面圓形的木格花窗(似乎,曾遇見過的古戲臺,不論檐頭如何裝飾,正靠上面卻幾乎總是有著這樣圓形的木格花窗),照著戲臺的木板的樓面。在臺子的底下,一個穿著牛仔T恤的年輕人正彎著腰、神情專注地給戲臺的最后一根柱腳刷上朱紅的新漆——恰若一出戲,正要緩緩落向它圓滿的結局。又或者,由此打開新的序幕。
“歷代壯奇觀,睹勝敗興衰,千古英雄收眼底;高臺欣共賞,聽管弦絲竹,數聲雅調拓胸襟。”歷來戲臺,上演千古往事;所謂看戲,不過聽一段笑淚悲喜。一方小臺,家國天下;生旦凈丑,百態人間。“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當場便見;有時歡天喜地,有時驚天動地,轉眼皆空。”遠山如臥。夕光從戲臺的檐角上,從那個神情專注、彎腰勞作的年輕人的肩背上一點點落下去。臺上安靜著,看過去,不見咿呀呀水袖漫舞,哦呵呵旌旗連天,才子佳人萬里江山,都還在舊的夜色里,在趕來這方古老戲臺的路上——彩妝漫上,杯茶夜濃。
茶或是瀾滄江岸上高枧槽的梅姓老人曾煎予徐霞客的太華茶,專門慰藉羈旅的孤寂與疲憊、古道的烈日與風塵。夕陽西下,歸鴉萬點。跟著馬幫風塵仆仆一路行來的旅人,在一陣犬吠聲中叩開路旁的一方古院,門內,晚炊的青煙正從屋瓦間緩緩升起。待客人入屋,抖塵落座,好客的主人,不僅以飯食慰客之腹,更以炭火慢煎的太華茶慰客之神。由是,關山遠道,萬里披塵,都在這一杯煎茶的清醇厚味里被輕輕安撫下來,而后,化作飲者筆下的文字,留香百年。
又或是鳳山春尖。在那條分縷析的清朗模樣里,暗藏著幾把春風、幾篩春雨,藏著關于曬茶的石板、陽光,炒茶的灶火,以及關于那雙揉茶的手的指尖形狀和氣息的記憶。就等著一段風塵仆仆的旅途,等著一個一懷明月兩肩風霜的旅人,等著夕陽落盡,等著夜色四起,一把茶葉,在一盆炭火、一盞土陶罐和一壺沸水里,緩緩展開那個春天的模樣——等一段離合悲歡的人間故事,于一個新月如鉤的夜晚前來相逢。
戲臺的左前方、四方街東面正中,起設于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的舊時的阿魯司巡檢司衙門,現如今是可以品茶的所在。古鎮的名字“魯史”,正是由舊時的“阿魯司”演變而來。這400多年的衙門舊地,從外面看去,門額上“阿魯司巡檢司”的牌額依舊,兩旁黑底金字的對聯依舊,朱紅漆的木大門依舊,只在門樓的上檐下,多了一塊淺金底書黑字的牌額:阿魯司客棧。在上、下兩塊牌額的兩旁,各掛了一對六角的宮燈,等著在一個又一個不斷趕來的古鎮的夜里,散發出恍若舊時的柔和的光來。
此際,夕光還在古鎮高處的屋檐上作最后的逗留。沒有馬幫前來,沒有飛騎報訊,門外安靜著,朱紅的雙合木門被一根鋼管從外面穿過門環斜著銷上,人不得其門而入。是后來,終于在當地一位師友的文字里,窺見了這客棧里面的樣子:這個由舊巡檢司衙門改建而來的客棧,里面除了客房,又有茶室多間,古道、古鎮、古衙門的文物展廳一間,古道、古鎮自然風光展室一間,乃至恢復布置了舊貌的審案大堂,以及大堂“明鏡高懸”的扁額、兩側的對聯。院中題聯處,一彰衙門史職,二顯古道風物,三味茶中光陰。
據說,總有那樣一些時候,這古鎮上,以及阿魯司衙門外,忽地又來了舊時的馬幫,頭騾二騾頭戴花飾,額嵌圓鏡,脖掛銅鈴,鞍配花雕,斜陽下,馱著茶葉以及各方貨物的馬幫在趕馬哥長長的吆喝聲中,叮零咚隆走進鎮來。入夜,四方街的戲臺上升起燈火。待一番絲竹聲起,從那圓框的木格花窗的正后面,一一走出了青衣和花旦,走出了黑臉、紅臉和白臉,走出了王冠,走出了旌旗……夜的古鎮,由是一腳邁回到過去,回到數千年攘攘往事的某一個橋段里。且看那臺上,你來我往,你笑我哭,啊哈哈金榜高中,哎喲喲陳郎負心;哦呵呵美人在懷,哎呀呀失了江山。數千年光陰如云流走,戲中的人們哭過笑過,打過罵過,到最后,戲終人散,燈光重新照著臺下穿著現代服裝的男女老少,時間才又重新回到現場:卻原來,那叮零咚隆的馬幫、那穿著羊皮褂子的趕馬哥,那戲臺上的江山才人,長袖漫舞,都不過是某部正在拍攝的電影或是電視劇中的一段情節。“上無人上無友人上無友人切莫上;前是客前是過客前是過客不久前。”戲已散,茶在場,且循著客棧里的這一副回聯,在古鎮的長夜里,煎一壺茶,再聽一段千年古道的茶馬往事。
一茶天地闊,壺中日月久。當又一個傍晚來臨,古鎮上不見馬幫,不見趕馬人,不見徐霞客,不見董姑娘,但見鎮西頭的飲馬池依舊,數百年的古榕樹依舊,古鎮依舊,樓梯街依舊。在樓梯街中段西側,一戶人家門面上暗紅的油漆,在時光流走里顯出了淺淺的灰。臨街的窗鋪門開著,里面開了一爿雜貨店,貨架上擺著白酒,瓶裝和罐裝的啤酒,以及各種瓶裝和罐裝的飲料,各種糕餅糖食。樓上的屋廈下,秋天里收獲的玉米以中間的廈柱為分隔,白色的堆掛在左邊,黃色的堆掛在右邊,一掛一掛狀若松塔的玉米,堆畫出古鎮的田野在過去這個秋天的模樣。亦農亦商,亦耕亦讀,這古老的集鎮,仍不變地保有著它最初的質地。時間正要進入晚飯時分,開著的窗鋪前沒有顧客前來,店內也不見主人,想必是在里面忙著。待后來翻起手機上拍下的照片,看那窗鋪旁臨街的木板大門上,飾了花邊和福童的紅底金字對聯,上聯寫著:富貴門庭日興旺,而下聯被留在了鏡頭外面,于是謅上一句下聯:平安家宅長吉祥。
在古鎮的高處,樓梯街入口的古榕樹下,一間小店在門前的小貨架上賣著各種飲料和當地的土特產。在古樹根上,白色的泡沫箱子上擺開了一排形狀大小不一的、裝在土陶罐子和塑料罐子里的豆豉,在那一罐一罐的“魯史滋味”里,使人遙遙想見這古鎮千年綿延的光陰。日暮天遠,古樹下的公路上車來人往,樹后的一間民居,將樓梯掛在臨街的墻外。看過去,不見民國時大理茶商曾于此修建的迤西會館,不覓門外青石鋪就的九臺階梯。
“是夜為中秋,余先從順寧(指今鳳慶縣城)買胡餅一圓,懷之為看月具,而月為云掩,竟臥。”古鎮的冬夜,寒冷而清朗,明崇禎十二年中秋之夜徐霞客沒能看到的那一輪月,化作一彎窄窄的弦鉤,清照著這一方古老的集鎮,在夜色里,與一壺山長水遠的古茶如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