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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2期|計文君:桃花源(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2期 | 計文君  2019年02月03日08:55

    內文摘錄|

    驚蟄過后了,太陽高了,風里的暖意很分明。

    清洛松開了脖子里的絲巾,觸碰到剛才自己抓出的傷痕——也許,她可以把窒息的恐懼,回憶成落花的憂傷,或者把無常的耦合,當成無私的犧牲,就像他的愛與死……

    再也不要想這些了!

    她迎著風,看著眼前被她徹底改變的鎮子,這是命運賦予的力量——擁有這種力量,你可以在時間中逆行,在空間里縱橫;你可以讓落地的蘋果飛上枝頭;你可以讓平整的柏油路變成青石街道,只為曾在詩里響起的馬蹄聲;你可以讓故事變成現實,現實再度被講述成故事,就像桃林與“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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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年前,盛夏。

    釣魚臺國賓館芳菲苑會議大廳,主席臺大屏幕上定格著會議名稱:中國鄉愁文化促進會成立大會暨中華鄉愁文化產業發展高峰論壇。

    秘書長賈弘毅忙得像操持大家族紅白喜事的當家媳婦。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看了看手機,快步走出會議大廳。身后開始播放的宣傳片中,氣吞山河的恢弘配樂與渾厚深情的解說男聲混雜著嗡嗡的人聲,讓賈弘毅頭昏腦漲。

    會議大廳外的休息區,人頭攢動。一位面孔為公眾熟知的文化名人正在接受采訪;幾個文旅行業的企業家們在互換名片;行業金融協會的兩位領導自顧自說著話要進會場,被身著青花圖案旗袍的禮賓小姐溫柔地攔下,笑著引到用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畫為底的簽名板前;新舊各種媒體人扛著長槍短炮、舉著手機自拍桿在人群中尋找目標……賈弘毅快步穿過人群,推開大門,撲面而來的熱浪和夏日午后的刺眼陽光反而讓他精神一振。

    樹影婆娑,蟬聲清亮,賈弘毅舒舒服服地吁出一口氣來,魏文庸的車也到了。

    魏文庸的助理從前座下來,一路小跑過來拉開車門,賈弘毅跟著出來迎接的幾位相關領導也疾走幾步到了車前。

    魏文庸的紅酸枝拐杖先伸了出來,然后是裹在玄色香云紗闊腿褲子里的一條腿伸出來。助理伸出手,魏文庸虛虛地將手搭上去,下車,立在車門邊,遠眺,略微四顧,才把目光收回,投向趕到車邊迎接的人——德高望重名滿天下的文化大家自有一番不同流俗的豐儀。

    魏文庸微笑著和前來迎接的人一一握手,最后輪到賈弘毅——他滿臉堆笑躬身兩只手握住魏文庸的手,叫了聲:“老師!”

    不是魏老,不是魏教授,只叫老師——強調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親近。

    魏文庸笑著用力晃了一下賈弘毅的手,低聲說:“小子,這是要劫皇綱啊!”

    賈弘毅謙遜地弓腰笑,“老師取笑了!”

    魏文庸這話里的“典故”,來自數月前賈弘毅的狂言。

    那是研討會中間茶歇,賈弘毅和幾個熟人閑聊,有人說某某某辦國學班騙了不少錢,賈弘毅不屑一顧,“裝神弄鬼欺世盜名,辦班兒能收幾個錢?!改明兒,咱們幾個憋個大的!劫就劫皇綱,嫖就嫖娘娘!”

    眾人哄笑,有人在賈弘毅身后說:“好有志氣!”

    賈弘毅扭臉,耳朵里轟一下,臉變得滾燙,結巴著說:“魏、魏老……”

    魏文庸笑著說:“改天給我說說你打算怎么劫皇綱!”

    賈弘毅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如回眸私顧賈雨村的丫頭嬌杏一樣,偶因一著錯,交了狗屎運。幾天之后,院長要他一起去參加個活動。雖然賈弘毅平素是個戚戚于貧賤濟濟于富貴論文高產熱衷開會的上進好青年,但像他這樣年輕的副教授,能跟院長大人親近的機會也不多。

    這個活動,就是在京郊一個花木蔥蘢庭軒精致的園子里,喝酒,吃飯,聊天。賈弘毅那天許是受了魏老林下之風的感召,很放得開,從屈子莊周王陽明,到唐詩宋詞《紅樓夢》,從文旅產業升級換代,到人工智能萬物互聯,談什么他都懂,都插得上話,古典是美的,世界是平的,未來是濕的……

    酒酣耳熱,臨水的敞軒上喝著明前龍井的魏文庸說,對面朱欄板橋的亭子上缺一副楹聯,他給了個上句,“朱欄空明月”,環視眾人,賈弘毅張口對道:“綠水惹閑花”。

    魏文庸大笑,“劫皇綱,惹閑花——你這小子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院長大人很沉默,坐在車前座的賈弘毅僵硬著脖子略偏臉偷眼看后座上院長的臉色——也不是十分難看,木木的定定的,似乎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賈弘毅坐正了,以免引起院長的注意,酒意褪去,心里開始七上八下——自己有些太鬧騰了,不知道今天這個聚會的深淺,說多錯多……

    拖著心底的長吁短嘆下了車,到家借酒蓋臉,一頭栽在床上,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帶著氣推他,他耍死狗閉著眼哼哼地裝醉,后來真的就睡著了。

    凌晨兩點鐘醒來,干疼的喉頭下面是空落落的軀體,心丟了一般。他摸索到了客廳,抓起茶幾上的杯子,一股刺鼻的腥味讓他又放下了。窗簾沒拉,遠處建筑物上的燈光照進了房間,不開燈也能繞開滿地的雜物去廚房。

    三家分租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客廳這樣的公用空間永遠臟亂,“像國民黨撤離大陸似的”——母親在賈弘毅婚后來過一次,站在客廳里,自以為淡定而幽默地說了一句。新婚妻子小歡沒聽懂婆婆大人的話,低聲問賈弘毅什么意思,母親聽見了,就說:“意思是我們要齊心協力建設新中國。”

    母親是中學老師,把兒子培養成了當地的高考文科狀元,在北大從本科讀到博士,并且留在北京做了大學老師……賈弘毅婚后,母親只來過那一次,在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一晚就回去了。他們的“新中國基礎設施建設”——買房首付和每月的按揭還款,完全依靠母親,賈弘毅與小歡微薄的工資,勉強夠他們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但作為母親在家鄉開辦的高考補習班的活廣告,賈弘毅在母親故作淡然的講述中,依然天之驕子般活得讓人艷羨。

    從冰箱里找了半瓶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的橙汁灌下去,想著母親的比喻,賈弘毅陡然有了兵荒馬亂身世飄萍的凄惶。從廚房的小窗里看得到天心處的圓月,想起白天的園子,魏文庸的笑,院長的臉色,還有那副對聯,“朱欄空明月,綠水惹閑花”……他毫無睡意,也不想再回到床上弄醒懷孕妻子,于是把自己的身軀蜷縮進了客廳沙發里,刷微信到天亮……

    2

    那夜賈弘毅佝僂蜷曲的背影,留在了斷裂的“前生”之中。

    天亮時,外面的世界變成了巨型的豬籠草,猙獰艷麗的紫紅葉籠啟開蓋子,一口吞掉了他這只懵懂嗅著蜜味飛近的小飛蟲。

    滑落時的驚愕,被消融的痛楚,還有神奇的輕盈重生——重生為另一個物種。賈弘毅抖動著還不熟悉的真實羽翼,撲棱棱飛到了叢林之上,這是此前他孱弱透明的小翅膀永遠無法抵達的高度——他看到了山河壯麗,眾生蕓蕓……

    時間和空間同時開始膨脹,多到無法細數的人和事涌進了他的生命,很多事物的比例開始發生變化,原本面積頗大地形復雜的校園,因著他使用的地圖比例尺急劇縮小,也迅速縮成一點然后消失不見,他的目光打量著廣袤中國版圖上成千上萬的美麗鄉村、特色小鎮……

    黃淮海平原上,有個名叫桃林的小鎮。

    頂著顆大禿腦袋的董衛東,就是桃林人。

    董衛東是那天在芳菲苑眾多與賈弘毅交換名片的董事長之一。所有來跟賈弘毅談的董事長們,都帶著關于某村某鎮的故事——歷史悠久人文豐厚的中國大地上,實在不缺神奇動人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多半是關于古人或者故人的,而董衛東帶給賈弘毅的桃林故事,是個例外。

    一個名叫清洛的女子,就在賈弘毅的人生發生巨變的同時,因為與桃林鎮的一次意外相遇,也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賈弘毅該去桃林,了解一下她的故事,給這個故事更大的可能……

    董衛東笨嘴拙舌,實在難以駕馭如此戲劇化的敘事,他講得難受,賈弘毅聽得難受,董衛東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清洛把她的故事寫下來了,領導自己看吧。

    幾天之后,因為飛機晚點,賈弘毅點開了董衛東發給他的微信鏈接。

    死亡咖啡機

    我原以為這是普通的一個工作日。

    中環世貿雙子塔中一間主色調為銀灰的辦公室里,永遠第一個到辦公室的我,摁下了咖啡機的電源開關,等待咖啡機啟動時。我揉了揉倦意猶在的雙眼。清晨八點,起床后兩小時,卻疲憊得仿佛根本沒有睡。手機不斷傳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研磨咖啡的噪音中,我刷看朋友圈。36歲清華畢業的IT男過勞猝死的消息,還在被轉,我忍不住又一次點開看了,悲劇故事的男主在黑框眼鏡后的笑臉,年輕得帶著稚氣——仿佛哪兒吹來一陣冷風,我抖了一下,才意識是悚然的戰栗,不覺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淚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迅速克制了自己的負面情緒,深呼吸——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對……

    咖啡溢出了白色的馬克杯,我慌亂地去摁控制鍵,端杯子,滾燙的咖啡淌到了手指上,白皙的手指紅了,我沒有感覺到疼!我用力呼吸,濃烈的咖啡香氣應該充盈在房間里,可我沒有聞到!又來了,我沒有被治愈!我用力呼吸,呼吸,以至于嗆咳起來,咳著咳著,我哭了!

    我這種古怪的感官失常,第一次出現是去年夏天。上周末就有同事嚷嚷,辦公室里有味兒!大家也都沒有在意。經過兩天的醞釀,那味道變成了惱人的惡臭,周一同事進門就掩鼻尖叫,最早到辦公室的我卻沒有聞到,在我愕然發呆時,自動充當獵犬的同事在我工位的抽屜里找出了一個被遺忘的牛肉漢堡……

    我去了醫院,從耳鼻喉科、神經內科看到了精神科。三甲醫院證照齊全的心理醫生告訴我,這種感官失常是心因性的,也許我的潛意識要我對世界封閉自己的感官——以躲避痛苦或者壓力……

    我自認為是身心協調的達人。十二點之前睡覺清晨六點半起床,每周去兩次健身房,自覺屏蔽各類負能量信息源,知道如何及時給予自己正面的心理暗示,理性樂觀,善解人意,諳熟各種養生知識,善于煲制各類心靈雞湯。27歲的我上接70后主管下罩90后新人,在公司人際關系和諧到無隙無縫四季如春。我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會有嚴重到疾病狀態的心理問題。

    我相信科學,配合治療,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再次擁有那個身心健康的自己。可是,在這個冬日清晨,毫無理由突然復發的感官失常,讓我崩潰了!

    那是一場浩浩湯湯決堤洪水般的大哭!大哭摧枯拉朽地攜帶走了我所有的理性,只剩下一篇濕漉漉黏糊糊的淤泥般的絕望!我抓起包沖出了辦公室——我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從辦公室一走了之之后會如何,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將車開出地庫,一頭沖進北京早高峰的車流里,在龜速前行的汽車里,我接到部門經理的電話:“怎么回事啊?章清洛你是從不掉鏈子的!客戶馬上要到了!”

    我很淡定:“我病了!”

    經理:“你病了?!你病了這個案子怎么辦?你也知道這個標意味著什么……”

    我吼了出來:“我死了!”

    我把手機扔在一邊,最后吼出的那句話還車內嗡嗡盤旋,我落下車窗,寒冷污濁的空氣呼地撲進來,把那句話吹得無影無蹤。

    我過分用力地把著方向盤,如同掉進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這不是一次所謂說走就走的旅行,這是逃離,逃離一座正在窒息我感官的城市——我感覺到了死亡,緩慢的細微的死亡,一點一點在吞噬我。那種恐懼和悲哀是無法言表的,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瞬間,我要逃生!不知道逃向何處,我本能地奔著南方去了,也許,那里會有生機……

    3

    賈弘毅頗為意外,不是他想象的帶點兒文藝腔的營銷文章。他有過無疾而終的創作經歷,他一眼就能辨識出如此細密流暢的敘事,沒有一定的文字訓練是做不到的。但他沒有因此質疑清洛敘事的真實性——恰恰相反,清洛的真切描述喚起了他“青椒”歲月里曾經揮之不去的瀕臨窒息的絕望感。他跟著文章的提示,關注了民宿公號“去往桃花源”,在標題為“清洛故事”的專欄里,找到了下面的文章。

    靈異事件

    我獨自待在一個沒有暖氣的小旅館房間里。我甚至不知道此地確切的地名和行政區劃。也許還在河南,也許已經進了安徽,有一條河穿過小鎮,剛才開車過橋的時候看到的牌子上寫著沙洛河,旅館老板娘操著濃郁的豫東口音。

    十二個小時之前,我還身處北京CBD,一個小時之前,我還在京港澳高速上一路向南。

    天黑了,車燈照著朝向黑暗無限延伸的道路,我感到頭暈心慌。近十個小時的奔逃,生理和心理都到了極限,我倉皇從最近一個出口下了高速,駛入一座未名小鎮,駛入一個未知的故事。

    晚飯時分,街兩邊黑沉沉的是關門的店鋪,門口亮著燈箱的只有兩三家飯館、發廊和網吧。不知從何處飄來音樂,竟然是張學友的《吻別》,童年飄滿大街的歌聲再次被送入耳中,如同聽到一聲召喚,驀然回頭,看見已然故去的朋友,就站在幾步外沖自己笑,心底那份哀與驚,足以麻痹四肢。

    我踩下了剎車,落下車窗,冬夜的空氣撲進來,落在微微沁汗的臉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有紅薯被滾水揉破纖維時散發出的飽含水汽的甜,久違的煤炭燃燒的煙火氣,藍色的小火舌從黑黑的煤塊里鉆出來,急急地舔著鍋底,空氣里開始有了淀粉焦糊的氣味……

    一個讓我渾然顫抖的事實撞穿我的意識——這一切都來自感官,如此鮮明真切!我必須證明這些氣味不是幻覺和想象——跟隨那氣味,穿過街道,到了街口,一個白底紅字的燈箱上寫著“平安旅社”四個字,老板娘正巧在門口傾倒爐渣,余熱尚在的爐渣騰起一陣白煙。

    我下車,跺腳,活動僵硬的雙腿,焦糊的氣味濃烈起來,我忍不住說:“鍋要糊了。”

    老板娘被提醒了,匆忙奔進屋去。我打量眼前這座略顯怪異的建筑,底層顯然是老宅子,二樓是后來加蓋的,燈箱的光圈里,能看到半截老舊的青磚墻,砌封門口是線條古拙的雕花大磚。從門往上,整個外墻貼著窄條白瓷片,時間久了,臟兮兮的,斑斑駁駁地脫落了不少。邁過一尺高四寸厚的大門檻,迎面是條案方桌,供著果品,中堂上粘著張紅紙,上面寫著這個家歷代先人的靈位。左右兩邊是通向里屋的門,都掛著半截門簾,左手邊的門開著,能看到老板娘挪動的腿腳,焦糊的氣味也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可以推斷那里被當做了廚房;右手邊的門被L型的鋁合金框架玻璃柜臺擋住了,柜臺里是香皂毛巾牙刷牙膏之類的日用品,柜臺上放著一個卷邊兒的登記簿……我站在這家平安旅社的“大堂”,老板娘從廚房里出來了。

    我看著她在那個卷邊兒的登記簿上寫下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證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被靈界接納,我拿到了渡我到另一個世界的船票,也許我真的逃出生天了。

    我跟著她進了廚房,慢慢地喝著她盛給我的一碗黏稠滾燙的紅薯稀飯,微微有些糊味兒——不是我的幻覺,一切鮮明真切得讓我感到刺激——后天失明的人突然恢復光明,也許就是這樣……

    然后,我跟隨老板娘上了二樓,她打開一個房間,說這里朝著后院,安靜。

    太安靜了。

    老板娘鋪床,打開了電熱毯。我站在窗邊,外面沒有燈光,窗玻璃成了鏡子,我拿手指劃著玻璃,手指木木的,玻璃上有手指劃過的淡白色指痕,為什么手指卻沒有冰涼的感覺?幽暗的窗外有個女子驚懼悲哀的臉——象牙黃的膚色,光源來自頭頂的那枚看不見的白熾燈,追光一樣遙遙投下,黑色的頭發和黑色的駝絨大衣早與背景沆瀣一氣,把裸露的脖子和臉拋了出來,光潔明亮、伶仃哀傷地漂浮在一片幽暗之上,溺水般無力地漂浮著……

    燈泡里鎢絲微微顫動發出滋滋聲——那是幻覺,燈泡里面是真空,沒有空氣,聲音是無法傳播的——也許,那些滋滋滋的聲音,是我進來時,驚擾了房間里的鬼魂,那微弱的聲音,是被趕到天花板的鬼不滿地從牙縫里出氣……或許是嘲笑,那鬼捂著嘴在嗤嗤嘲笑愚蠢、無助的我……

    我下意識轉身,發現門開了——我又沒聽到門開的聲音!老板娘拎了壺熱水進來,走過去摸了摸剛才她鋪展好的被子,關上了電熱毯,不知道她是為了省電,還是為了安全——老板娘把熱水倒進臉盆,雪白的毛巾也丟了進去。

    我有些遲疑地問:“這兒——就你一個人?”

    老板娘含糊地一笑,“不是還有你嗎?兩個人。洗把臉睡吧——你穿得太薄,這兒冷,仔細凍著了!”

    老板娘走了,我才意識到在沒有暖氣的環境中待了許久,身體涼透了,凍木了。把手插在熱熱的水里——通常我不用溫度這么高的水洗臉,但今天可以,那微微發燙的水透過毛巾浸漬著臉皮,表層的肌膚仿佛隨之溶解,微微的刺痛,像過于熱烈的親吻。從刺痛里掙脫出來,我從臉上拿下毛巾,清冷的空氣捧著潔凈的新生的臉頰,映在粘在墻上的簡陋鏡子里——孩子氣地紅著,張皇,喜悅,像剛剛被吻過,卻不知道那吻的含義。

    我鉆進厚厚的被下睡了,被窩是熱的,像個繭——我的身體被罕見的濃烈睡意軟化為一條蠕蟲。這時我感覺有人坐在她的床邊,伸手替她掖嚴了肩頭的被子,那人說:“跑了多遠?——你要去哪兒呀?”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想看一眼,可眼皮被黏上了,我睡著了。

    明亮的天光,我醒來時感覺亮得幾乎睜不開眼,昨夜忘記拉窗簾了。索性閉上眼,原來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光線,還有冷冷的空氣,從被窩里抽出手臂放在外面,那手臂仿佛浸到了涼水里。

    想起了小時候,那早已忘記的感覺——沒有暖氣的冬天的早晨,破繭一樣艱難地起床。時間原來是這樣蜿蜒盤旋在空間之中的,我覺得回到了過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我想留在這里。

    一念生,因緣起。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念頭將改變我的命運,改變周媽媽的命運,甚至改變桃林鎮的命運。

    4

    也許是候機廳貴賓休息室的冷氣太足,也許——賈弘毅抬起頭,摩挲了一下起了雞皮疙瘩的胳膊,又把自己埋進了清洛的文字里。

    周媽媽

    我不知道來到桃林鎮的次日,是臘月二十三。

    空氣里有蔥姜的氣味,打開門那味道更濃,刀噔噔地在案板上剁著。我走下樓梯,小時候放寒假,自己就是在這樣的氣味和聲音中醒來。老板娘聽到了腳步聲,奓著手從廚房里出來,看看站在樓梯口的我,說:“你穿得冷!下雪了,下了一夜!”

    我忽然哭了,眼淚在臉上無聲無息地淌著,抹了還淌,老板娘驚訝地微微張著嘴,呆了一下,隨即理解了,她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有一種渾厚而寬廣的同情——不用真的知道,知道了也許依然無法真正懂得,對于她來說,我的悲哀過于復雜幽微,真偽難辨。老板娘說:“我給你拿件襖。”

    老板娘不只給我了一件棉襖。在后院一個整潔的房間里,我脫下駝絨大衣,黑色羊絨套裙,緊身的褲襪,靴子,換上了老板娘給她找出來的一套保暖內衣,大紅色的鴨絨襖和一條黑色的保暖褲,還穿上了羊毛襪子和一雙棉鞋——感覺自己是在襁褓之中了,且被人溫存地抱著。衣柜門上有鏡子,我整了整那件鴨絨襖的白色兔毛風帽,環顧四周,衣服顯然和這個掛著粉紅格子窗簾、鋪著粉藍格子床單的房間屬于同一個主人,老板娘沒有說起房間的主人是誰。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房間,走過后院。白雪世界很不真實,如果不是臉上的皮膚繃緊發疼,我一定覺得自己在做夢,天色很亮,雪還在下,伸手去接,竟接了一蓬,化了一掌心的水。回到樓上的房間放下衣服,想了想,下樓去廚房里找老板娘。

    廚房很寬敞,除了那一間正房又擴出了一間,朝后院開著大大的窗戶,窗下放著張半舊的黑漆方桌,兩條寬板凳,灶臺和周遭貼著白瓷片,墻也是雪白的,鐵皮煙管也是簇新的,讓人覺得窗明幾凈的。灶臺的旁邊是棗木案板,案板上擺著十幾個硬邦邦的饅頭和豆包,旁邊是柳木菜墩,老板娘正把剁好的蔥姜末扒進盛肉餡的盆子里。我沒做聲,坐到了寬板凳上。火上放著蒸籠,剛圈上氣,繚繞的水汽從暗黃色竹籠蓋的縫隙間溢出來,同時釋放出香味,能聞出來,籠里蒸的有酥肉、魚塊兒、排骨……我餓了。

    此時此刻的饑餓,讓我感到委屈。

    老板娘走到屋角的水池邊,扭開龍頭沖菜刀,又洗干凈了自己的手,看著那個因為棉服越發顯得臃腫的普通老婦人的背影——母親的背影,我心里荒誕的委屈越發重了。也許是板凳有些低,就覺得桌子高,大人坐在那里也成了孩子,我的委屈是孩童時代的委屈。

    過年的菜肴準備要花費好幾天,家里整日繚繞著誘人的香氣,可那些東西一時是吃不到嘴里的。雖然最終可以吃到,而且總是吃到饜足——初五初六,母親就催著她吃,要壞了要壞了——即使是油炸又反復蒸過,可放了十天之后,那些肉食的鮮美味道還是會大打折扣,那時候我就不肯吃了。我替它們可惜,最美味的時刻卻被擱置起來。

    這種延宕不是因為匱乏,而是因為鄭重,一種充滿敬意的延宕。我理解到這點的時候,已經不記得母親這種鄭重帶給我的委屈了。只記得有母親的世界,天地有時,萬物有序,四季輪回,年節流轉,有初一十五端午中秋臘八除夕,有寒暑冷熱,春花秋月……母親帶著她的世界離開了,我落進了真空——真空里沒有聲音,沒有感覺,所有關于那個世界的感覺都塌陷進了忘卻的黑洞,我頭腦清醒鎮定自若地在真空中漂浮……

    此時驟然重現的委屈,讓那個世界回來了。

    “周嫂子!周嫂子!周——”

    嘹亮的女人的嗓音,號角似的破空而來,半截簾子一挑,一個穿亮金色鴨絨襖的中年女人,拎著個紅漆食盒進來。那女人愕然張嘴,最后那聲叫被噎了回去,見了鬼似的看著我。

    老板娘轉身:“還得等會兒,沒好呢。”

    女人回過神兒,眼睛還在我身上,“周嫂子,這是誰呀?猛一看我還以為是小青回來了!”

    老板娘淡然說:“是住店的客人。”

    女人哦哦地應著,在我對面坐下,搖頭嘆氣。

    老板娘開始低頭和面,不說話,女人就跟我搭訕,問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胡亂應著。女人說既然到了他們桃林,就該去河對面看看娘娘廟,據說女媧娘娘摶土造人就是在他們這地兒,又感慨我沒有趕上正時候,每年二月二到三月三,娘娘廟的廟會香火可盛了,人山人海的;接著是來看桃花的,沙洛河對岸有十萬畝桃園,周嫂子這店里一年的挑費都指那兩個月掙呢。

    籠屜里的蒸碗蒸好了,老板娘一碗一碗地放進女人的食盒,女人說笑道謝而去,廚房里陡然靜下來,廚房的空氣里有些微妙的尷尬。

    老板娘先開口,“小青是我閨女,七八年沒信兒了,找不著人!”

    我不敢追問,更不敢告訴她我的小名也是“小青”。老板娘反倒寬慰我似的笑笑,轉身拿過一個笸籮,打開冰柜,扯開里面一個個的塑料袋,大把大把往外抓炸好的酥肉、排骨、雞塊兒、瓦塊兒魚、蓮條、豆腐條、丸子……凍硬了的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響里,老板娘淡然得有幾分麻木地說著,“最后一個電話,也是快過年了打的,說是在廣州,要去北京。那是北京開奧運會那年,后來就沒信兒了。天南地北的,她有本事跑,我們沒本事找!過了兩年她爸也走了,癌癥,小青她不知道……”

    老板娘端著盛了一半的笸籮,臉上浮著微笑,那笑里有幾分歉意,仿佛在為給別人講述如此不愉快的故事抱歉。老板娘關上了冰柜的門,似乎是思忖,又似乎是自語,“我不是說現在不好,到底不挨餓受凍了,我是挨過餓的,可現在這日子過得比挨餓的時候還‘枯楚’——心里‘枯楚’……”

    清洛笑了笑,雖然不是豫東人,可“枯楚”是晉冀魯豫很多地方方言都有的詞匯,她聽得懂。“枯楚”本意指東西起皺,蔫,又常被用來指人落魄倒霉,陰郁壓抑,萎靡不振,只是所有的這些書面語言都不能完全涵蓋這個詞所表達那種無力感,那種正在慢慢死去的悲哀與恐懼……

    老板娘笑了一下,半是自嘲半是自我寬慰,“唉,老了能不‘枯楚’?!從臉‘枯楚’到腳,上下里外哪兒都‘枯楚’!”

    老板娘把笸籮放在案板上,說:“過年這蒸碗,原來都是各家自己蒸,現在都來我這兒買現成的——對我也是好事兒,多掙倆。”

    我抹去了眼淚,說:“周媽媽,我幫您吧!”

    那聲“周媽媽”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剛剛變成“周媽媽”的老板娘愣了,但她沒有推讓,答應了。她在菜墩上拍大段的蔥姜,我一邊說著以前家里如何過年,一邊按她說的,一碗一碗地碼著食材,鋪上蔥姜,放進籠屜。我的臉被爐火燎著,被籠屜里彌散的水蒸汽熏著,灼熱卻舒服,那些關于過去和母親的記憶,也如同爐火與蒸汽,燎著、熏著我的心,灼熱卻舒服。

    放好蒸碗,周媽媽又在蒸屜里擱進去兩個大饅頭,接著在旁邊的灶上燒了一鍋面湯。一刻多鐘,兩人的早飯也好了,熱騰騰的饅頭,一碗酥肉,一碗蓮條,加了醋和麻油的纖細如發的芥菜絲,最后是順滑的面湯——臘月里的味道!時間在咀嚼中開始倒流,我隨著那些食物的味道,回到了少年、童年……沒有悲傷,只有愉悅與滿足,廚房里的籠屜不間斷地蒸騰著更多的愉悅與滿足……在收拾碗筷的時候,剛剛相識不到24小時的兩個人,很自然地變成了親親熱熱的“周媽媽”和“閨女”。

    周媽媽從爐火拿毛巾墊著端過來一個巨大的搪瓷茶缸,鮮紅的牡丹花心處脫了一塊瓷,黑黑的像是落了只甲蟲。茶缸里悶著釅茶,兩三朵淺褐色的臘梅浮在杯沿處,她拿了個淺淺的黑黃釉粗瓷小碗倒了一碗給我。

    我洗凈手,接了茶,低頭喝了一口,茶雖釅,卻順滑,一口下去,肺腑都覺得熨帖。抬頭,看見周媽媽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眼神兒有些恍惚,略顯浮腫的眼皮兒抖抖的,黑黃的臉頰上有團紅暈,那一刻有一種想投入她懷中的沖動——真想被母親抱一抱呀!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熱望從目光中袒露無遺,周媽媽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閃了目光,耷拉著眼皮,揪自己套袖上的線頭兒,問:“閨女,你今兒走嗎?”

    “不走!”我脫口答道。

    周媽媽臉上有了笑,抬眼望著我,“那咱包餃子,今兒是小年兒!”

    5

    賈弘毅聽到機場廣播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才匆忙奔向登機口。

    手機被他握得有些發熱,他坐下之后,揉了揉酸澀濕潤的眼睛,在空乘提醒大家關閉手機的時候,又戀戀地刷了一下,十幾張照片劃過屏幕,棗木案子柳木菜墩暗黃竹籠,包餃子的周媽媽,搓灶糖的周媽媽,燃香祭灶的周媽媽……賈弘毅想,間或出現在周媽媽身邊的,那個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應該是清洛……

    董衛東早就向他推送過清洛的微信名片。

    董衛東的公司是該地市最大的地產集團,做文旅也有七八年了。他去桃林考察舊城改造,發現了清洛的民宿,不僅做了投資,還聘請她做了文旅集團的創意總監。

    董衛東真正感興趣的,當然不是民宿。賈弘毅有些擔心,這個大禿腦袋很可能毀了那個小女子用來拯救身心的“桃花源”。

    公號里的照片,多半是大大的風景,小小的人。好在照片像素很高,經得起他放大放大再放大——他研判著清洛的眉眼,同時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賈弘毅和清洛添加了微信,客氣一番,清洛給他發了一些民宿以及鎮子的照片和大致的開發規劃。賈弘毅那晚斟酌再三,發給她一句:軒窗明月人不見。

    清洛回他:小鎮落花誰與歸?

    賈弘毅接受了董衛東的邀請,去了桃林。

    三年之后,他和清洛站在了黃河岸邊。

    這三年,賈弘毅的人生航船轉過急彎之后,駛入了和緩開闊的中游——至少外面人看如此,但撐船的他明白,貌似平靜的河面下盡是漩渦湍流,稍不留神,等著他的就是滅頂之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如斯的,不只時間,還有空間、人事……

    清洛盯著腳下緩緩流淌的黃河水,兀自出神,脂光粉艷的臉,宛若畫中人,賈弘毅的獨白也就成了畫外音。

    三年了,二十七歲的清洛,變成了三十歲的清洛。

    在這三年中,當初妻子腹中的嬰兒已經長成了會對他說“Dad,I love you”的兩歲半女孩兒。而妻子的懷里,又有一個剛剛出生的男嬰在吃奶。辭去工作的妻子成為了一雙兒女的黯淡背景。原本退出他日常生活的母親,再度成為這個家的家長,比妻子小歡更加嚴厲地約束、監督著賈弘毅的行為。

    清洛從未成為賈弘毅的問題。

    她真的如畫中美人,他召喚時才會活過來,與他濃情蜜意,欲仙欲死,平日里就是張無聲無息的畫,只要他的目光投過去,她就在那里,默默地等著。

    她越是這樣懂事,賈弘毅心里的壓力就越大。固然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擔心這沉默的期待如淤積在河床上的泥沙,一年一年地沉淀下去,堤壩維護得稍有差池,他就得接受“懸河”灌城的災難了;但更重要的,他要替清洛的一生著想。

    替清洛想,他就得放開她——他那特別的“愛的方式”,在她身上留下了禁絕別人接近的印跡。他用這種方式愛過的人,只有清洛。

    清洛是他的初戀也是他的絕戀;是幻影幢幢的秘境,也是褪盡偽飾的樂園;讓他成為暴君,在凌虐宰割中感受權力極致的快感,也讓他化身赤子,在哭泣顫抖之后安享溫軟的懷抱,吸吮著血變成的乳汁……怎么能割舍?!

    他依然要割舍——這份犧牲先感動了賈弘毅自己。站在黃河岸上,他為清洛唱完一曲“贊歌”之后,又賦上了一曲“離歌”。

    這曲“離歌”,他曾節節推敲,字字斟酌,主體說理,因為愛你才放開你;結尾處抒情,今生我都會默默地守護你……

    賈弘毅說理結束,頓了一下,清洛應了聲,“我知道了,咱們走吧。”

    她轉身走回了車邊,結尾部分的抒情,只能憋回去了。

    賈弘毅的感覺,宛如下樓時以為還有一級臺階,結果腿腳結結實實地墩在了平地上——比踏空了還讓人錯愕、難受。談話成了斷崖,賈弘毅心內忽悠一下,有種恐懼的眩暈感,他沒有動,飽含情感地叫了聲,“清洛——”

    清洛回頭笑了一下,“真該走了,人家好不容易答應來站臺,不能讓你的甘田師兄等咱們呀。”

    清洛伸手拉開車門,裙袖下是她單薄的肩膀和纖細的胳膊,胳膊停在車門邊,那茶葉末色的真絲袖幅,在風里無助憂傷地抖動著……

    賈弘毅為了抵抗那憂傷,回頭又看了眼近乎凝滯不動的黃色水流。

    6

    去機場的路上,賈弘毅在心里感慨:還是不夠自私啊——做不到師兄那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賈弘毅都不記得師兄到底有過多少前女友了。

    雖然賈弘毅稱呼甘田師兄,其實他們只是校友,不同年級也不同專業,湊巧住進了一間宿舍而已。賈弘毅很不喜歡甘田給他起的綽號“小熊維尼”,但他從來沒說過,憨憨地笑著答應。那時候的賈弘毅跟人處不來——別人看不起他,不愿搭理他,甘田比那些自以為是的膚淺家伙厲害多了,卻對賈弘毅很好。他看了賈弘毅的學習習慣,猜他是教師子弟,解釋說,咱們倆一樣,都有被當老師的爸媽擰出來的變態習慣。賈弘毅很快從別人那里知道,甘田的父母可不只是普通的老師,都是學界的泰山北斗,但因這句話,和師兄在心里親近起來。畢業之后那段清苦的日子,想好吃好玩的就給甘田打電話,師兄總是有求必應。賈弘毅自己有了能力之后,想加倍償還師兄,投桃報李,同時也揚眉吐氣。

    只是甘田太優越了,漫不經心地就擁有了一切,做心理咨詢也能弄得名利雙收。賈弘毅縱然劫了“皇綱”,揣著險中求來的“富貴”,想想甘田,別說炫耀,拿出來的底氣都不足,到底還是沒嘗到揚眉吐氣的滋味。

    請甘田來,是參加清洛的《桃花源》新書發布會。民宿公號里的那些文章,加上以此為肇端的桃林鎮舊城改造的故事,成了這部非虛構作品《桃花源》。

    走去停車場的時候,甘田被粉絲認了出來,圍上來合影。甘田很大方地松開拉桿箱,攬著兩個女孩子笑對鏡頭。那兩個女孩顯然注意到了清洛,有個冒失的說甘田老師的女朋友好美啊!清洛忙不迭地否認,甘田站在那兒傻傻地看著清洛笑——賈弘毅那一瞬間,感覺到了揚眉吐氣。

    第二天的發布會就在他們入住的迎賓館舉行。晚飯前散步,賈弘毅帶甘田去看了當年毛主席專列開進此處的鐵軌。甘田笑著對清洛說,“你這發布會的規格夠高的。”正低頭走在鐵軌上的清洛,一趔趄,甘田伸手攬住她,把她扶了下來。

    清洛顧忌地看了一眼賈弘毅,迅速掙脫了甘田的手,說,“我哪兒配啊?還不是為了桃林的項目,領導要求的,沒辦法……”

    甘田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轉向了賈弘毅——師兄竟然會驚訝?賈弘毅笑著過去攬住師兄的肩膀,說該回去吃飯了。

    甘田的手在肋下捅了賈弘毅一“刀”,賈弘毅嘿嘿地笑起來。

    晚宴他安排甘田在作協、出版社那屋。賈弘毅出去各屋敬過酒之后,回到了甘田所在的這屋,坐下對作協主席說,甘田不只是心理專家,也是暢銷書作家。甘田忙不迭地否認了,笑著說,“在真正的作家面前,我臉皮再厚也不敢這么說,我女朋友給我的定位很準確,文字工作者。”

    有人就說:“甘田老師的女朋友一定很美,給我們看看照片吧。”

    “我請示一下,她同意了就給你們看。”甘田說著,真的就發起了微信。大家又笑了。賈弘毅疑心這是師兄不愿拿出照片的“即興演出”。甘田這位現任女友艾冬,不只容貌平平,身家也是平平,還比甘田大好幾歲的樣子,十分不般配的兩個人竟然還一直沒有分手——自己女兒周歲生日的時候師兄身邊是她,自己兒子過百日,和甘田一起來的還是艾冬。兩年多了,這在師兄波瀾起伏的情愛史上,無疑是特例了。賈弘毅不知道是不是師兄山珍海味吃膩了,用白菜豆腐換起了口味——那個艾冬,淡淡的,話不多,開口總是微笑,想必事事會順著甘田,就像清洛對他一樣,百依百順。甘田又在看清洛了,清洛回避地垂下了眼睛。

    賈弘毅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絲快意。

    他帶著這絲快意開始勸酒。賈弘毅有哮喘,以前幾乎不喝酒——甘田知道,所以賈弘毅半真半假地“舍命陪君子”,逼得他無法推讓,很快就有了醉態。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賈弘毅先是掛了,電話又執拗地響起來,賈弘毅接了,聽見院長的聲音,立刻出了房間。

    7

    院長依舊是賈弘毅的領導。

    這不僅僅因為鄉愁文化促進會掛靠在他們學院,賈弘毅的工作關系是按照高校教師離崗創業的政策來處理的,院長對賈弘毅還有一層更為隱秘和直接的領導關系。賈弘毅擔任法人代表的文化公司作為實體承擔著促進會的各種業務。他們主要給企業和地方政府提供咨詢服務,譬如特色小鎮的文化主題提煉、田園綜合體的設計、地方非遺項目的挖掘、申報和產業化發展,申請國家相關資助資金的項目資料準備等等。自成立之日起,找上門來的企業絡繹不絕,作為執行者的賈弘毅,自然不會去深究他們從什么渠道了解且如此信任這家公司,只是把他們的項目及報價整理后,呈送促進會會長,也就是院長。

    院長會將項目報送專家委員會審批。在此階段,項目方會按照賈弘毅的要求,給付項目評審費用和專家咨詢費用。這個階段通常要長達數月甚至一兩年,專家會給出各種意見,項目方補充修改后再次提報。過審之后的項目,賈弘毅的公司就可以簽訂合同執行了。他們收取的是世面上頂級策劃公司的費用,但交到他們手里的項目,其實大局已定。他們公司不需要設計策劃團隊,只要兩個熟悉操作系統和修圖軟件的年輕人,按照既有內容來規范版式與優化圖片,一周之內就能完成。那些慕名而來的企業,都懷著一種執念,相信他們在專家指導下做出來的項目報審資料,在獲得政府配套支持以及申請國家補貼資金時定會成功——雖然事實并非如此,但他們仍然不惜代價,希望能夠和賈弘毅的公司簽訂合同。

    他們就像蒼蠅,嗡嗡嗡地圍著賈弘毅吵。賈弘毅有時候覺得他們蠢,有時候覺得他們臟,有時候看著他們如同在賭桌上下注般的神情,還有幾分可愛與可笑……被“蒼蠅”圍著的賈弘毅,偶爾也會想想,自己到底是什么?

    曾經有只“蒼蠅”,是熟人介紹他來見賈弘毅的。賈弘毅在辦公室見他,簡單聽完項目情況就說,他們的“特色小鎮”毫無特色,文化含量稀薄,房地產色彩太濃,努力的意義不大。他開始糾纏,問如何才能提升他們項目的文化內涵和特色,賈弘毅說很困難——那人又說賈弘毅正在幫他一個熟人的項目做修改,賈弘毅說我們公司團隊也是在肯定項目基礎的前提下,才會幫助修改提升,敷衍地勸他自己先回去調整充實了。

    他還不肯走,眨巴著小眼睛不厭其煩地詢問類似項目的詳情,旁敲側擊地暗示,賈弘毅撅他了一句:真項目還做不過來,誰有精力陪著你造假?

    那人臨走時陰陰地看了他一眼,嘟噥了一句,“真假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賈弘毅根本沒把那人放在眼里,卻不知道為什么始終記得他的話。他說的“你們”聽在耳朵里,像在堅實的墻壁上敲擊時,突然傳出了空洞的聲音。

    賈弘毅當時有些心驚。已經站在下面了,返回頭再推敲墻是否牢靠,多半太晚了。前幾天,忽然看到魏文庸發文公開斥責某部委官員“不學無術、尸位素餐”,那人是魏老最為得意的大弟子之一,賈弘毅還揣著攀附一下的小心機,只是苦無機會。魏老翻臉罵人,讓賈弘毅有些蒙,想著找合適的機會問一下院長。

    院長的電話,讓他所有困惑都蕩然無存了,尤其最后那句,“丟車保帥,斷臂求生——至于你我,聽天由命吧!”

    一道雪亮的閃電劈在了頭上,賈弘毅感覺聽到了自己頭蓋骨碎裂的聲音,那里面的東西四處迸散,什么都沒剩下。

    有人遠遠在叫“維尼——”

    視力漸漸跟著聽力恢復了,甘田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步子不是很穩——賈弘毅在恐懼中散掉的神智,被師兄叫了回來。

    他和甘田搭著肩往屋里走的時候,心里蒸騰起一股滾燙的煙云,辨析不出是怒是狂,是悲是喜,只覺得胸開膽裂,血脈賁張。回到酒桌前,他開始和甘田拼酒,直到甘田徹底倒下,他依舊毫無醉態。

    那一刻,他的感覺猶如拔劍斫地的絕地勇士,睥睨著已經伏在桌邊難受得只搖頭的甘田。

    8

    甘田是被別人架回房間的,賈弘毅則去了清洛的房間。

    董衛東正在那房間里等他,看見他咧嘴笑起來。

    賈弘毅盯著董衛東,一點兒笑容都沒有。

    董衛東的“夢里桃花源”,是賈弘毅上任之初最早提交的項目之一。自然不會過審,專家的“修改”意見是重新調整思路,等于全盤否定。賈弘毅那時去過桃林,勸董衛東,真不行——種幾畝桃樹就說自己是桃花源的地兒,中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董衛東不信這個邪,簡單粗暴地朝賈弘毅的后備箱里扔進去一箱“水晶富士”。當時清洛在他車上,攔住了要下車的賈弘毅,說:“你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路。”

    賈弘毅和清洛細細地討論了一晚上,決定另辟蹊徑。

    第二年娘娘廟廟會期間,賈弘毅請動了名氣聲望與魏文庸在伯仲之間的民俗大家楊老,附帶著一車專家學者,拉去了桃林。這件事自然要瞞著院長和自己的老師,而楊老并不知道他們這個不明不白不倫不類的“鄉愁文化促進會”。他能說動楊老,是因為上世紀八十年代楊老做黃河流域民俗考察時,選取的考察地點就有桃林,他還一直記掛著娘娘廟的廟會,聽說還在,立刻答應了。

    民間信仰的盛況,讓專家們感到震撼。當地人習而不察的諸多生活細節,被專家們辨識出了無比深厚的文化內涵,那些舊式民居依然在使用,這種“生活態”才是文化真正活著的標志,很可能在不恰當的開發和改造中被毀掉……

    楊老在研討會上懷著真切的憂慮對當地領導說,不能再拆了真的蓋假的,毀了活的供死的,桃林應該找到一條道路,改造出來一個“活著的”文化特色小鎮。

    市委書記親自到會,就是要討教方家。縣委班子全體成員都跟著參加了研討。董衛東不拆不遷、讓人生活其中的新版“桃花源”規劃,不謀而合地出現了。天時地利人和,經過了幾次可行性論證,他的“桃源夢”,終于照進了現實。

    賈弘毅覺得很對得起董衛東了。沒想到董衛東拿到了地方政府的配套土地、銀行貸款,得隴望蜀,還在想國家的特色小鎮津貼。賈弘毅對他的予取予求有些反感。清洛勸賈弘毅,不急著拒絕,且看看再說。

    賈弘毅這一看,就是兩年。

    董衛東顯然著急了,故伎重施。賈弘毅跌坐在沙發里,踢了踢沙發前面的那箱“妃子笑”。酒精在血液里灼燒,大腦里是一片白熾光,但賈弘毅的語調沉著、緩慢,帶著胸有成竹的漫不經心,他對董衛東說,“有了楊老那句‘桃林經驗’值得學習,你就什么都有了,急什么?”

    董衛東點頭不迭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打發走了董衛東,賈弘毅看著清洛——在燈光下裙子成了陰沉的暗綠色,而裸露的脖頸和胳膊卻越發白膩,他要撕破那綠,揉碎那白,吸吮鮮紅的汁液……

    他帶著酒后的焦渴醒來,房間里燈依舊亮著,他扭臉看到枕邊團著那條真絲裙子,一團暗紅的血跡,清洛裹著酒店的浴袍在沙發上坐著,瞪著眼睛,木著臉,朝著他的方向,卻似乎看不見他。

    賈弘毅掙扎著起來,走過去,抓起清洛的手吻了一下,清洛躲開了他挪向面龐的嘴,可能牽動了嘴角的傷口,木著的臉有了絲抽動。

    賈弘毅也就撒了手,走到小吧臺那兒,擰開瓶礦泉水,灌了下去。

    不知道是燈光還是角度,賈弘毅從站著的地方看過去,清洛的整個輪廓今天竟如此枯槁衰老。他驚了一下,走過去,盯著她的臉,鼓鼓的蘋果肌似乎被高高扎起來的頭發牽引得改變了形狀,但那光潔細膩的肌膚上一絲細紋都沒有,帶傷的嘴唇微微有些腫了,卻像破了點皮兒的紅櫻桃,讓他想狠狠地再咬下去……

    賈弘毅把她攬在懷里,低低地、含混地說,“我是真的愛你啊……”拖著的尾音,像呻吟,又像抽泣,他不知道那聲音,是否泄露了他內心的絕望,也不知道,清洛聽了他下面的話,能否承受……

    9

    賓館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齡超過了半個世紀。鷺鳥翩然飛起,樹冠里藏著它們的巢。

    賈弘毅在樹下踱著步,扭頭看到甘田從他們住的九號樓臺階上下來,忙整理了一下情緒,沖甘田招手,“師兄,在這兒。”

    甘田顯然還被宿醉折磨著,指著賈弘毅,“真是沒想到,你小子——這么多年,隱藏得夠深啊——”

    清洛出現在樓前的臺階上,遠遠看著他們,并沒有過來。

    賈弘毅發現甘田又在看清洛,笑笑,“師兄,一會兒發言的時候,好好地夸夸清洛——沒看見你的發言稿,我不放心。”

    甘田嗤了聲,“我夸人,不用稿。”

    新書發布會真的開成了大會,各級政府領導發言,作協領導發言,評論家發言,文壇名家發言,文化學者發言,民俗學家發言,文化產業發展專家發言,“特色小鎮”建設研究專家發言……當然,還有心理學專家甘田的發言。

    賈弘毅竟然在一系列的發言中睡著了一會兒,被旁邊的人推了一下才醒,那種不可思議的困倦依舊不肯褪去,他幾乎無力抵抗,艱難地端起茶杯,逼著自己不停喝水。

    董衛東在臺上,低著大禿腦袋,用帶口音的普通話,認真地念著發言稿。

    “……我至今還記得,賈弘毅秘書長在釣魚臺國賓館鄉愁文化促進會成立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他說,不只靠吟風弄月來守望鄉愁,而是通過產業發展呵護美麗中國,為所有人留住故鄉。這話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們就是秉持著為所有人留住鄉愁、留住故鄉的理念,改造舊城,開發桃林。清洛女士,是這一偉大時代進程的參與者,也是記錄者,她為我們用文字記錄下了那些火紅的足跡,我們還有幸請到了電影藝術家舒同老師來到桃林,電影《桃花源》將用影像再現那無數動人的日子……”

    清洛女士已經是董衛東地產集團的股東、文旅集團的總裁了,為了防止這個大禿腦袋過河拆橋,日后欺負清洛,賈弘毅才努著勁兒、變著法兒地推清洛和《桃花源》——他想給她能給的一切……

    董衛東終于抬起頭來,說出最后一句話,“讓桃林走向中國,走向世界!”

    掌聲中,賈弘毅知道儀式接近尾聲了,下面播放紀錄短片,既是這本書的創作始末,也是桃林舊城改造的宣傳片。賈弘毅起身去了洗手間,甘田正在里面,看見他就說,“跟別人比,我明顯夸得力度不夠啊——不過我盡力了。”

    賈弘毅說,“師兄發言效果最好——都市心理病得到治愈,桃花源就是心靈庇護所,講得很動人。可見活兒好不好,不在力度,在技術。”

    甘田笑了,“你小子,被這個清洛教壞了。”

    “清洛是個單純、聽話的女孩子,”賈弘毅拉開了褲子拉鏈,“是我太壞了。”

    “小熊維尼,你能怎么壞?”甘田笑著出去了。

    師兄不以為然的笑聲,今天格外刺激賈弘毅。賈弘毅拉上拉鏈,用手機給甘田發了段視頻——讓他看看,賈弘毅早不是那個胖乎乎的小熊了,他是受享過祭祀的神……

    已經出去的甘田,一臉震驚地又回來了,瞪著正在洗手的賈弘毅,但他什么話也沒說出來,轉身又出去了。

    賈弘毅和鏡子里的自己一起大笑起來。很快,他的笑遲滯了……

    賈弘毅回到會場,燈光亮起,接下去的環節,清洛和出版社總編輯一起,向全省1876個鄉鎮文化站捐贈新書。

    燦爛的笑容,明艷的脂粉,清洛像花一樣在灼灼地開著——賈弘毅站在門口,帶點兒心疼和迷戀地望著她,他們當初的對句幽幽地盤旋而來:

    軒窗明月人不見,小鎮落花誰與歸?

    電光火石,太短了,太快了……

    計文君 | 作者

    計文君,1973年冬生于河南。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出版有小說集《帥旦》《剔紅》《窯變》《白頭吟》《化城喻》等,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等獎項,2012年獲博士學位,專著《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現當代繼承研究》于次年出版。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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