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1期|于一爽:古代人全身輕松
房間的光線很暗,留下陰影,金色和棕色交至。張紅看著自己的手,血管凸起來,這代表血流充分,她用這只手敲擊自己的太陽穴,和墻上鐘表的聲音一致,使房間顯得更安靜,四周就像平靜的水面,而自己正準備淹死其中。
吳今的好友邀請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叮的一聲。少數時候,張紅會把手機調成這種聲音,多數時候,是靜音。所以此時此刻,她處在少數時候。
張紅點了同意,又用口水潤了一下嘴,好像同意是從嘴里發出來一樣。此外,無論誰,她都會點同意。為什么不呢。
我叫吳今。對方閃了一下。我看過你的小說。至于吳今是怎么知道的自己,這不重要。怎么聯系到的自己,這不重要。她也沒問。
頭像是一塊白色瓷磚。不是純白,是灰色,三十度或者四十度灰色。給人一種沉靜安寧的感覺。除了他說的:我看過你的小說。這讓張紅覺得一陣暈眩。她發誓:這是她最近一段時間聽過的最悲慘最怪異最糟糕的一句話。這句話充塞了房間中的這段時光。以至于她根本沒打算問一下對方對自己小說的看法。
吳今也果然沒問。這讓張紅感覺稍顯解脫。
寫東西對張紅來說就是寫東西,什么都不是,除了可以打發時間。但就算打發時間也什么都不是。人生有三萬天,不是一下就能打發完的。很多人說,寫作是逃避生活的一種方式,張紅想,那簡直就是逃避生活的所有方式里最壞的一種。就像尋找一些比其他沙子更光滑一些的沙子淹沒自己。
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本自己的長篇小說,如果你剛好是一個會寫小說的人,尤其是一個女人的時候,或者說,還不算是一個長得很丑的女人,這個是一部分人對張紅的一種期待。她寫過幾十部短篇小說似乎就什么都不是了。當然也可以證明你經受的東西還太少應該多一點,更多一點。這大體可以概括張紅的職業了,如果寫作也算一門職業的話。她也還不算是一個長得很丑的女人。至少在一部分人看來。只是迄今為止,她都沒有一部長篇小說,因為那并不能讓她打發更多時間。
進而她開始安慰自己: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寫一本小說一樣嗎。好像生活中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是為了這么一本小說一樣嗎。或者說,好像所有的愛情都是為了這么一本小說一樣嗎。她沒有仇恨。有的愛有的不愛,有的情多有的情少,但是仇恨,她為了比較嚴謹地描述這個情緒,她抽了一根煙。她什么煙都抽,什么酒都喝。這么多年,她都分辨不出來,所以從根本上,張紅相信自己什么都沒搞明白過。
她現在想抽一根煙,煙都干了。她用力吸著,不停地搖頭。
張紅35歲,明年這個時候就是本命年,她不相信本命年,但,本命年這三個字就在那里。就像山和水一樣就在那里。你不能直接從35歲到37歲。如果這樣也可以,那人就可以直接從子宮到墳墓。35歲也許是女人懷孕的最大年齡,事實上是34歲開始受孕。34歲的時候,張紅正忙著辦理離婚。那么多年的婚姻中,他們都沒來得及有一個孩子。當然,他們的分開,可不是什么流行的七年之癢。何況,七年之癢早就不流行了。現在什么都不流行。現在連死都不流行了。
孩子呢,張紅想,甚至連這樣的想法都從來沒有出現過,是啊,甚至連這樣的愚蠢的想法都從來沒有出現過。
她把煙剩下的部分捻滅在一個小碗里,如今一個人住在外面,連一個煙灰缸都不需要了。有時候,她會直接扔在水池里或者馬桶里,那么大的煙灰缸不扔都浪費了。
這是她從家里第三次搬出來,可以說,是最后一次搬出來,她搬出來兩次,又搬回去,如果不是前夫同意離婚,大概她還會搬回去第三次,第四次,第一萬次,第一萬零一次。
張紅走到洗手間,鏡子上有一塊污漬,她拿起抹布擦了擦,待鏡子上的水痕消失,她看見鏡子里面的人,有一些神情但是轉瞬即逝。她想到偶爾會有一兩個讀者問,如何理解婚姻和愛情,張紅掏了掏耳朵。她感覺,有時候,讀者比作者還瘋狂。
她又洗了把臉,重新看向自己,朝鏡子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還不太老。看上去圓而虛弱,給人一種運氣不佳的感覺,當然,如果稍加留意,也許還會被一些男人追逐,那些男人或者已經不年輕了,或者十分年輕,也許他們會相差100歲不止呢。張紅想到這的時候,覺得十分荒涼,她的洗手間就像一片平原。而自己是整片平原上最理智而苦澀的一個生命體。
人不應該靠消費自己活著,張紅忽然想到這么一個道理,她不懂那些消費自己、消費自己愛情的女作家要干什么?他們還想上天不成?也許一個客觀的角度更好,但是活了35年,坦率而言,張紅最缺乏的大概就是一個客觀了。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經擁有過的那些短篇小說——連愛情都沒有消費,準確地說,是消費了一些編的愛情吧。
鐘表響了一下。她覺得自己毫無競爭力。京市,沒有下雪,網上說,今年不會下雪,別想了。張紅現在很怕網上說的,因為連下雪這件事都沒了。連想都不讓想了。還讓不讓人活了。不久前,她從家里搬了出來,拿了屬于自己的所有銀行卡(證明她還不傻),和一個整點會報時的鐘表。她這樣想的時候,鐘表又叮的響了一聲。叮的一聲,會讓人有一種牢記生活的幻想。
35年,她想不出還有什么是必要且不多余的。甚至連35年都沒有必要,哪一年都沒有必要。
1997年,在紐約上映過一部反消費主義的話劇,舞臺上,男男女女,每個人在舞臺上只有一個動作:消費。也就是購物。然后忽然出現一個拿槍的人,將這些男男女女殺了。
張紅有一張工資卡(從來沒用過),一張儲蓄卡,一張信用卡,還有一張國外的信用卡。如果說,什么地方還有一點錢的話,那就是住房公積金了。這也不能算一無所有了。簡直就是百萬富翁。她想到一個公眾人物曾經說過一句話——我什么都有,但是我竟然這么痛苦。顯然,張紅還不能算什么都有。
她閉上眼睛想去想自己未來要寫的長篇,但,也只是這么想一想,眼下,生活中,還有不少瑣碎的事情需要操心。樓下,忽然一道很長的剎車聲音過來,她不敢睜眼去看,她覺得眼睛睜不開,張紅想,樓下會不會死人了。
離婚之后,張紅一直有失眠癥,失眠的壞處是不可以再做夢了。就像海浪一樣卷著將自己擊碎,就像不會再期待下雪一樣。想到這些,她才睜開眼睛走到窗口,從窗口可以看見切出的一小片天空和那樣的光線。這都指向不可能再下雪。
張紅又抽了一根煙,她不想等它們變得更干。或者,都抽掉算了,她想。她在水池旁邊抽了兩根,又在馬桶旁邊抽了兩根。又往樓下看了看,她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被自己錯過了。
重新拿起手機的時候吳今已經說了很多話,不能叫說話。大多是一些自言自語。
他說:我能不能快遞一本我的小說給你呢。
張紅不知道應該給陌生人回點什么。哪怕回個“好”字。然后她就回了個好字。連句號都沒有。
他還說了不少,張紅沒有記住。
◆
幾天之后,張紅正坐在房間里,快遞送過來一個包裹,大概兩層,打開第二層就是一本小說。
小說是自己打印的。最后一頁還寫上了自己的聯系方式。封面是一個線條畫,但看不出畫的是什么,給人一種很肉麻的感覺。
張紅看了下手機,沒有回復收到。因為不出意外一定收到。她理應翻開看,但是沒有什么心情。密密麻麻全是字,頁眉和頁腳的位置也全是字,從第一頁開始到最后一頁。她忽然有些嫉妒,覺得,打這么多字,怪累的。作家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看其他作家的東西,她連吳今是男的還是女的都不知道。如果是女的,那大可不必再看。多數會寫一些愛恨情仇。如果是男的,她忽然想到黃漢。她打開信息,黃漢昨天發了是不是要見面,她還沒有回復,但是黃漢也沒有發第二遍。
我喜歡把小說里的男人寫成厭女癥。吳今在信息上說。這句話十分忽然,或者不忽然,但卻是他整個語言構成大廈中的一部分。
張紅想,那女人也都有厭男癥了。但是她什么都沒說,因為她沒有厭男癥。男人,她愛過很多。
這是愛情小說的正確寫法。吳今說。我小說怎么樣?
接下來,他又自言自語很久:喜歡?喜歡這個寫法嗎?不喜歡?不喜歡這個寫法嗎?
張紅拿起手機,問黃漢。那,今天還見面嗎?后來又補發了一條:你,來我家吧。
但是,補發的這一條又多此一舉,因為通常,都是黃漢來張紅家。難道?還要張紅自己去黃漢家?去見見他的老婆和女兒?
后來張紅又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下班了,這當然是對那些上班的人來說。黃漢下班就要回家,大概,不會過來了吧。她想。她嘗試了一下撤回,還不到兩分鐘,但是每次撤回,張紅總是想,對方怎么會沒看見。然后她等了兩分鐘,這樣,連撤回都不用想了。
我覺得你從不回復挺酷,但也從不屏蔽我。吳今說。
見。黃漢說。
他媽的,我這樣的天才你為什么不喜歡,你應該喜歡的。吳今說。后來又發了個笑臉,說自己說他媽的,不是他媽的意思。
張紅想,就是他媽的意思,也行。于是張紅也發了個笑臉。
我把世界分成兩種,地心和地表。吳今說。如果你看了我寫的,就知道我說什么。
黃漢也發了一個笑臉回來。
其實很多事情,我應該見面和你說。吳今說。
為什么要我看?張紅對吳今說。但是她并不打算和他見面。
我愛女人,比較愛。吳今說。
張紅說。比較愛是什么意思?
想說的都在書里了。吳今說。
果然,黃漢發:要回家給小孩做飯。
吳今又自言自語了很多。比如:我寫的是成人童話,現在就是文化沙漠,我寫的不是給人撫摸的溫暖的狗,而是真正的心靈源泉,甚至帶著痛感的醒悟,反思,重建。
最后,他又強調了一遍,對,重建。又說,總之呢,能和一個你這樣的朋友聊,覺得特別幸福。
他用了朋友這個詞,還用了幸福這個詞。張紅看著,覺得,自己被侵犯了。
我討厭一切世俗的經驗教條。吳今接著說:我很西化,寫的都是現代人扭曲的性格,可以先輸出到紐約。告訴你,不要笑我,我有段時間,滿腦子都是三個字,世界級。要走出去,寫作者還是要站在人的高度,把自己放在世界的角度上,真的也許你覺得可笑吧,我寫的時候就是把自己放在翻譯的角度上。
你幸福嗎,工作之余。他忽然換了一種問法。
我沒什么工作。但這么具體的問題,讓張紅有些為難,也覺得這個人怪值得同情的。大概他自己不幸福吧,才會問幸福這件事。走在陽光下的人,誰會問幸福呢。怎么說呢,吳今也不是一點可愛沒有,但,很多可愛就埋藏在了這種稀奇古怪的語氣里。
你在京市嗎,張紅問他。你是要我幫你問問出版嗎?
張紅覺得他大概,也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過了一會兒,吳今又問張紅,那需要個人介紹嗎,照片呢?后來又說也沒有什么個人介紹就是民間寫手,抽屜文學專家啦。后來又說,反正收到的退稿信總說寫法怪異。風格不合。其實小說哪兒有什么鳥風格啊,總等到死后見光才牛逼嗎?哈。怎么說呢,我像在山洞中隱居十年,寫小說十年,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發表。其實我也不在乎這件事了,發表是愚蠢的、是毀了自己。我寫的是人性的困局,人作為內部封閉體是否有出路。了解肉身就是了解靈魂,寫肉身就是寫靈魂。人本身就是迷宮。性別作為小說中的兩種類別其實是容易混淆的,我試圖在作品中探討人的界限。
那之后,張紅什么都沒有做。連黃漢都沒有見。她想,大概沒有人愿意看一個探討人的界限的作品吧。人只想看一些淺表的愛恨情仇,就算是假的,都是好的,這也是為什么沒人向她約這樣一個長篇小說的市場考量。而她遲遲寫不出來。
又過了幾天,出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吳今忽然說,自己給《紐約客》發了一個新寫的中文小說。然后又辯解說,其實也不是完全新寫的,就是我給你的那本書我縮短成了一個短篇小說,你知道,《紐約客》只發短篇小說的。
張紅不明白怎么縮短,這大概是一種技術問題,但她心里想的是:好啊,是啊,對啊!畢竟,英文構成了主流世界。如果不會英文,世界上一半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這個出發點是對的,但《紐約客》?張紅想了想,都覺得,難得不得了。大概一無所有的人,才會這么做吧。
吳今說《紐約客》和中國大多數雜志內容大同小異,比如投稿郵箱提示都是:不一一回復、90天通知、感謝參與、祝寫作順利。但這就是一個游戲。我所有的心力精神生命都圍繞著小說。
張紅看見他這么說,知道他一定給中國大多數雜志發去過這樣的稿件。他發這個的時候,張紅和黃漢也正在發信息。張紅想見他,但黃漢正在陪小孩滑冰。
黃漢發:我愛你。
張紅盯著這三個字看了一會兒,語言解決不了抒情,抒情就像存在于宇宙中,名詞是有效的,動詞是有效的,形容詞是無效的,張紅想,愛,這個詞,天啊。
很久以前的事情覺得清晰,昨天的事情反而不清晰。今天的事情就更模糊了。他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還給自己發:我愛你。就算是熟練,也不應該做得太過分。張紅忽然覺得委屈。不光是覺得委屈了,她覺得自己被耍了。
然后她給黃漢發:可你還是在陪小孩滑冰。
黃漢說:我還是在陪小孩滑冰。對。
為什么我覺得你背叛我呢。張紅說,不許覺得自己還有家。不許覺得自己還幸福。張紅一口氣發了很多。就差說一句:不許覺得自己還活著了。
但過了一會兒,張紅又覺得自己發的那些內容是不是很過分,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分,如果這算過分的話,張紅發了一張照片給他說,這是什么?
好吃的。黃漢說。
好吃嗎?張紅問。
張紅又看了看這張照片,胸的大部分位置被手擋住了。但還可以看出胸的輪廓。我也要一張。張紅說。
過了一會兒黃漢發過來一張。
那,你能給他們,拼在一起嗎。張紅說。但張紅知道,無論說多少愛,也只是一種語言游戲,對于兩個僅僅是關心做愛的人來講,愛就是一種必要的修辭。
◆
吳今約了張紅很多次,總說,哪天坐下來聊聊天,后來又說,沒有一點卵名氣不大好辦啊……
張紅覺得不如說:沒有一點卵愛情不大好辦啊。
有時候,張紅也會忽然問吳今,你是不是給我發過很多話。
吳今說,嗯,發過很多仰慕你的話。
我有什么可仰慕的,張紅心里覺得恐怖。但也沒有問。她覺得問出來是自我感動。有時候為了等黃漢的信息,張紅會很晚睡,大概是夜里,夜里,她也愿意和吳今隨便聊點兒什么。甚至產生過很自私的想法:也許,這個人,可以說些故事給我聽。
越到晚上,吳今就越喜歡在信息里聊一些自己的身世:我以前也做過圖書干過廣告創業,在西藏放牦牛,做過書庫資料登錄,港口船舶往來登記等古怪工作。南北游蕩浪跡中國,大學畢業在岳麓山隱居一年,然后去了東北一個雜志社自由撰稿,騙了幾年稿費。反正都是些荒唐的經歷,乏善可陳。
后來又說到自己一點愛情經歷,大概是,泡一個女人泡了七年,他媽的,至今沒到手。而且還毫無隱瞞地告訴了張紅這個女人的名字。
張紅忽然想起來,自己十年前見過他要泡的這個女人。那就是說,在自己見到這個女人的三年后,吳今就開始泡她了。要是這么說,兩個人,張紅想,也不是一點關系沒有。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微弱的關系,他們才可能有數天前加上信息這樣一個步驟。
你不睡覺嗎,那,我問你兩個問題:1.如果你老公問我,我們在干什么,我將如何回答。2.我們在干什么。
我沒有老公了。張紅發。她發得很迅速,因為這件事很確定呀。
他死了?
我死了。
如果你死了,我在和誰說話。那,這么說吧,如果你前夫問我,我們在干什么,我將如何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有老公,或者說,我有過老公。張紅又問他,那,你說,我們在干什么?
這是我的第二個問題。
一定要我先回答嗎。那,我說,我們至少不是在談戀愛。
你知道什么是談戀愛嗎。復制投遞,或者,是一種法律的名義。
有時候,吳今說著什么,就忽然變成一種很難讓人理解的外國腔調。這讓張紅覺得莫名其妙,大概是他想走向世界的第一步吧。還好,這些話,只是打出來,如果說出來,張紅想了想,反正發誓自己的嘴里一定說不出來。“你知道什么是談戀愛嗎。復制投遞,或者,是一種法律的名義。”她模仿著吳斤的這個口氣,覺得可笑極了。能這么說的人顯然是不知道什么是談戀愛,除了結婚,大概沒有什么是法律的名義。或者換種說法,結婚其實是犯法啦。
那,你有孩子嗎,吳今問。
他這么問的時候,張紅忽然冒出一種想法,決定也耍弄一次黃漢,于是張紅給黃漢發了一個信息說:能不能借我一個精子。
點了發送,又覺得不妥。為什么是借不是送呢。借是要還的。還他什么呢?總不能還他一個孩子吧。就算自己要還,他也一定不會要呀。
或者,黃漢把這句話理解成“爽一次”的另外一種解釋,那,也不是沒可能。
很快,黃漢果然回了五個字:現在不行啊。他這個口氣,張紅太清楚了,張紅刪掉剛才的聊天記錄,因為她清楚,這,只是在撒嬌。要一個孩子?她從來沒有產生過這么卑鄙的想法。或者是抱怨,一種在撒嬌、卑鄙和抱怨之間的東西。而且無論如何,她是不會跟黃漢有一個孩子的。張紅覺得自己有時候腦子被白紗簾一樣的東西蒙上了。事實上,她也不知道黃漢看見這樣的信息會做何感想,震驚、責備、憤怒還是信任?
顯然,張紅覺得都是或者都不是。
◆
又過了一段時間,生活一如既往,對于張紅來說,吳今是一個說話總量比自己多十倍的人。天氣冷一些的時候,張紅從吳今的嘴里知道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京市清理人口,吳今告訴張紅自己要離開京市了,因為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是北漂工友。為此,他的朋友圈甚至貼了一個文章:1.可以把行李放在百合家園;2.可以在百合家園打地鋪睡覺,有需要搬家的我們爭取安排車輛免費運輸。后面還寫了一些勉勵的話,同舟同行、互幫互助。第二件事是,已經過了90天,《紐約客》沒有來信,大概,一點兒可能都沒有了。說完這些,他又自嘲一番。雖然這么多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見過,但張紅大概也能猜出一種自嘲的表情出現在這么一個北漂工友的臉上,是什么樣子。她忽然覺得,人,都怪不容易的。
那之后數天,張紅收到一個很大的包裹。通常來講,作為一個獨居女性,張紅很少收到什么包裹,她很少消費,有時候她會想到那部1997年上映的話劇,當然,這并非原因,或者更深的原因是,作為一個獨居女性,她擔心被快遞員殺害。雖然這種比例微乎其微。但她這么想大概是因為她愿意這么想吧。
張紅仔細看了包裹,寄件人寫了:吳先生。地址不詳。收件人寫了:張紅小姐。張紅用手摸著包裹,比上次的一本書,厚了不少,她真擔心,是一個窮途末路的文學青年一生的手稿,張紅小姐吳先生、吳先生張紅小姐,她很慎重地看了一會兒,就像在認真對待一個人的遺產。
打開之后,包裹里面有一些過期雜志,多是一些港臺版的,并不便宜,還有一些明信片,世界各地的。這讓張紅產生一點懷舊的心理,她很多年沒有看過那么多明信片,她數了數,一共25張,她看了看正面和背面,都沒有只言片語,也就是沒有了任何的線索。她自己倒了點兒酒喝。酒是黃漢前兩天過來剩下的,和黃漢的關系就是每周見面以及喝他剩下的酒。但這些酒都保證不會喝多。再往下翻,有一雙棕色小鞋。張紅想到吳今曾經寫過的“我親愛的棕色傷感小鞋”,但是已經回憶不出來吳今是在什么條件下這么寫的了。一瞬間,張紅就將棕色小鞋和我親愛的棕色傷感小鞋進行了聯想,這不難。她用包裝袋裹著,將鞋扔了出去。那個包裹讓她覺得生活空間遭受了入侵,之后,她將吳今拉黑了。她也曾經將黃漢拉黑過幾次,甚至更遠之前,這樣對待前夫,但是將吳今拉黑,她完全沒有不適。畢竟,她知道——他們又不是見過面。
拉黑前,張紅又瀏覽了一遍他的朋友圈,不知道這么做有什么必要,似乎怕遺忘某些重要的環節,也許他會在某個朋友圈里透露一點棕色小鞋的秘密。但是,什么都沒有,多是一些吳今自己對文學的理解。這些理解比和張紅表達出來的更抒情。張紅想——大概,他也是怕自己誤會吧。所以事實上,并沒有把這些話單獨地發給自己。畢竟,抒情是要有對象的。吳今的最后一條還是一個圖配文,圖片是庫布齊,他曾經在聊天中提過,是一個自己很想去的地方。文字是:外面風聲鶴唳,里面自成一個世界。于曠廢中踐行內在的力量未被一些東西左右,人可以抵擋的實際上越來越少。
張紅在網上查了庫布齊,網上寫:庫布齊沙漠是中國第七大沙漠,“庫布齊”為蒙古語,意思是弓上的弦,因為它處在黃河下像一根掛在黃河上的弦,因此得名。古稱“庫結沙”“破訥沙”,亦作“普納沙”。庫布齊沙漠是距北京最近的沙漠。位于鄂爾多斯高原脊線的北部,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的杭錦旗、達拉特旗和準格爾旗的部分地區。總面積約1.86萬平方公里。流動沙丘約占61%,長400公里,寬50公里,沙丘高10—60米,像一條黃龍橫臥在鄂爾多斯高原北部,橫跨內蒙古三旗。形態以沙丘鏈和格狀沙丘為主。
看完之后,張紅想——雖然他離開京市了,但也沒有回到家鄉。(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吳今的家鄉是哪兒?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她又把那些明信片和雜志歸攏在一起,看了看窗外,棕色小鞋躺在樓下的草坪上,她住在二層,所以不是高空墜物。
很長時間,大概一個月,張紅的朋友圈再沒有吳今這個人。是啊想有也沒辦法。已經拉黑了。他也許到了庫布齊。當然,這是他自愿的。就像他原來在兩個人的聊天中或者說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中講過:我喜歡沙漠。要是能在沙漠里住一下就好了。
如今得償所愿。
吳今在沙漠的那段時間,張紅和黃漢一如既往,并沒有更多見面,也沒有更少見面,見了一兩次,就是說,他們上過一兩次床。用黃漢的話說:爽了一兩次。而黃漢自始至終都沒有問精子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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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張紅剛和黃漢約會完(如果說,他們這種行為叫約會的話),她收到一個陌生人信息,信息是一個圖片:一個人的眼睛,但,看不出是誰的眼睛,也看不出男女,甚至你說,這是一只小猴子的眼睛都有人相信。眼睛下面的文字是:庫布齊的月亮特別圓。張紅又看了看眼睛,是啊,真圓啊。這么圓,應該不是小猴子的眼睛。她覺得像是吳今的眼睛。她把手機放遠又放近。拉大又拉小。想從這個眼睛里看到整個的五官,臉,甚至身材,文學,一生,宇宙,等等。吳今的朋友圈從沒發過一張自己的照片,哪怕一張。從他對文學的自戀來講,這實屬罕見。前夫曾經和張紅說過:一切,都寫在臉上啊。如今,離婚了,她都不能完全解讀這句話的含義,有一種淺表的解讀,但這是不準確的。也許,一切真的都寫在臉上。但是,張紅從來沒有看見過吳今的臉,更別說表情了。雖然自己有種受人之托的意思,拿到了一部長篇,請求閱讀和尋求出版。但是因為處在自己無法寫出長篇的焦慮之中,她從沒打算看過,她甚至有種不好的預感,萬一,這是,曠世之作呢。古往今來并不乏這樣的事情,默默無聞者飽含最大的才華。然后默默無聞到死。
但,無論如何,吳今又用信息聯系了他。如果沒有信息,還有郵箱,還有微博、博客,因為,害怕他真的找過來,張紅甚至做了很多不祥的猜測。就又將信息的拉黑狀態解除了。
后來她補看了一下他的朋友圈。里面大多是一些旅行筆記和抒情:比如,今天徒步,累,后半部赤腳走完。聽說沙漠讓人想到永恒的事物,可是我想到的是遙遙無期的絕望,我親歷它,品嘗它,并是要將這種東西融入血液。一個人只有體會到生死或類似生死的東西——絕望,才能寫出反映生命內部的孤獨來吧。
總之想說,吳今和張紅又重新取得了聯系。或許在吳今看來,兩個人的聯系從未中斷。
回來之后的聊天內容,吳今就像換了一個人。關于寫作聊得少了。有一天他跟張紅聊天,說得很忽然,大概意思是,自己也可以結個婚。孤獨的困境仍有待加以完整的探討。我可以通過婚姻去了解一下孤獨。
只有運氣好的人才可以通過婚姻了解孤獨吧。張紅想,很多人,通過婚姻,了解最多的是麻木。張紅如今聽別人說結婚都覺得是不幸的開始。搞不好是和那個泡了七年都沒泡到手的女人結婚?張紅有不好的預感。好事多磨是一個錯誤的詞組,往往,付出越多的事情,越會恨上這件事。不好的預感并非對吳今,而是對那個泡了七年都沒泡到手的女人。或者?也許不是那個女人,只是一個在庫布齊認識的偶然的女人。張紅這樣想的時候,正好也要出門,她在鏡子前畫眉毛,就這么幾根眉毛,她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畫的,她繼續畫。甚至不想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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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段時間,吳今沒有聊“自己也可以結個婚”的事情了,大概可以理解成“自己也可以不結個婚”。
但有時候,吳今還會在朋友圈發一些關于結婚的話,比如:帕斯捷爾納克說如今我再也無法不愛你了,你是我唯一合法的天空,非常,非常合法的妻子。在“合法的妻子”這個詞里,由于這個詞所含有的力量,我已開始聽出了其中前所未有的瘋狂。
張紅第一次給他回了留言,說:帕斯捷爾納克很克制。后來想了想,還點了個贊。
很快,吳今回:這,讓我肝腸寸斷。
張紅不知道他說的肝腸寸斷到底什么意思,是自己(這不太可能),還是帕斯捷爾納克,還是克制。但,無論如何,他的留言里,用了“肝腸寸斷”,這樣的詞匯大概已經在這個時代消失了,張紅想,愛的廢物。只有愛的廢物才會用肝腸寸斷吧。而且,她總覺得吳今被名人名言害了。
張紅一直不喜歡自己的一種態度,她偶爾也在心里默默地做出承諾:不要蔑視別人的痛苦,更不要比較,盡管事實上,達到了比較的效果。
有一天傍晚,吳今發信息說,自己可以和很多靈魂優秀的女人發生肉體關系,但是卻為一個肉體一般的女人肝腸寸斷。他這幾個字打得很快,因為當時張紅正把手機拿在手里,看著對方輸入。
能讓一個人這么說,到底是一個肉體多一般的女人呢,張紅想不清楚。
張紅如今對很多事情的態度趨于簡單,如果一次做不成,也不必再做第二次。就像和黃漢的約會。如果此時不成不必懇求。于是她和吳今說:靈魂可以不優秀,肉體一定不要一般。
知道嗎?吳今說:一個男人說聽到女人尿尿就會勃起,那不是性的聲音,是性解放的聲音。
張紅覺得吳今的這個回答倒是很有新意。但是她想不到和上下文有什么關聯。
兩個人的聊天過程就是這樣,提問并不指回答,似乎是因為現實的生活中,都缺乏一個可以允許自己問的對象,于是出現了這樣的效果。
之后,張紅走到洗手間,她安靜地聽著自己尿尿的聲音,但她實在很難把這個和性結合起來,更別說性解放了。
能和性結合起來的就是她給黃漢發一個信息,張紅覺得感恩戴德,在離婚后,她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還能偶然地幫她解放一下。伴隨著蕩氣回腸的尿尿的聲音,她覺得自己不能太貪心。
張紅沒有問過吳今現在的工作,也沒有過那樣的機會和條件。或者就像自己一樣,大概,還不如自己吧。雖然他過去做過圖書干過廣告創業過,在西藏放過牦牛,做過書庫資料登錄,港口船舶往來登記等古怪工作。也不知道他現在住哪兒,是不是徹底離開了京市。
那之后,吳今更少地談論婚姻和愛情,偶爾會談一下青春友誼意義啊:很多事情哪怕沒有意義,還是要做吧,意義是非生命體評價生命體的專有名詞;青春的本質是無腦是無聊,是一切瘋狂且無意義的細節;友誼的本質是放縱是放逐,是缺一不可的愚蠢的大拼圖。如此等等。
在張紅生活的這個環境中,談論青春友誼意義啊這些并非隱私。張紅只是覺得,他被太多的名人名言害了。她總是能從這些名人名言中感到一種尖刻的隱秘的愉悅。她覺得可笑至極。而,一個人并不應該讓另一個人經常覺得可笑至極。
又過了一段時間,吳今開始很具體地講自己的生活,說到自己住的院子,去圍墻下撿一些掉落的核桃。院里很多牽牛花,他給每朵牽牛花拍照還寫詩,他說自己還在改《紅樓夢》里面的詩呢。或者,去喂喂那些流浪的貓咪,還給貓咪拍照,但他沒有說自己是不是給貓咪寫詩,張紅想:大概會的,因為,吳今就是這樣的人。
有時候說多了吳今也發:不好意思,話多了,抱歉啊!總之,他會加入一些羞愧或者自我嘲笑的段子讓這種單方面的對話看上去更有聲有色。
這個時候,你會覺得此人瘋得更徹底,也無比多情。
那之后,吳今的信息發得很不規律,有時候很多天沒有,有時候一秒很多條,就像早就已經寫好了,然后點了一個發送就都飛了過來。總之,這一切,都會讓你聯想到一個人的行為很混亂。有時候張紅會想:吳今不正常。然而,她并不真的擔心。也就是這么想想而已。因為就像前夫說的一樣,自己是全天下最自私的女人。所以,一個最自私的女人是不會管別人死活的。只有一次,張紅和黃漢正在親熱,手機連續響了很多下,黃漢看了一眼張紅,張紅把手機扣過來。
因為當時當刻所有的東西都是空氣。
黃漢問:誰?
張紅看了里面吳今發來的十幾條內容說:前夫。
大數據說:女人每天要說100句謊話。但,這只是一種和解的途徑。
2017年的九月份,吳今的朋友圈忽然什么都沒有了,好像是有預謀的刪除了,這讓張紅產生了一絲的焦慮,但也僅僅是一絲。因為,她是全天下最自私的女人。也許吳今過得不錯,再也不需要自己了,也沒有告別,或者,他又臨時去了一次庫布齊也不一定。不同的月份,沙漠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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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的生活,或者說,對生活的信仰方式,逃避的方式,可以簡單地總結成三個字:忙起來。張紅實在沒事可忙,她覺得自己被剝奪了忙的權利,因此也就被剝奪了很多的權利。終于,張紅打算出去走走,或者說,反正自己也無事可做,錢,還有一點,也差不多該出去走走了。
在十月的時候,張紅并沒有高級的痛苦,她寫不出來不是懷疑為什么要寫,而是,寫不出來,她連愛恨情仇都沒有了,連假的都消費不起了。過去的小說中,寫得最多的是和前夫的關聯,如今,再也沒有權利寫他,也不具備那樣的場景,想到這兒的時候,張紅心中掠過一絲想法:也不知道前夫現在過得怎么樣了。大概,離開了一個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總不會過得不好吧。應該好,而且是大大的好。所以,也許此時此刻,前夫正在另外一個空間過得好呢,但,也許并不。張紅轉念一想。可惜,沒有平行空間,否則,就可以進行一番比較了。但,另外一個矛盾之處是,如果有平行空間的話,就證明,連上帝也不知道怎么辦。林中有兩條路,誰也不知道哪條路更好。似乎總是沒走的那條路更好。
張紅到紐約的時候正好是十月。吳今曾經向自己這樣描述過十月:悠然青翠的草地上落葉枯黃。一陣急促而有力的風,用有聲的陽光,在那片綠色的草原砧板上打造出一道光芒,里頭群蜂嘈雜,聲音一直傳到我這邊。紅之美。壯麗、有毒和孤單,像橘紅色一樣。
事實上不僅僅是十月,吳今曾經詳細地描述過所有的月份。只是如今剛好是十月。
張紅這次的紐約之行很忽然,雖然也有一點點打算出去走走的成分。但依然很忽然。忽然的意思就是她并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和事情。她租了一個房間,她打算待上幾天。四處隨便觀光一番。她的房間正好可以看見哈德遜河。她想到吳今的一句話:文學就是躺在兩面墻壁之間從遠處看海上的雷雨下落。
在紐約的第一天,她失眠了。她也沒有給黃漢發信息的意思,因為她給黃漢發信息,用黃漢的話說要很明確就是“爽一下”。他們彼此隔著一個太平洋,顯然辦不到了。雖然對黃漢也有一些感情,甚至稱之為嫉妒的東西,嫉妒他還有一個家,但,這都是伴隨性產生的。
她躺在床上,翻著手機的收藏夾,里面還有吳今投給《紐約客》的那篇小說電子版,大概9000字。張紅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很簡單很快速,一些夸張的詞語跳出來就像肝腸寸斷一樣。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或者說,一個游戲。應該翻譯出來寄給《紐約客》,夜里很長,而且,她真的這么做了。張紅的英文勉為其難,她先借助翻譯工具,進而是猜測,到最后,她開始懷疑,這是一篇自己的重寫了。但她做得很歡快,甚至比自己的創作要歡快很多,她進而得出一些簡單粗暴的結論,比如:十月,適合寫一個短篇。等等。
寫得真好啊,在這個昏暗的房間中,她站起來走了兩圈。她產生了一些更具體的想法。比如,把這篇小說真的投稿到《紐約客》雜志。這是一篇貨真價實的英文小說,完全像一篇自己寫的。
天都亮了。張紅沒有叫人打掃房間,甚至也沒有打開窗。她從窗簾里透出的光線感覺天都亮了。因為時間還早,整個街道構成一幅靜止的畫面。床頭還有一個果盤,是給新住店客人準備的,和床上方果盤的靜物寫生一模一樣,大概是一夜沒睡的原因。張紅仔細看發現,真的一模一樣。她匆忙拉開窗簾,她覺得恐怖,打開手機,也沒有任何新的信息,翻開吳今的朋友圈,什么都沒有,但是頭像換了,張紅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換的。感覺整個房間的地毯在延伸,她沖了一杯咖啡,她把咖啡攪拌成了一團,然后一口喝下。隔壁親熱的聲音再次出現。昨天晚上曾經出現過一次,但她并不嫉妒,她想:一定是非常相愛吧。只是,她想起自己和黃漢在一起的時候絕不會發出這種聲音,因為有一種內心的想法她從來沒有說出來,睡別人的老公,她并非覺得理所當然。因為,自己也有老公,有過,她當然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喝咖啡之后,外面的光線越來越亮,她側身躺在床上,小說最開始是一首詩,張紅還不知道怎么翻譯。
想在陽光下對你做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比如在槐樹旁請你吸一根煙
比如觀看一只迷路的灰雀
比如覺得那不勒斯或煙臺的名字好聽
便決定只身前往
你夢里說南方有大葉子樹
可是我覺得你的屁股就是兩片大葉子
我依然沒有離開你
離開北方
似乎這首開篇的詩歌中隱藏了什么。她這樣想的時候,又沖了一杯咖啡,她走到窗邊。樓下的人,來來往往,看上去,每個人,都在做著一些事情,大概只有自己,無事可做,人可以什么都不做,通過工作得到價值的工業標準應該變了。除了未經允許的一篇翻譯之外,而自己真應該寫的東西毫無進展。甚至翻譯之后,已經失去了進展的必要。隔壁的聲音再次響起,張紅想——就算他們非常相愛,又有什么了不起。
樓下的人流越來越多,越走越快,好像走得足夠快就可以擺脫自己而成為他人。越走越快之后,所有的人就都可以變成一個人。張紅想。她這樣想大概是有些困了。她把杯中的咖啡喝完,每個房間只有兩包,她再無咖啡可喝。樓下,有個黑人拿著一個帶滑輪的箱子,箱子一直不聽指揮地在滾動,黑人的屁股很大,比白人的還大,白人的比自己的就大,張紅忽然覺得,就是兩片大葉子啊,這震撼了她好久。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自己的比喻。她覺得這個比喻充滿了哀慟的效果。她甚至有了一點能力通過這個效果想象出吳今的臉。
這個世界的糟糕首先是從秘密的泄露開始的。拿著這篇小說,她知道自己掌握了一個人的秘密。因為她相信《紐約客》一定沒有看到這篇小說,所以掌握秘密的只能是張紅,雖然并不是什么驚天的秘密。但是這種感覺并不好笑。她想到前夫和她說的一句話:我們兩個人不知道誰笑到最后。一句話脫離具體的時間、地點和人物這三個要素,便很難再回憶起它的含義。自己的前夫為什么要和自己說這么一句話呢?
是啊,笑到最后的人倒霉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就是笑到最后的人。她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倒霉的事兒等著自己。
和前夫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也來過紐約,也說過海誓山盟,張紅現在想,那些海誓山盟,如果有機會說給吳今,他一定會當成名人名言收藏,比如:有天要是你離開我,我就想象有個更不同于我的,或者比我更廣大的部分,拼湊了你的一部分宇宙。
然而感受會突然死掉或者說冰凍隔離起來,把當事人變成一個機器人。仿佛一個女人會把你身上所有的女人趕盡殺絕,一個男人會把你身上所有的男人趕盡殺絕一樣。離婚之后的張紅,大概就成了這樣的人。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愛過黃漢。雖然喜歡自己脫掉衣服之后,兩個乳房像兔子一樣輪流跑到他的嘴里,但,這是愛還是別的什么?
時過境遷,這些都不會產生任何的影響,但真的嗎?就像一小塊漂移的大陸都會修改著地圖。所以,真的嗎?如果是假的,為什么她現在會想起。
她想把窗子打開,讓外面的風吹進來。這些景色寬闊、車流較少的街道看上去很脆弱無助。蕭索的風景中有越來越多的大葉子在移動。她穿上外套打算下去走走。
張紅來到大堂,她拿起這座城市的線路圖,線路圖的背面是二手車拍賣行情。于是她也看了看。雖然她一定不會在這里買一輛二手車。她盯住大堂。一個空間,就算這個空間什么都沒有發生,但當你盯得足夠久,就會產生不同的感覺。有來來往往的住店人,他們構成了你感覺的主要部分。
張紅把線路圖放在衣服左上的口袋中,又把手在這個位置停留了一下,好像不放在這,就不能確定是不是有心臟這個東西。確定了心臟之后,她第二次觀察這個空間,以空間為線索整理腦中的事物。酒店入口是一個老舊的木門,老舊的鑰匙盒,她的思緒穿過老舊的木門又走到老舊的鑰匙盒。
大堂被一個巨大的鋼琴占滿。椅子上一個黑人這么坐著,顯然,他不屬于鋼琴彈奏者。黑人雙膝分得很開。雙肘支撐在黑白鍵盤上。
你在這里干什么?是啊,張紅問自己,我在這里干什么?有時候一個人,是沒有自己真正的生活的。一個人生活中的每一個步驟仿佛都是為了保持孤獨而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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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酒店之后,天氣很冷沒有風,張紅在街邊站著,就像不知道往什么地方逃跑。越往前走,路越拉長。建筑把天空分開,看上去就像虛構的場景。昨天到的時候,她并沒有這種感覺,距離上一次來也已經很多年了。如果有過這種感覺,也已經不清晰。紐約的樓離得很近,所以可以窺探。城市結構會生出一種特殊的文體——比如叫窺探文體。要是吳今還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自己真想和他說說這件事。因為好像這么多月以來,她從未認真回答過他關于寫作的那些問題。酒店外面是人行橋,離水邊很近,水濺到人行橋上。也許別人可以在這種地方消磨一整天吧。張紅把自己搭在橋邊的椅子上。短廊、石階都已經舊損。有人往河里跳,應該是冬泳。張紅不敢看,她覺得會看見自己的臉。這么想的時候,她肩膀耷拉下來。腦袋向前傾斜,臉埋在兩只手中,后背一陣戰栗。如果此時此刻,有一個人剛好站在她身后的話,是不可能看清楚她是哭還是笑。甚至不會想到,戰栗的是一個人還是一顆花椰菜。
張紅將臉埋在兩只手中只是在想一個簡單的原理:萬事萬物都需要一個恒定的參照物,吳今好像就成了這個恒定的參照物。給內部的一切賦予了外部的形態,就像他描述的十月,此時此刻看來,十分準確。
張紅給黃漢發了一個信息,黃漢問她在哪。張紅說在家,黃漢說那現在能見面嗎,因為時差的原因,黃漢現在一定沒問題。張紅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編造這么一個虛假的事實。大概,只是為了構成每天的一百句謊言吧。她想到黃漢的那張臉,她知道,黃漢啊,一定也有自己的志趣和忠誠,但在兩個人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中,這些都還沒有來得及被探索。外表的話,沒什么氣魄,但也不猥瑣,注定會淹沒在蕓蕓眾生之中。想到這些,張紅覺得自己不應該騙他。
張紅把手插在兜里,幸好有兜,不然這個時候都不知道手在哪里。她低頭看腳,覺得腳也有點多余。她把自己的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忽然使勁地碾了一下。她用手機的拍照功能看了看自己的臉,這張臉忽然就暗淡了,好像正準備迎接某種折磨。于是她抹了點口紅。
她打開吳今的朋友圈,還是什么都沒有,這次連頭像都沒有換,張紅想,是不是要發一個hey。但,一部分的傾訴會帶來另一部分以及更多部分的傾訴,滾進一個深淵。難道,這種毫無關聯不也是自己需要的嗎。頭頂,淺藍色的天空中布滿了深藍色。四周,車子駛過,慢慢地尾燈都消失了,聲音也聽不見了。張紅把手機打開,重新看了看翻譯的小說,她的第二步是打算給小說做一個簡單的分類。
她分成了兩個結構。第一部分:我;第二部分:木偶。
時間上是:第一天,第一個禮拜,第一個月,第一季度,一歲,三歲,五歲,八歲,春,夏,秋,冬,尾聲。
接下來,她覺得有必要重新給這篇小說尋找一個作者,吳今應該怎么翻譯呢,today?也許,接下來她應該做的最有價值的一件事,是打開郵箱,將這封署名“today”的外國小說投遞過去。
這樣想的時候,心中的不安就像柳絮飄舞。頭頂好像有一棵柳樹一樣。她一直不理解吉光片羽是怎么回事兒,一些過去的事情憑什么顯現?吳今真的需要自己嗎?需要自己翻譯一篇無足輕重的小說嗎?大概,他的抽屜里,還有成千上萬這樣的小說吧。
四周越來越亮,太陽很高,看著景物的光斑,卻就像在一片沙漠。張紅現在都不知道吳今一個人是否又去沙漠中了。或者,去到了其他的任何一片廢墟。
那天夜里,張紅做了一個夢,夢里:她搬進一個大房子,非常大,她從樓下走到樓上,又從樓上走到樓下,打開所有的抽屜,所有的抽屜里都有東西。整齊得很。她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房子。她想搬出來的時候,從門外進來一個人,穿著古代的衣服,對她說:你走吧。再不走,就會有更多的古代人來。她打算從命,可,剛想走,前夫來找自己,一直說話啊說話啊,好像在說,這么長時間彼此過得怎么樣。于是,就被耽擱了,等她真的想走的時候,外面真的來了更多的古代人。
很快,夢就醒了。之后,張紅把自己縮得更緊,因為還沒有辦法從剛才的夢里完全醒,但張紅忽然有了一個靈感,決定給這部小說起一個名字,就叫《古代人全身輕松》。這個題目甚至都和她的小說已經沒有了關聯。張紅相信自己擁有命名的權利吧。因為他并沒有起一個名字。也可以勉強擁有關聯,比如木偶就是古代人諸如此類。她覺得很餓,在紐約兩天,都沒有好好吃飯,外國的飯,不做都好吃,做都不好吃,離天亮還有很長的時間,大概還有餐廳在營業。張紅打算出去看看。也許是夢還沒有完全醒,她甚至產生了荒唐的感覺,但這種感覺里也伴隨了一點點的真實性:吳今正走在來和自己吃飯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