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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19年第1期|劉益善:心靈之光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1期 | 劉益善  2019年01月30日09:39

    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引出作者對生活的思考。人怎樣才能走出迷茫和黑暗?需要的也許并不是心明眼亮,而是對生命的真實體認,是黑暗中盲人的指引。

    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末,甘肅的《讀者文摘》雜志在全國搞了一次征文,我根據(jù)我大學同學明暉和他妻子奇特的愛情故事,寫了一篇千字文投稿,結果獲了一個獎,獎品是一套中國古典四大名著。我收藏的四大名著有不少版本,但《讀者文摘》獎的這套《紅樓夢》《西游記》《水滸》《三國演義》的版本,卻是很少見到的袖珍本,64開,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軟皮精裝,內(nèi)文用超薄紙印刷,小字,四大名著濃縮到四本小書中。這套書,旅行時攜帶方便,擺在書架上占的地方少。不像現(xiàn)在有的書,字數(shù)不多,開本大,書架里豎排放不下,只好讓它們躺著,結果我不能一眼看到它們,忘了,它們也就睡著了。

    我經(jīng)??吹竭@套袖珍書,旅行時常帶一本在身邊,閑下來時就翻翻。每逢這樣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明暉和他的妻子,我終于決定把他們的愛情故事寫出來,現(xiàn)在就動手。

    那年我出差到黃石市,辦完事后,想起了在市文聯(lián)工作的大學同學明暉,好幾年沒見了,找他聚聚去。于是趕忙給他打了電話。

    明暉不僅是我的同學,而且還是我的詩友。前不久我收到他的一本詩集,細細讀了一遍,詩比在大學里寫的要強百倍,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明暉在學校里寫了許多詩,寄給不少報刊,就是沒見一個鉛字印出來。那些詩我讀過,缺少感悟空靈,實在得如一截截木頭棒子。畢業(yè)才兩三年,他竟出版了厚厚的一本集子,而且詩的感覺特好,敏銳輕靈,意蘊裊裊。明暉確實可以稱為詩人了。大學時,大家稱他詩人,但稱呼里充滿了揶揄嘲諷,明暉從不敢答應。

    電話通了。明暉一聽是我的聲音,就高興地呼喊起來:“啊喲,老兄什么時候來的?太好了!來來,來!到我家來喝酒,馬上就來,我在家等你?!?/p>

    明暉很真誠很熱情,在電話里告訴了我他家的地址后,沒等我回答去不去,就掛斷了電話,這家伙!

    我很感動,畢業(yè)后幾年未見,同窗情誼更濃烈了,我看看表,是下午三點鐘,沒話可說,馬上就動身。

    在路上,我才意識到明暉已經(jīng)結婚了,要不怎么說“家”呢?我記得明暉的家在南邊的一個縣里,現(xiàn)在他說的是黃石市的“家”,肯定是他的小家庭了。明暉的性格很古怪,有些所謂的詩人氣質(zhì)。大學四年級時,同學們紛紛談起戀愛,也不乏一兩個女孩子找明暉。明暉卻不理人家,還在寢室里對我們宣布:我的愛情由我自己去尋找,別人找上門來,那不是愛情。當女孩子再找他時,他就說要寫詩,把人家趕走。

    明暉到黃石市這么快就尋找到了愛情,而且成了家,這說明他的運氣不錯。明暉的妻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長得漂亮是不消說的了,因為當年明輝宣布自己的愛情觀時,提到未來的妻子一定要“比較漂亮”。何況明暉現(xiàn)在是真正的詩人了,詩人的妻子應該是不丑的吧,我想。

    到了,我在市文聯(lián)宿舍一樓的一個單元門外,將那藍色的門鈴按鈕按出一串音樂,門很快就開了。

    明暉跑到門口,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后把我拉進屋,嘴里還嚷著:“你這家伙,分到省城就將哥們兒忘了,幾年都沒到黃石市來看看,在這小城里,哥們兒想同學想得慌喲!”

    我看到門邊亭亭立著個年輕女子,朝我微微笑著,那笑好溫靜好親切。女子披肩發(fā),淺藍色薄呢裙服,腳上穿雙紅絨拖鞋,皮膚白皙,身材苗條,渾身透出股俊逸秀麗穩(wěn)沉來。我的心一動,果然如我所料,這家伙到底是詩人,好眼力好艷福。

    明暉松開拉我的手,對女子說:“孫小蘭,這是我大學的同學劉一山,在省政府工作,和我是哥們兒。”

    明暉轉過身又對我說:“這是我愛人孫小蘭!”

    孫小蘭輕盈地朝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微笑著說:“歡迎你來,請坐!”聲音輕柔,很好聽。

    我再次細細打量了一下孫小蘭,孫小蘭戴著副眼鏡,她的微笑很真純,我卻吃了一驚,想說什么卻沒說什么。

    明暉把我?guī)У綍考鏁褪业纳嘲l(fā)上坐下,急切地詢問我在省城其他同學的情況,我們立刻熱烈地談起來。

    孫小蘭仍是輕盈地走過來,在茶幾上放下兩杯泡好的茶,就走出去,我聽到廚房里有嘩嘩水聲傳來。

    我和明暉談著談著,兩人急著要了解的情況說得差不多了,我突然問:“伙計,該說說你的愛情了,你是怎么尋找的,你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我要說的。今天急著見老兄,我要給你說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這個,我和孫小蘭過得很幸福。”明輝喝了口茶,就對我敘說起來。

    到市文聯(lián)工作將近一年,我很滿意這個單位。我編一張文藝小報,兩個月才出一張,而且還有個助手給我?guī)兔?。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我都寫詩,仍然是運氣不好,投出去的稿都是泥牛入海。我有點著急了,沒能發(fā)表詩叫什么詩人,文聯(lián)的人都曉得我是個詩人。在市委組織部報到時,組織部長問我有什么特長,我回答說會寫詩,他就把我分配到文聯(lián)工作,文聯(lián)主席在歡迎我的大會上,向大家介紹說我是青年詩人。你說我不急著發(fā)表幾首詩行嗎?

    我日日苦吟,夜夜輾轉,詩稿寫了一大紙箱,可就是沒一丁點成績。我痛苦死了,懷疑自己不是寫詩的料,但我又丟不開詩。那段時間我急躁苦惱,人瘦得不成樣子。

    文聯(lián)主席是個好老頭,他說:明暉,詩苦吟不出,還是到生活中去吧!領點出差費,到鄂西的峰縣那一帶采風去,那里的五句子民歌是有名的。

    我聽了主席的話,跑到峰縣土家族山寨走了半個月,那里的民歌豐富得不得了。將我寫的詩與那民歌一比,我簡直無地自容,一個深刻生動,一個平淡呆板。我慢慢地悟出,作為詩人,我差了些什么!我在生活中尋找感覺,尋找我缺少的東西,來充實自己,我記了好幾本。

    一個月后,我回到了峰縣縣城,住在招待所里,并買好了第二天回黃石市的長途汽車票。我準備回去后好好地思考消化一番,然后再寫出一批新詩來。這回一定成功,我的信心十足。

    可能是命中注定,我合該有事。當天下午,我聽招待所的服務員說,出縣城朝東十五里地,有一個大溶洞,溶洞里能駐扎千軍萬馬,里面的石頭千奇百怪,溶洞長有數(shù)十公里,岔洞無數(shù),現(xiàn)在已裝有電燈,每天有好多游人去參觀,到峰縣沒看溶洞,那就太遺憾了。

    我一定要看看溶洞,說不定那里有許多我寫詩的東西呢。因此我便毫不猶豫地動身了。

    溶洞前是一片稻田,洞口高丈余,洞頂?shù)囊粔K石頭上鑿著三個歪扭的字:觀音洞。洞口安著鐵柵門,鐵柵門邊有間小草屋,住著兩個看守洞口并賣票的老頭子。我趕到洞口時,已快到下午五點了,兩個看門的老頭正在草屋前煮豬頭喝酒。我花五元錢買了門票,就進了鐵柵門。

    一進洞,眼前豁然開朗,洞頂高達數(shù)十丈,洞庭寬達百米,庭中石筍參差林立,各色鐘乳石五彩繽紛。洞頂壁高懸一朵大蓮花,蓮花中有一石,酷似觀音,蓮座下蹲立數(shù)石,似人形如獸樣,都在參拜觀音。從洞外牽進來數(shù)根電線,在洞庭中吊著幾十盞電燈。山區(qū)的小發(fā)電站發(fā)出的電,電力不是很足,那電燈昏黃,明暗相疊,洞庭中奇幻虛渺,高深莫測,更增添了一種神秘動人的氣氛。

    洞里的游人不多,三三兩兩分散在洞里的石筍之中,贊嘆之聲,啊呀不斷!那分散在石筍與溝壑里的游人,在朦朧的燈光下,如活動的石頭。這么好的洞景,能引發(fā)多少聯(lián)想??!

    很快,我就忘了時間,忘了洞庭中的游人,完全沉浸入一種詩的境界之中了,我與眼前的景致已經(jīng)融化在一起了,我成了洞中的一塊石頭,一塊游動著、尋找著、觀賞著的有生命的石頭。我完全被眼前的奇景征服了,早已忘卻了自身的存在。

    一道溝壑,溝壑里有潺潺的流水,那水時急時緩。緩時,如鄉(xiāng)間小河,潺潺流淌;急時,如三峽激流,涌起一溝驚濤。在一段水緩處,我見溝壑中有一小島,島上似有村落,隱隱有狗吠雞啼,傍晚落日,有炊煙升起。

    一條石徑,彎曲蜿蜒通向幽深處。沿石徑登高,那頂上有古寺鐘聲,有誦經(jīng)僧人喁喁之聲。寺頂祥云繚繞,翠柏掩墻,善男信女們頂禮膜拜,好一片肅靜莊嚴的所在。

    前面有一平坦之處,闊約半畝。半畝之地看似阡陌田疇,鐘乳石經(jīng)數(shù)年塑成了滿田疇的稻浪棉海,黃的黃白的白,微風吹來,可見那稻浪在涌動,可聽那棉田里的颯颯聲。田疇阡陌處有散落的村莊,牧牛的童子洞笛橫吹,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田園景象。造物主真是位大藝術家啊!

    我沉浸在我的心靈世界與洞中天地的相融合之中,洞外的世界,心靈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不存在了。

    天已晚了,洞中游人陸續(xù)離去,我已到了洞的深處了,再朝前,線路沒有了,電燈在這里為止,前面是一片黑暗。那黑暗中有什么?是一個謎。我真遺憾,如果電線再拉長些,前面黑暗處肯定有更壯麗恢宏的天地。

    我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想著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有很輕的腳步在跟隨著我。是一個游人吧,我想。

    就在那一剎那,突然的事情發(fā)生了,洞里的所有電燈都滅了,黑暗毫不留情地充塞著整個溶洞,“停電了,完了!”我情不自禁地喊起來。

    我四周都是黑暗,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是暫時的停電?還是守門的老頭子切斷了電源?

    眼睛適應了黑暗,但還是分不清洞里的輪廓,看不見眼前的石頭。我稍一邁步,頭碰到一塊石頭上,痛得我“哎喲”叫了一聲。

    我站立了半分鐘,心里罵著門口的老頭,真不像話,洞里人還沒走光就斷電,把人困在洞里,出了危險怎么辦?我也惱我自己,只顧看那些石頭,而忘了出洞的時間。我決定摸出去。就移動著腳步,雙手揚起來探著空間,雙腳一寸一寸地朝前移動著。不小心,揚起的手碰著了面前的洞壁。怎么?前面沒路了,就轉彎吧!向左轉,是石頭;向右轉,還是石頭。那就后退吧。啪!一只腳踩落了空,腳卡在一條石縫里,腳踝骨立時火辣辣地痛。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腳,用手一摸,襪子已經(jīng)劃破了,腳背上有黏濕的血。我忍住痛,提起腳慢慢地移動著。

    于是,我鼓起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前闖。我在黑暗中左拐右彎,只要能走過去的地方,我就朝前走。我想,就這樣走下去,總能走到出口去。

    我左沖右闖,身上的各個部位不知被碰撞了多少次??傊_始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痛,碰得多了,肉體好像麻木了一般,也不覺得痛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洞口在哪里,光明在哪里?誰能把我?guī)С龊诎?,誰能為我指出一條路來?我估計我已迷路了,不知鉆入了哪個支洞里。我想,此時大約是半夜了。

    我累了,已經(jīng)精疲力竭遍體鱗傷了。怎么辦?我一屁股坐下來,喘著粗氣。屁股碰到?jīng)鍪?,有些冰人。那是十月天氣,我穿的衣服不多,一單一夾,那涼氣很快就進入到體內(nèi)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洞里的濕氣寒氣好濃好重,人一停下來,身子馬上覺得冷了。我將雙臂抱住,無濟于事,身子還是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胃里不好受了,肚子餓起來,我根本就沒吃晚餐呢!我把手伸到衣服的各個口袋里,看能不能搜出點什么吃的來。沒有,什么吃的也沒有??诖镏挥绣X包和一方手帕。我忘了自己是最不喜歡吃零食的,所以口袋里從來都不裝吃的東西。我沮喪地嘆了口氣。

    四圍是黑暗,四圍是洞,四圍是石頭。昨天傍晚在電燈光的映照之下,這里是那么美,那么有詩情畫意,那么激動人,使人樂而忘返。可現(xiàn)在,那美景那畫意那詩情呢,哪里去了?全都變成了冷冰冰的石頭,變成了撞頭硌腳碰身子阻撓人前進的障礙。

    因為沒有光。一切的美在黑暗中都不存在,甚至變異為丑,變異為惡。

    坐在地上實在太冷了,寒氣沁骨,還是要走,要活動,要尋找那洞口。要是坐在地上長久不動,我非凍僵不可。為了生存,我也必須走動,摸出洞去。

    我站起身,覺得眼前冒著道道金光,身上的骨頭都酸痛難忍。

    根據(jù)我的感覺,我是走出了有燈的洞子,已經(jīng)進入即使洞子里的燈亮了也照不到的岔洞。我摸來摸去,一次也沒有摸到電線或燈柱之類的東西。

    我朝著黑暗里的一個方向走去,還是摸索著,一步只能移動很小—段距離。洞子里寒意沁人,我不停地顫抖著。有時碰到石頭上,口里發(fā)出哎喲聲,聲音很小,卻在黑暗的洞中響成一片。聲音消失了,黑暗里好靜好靜,靜得世界似乎不存在了,靜得洞壁上浸出的水珠摔到地上,都能使人嚇一跳。我橫下心,咬著牙,朝一個方向撞去,媽的,我就不信找不到洞口,我就不信完蛋在這暗洞中。

    我涉過一道溪流,流水淺淺的,但冰涼刺骨,我的鞋襪與半截褲腿都濕透了。

    我感覺腳下的地勢在升高,似乎在爬一道山坡坡,洞子變得比較寬敞了。我一步步地登高,登高,再朝前邁一步,只聽得撲通嘩啦一聲,我一腳踩空,身子失去控制,裹著碎石骨碌碌地滾下去。

    這大約是在下地獄吧,我唯一的感覺就是下墜,下墜,我在骨碌碌地下墜。我想抓住點什么,伸出手去,只有空洞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把眼一閉,由身子滾下去吧,該下地獄,想跑也跑不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覺得身子停止了滾動,躺在一處平地上了。我睜開眼,還是一片黑暗。這黑暗有多可怕,沒有經(jīng)歷過黑暗日子的人是體會不出來的。

    這時,只在這種時候,我碰夠了壁,跌夠了跟頭,渾身碰撞得傷痕累累時,我才不再煩躁了,也不再亂沖亂撞了,也不再痛苦了。我只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幾年,太冤枉了。我追求的事業(yè),我尋求的詩情,現(xiàn)在才覺得還沒幵始,我沒給世上留下一點有用的東西,太冤了,太屈了。過去寫詩,沒真正的生命體驗。我覺得現(xiàn)在體驗到了,但已經(jīng)晚了。我估計我是摸不出暗洞的,我將被黑暗埋葬,與黑暗融為一體。

    就在我徹底失望,坐在暗洞里萬念俱灰,準備靜靜地告別生命,走向死亡時,我變得特別靈敏的耳朵似乎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我立即調(diào)動渾身的器官來捕捉這聲音。是的,我馬上肯定有一種聲音,這聲音那么具體、那么實在,這聲音漸漸地清晰起來。這聲音使得我立即充滿了希望,四周還是那般的黑暗,可我似乎在黑暗里看到了亮光了。

    突然,我腦子里一閃,我想起來了,這是某個人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就是我進洞時,跟隨著我的那種腳步聲,輕輕的、碎碎的、緩緩的,我甚至從中聽出了一種韻味來了。我的心跳起來了,又是一個失蹤者,他也困在洞里了,恐怕也是走不出去,四處闖碰,使我們碰到一起來了。既然是難友,就招呼一聲,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要好,兩個人主意也多些。

    我喊了一聲:“喂,誰在那邊哪?我一個人困在這里啦!”

    我聽到我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那邊響起了答話聲:“我叫孫小蘭!同志,你等等我?!?/p>

    天哪,是個女的,那聲音很好聽、很柔美。

    腳步聲響向我這邊走來,我站起身,朝著腳步聲迎過去。

    黑暗里,一個女人的聲音,使我當時只想到我不孤獨,有兩個人,也使我感到一種男子漢的精神升起來:不論出不出得去,我一定要把她帶著,不能丟下她。

    腳步聲響過來了,我都聽到她咝咝的吁氣聲,嗅到一個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味。我伸著雙手迎著。我的手掌很準確地落在了她的手上,我立即握住了,我覺得那手細膩嬌嫩,手很小,也很柔軟,握著好舒服。

    我說,我叫明暉,是出差路過這里,順便看看洞子,沒想到遇到洞里斷電,迷了方向。

    “我們走出去!”她牽著我的手,慢慢地但很有把握地說。聲音里沒一絲恐慌和沮喪。

    我說:“我們迷了路啊,這四周都是黑暗,走得出去嗎?”

    “沒關系,走得出去的!”她仍是那么有把握地說。

    看來她是本地人,對這洞子熟,我心里一喜,便有了信心。黑暗也沒什么,只要有走出黑暗的正確道路,就會迎來光明。當時我沒有想,她既然熟悉這洞子的路徑,為什么沒早點走出去,而在洞子里碰到我呢?

    她牽著我的手,在前面緩緩地走著。從她的手和她走動的步態(tài),感覺得到她很謹懼,在探著路,但她卻一次也沒碰著洞壁和石頭。她走著,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步步為營,拐彎,上坡下溝,腳步踏得很穩(wěn)。不時她還發(fā)出小心、注意的信號。我像個瞎子被人牽著。

    我們是在黑暗里行進。

    我問她:我們走得對不對呀?

    她答:你放心,就是這條路。

    被她的小手牽著,嗅著她身上那好聞的香味。我想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是干什么的?

    你是本地人么?我用手掌反過來握著她的小手,問。

    她的手在我的大手掌中老實地待著。她答:不要說話,現(xiàn)在我要集中精力探路,我怕思想走岔,路也走岔。

    我再也不說話了。我成了黑暗中的一具木偶,被一個小姑娘操縱著。從她的手與她的聲音,我分析她的年齡不大,是個小姑娘無疑了。

    我們在洞里緩慢而穩(wěn)妥地摸索著,一寸一寸往前挨,一尺一尺往前進。我們都不說話,我們憑著雙方的手聯(lián)結著,我們的命運也聯(lián)結在一起了。我身上的寒冷、饑餓、疲困、失望都沒有了,是那只手趕走的,是我的男子漢自尊驅(qū)走的。我們在黑暗中行進,用心靈體驗著我們的生命的尋求和每一次悸動。

    那時,我突然感悟到我今后應該如何寫詩。我與孫小蘭在黑暗中的跋涉與探尋,不就是一首人生之詩嗎?詩中沒有詩人生命的振動和感悟,那能稱作詩么?詩,是一個生命對世界的認識和看法,詩人必須將生命放進去。

    我們在洞里一共待了24個小時,孫小蘭也是頭天下午四點多鐘進洞去的,她經(jīng)常到洞里去,去用她的小手撫摸美,去用心靈體驗洞中之美。

    第二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孫小蘭牽著我,走到了暗洞的門口。鐵柵欄上掛著一把大鐵鎖。

    我抓著鐵柵欄,搖晃著,呼喚著。洞門外的小屋里,兩個老頭大約又在煮豬頭喝酒,聽到喊聲,鉆出草屋驚恐地看著鐵柵門內(nèi)的我們,那臉上的表情,與看到兩個鬼一樣。我看看我自己,鼻青臉腫,遍體傷痕,臉上大約有血,兩眼放著兇光。我很氣憤,這兩個死老頭,只顧喝酒,把游人關在洞里都不知道。

    一個老頭忙從褲腰上掏出鑰匙,給我們打開了門,口里說:天爺,你們是什么時候進去的呀?

    我出了洞門,拉著孫小蘭。我淚流滿面,洞外是一片明媚的陽光,秋高氣爽,洞門前的稻田里晚稻一片金黃,在等待收割。啊,陽光多么好,世界多么好,生命多么寶貴!

    我在洞門口看見一張墨寫的告示:因為停電,觀音洞停止開放。我錯怪了守門的老頭了。

    我看看身邊的孫小蘭,孫小蘭戴著副墨鏡,臉上是一種平靜的微笑,那笑很文靜很溫柔很甜。孫小蘭果然是個年輕的姑娘,皮膚很好,身材氣度都很俊美。我拉著孫小蘭的手不放,我說:孫小蘭,真感謝你啦,不是你,我是決然走不出這暗洞來的。

    孫小蘭沒說話,還是那種動人的微笑。她掙出她的小手,輕輕地摘下墨鏡,我呆了。

    孫小蘭是個瞎子,她雙目失明。

    我沖動起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撲過去抱住了孫小蘭,不顧身邊有兩個吃驚的老頭,我狂吻著孫小蘭。我大聲說:孫小蘭,我愛你,你做我的妻子吧!我今年26歲,還沒結婚。我不管你結婚沒結婚,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

    事后我問孫小蘭,你是怎么走出黑暗的迷陣的?

    孫小蘭說:感覺。

    孫小蘭是特意在觀音洞里尋找我,把我?guī)С鲇^音洞來的。在她聽到我說停電了之后,她就一直在尋找我。她當時只是把我當成個一般的游人,擔心游人迷路走不出觀音洞而尋找的。她并沒有料到她會找到一個丈夫的。

    我一直靜靜地聽著明暉的講述,明暉講得很動情,深深地吸引了我。

    孫小蘭一個盲人,就是這樣生活著的,她生活得很堅強也很輕盈,她造就了一個詩人。明暉如果碰不到孫小蘭,他的詩可能至今也寫不出來,我心里默默地想著。

    “明暉,請劉一山吃飯!”孫小蘭從廚房里走出來,藍色的薄呢裙服上扎著條花圍腰,更顯得嫵媚動人。

    我看著孫小蘭的眼鏡,眼鏡里難道不是藏著雙明亮而秋水蕩漾的大眼嗎?如果沒有,那雙大眼就在她的心里。

    孫小蘭邁著輕盈的步子,從廚房里端來了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明暉拿出了他珍藏了好久的一瓶五糧液,注滿了明晃晃的玻璃杯。

    我舉杯對明輝和孫小蘭說:“祝賀你們夫妻恩愛幸福!我要為你們夫婦寫首詩,題目現(xiàn)在不說。”

    說完,我喝干了杯中的酒。

    明暉孫小蘭也干了杯。那酒好香好香。

    從黃石市回來,我的詩一直沒寫成。后來,我讀到《讀者文摘》上的一篇《紐約大停電》,文章說紐約大停電后,困在地鐵中的幾百人,被一位女乘客領著,走出了黑暗,走到地面上來了。那位女乘客是個雙目失明的盲人,她是憑著心中的光明而引導著人們走出黑暗的。

    我把明暉孫小蘭的故事,與《紐約大停電》的那位盲人乘客結合起來,寫成文章,得了《讀者文摘》的獎。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沒有給明暉與孫小蘭寫詩,年紀大了,詩意淡了,就寫一篇小說吧,題目與我原擬的詩題相同。

    作者簡介 劉益善,男,祖籍湖北鄂州,生在武漢江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曾仼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湖北省有突出貢獻專家?,F(xiàn)仼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名譽會長、湖北作協(xié)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仼、《芳草潮》雜志特邀主編、武漢東湖學院駐校作家。 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500余萬字,出版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作品30余部。組詩《我憶念的山村》獲《詩刊》1981~1982優(yōu)秀作品獎,組詩《聞一多頌》獲《詩選刊》年度詩人獎,紀實文學《窰工虎將》獲全國青年讀物獎,中篇小說《向陽湖》獲湖北文學獎與漢語女評委獎,短篇小說《東天一朵云》獲湖北文學獎,散文《飄揚在田野上的白發(fā)》獲全國漂母杯散文獎,散文集《民間收藏紀事》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有詩文譯介海外并選入中小學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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