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6期|李云雷:流水與星空(節選)
那時候澆地也是很有意思的,我們那里的地是一年兩熟,冬天種一茬小麥,夏天種一茬玉米或谷子,要澆好多遍水。我們村里澆地,是用水泵將水從地底下抽出來,讓水流入壟溝,隨壟溝流到各家的地頭前。輪到誰家澆地的時候,這家的人就在壟溝前頭挖土堵住,在自家的田埂上挖一個口子,讓水流進去。等水流到頭了,就將這個口子堵住,再挖開另一畦,一畦一畦澆過去,澆完了就結束了。干這個活一般要兩三個人,一個人看電機和水泵,另一個人扛著鐵锨,順著壟溝走來走去,看什么地方是不是滲水、漏水或跑水了,要是看到有地方漏水了,就用鐵锨挖幾锨土,將漏的地方堵住,以免好不容易抽上來的水白白流失,或者流到別人家的地里去了。那時候還發生過笑話,猴子家澆地,沒有看護好壟溝,在三奶奶家的地頭上漏水了,結果他家的地沒澆上,倒把三奶奶家的地澆滿了,那時候澆地是按各家走的電字出錢,猴子去找三奶奶,想讓她出澆地的錢,卻被三奶奶罵了一頓,說她家不想澆地,流進來的水反而淹了她家的莊稼,不讓你賠就是好事了,還敢來要錢?猴子沒有辦法,只有吃了這個啞巴虧。澆地時如果有三個人,那第三個人就負責改畦,他也扛一把鐵锨,在田畦里跟著水走,防止這一畦的水流到了另一畦里,等水流到頭了,他就喊一聲,第二個人就將這一畦的口子堵上,挖開另一畦,如果第二個人離得遠,他就從地的那頭跑到這頭,親自將口子堵上,再新開一畦。
澆地要是在白天,是很簡單的一個活,但是在晚上,就不一樣了。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輪到我家澆地的時候,總是在晚上。晚上去澆地,又黑又冷,又要熬夜,我們的地離村子很遠,算是荒郊野外了,大半夜的一個人在荒郊野外,四處看去都是黑黢黢的,心里難免打鼓。若是在秋天還好,秋天莊稼都收割了,望過去是光溜溜的一片地,若是在夏天,玉米、高粱等高稈莊稼都長起來了,四處都是蟲聲唧唧,也有各種野物在活動,你扛著鐵锨順著壟溝走,冷不防就會撞上一只刺猬,一只野兔,或者一只斑鳩突然從草叢里飛出來,擦著你的臉飛過去,就會嚇得你的心怦怦亂跳。暗夜里一切看上去都是鬼影幢幢的,尤其是后半夜,萬籟俱寂,風吹過,玉米葉子刷啦啦響,影子晃動著,總讓人心悸不已。
那時候我父親不在家,晚上澆地總是我去。我家北邊那塊地是跟猴子、黑糖兩家連在一起的,有時我們三家就一起澆,我年齡小,負責看守水泵和電機,他們倆一個扛著鐵锨巡視壟溝,一個在地里看著流水,管改畦。說是這么說,但是只要電機開動起來,水涌流到了壟溝里,扛上鐵锨巡查兩三遍,看看沒有跑水的地方,基本上也就沒有什么事了,水在一畦地里流到頭,怎么也得一個多小時,也沒有必要緊緊盯著。這個時候,我們三個就湊在一起聊天,猴子和黑糖比我大四五歲,那時大約十七八歲,他們見多識廣,說起家里的事和村里的事都是一套套的,誰家跟誰家關系好,誰家跟誰家關系不好,哪一年打過架,誰把誰的頭打破了,拉到醫院縫了十幾針,等等。那時黑糖在我們縣城讀書,有時候他也會講一些城里的事,男學生和女學生談戀愛,偷偷跑到小樹林里親吻,被老師抓到了,在學校的大會上做檢討,還有的學生作弊,兜里塞著紙條,胳膊上也寫滿了字,被老師抓住了還不承認,等等,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井旁不遠就是我們村里的自留地,自留地是生產隊時期的說法,那時是分給各家種菜的,每家有一小塊,現在這塊地里仍然種菜,也就延續了過去的叫法。地里種著各式各樣的蔬菜,有黃瓜、西紅柿,有茄子、辣椒、長豆角,每家種的都不一樣。我們談到下半夜,肚子有點餓了,就偷偷溜到自留地里,揀能吃的蔬菜摘回來大嚼一通,將黃瓜、西紅柿、胡蘿卜吃一個飽。如果是在秋天,天氣冷了,晚上我們聊天時還會點一堆火,圍著火堆興奮地談天說地,秋天地里可吃的東西就更多了,嫩玉米、毛豆、紅薯、花生,都可以烤著吃,或者把它們扔在火堆里燒,等快熟時,再將余燼撲滅,壓上土燜熟。這樣烤出來的東西特別好吃,嫩玉米外面的皮都燒焦了,將燒焦的皮扒掉,里面的玉米粒冒著白氣,咬一口,又嫩又滑,玉米的胚芽還黏黏地粘著牙齒,潤潤的;紅薯就更好吃了,紅薯的表皮也烤焦了,揭掉一層皮,里面的紅瓤又甜、又粉、又香,還帶有一種沙沙的質感;花生和毛豆也很好吃,它們都是剛從地里摘下來或挖出來的,就被扔到火堆里去了,既新鮮又飽滿,吃起來還帶有植物的清香,等吃完后還能從齒頰間時時感受到一種香氣。有時候運氣好,我們在澆地的時候還能逮到一只野兔,架在火上烤著吃,吃完后在壟溝的流水中洗洗手,扛著鐵锨順著壟溝走一圈,看看有沒有什么地方跑水了,或者該改畦了,等轉回來再接著聊,一直聊到深夜,或者黎明。誰要是困得實在支撐不住了,就靠在麥秸垛上瞇一會兒。
但有時候,越是夜深了,我們聊得越是興奮,說著話一點困勁也沒有了。那時候猴子和黑糖最喜歡聊的是新娶的美蘭嫂,美蘭嫂剛嫁給我們五哥不到半年,她長得很好看,鵝蛋臉,丹鳳眼,身材高挑,騎著自行車在村子里走過,很是惹人注目。美蘭嫂家在離我們村七八里外的一個村莊,嫁到我們村后,她開了一家小賣部,我們的五哥在鄰村教書。他們家里也有地,重活都是五哥做,像耕地、收麥、澆地,都是五哥干,剩下的一些輕省活,美蘭嫂捎帶著就做了。五哥家的地離我家也不遠,我也跟他一起澆過地。
在那些澆地的暗夜里,猴子和黑糖談論起美蘭嫂來,總是帶著一絲向往、一絲羨慕、一絲神秘。他們說美蘭嫂的臉真白,她的身上一定也很白,我們五哥娶了她真是有福了,說著他們就嘖嘖嘖嘖個不停,一會兒他們兩個又貼著耳朵說起了悄悄話,說完后又嘿嘿嘿嘿笑了起來,我問他們在說什么,笑什么,猴子笑著說,你還是小孩,說了你也不懂,別瞎打聽。我聽了不禁噘起嘴來,心想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是想媳婦了,真不害羞。那時候小孩子的心里,總覺得大孩子的世界很神秘,越是不讓聽,越是想知道。有一天晚上,我躺在麥秸垛上打盹兒,聽見猴子和黑糖又在談論美蘭嫂。我醒了,又裝作沒有醒的樣子,在那里躺著,偷偷地張望著他們,他們兩人圍著一團火,正對著我,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他們臉上滿是興奮的表情,只聽猴子說:“我真想親她一口。”黑糖笑著說:“你去親呀,小心五哥打斷你的腿。”猴子說:“只要能親她一口,就是打斷腿也值得,哪天趁五哥不在家,我就翻墻跳到她家去。”說著兩個人又咯咯咯咯笑起來。我心里懷揣了一個小秘密,我知道了猴子要親吻美蘭嫂,在那一瞬間我似乎發現了成人世界的隱秘,那對我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前我只知道美蘭嫂就是美蘭嫂,現在知道了美蘭嫂也是一個女人,是可以親或者可以在想象中親的,這對我年幼的心靈是個很大的沖擊,我隱約覺得這樣不對、不好,但又不知道不對在哪里、不好在哪里。
又一次晚上澆地,正好是我和五哥、黑糖在一起。我負責看守電機和水泵,五哥扛著鐵锨巡視,黑糖在地里改畦。看電機也沒什么事,在那里守著就可以,萬一發生了故障,就高聲呼喊五哥,他就會跑過來看看,這里擺弄一下,那里擺弄一下,修好之后再合上閘,再接著抽水。最初的電機是柴油發電機,一接上電就突突突突響個不停,柴油機發的電帶動水泵,也帶亮了懸掛在高處的一盞電燈。我們通常在地上插一根竹竿,將燈泡掛在上面,那盞一百瓦的燈泡在黑夜里锃明瓦亮,我就坐在這盞燈下看守著電機,閑得無聊時,我也會帶一本書看,有時他們兩人巡視回來,也圍坐在燈下聊聊天。一到晚上,夜深了,田野里亮著一盞燈,很多小飛蟲就會繞著燈飛來飛去,不停地向光亮撞去。尤其是夏天的晚上,一盞燈會招來無數小飛蟲,在四周嚶嚶嗡嗡地飛,這些飛蟲可能沒見過晚上出現的這么近的亮光——跟它們所習慣的星光不同,很是好奇,所以總是不停地撞來撞去。這有時候讓人很厭煩,但我一個人在這里,不亮著這盞燈,心里很害怕,等巡視的人回來了,我們說著話,有時就將這盞燈關了,這時田野之中就只有柴油機突突突突的聲音在回蕩,還有遠處的蟲鳴聲。到了后來,我們的地里豎起了電線桿,通了電線,柴油發電機也不用了,到澆地的時候,我們將兩根電線安上電表,搭在電線桿上的電線上,接通就可以了。這時候地里沒有了柴油機的轟鳴聲,四周蟲聲唧唧,顯得就更加安靜了。
那天晚上,我守著電機正在燈下看書,偶爾起來看看電表,電表走字特別快,那時我剛學了物理課,對電阻、電容、串聯、并聯等問題很感興趣,看著看著電表就想把它拆開來,做一番研究。我剛剛把電表摘下來,想要撬開后面的硬殼,這時候五哥回來了,問我在做什么?我說想看看電表是怎么走字的,五哥連忙阻止了我,說:“這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要拆電表,連個膠皮手套都不戴,連個電筆都不拿,很容易被電到了,被電到了你的小命就沒了!”我一聽才知道后怕,五哥走過去將電表掛在電線桿上,黑暗中電表上的數字閃爍著鬼魅的光。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周圍的小飛蟲不時撞上燈泡,五哥說:“咱倆在這兒,先不點燈了,招蟲子!”說著他把燈拉滅了,四周霎時安靜了下來,我們各自坐在草地上,很長時間沒有說話,莊稼地里的蟲聲此起彼伏,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像是在合奏著悅耳的音樂,身邊的流水也嘩啦啦響著流向遠方。靜默了一會兒,五哥突然問我:“你注意到天上的星空在旋轉嗎?”我抬起頭來看看天上,浩瀚的銀河穿空而過,天上繁星點點,我盯著看了一會兒,看不出什么變化,就對五哥說:“我看不出來。”五哥笑著說:“你認識北斗七星嗎?最北邊,正中間那個,就是北極星,看到了嗎?正對著北極星的那個勺子形狀的七顆星星,那就是北斗七星。”我抬頭,在星空中找到了北極星和北斗七星,五哥說:“你盯著北斗七星,看它的斗柄指向哪里?現在是夏天,指的是南,它會一點點向西轉,等斗柄轉到正西的時候,就是秋天了。平常里你根本看不出來它的變化,但是你盯的時間長了,似乎就能看到北斗七星在一點點向西移動。”五哥的話讓我感覺很神奇,我長久地凝視著星空,似乎融入了那一片浩瀚之中,眼睛也跟著星星一眨一眨的,一時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我們正沉浸在靜默中,突然電燈一下亮了,我嚇了一跳,轉眼去看,只見黑糖扛著鐵锨站在那里,說:“你們冷不冷,餓不餓?咱要不要烤烤火,燒點東西吃?”我一聽就跳了起來:“咱們烤火吧。”五哥也說:“那咱就烤烤火唄,你們倆,一個去找點柴火,一個去弄點吃的。”我和黑糖去抱了一抱麥秸過來,又去邊上找了些樹枝與秸稈,堆放在一起,然后我們兩人鉆到莊稼地里,薅了幾把花生,刨了幾塊紅薯,便抱著回到了機井邊,回來時路過自留地,黑糖還順便摘了幾根黃瓜。這時五哥已點著火了,他先用火柴點燃麥秸,等火燒起來,再慢慢添加樹枝和秸稈,一會兒這堆火便燃燒起來了,冒著紅光,眨著火星,一開始還有些青煙,這些煙霧帶著火星在空中升騰著,閃爍著,慢慢散去。我們啃著黃瓜,將花生和紅薯扔到火里,圍著火堆烤火。那堆火熊熊燃燒著,火苗在黑夜里跳躍著,一閃一閃的,變幻著各種形狀,照亮了我們眼前的空地,以及無窮無際的暗夜。
我們坐在那里烤火,也聊著天。黑糖問五哥:“五哥,你娶了媳婦有啥感受,新媳婦是啥滋味呀?”五哥搔了搔頭發,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黑糖又說:“有啥不能說的,說說唄。”五哥瞥了他一眼:“說啥呀說,等你娶了媳婦就知道了。”黑糖搓搓手說:“美蘭嫂真漂亮,皮膚真白。”五哥轉過身來,瞪了他一眼:“不許瞎想。”黑糖嘻嘻笑著說:“你就忍心美蘭嫂一個人在家?你不怕嫂子想你,你想不想嫂子?”五哥說:“想啥呀想,別凈想那些沒用的。”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上次黑糖和猴子說的話,對他倆說:“猴子說嫂子長得真白,真想親她一口。”黑糖一聽嚇了一跳,臉都白了,說:“你別瞎說。”五哥卻只是笑了笑,說:“這個壞小子!他還說什么了?”我瞥了黑糖一眼,低下聲音說:“他還說,哪天趁你不在家,就翻過墻去找她。”五哥笑著說:“這個壞小子可真敢想呀!”黑糖說:“他也就是想想,他要真的敢去,還不讓我嫂子罵出來!”
這時埋在土里的花生和紅薯散發出了香味。吃完花生,五哥拍拍手,對黑糖說:“你去看看,是不是該改畦了?”黑糖站起來,扛起鐵锨,沿著壟溝的流水走了。又過了一會兒,五哥又對我說:“你在這兒好好看著電機,別再亂擺弄了,我去看看有沒有漏水。”說著也扛起鐵锨走了。我一個人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仰頭看天上的星空,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剛才小了一點,北斗七星的勺柄好像也向西移動了一點。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黑糖喊五哥的聲音,連忙跑過去看,原來在壟溝拐彎的地方漏了個口子,水正嘩嘩地向外流著,我和黑糖連忙用鐵锨挖土,將那個口子堵上。黑糖問我:“五哥呢?”我說:“沒跟你在一起嗎?剛才他說看壟溝去了。”黑糖說:“我從地里走過來,怎么一路上都沒有看見他?”他想了想,笑了,“一定是他不放心嫂子,回家去了。”
過了沒一會兒,五哥扛著鐵锨從壟溝拐彎的地方走過來,大聲問我:“沒啥事吧?”我說:“沒啥事,都正常。”我也問他,“你那邊沒啥事吧?”五哥走過來,說:“也沒啥事。”說著將鐵锨插在地上,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很想問問他為什么回家了,但是看他什么也不想說的樣子,就沒有戳穿他的秘密,而是抬起頭來,跟他一起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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