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2月/上旬|肖靜:朝陽光海岸飛
01
只要在路上,就永不能停歇。林格感覺自己的生活狀態就像馬拉松。機關里悠哉游哉的生活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時,如果不是競聘辦公室副主任,說不定林格就永久地待在機關了。那次競聘,無論從資歷條件,還是現場答辯的效果,誰都以為非林格莫屬,而結果卻出人意料,李若楠上位。偏偏這個李若楠是林格最最看不上眼的人。林格一氣之下辭職下海。
時光如白駒過隙,往事歷歷。張浩幫林格規劃,借給她六十萬啟動資金,注冊了一家工貿公司,先做零星采購,然后擴展到配件銷售。林格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做經營這么吃力,上下游渠道關系維護,稅務財務質量服務等都要親力親為。一路下來,林格老是感覺累,每天,都像奔跑的風。但她好像天生會經營,不到兩年,開始盈利,林格連本帶利將八十萬元還到張浩的銀行卡,從此公司順風順水。直到最近,林格出現經濟危機。
林格和張浩很少聯系,只是偶爾互相問候一下,林格知道張浩在新整合的北方公司大刀闊斧,開創新局面,由衷為他高興。每當想起張浩,林格有點溫暖,有些悵然若失。她不想打攪他。
航班是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的,林格接到中介小侯的電話,沒有片刻猶豫,直接告訴她馬上就飛過去。接著,她打了十多個電話,然后快速清理了辦公桌面,瞟了一眼手機充電器,從插座上拉下來,放到門口花幾上,提醒自己出門時別忘帶。
玻璃門外,業務員們都趴在電腦前忙著,林格招手讓秘書小李進來,剛交待完工作,手機響了,是神洲專車打來的。這么快就到了。林格自言自語,拎起皮包就往外走,小李連忙拎起拉桿箱說,還是我送您吧?林格頭也沒回,不用。
坐上專車,林格抬腕看表,九點三十二,去機場如果不堵車,大約五十分鐘,十點半之前可以到,時間充裕。她放松地靠在后排座椅上。
江城的五月,己經有了初夏的味道,從車窗外擠進來的風,熱熱的。路兩旁高大的建筑往后晃過,車子很快上立交,轉眼駛上機場高速。春困,秋乏,夏打盹,林格覺得每個季節都這樣,漸漸有了一絲倦意,輕輕合上眼睛。
微信語音突然響了,是小侯。她告訴林格,香港劉老板因班機延誤,可能會比預定時間晚三個小時到,三方會面至少要等到下午五點以后。小侯說,我給您發了一段視頻,介紹劉老板他們公司的,您一看就知道,很有實力的公司。您慢慢看,我們下午見。
劉老板打算整體收購林格在津港的房產,林格急等資金,約了好幾次,劉老板才有時間。登機時間尚早,候機貴賓廳播放著新疆音樂,深紅底色地毯上繡著墨綠的花葉圖案,黃色水晶吊燈,周圍數十只射燈打出銀色的旋光。窩在寬大柔軟的沙發里,林格忽然有一絲孤獨感,她要了一杯卡布其諾。她喜歡溢滿泡沫有點淡淡苦味的咖啡,她覺得這更像生活的本味。
津港是瀕臨渤海灣的一座大城市,環境好,只是冬天寒冷。好幾年前,山東臨海城市熱炒海景房,那時曾有一則很火的新聞,說是北京不少大學教授紛紛購置日照海景房,假期來住,看日出吃海鮮,愜意幸福,物有所值。后來,這股風波及到津港。
林格就是在一次應酬飯局上聽一個津港人介紹后,開始關注津港新區海景房的。林格默默記在心里,過后給房屋小侯打了個電話。小侯是個伶牙利齒的女孩子,一雙眼睛水光閃亮,熱情話多,但不討人嫌。林格曾通過小侯買過一套二手房,小侯很上心,總是站在林格的角度考慮,買了一年多又幫林格出手,賺了九十萬,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小侯比較執著,經常發些樓盤信息給林格,逢年過節也不忘發問候祝福類的話。因此,林格便一直保存著小侯的信息,有事首先會咨詢她。
小侯在電話那頭像只小喜鵲,哎呀哎呀,林姐,我正準備告訴你這個消息呢,現在海景房可火啦,我手里有津港的樓盤“陽光海岸”,正準備推薦給您……
林格在商場上打滾多年,當然不會馬上聽信小侯,她說,我就這么一問,你發點資料給我看看,有時間我去考察考察。小侯連說好的。
林格后來買了“陽光海岸”兩套公寓和三個門面。讓她最終下決心的是江城車輛公司那次辦公室人員的春節聚會。
02
林格在江城車輛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工作過七年,記不得從哪一年開始,辦公室形成一個慣例,每年春節前都要組織一次聚餐,凡是在辦公室工作過的時間稍長或資歷較老的,無論是領導還是科員,無論是否還在公司,都會被通知過來和現任領導們一起熱鬧一番。
聚餐是辦公室主任曾強張羅的,他告訴林格,現任總經理、副總經理都將出席,過去的三任主任也會到場,規格高,氣氛一定好。
聚會地點定在樟樹墩路的希爾頓酒店最大的豪包龍廳。林格比約定時間稍晚一點抵達,她的出現引起了小小波動。曾強略帶夸張地驚呼,哎喲,格格來啦,快進來!總經理王方客氣地叫了聲林總。老成持重的人事副總老姚起身和林格握了握手并請林格坐在王方旁邊。那個曾和林格競爭副主任的李若楠站在墻邊滿臉堆笑,林格只瞟了她一眼,很快就將目光越過李若楠的頭頂。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心禁不住顫了一下。
那張讓林格刻骨銘心的臉,是現任總工程師張浩。張浩中等身材,肚子微微隆起,穿一件灰麻色毛衣,脖上戴一條藍灰相間的斜格圍巾,白凈的臉龐略顯疲倦。他微笑著,黑黑的眸子凝視著林格,眼神還像過去一樣溫暖。林格掩飾著心慌,說,張總好!
張浩轉頭對大家說,林總頗有些三十年代名媛的韻味呢。林格穿一身淺駝色羊絨大衣,里面一件墨綠色改良旗袍。眾人的目光繞著林格,都附和,是啊,有品位。李若楠尖聲說,是啊,格格就是不顯老。林格的臉微微紅了。離開辦公室六年多了,雖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在座的都還是老面孔。
例行的開場白后,王方總經理滿面笑容地站起來,說,我先來敬大家,平時大家工作辛苦了,也多有委屈。謝謝你們!
大家一起站起來,把圓桌圍成鐵桶。王方不無傷感地說,咱們江城車輛就要與兄弟廠整合,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年飯了,我……我呀,感慨萬千,我只想說謝謝你們,謝謝!林格坐在王方右手,她看到王方的眼眶像有無數條五線譜堆在一處,眼角濕潤。
一提到公司整合,氣氛瞬間變了,新老同事們互相敬酒,感懷過去,追憶往昔,連一向愛拍馬屁的李若楠說出的恭維話,都不乏真誠和感傷。
林格終于意識到,這或許真是辦公室“最后的晚餐”了。集團要把中南五省的分公司整合成一個區域性公司,這項整合動議,林格在辦公室時就已聽說過。
席間,幾位老總又扯了一下集團整合的布局,姚副總說,北方分公司也要整合成一個區域性公司,集團在津港開發區投資興建了一個基地,國資委梁副主任是我同學,上次透了口風要物色一位年輕有為敢闖敢干的人去接手。還未等眾人反應,姚副總端起酒杯來到張浩身邊,張總,來,走一個,你有什么想法嗎?頗有意味地看著張浩,一仰脖一杯酒下去了。
姚總厲害,不愧為姚一斤。我能有什么想法,聽從組織安排,倒是聽說姚總有變化。張浩不示弱,把酒倒進口里。張浩坐在林格旁邊,姚副總和張浩的聲音都不大,但他們明顯沒有把林格當外人。林格在辦公室當了七年文字秘書,也實在和這些領導太熟了。當初離開總經辦的時候,姚副總還是生產部部長,張浩還是副總工程師。林格聽了他們的對話,淺淺地笑了笑。
林格開車,不能喝酒,她端著飲料敬王方總經理。王方慈祥地看著林格說,小林子,我就要退了。說完看著林格身邊的張浩,突然一挑眉毛壓低了嗓門,那小子要調到津港去了。
林格有點沒反應過來,姚副總敬完酒已坐回王方左邊,張浩連忙俯首林格耳邊輕聲說,昨天領導和我談了話,還沒對外宣布。然后他端起酒杯,拉著林格一起,恭恭敬敬地對王方說,王叔,我們敬您一杯。
其他的同事都在觥籌交錯中,林格看到張浩的眼角泛著一抹潮濕。張浩是王方一手提拔的,到后來一步步,亦師亦友成了王方的副手,林格知道張浩對王總非常感恩。
王方在江城車輛公司工作了三十多年,一把手也做了十多年,在座的都是他的老部下,在國企,誰能說在生活和工作上沒有受其恩惠呢,即便有一些不平衡,都不妨礙在這樣的場合表達一下敬意。大家先后給德高望重的王方敬酒,氣氛還十分熱烈。大約九點來鐘,酒席就散了。
林格對曾強說,今天就讓我來送幾位老總吧。曾強會意,安排她送王方、姚副總和張浩。
快到張浩所指的小區門口,林格把車停下來。
什么時候上任?
這兩天宣布,等總部領導一快過去。
新基地在津港哪里?
紅棘灘。
張浩忽地伸手過來,一把摟住林格的肩。林格一動不動,淚水不自覺流了出來。張浩俯下頭,像過去一樣把林格臉上的眼淚吮干。
你一個人過去,要放精一點。
張浩說,不回家了吧?說完熱切地望著林格。
林格閉上眼,搖了搖頭,不,你回吧!
張浩遲疑著,開了車門。望著張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拐角,林格的淚水又一次涌出來。
平靜下來,林格給小侯打了電話,詳細問了“陽光海岸”的確切位置。小侯說,就在津港紅棘灘開發區。林格說,給我訂兩套公寓三個門面,明天直接轉賬。
03
林格中專畢業分配到父親的單位江城車輛公司熱工車間實習。那是央企駐江城的一個直屬廠,現已整合成跨地域的集團公司。林格小時候聰明漂亮,父親很疼她,林格總忘不了爸爸每天在她臨睡前跟她講故事的情景,父親上過幾年私塾,好像有一肚子故事總也講不完。林格很小就知道孟姜女哭長城、司馬光砸缸、司馬相如卓文君、女英雄卓婭等等一些古今中外的人物故事。初二上學期,爸爸病倒了,臉蠟黃蠟黃,人瘦得脫形,不久就去世了。臨終前,父親拉著她的手,口齒不清地叮囑她好好讀書。林格眼淚哭干,大病了一場。后來,看著媽媽一個人拖家帶口太辛苦勞累,林格初中畢業時私自把志愿改報機械中專。那時中專出來就可以分配工作。林格要養家,班主任老師很是惋惜,班主任一向看好她,認為她能考上名牌大學。
報到那天,林格穿一件藍色連衣裙,原本高挑的身材顯得更為修長,清秀,自然,大方,粉紅的嘴唇像兩瓣花葉,眉宇間帶著一絲冷漠,透著一些堅定。她的出現,點亮了熱工車間,男青工們個個騷動不安。其中有個身材瘦高臉型尖削、頭發長而凌亂的青工,看到林格后神魂顛倒,他就是林格后來的丈夫,他有一個奇怪的姓,黑,名正風。
黑正風是熱工車間維修組的鉗工,行事魯莽,性格執拗,認準的事輕易不變。他業余時間愛好溜旱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溜旱冰是個很時髦的娛樂活動,他整天咋咋呼呼幺五喝六,帶著一幫小兄弟吃喝玩樂。林格一進車間,他就被林格迷住了,準確地說,他就那樣愛上她了。
維修鉗工本來就閑,黑正風有很多時間追林格,到她實習的小組轉悠。林格出于禮貌和他打著交道,一點感覺也沒有。可一來二去的,車間的師傅們就誤以為林格和黑正風在談戀愛。有時候,不避諱地開他倆的玩笑。有個師傅很露骨地暗示黑正風,你要狠一點,讓她趕緊吃老鼠藥,她就跑不了了。
直到發生了一件事,讓林格和黑正風的關系做實。
林格家住江城西北端,當地人習慣把長江流經江城的上游稱為“高頭”,下游稱為“底下”,長江自西向東橫貫江城,而林格的單位就在江城東南所謂的“底下”一個叫樟樹墩的地方。每天上班出發,林格要走小半站路再轉乘公汽,從起點坐到終點才到工廠門口。
林格家附近路邊開著一家修理自行車的小鋪,店主是個殘疾人,高位截癱,輪椅就是他的腿。此人邪惡,綽號“十輪卡”,曾因猥褻幼女被判過刑,刑滿釋放后開了這家修車店。他手勁奇大,能把輪椅車開得飛快,碰見漂亮的姑娘嫂子,總是一副邪皮涎臉的樣子,經常飛快地追到女性跟前,張牙舞爪,極不地道。不僅林格的媽媽,所有鄰居都會叮囑家里的女兒千萬遠離“十輪卡”。
林格每次下班回家,都要經過修車店到家門口一條長長的甬道。林格上班第三個月,正是冬寒料峭時節。那日,晚上六點光景,天色晦暗朦朧。城郊在這個時候,路上就看不到行人了。林格十分警惕,走到甬道口時加快了步伐。偏偏她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十輪卡”突然斜插過來,小妞妞,來來,到我家坐坐吧。他使勁搖著車把,嘻皮笑臉地沖向林格。林格嚇得汗毛豎立,轉身就跑。
你屁股好圓吶!林格能聽到“十輪卡”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也能聽到自己咚咚咚的腳步聲和砰砰砰的心跳聲。林格覺得一只骯臟的手就快要抓住自己了。她想喊,卻出不了聲。她想,這下完了。
突然,林格聽到“哐當”一聲,接著是“十輪卡”啊啊的慘叫,還有輪椅車嘎嘎的異響。林格沒有停下腳步,確認“十輪卡”沒跟上來,才回過頭。
“十輪卡”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婊子養的,你媽的鬼,你打老子做么事?
借著黃昏的微光,林格看見黑正風,手持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威風凜凜地站在“十輪卡”身邊,他的頭發被風吹得凌亂無比,林格覺得他帥極了。黑正風一字一句地說,你再罵,信不信我把你車子砸扁!“十輪卡”抹了一把頭上的血,悻悻地搖著輪椅咯吱咯吱走了。黑正風追著說,你跟老子聽著,下次再敢欺負她,就把你鋪子掀翻。
林格漸漸平靜,問,你怎么在這兒?
我……
林格見黑正風一臉不自然,就想起車間師傅們的提醒,黑正風總是遠遠地跟著她。其實有好幾次,林格都無意中碰見黑正風。這次幸虧是他,但林格還是白了他一眼,似嗔似怪地說,你吊我的線?
黑正風露出憨態,說,你還躲我不?
林格咬著嘴唇點點頭,又抬眼看他搖搖頭,黑正風黢黑的皮膚,臉上輪廓線條硬朗,真心說他長得一點也不丑。
許多年過去,風中一頭凌亂頭發的黑正風手持木棍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林格的腦海,讓林格原諒和容忍了黑正風的種種過失以及與她的不和諧,甚至那個令林格感覺有點屈辱的周日。
04
江灘春光明媚,人不多。順著略帶潮氣的草地,穿過防浪林,不知不覺來到草甸深處。黑正風輕聲問林格,那是什么?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林格看到不遠處草地上鋪著薄薄的塑料布和被露水打濕的破報紙,還有像癟癟的汽球樣的東西。見黑正風壞壞地笑,林格擰了黑正風一把。
黑正風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塑料布,我們就在這兒坐坐吧。
不是說到前面灣口看釣魚嗎?
林格不太愿意在這充滿暗示和誘惑的地方停留,她不想和黑正風發展太快。黑正風并不是她理想中的戀人。從少女時代起,她幻想的情人是像《飄》里面的白瑞德那樣,既優雅紳士又強悍不羈還有點玩世不恭,或像電影《羅馬假日》里格里高里派克扮演的記者亞喬那樣高大英俊瀟灑。在現實生活中,她喜歡有文化有趣味的男人。對于長相,林格沒有過高要求,自己個子高,丈夫也要相應高一點才行。黑正風倒是有些強悍不羈和玩世不恭,但他缺文少化,離林格心中所想有太大距離。和黑正風不明不白地處著,她并沒有把他當作丈夫人選。只是黑正風救過她,她不好推辭他的每次約會和好意的照顧。有時她希望黑正風會有所改變,比如多學點東西多看點書,或者和她一起報個夜校什么的。如果黑正風能朝著她喜歡的方向改變,或許她能接受。她和黑正風交往三個月了,好多次黑正風摟她親她甚至找機會和她更進一步時,林格都堅決抗拒,一直堅守著最后的防線。
黑正風找到一塊茂密松軟的草地,鋪好塑料布,半勸半拽把林格拉過去。走了很久,林格也有點累,雖然不太情愿,還是坐了下來。格格,我天天想你,一看不到你就像丟了魂。黑正風抓住林格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撫摸著。林格輕輕抽回,綰一綰耷下的頭發,說,我叫你看的《牛虻》看完了嗎?黑正風搖搖頭,我一看就想睡覺,昨天又被他們喊去喝酒了。林格說,你呀,總是坐不住,只曉得玩。
我現在不是坐住了嗎?有你,我就坐得住。黑正風嘻嘻笑著,偏過頭,他的眼光亮了,林格襯衣胸前的紐扣之間裂開了一條縫,隱約透出里面黑色的胸罩,他的眼珠快鼓出來,盯著林格象牙般光澤的前胸,突然把林格抱住,頭猛地扎向林格的胸脯。林格閃躲著,卻禁不住黑正風雨點般的親吻,還有他已抓到胸前的手,力氣真大,林格完全不能動彈,她想喊,嗚嗚地喊不出來。黑正風呼吸越來越粗,林格恨恨地瞪著他變形的臉,眼里滿是委屈和憤怒。黑正風不顧林格的拚命掙扎,整個身子壓了上去。林格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她發怒了,一口咬住了黑正風的肩膀。
待一切安靜下來,黑正風看到林格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跡時,才感到左肩鉆心的疼,摸摸左肩一處深深的傷痕,汗衫破了,手上黏糊糊的。再看林格一臉哀傷,黑正風雙膝跪地,兩手輪番抽打自已的臉,格格,原諒我吧!
林格是怎么回家的,她記不清了。她只記得用勁咬下的一口,滿嘴血腥。這個印記從此留在了黑正風肩上,也刻在了林格心上。許多年過去,林格一想到這,心里都會隱隱作痛。
林格回到家三天沒出門,特別是第一天,滴水不進粒米不沾。黑正風去了,林格不理他,也不拿正眼看他。林格媽媽看到女兒的狀態,猜到了幾分,然后把黑正風叫到隔壁,指著他的鼻尖罵道,狗日的東西,是不是做了壞事?嗯,你是不是把格格害了……
黑正風垂手低頭,先是站著,后來干脆跪下,林媽媽,是我對不起格格,我不是人,是畜生,但我真是太喜歡格格了。您打我好了,隨便要我怎樣,我都認。說著說著,黑正風開始扯頭發,捶腦袋,拱手,抹眼淚,央求,您就把她嫁給我吧,求求您了。林格媽媽順手拿把掃帚辟頭蓋臉打了過去,你這不要臉的家伙,造孽呀!黑正風一動不動。
杜鵑花謝了,林格房間的綠蘿也發黃了,那一季的梅雨期很短,一晃就到六月。林格比以往沉默了許多,她照例上班下班,但黑正風買的早點,她看也不看,黑正風跟著她到東到西,她理也不理。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停下腳步,眼睛看著地面,用余光掃著黑正風說,到我家來。
黑正風連忙跟到林格家。林格媽媽坐在客廳,黑正風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林媽媽。林格媽媽盯著他看了好幾秒,你多大了?
27。
家里還有什么人?
我爸您認識,就在動力車間燒鍋爐,別人都叫他黑子,我媽以前在食堂上班,還有四個兄弟。
林格媽媽嘆口氣,這樣,小黑,讓你父母下星期來提親吧!
林格和黑正風的結合,在熱工車間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大部分是為林格惋惜的,這么個清秀的姑娘怎么就被黑小子弄到手了呢?
車間主任接過黑正風遞來的結婚申請,仔細看了兩遍,狐疑地盯著黑正風,小林同意嗎?
你沒看見這上面她簽了字嗎,她在我們車間實習,也歸你管呀。
行吧,算你狗日的有本事。車間主任搖搖頭,把字簽了。
婚后的生活沉悶而單調,林格覺得和黑正風的差異比想象的大多了。黑家孩子多,吃飯時能把方桌圍圓。婆婆做的飯味重油厚。林格家里就兩姊妹,全家人一向注重食物的原味,口味清淡。林格什么也不說,倒一碗開水把菜涮涮再吃。黑正風的媽媽每天做飯做家務不讓林格插手,對林格察言觀色噓寒問暖,生怕怠慢了,得知林格飲食習慣,盡力改變,惹得家里人抱怨怎么老娘的菜越炒越不好吃了。這些都讓林格十分感動。但他對黑正風卻越來越不能忍受。
黑正風從小被慣得蠻橫無比,好玩,不愛學習,生活邋遢,他可以就著啤酒瓶“吹喇叭”一口氣吹三瓶,經常在外面喝酒半醉不醉回家倒頭就睡,內褲好幾天不換,吐痰吐得又遠又準,還以此炫耀,和人說話不出三句,臟話丑話連串往外噴。林格生氣不理他,他當時說改,過不多久故態復萌。兩個人在很多事上難以調到一個頻道,慢慢的,交流越來越少。
林格在屈辱的陰影里變得矛盾,自卑,她向往的理想愛情在現實生活里竟是這樣的橋段,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卿卿我我,生活難道就是這樣?青春這么快就畫上了休止符?書上電影里傳說中那么多的美好呢?我怎么就遇到這么一個荒唐男人?就這樣,林格自怨自艾想了許久。我是不是一個放蕩女人?既然討厭他的作派,為什么會在他粗魯的行為里忍讓和屈服,甚至不由自主欣快和顫栗?一滴淚珠輕輕地從林格臉上滑落。
林格變了,變得不愛講話,不愛笑,工作上卻比以前更積極,每天早早趕到車間,下班了也不急著回家,碰到加班加點爭著搶著去。酷暑季節,江城流火,林格的努力和勤奮贏得了領導的好評,林格被調到技術中心擔任描圖員。
在這里,她認識了生命里另一個男人。
05
頭頂上,播音員柔聲說,由于臺風原因,到津港的航班,延遲起飛,大約在兩個小時后具體通知……林格感覺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心想,手機快沒電了。手伸到包包里翻來翻去,還是沒找到充電寶。她四顧左右,想看看周圍的人有沒有誰帶了充電器。突然她眼前一亮,張浩!斜對面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頭發卷曲,皮膚白晰,臉上掛著耳機。林格自嘲地笑了。有很多次,林格走在大街上,總會恍然看到張浩的影子,只要與他身量差不多的男性,林格都會看走眼。她知道這是思念的結果。
其實,第一次見到張浩,林格就動了心。
辦公桌至少有十張,兩兩相對,上面鋪著制圖板,原木色。制圖板上是圖紙,泛著藍光。還有鉛筆,筆頭上印著或2B或H的標志。塑料丁字尺是全透明的,有黑色的刻度。工程技術人員們年齡均與林格相仿,大多戴著眼鏡,畫圖的畫圖,寫字的寫字。中心主任把林格領進辦公室時,她覺得這個畫面似曾在哪見過,感到無比親切。林格上中專學的就是機械制圖,她的空間感極好,再復雜的三視圖,她都能很快畫出立體圖,當一個描圖員,綽綽有余。中心主任拍拍手說,大家放放手上的活,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描圖員林格,你們以后就是同事了,工作上多多配合。
林格有點局促,連忙雙手合十朝大家微笑。第一張桌子后面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頭發微卷,一臉書卷氣,他正眼含笑意目不轉睛望著她,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鉛筆向她輕輕擺了兩下,好像筆頭可以打招呼似的。
中心主任指著小伙子對林格說,你們的室主任,張浩,你的工作主要由他安排。
張浩走過來站在林格面前,你就是林格?廠報上《放飛的理想》這首詩是你寫的?
林格臉一紅,靦腆地點點頭,張主任,以后請多關照。
一旁有人說,好哇!我們辦公室來了個才女。
熱烈歡迎!
……
中心主任說,你們聊,我有事先走。擺擺手,出門。張浩指著辦公室進門右手邊的一張辦公桌說,你就坐這兒吧。
林格進廠不久就聽說過張浩,他不僅在廠報上發表過散文隨筆,在省級刊物上也發表過詩和小說,在廠內小有名氣,是眾多女子傾慕的對象。
秋去冬來,林格和技術中心的同事們混熟了,在一群個性不一的年輕工程師中,她和張浩最談得來。張浩帥氣、清高,有點文藝范,多白襯衣,穿西裝不打領帶,冬天喜歡圍一條淺米色圍巾。在幾次交流后,她發現張浩的文學基礎好,思想有見地,分析問題深刻,可張浩是學液壓專業的,他立志成為這一領域的頂尖專家。
林格問張浩為什么不在文學領域發展。張浩說,文學能使生活變得更加有趣,但愛好只是愛好,不一定要當作事業。
但你很有天賦和才情,你一定會寫出來的。
張浩說,不,恰恰你可以,你的氣質和才氣很適合。
我?什么氣質?
清秀,憂郁,豁達,還有幻想。
林格忽然瞥見他桌上放著一本《復活》,你喜歡托爾斯泰?
嗯,沒有哪個作家像他那樣高貴而孤獨,他的作品是史詩級的。
能借我看看嗎?
張浩躊躇一會,拿出一張廢圖紙把書包好遞給林格。
林格有點小小的驚喜,因為她曾聽同事們講過張浩很隨和,從不吝嗇財物,唯獨在借書上小氣,他曾公開宣布他的書不借人。更讓林格訝異的是張浩作了很多批注,也許這就是張浩不借書給別人的原因吧,那些書頁空白處的文字,就是他的觀點,最真實的想法……比如張浩同情瑪絲洛娃,認為聶赫留朵夫的懺悔和救贖是人性使然和良知覺醒,但他更希望瑪絲洛娃和聶赫留朵夫重新開始,他在空白處寫道:愛的本質是相互憐惜和欣賞,而在此基礎上讓自己生活得好一些難道不是瑪絲應該追求的嗎?顛沛流離注定不會長久。
林格如饑似渴地把書看完,托翁筆下的人物故事,張浩批注文字所透露出的思想情緒,讓林格內心產生強烈震憾。上班時,看到張浩時而若有所思時而滿不在乎的神情,林格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涌上心頭。
06
那一年的春游活動是踏青,地點就在江城北郊道泉崗,丘陵地帶,溝渠縱橫,一條名為府河的河流自西向東蜿蜒從城區邊沿匯入長江。據說道泉崗周邊殘存有日本人的碉堡群,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這兒死了很多人,所以每年早春,這里漫山遍野開滿野菊花,白的、黃的、桔色的、粉紅的,在綠油油的草地里分外好看。
技術中心分成兩撥人馬,一撥約好騎自行車從廠門口出發到道泉崗渡口集合,另一撥坐公汽到北郊終點站,然后步行到渡口。林格意外的在公交上碰到了張浩,張浩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會騎自行車。
你是爺們吶。林格笑著調侃。
會騎車就一定爺們?你看了《敵后武工隊》吧,漢奸便衣隊的都騎車,怎么就是日本人的奴才呢?張浩壓低聲音湊到林格跟前說,王方老總也不會騎自行車。
林格說,偷換概念,你不會,還好像蠻自豪似的。
這是通往北郊的唯一公交,每到一站就上來不少人,林格和張浩被人隔開了。還剩最后一站時,上來兩個身材壯實的青年,一高一矮,高的滿臉橫肉,矮的光頭,兩人皮膚糙黑,衣冠不整,一看就是城郊結合部菜農模樣。光頭拚命擠到林格跟前,露出黃牙不停沖林格笑,林格厭惡地扭過頭,張浩見狀,扒開隔在中間的人,側身頂在光頭前面。高個子兇狠地與張浩對視。林格緊緊抓住張浩的外套,張浩握住了她的手。
終點站到了,張浩護著林格下車,正當他一只腳懸在車門踏板上時,他感到腰部被重重地踹了一腳,重心失控,踉蹌著向車外摔去。他右手托了一把林格,然后松手翻身,連續顛了好幾步才站穩,氣得大吼一聲“媽的”,回頭喝道,給我站住!
張浩正是被高個子踢下去的。他們是這一帶的地痞,成天游手好閑,占著地頭惹事生非,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都要去撩一下占點便宜。今天他們一上車就瞄到了林格,林格清秀的模樣讓倆人很來勁。他們的潑皮哲學是小騷擾不算大問題,遇到有回應的騷娘們就拉下車鬧,其他的搔擾一番也是好的。平時在這路車上百試不爽,女的大都選擇忍氣吞聲。沒想到今天碰到了張浩擋道。
也許是看到張浩更像文弱書生,光頭上前指著張浩的鼻子,么樣,想打架?
張浩回頭用眼睛示意林格趕緊和同車的另幾位同事站到一起去,轉身問,你們,誰先來?
不等回答,張浩跨步上前,左手抓住光頭指他的手指,右手欺上前一把卡住光頭的脖子,然后左手上頂,反壓,光頭一下歪在地上,嗷嗷叫。高個子沖過來從后面抱住張浩,想扳倒張浩。卻見張浩身體下沉,右手反手扣住壓在他脖子上的頭頸,用力斜肩一抖,一個背包式,把高個子結結實實摔到地上,然后用膝蓋頂住高個子的下巴,雙手扭住他的兩只臂膀,狠狠地說,還搞不搞?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發出了幾聲叫好,同時還有稀稀拉拉的掌聲,光頭的手指好像被張浩掰骨折了,他呲牙咧嘴地說,算了算了,我們服了。
他們哪里知道張浩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正兒八經學過擒拿格斗術,上大學后又學過柔道,動起手來,一般兩三個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對手。
兩個地痞悻悻地走了,張浩帶著坐公交車的同事們興沖沖趕到了道泉崗渡口。到渡口和騎行的匯合后,同伴們繪聲繪色講述剛才的事以及張浩的神勇。
林格的心有點亂,除了對同事們的打趣應合一下,她沒大說話。同事們在草地里花叢中追逐嬉鬧拍照游戲,歡聲笑語,林格不由自主跟著張浩,若即若離。張浩在春風暖陽中的臉龐,滿是歡喜,間或與她的目光相碰,不經意地流淌著說不出的愛意。林格只覺著心突突地跳。
返回的路上,張浩仍然和林格以及同事們坐公交車到廠門口,他提出送林格回家。下車時已是華燈初上,街上行人很少,他們慢慢走著,這條路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穿過石板鋪成的小道,轉角就是林格家,忽然張浩飛快地在林格臉上親了一下。林格瞬間覺得血液凝固,臉上發燙,手指冰涼,她想往前抓住什么,卻又虛虛地放下手臂,一雙黑瞳閃著瑩光,只是重重嘆口氣,既滿足又憂傷。
07
貴賓廳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音樂,四周安靜下來,不停地有人換著坐姿,悉悉索索的。有人的地方,氣味濃烈,尤以咖啡味為甚。坐了兩個多小時,寬大的沙發,成了最小的床。頭頂上溫柔的聲音傳來繼續延遲起飛的消息。林格后背上騰起熱浪,航班延遲讓人很無奈,要知道這樣,坐高鐵多好,又快又準。出門時秘書問要不要買延遲險,林格說不必,這下,真有點后悔。延遲起飛,臺風。
那天也是因為臺風。
梔子花開的季節,公司在廣東陽江承攬的工程項目即將竣工,林格因整理圖紙資料去了工地。又過了幾天,張浩作為項目技術負責人也來到工地檢查驗收。工作緊張,單調,沉悶,天氣濕熱。這天,工地停電了,當地人說恐怕得到晚上才會來電,沒電什么事也做不成。
當地人對張浩說,你們不如到閘坡去玩玩。同事們都嫌天熱,不想動。閘坡在海陵島,風景優美,曾是多部電影的外景拍攝地,被譽為“東方夏威夷”。張浩問,遠嗎?當地人說不遠,三十分鐘車程,出門右轉有班車,一小時一趟。張浩看著林格,去不去?林格抬腕看看手表,笑問,晚飯前回來?
陽江到海陵島只有一條不寬的柏油馬路,路面很干凈,路兩旁高高的椰樹,草地斜坡上散布著芭蕉,成片的菠蘿地。兩輛騎摩托車的小伙子圍著張浩和林格兜了兩圈,反復問要不要坐摩的。張浩問去海陵島多長時間多少錢,小伙子回答說,十五分鐘,每人十塊。張浩說,五塊去不去,不然我們等班車,只要一塊錢。兩個小伙子低聲嘀咕后表示同意。
摩托車風馳電掣。一望無際的大海波光粼粼。快到閘坡時,飄來一場細雨,遠海霧蒙蒙的,到大角灣時雨停了。碼頭上,各種單桅、雙桅、機帆、駁船擠得滿滿的,岸邊的吆喝聲、笑聲、談話聲、扯網收帆聲、敲船邦子聲,嘈雜混亂,充滿生氣。
林格問一位收網的阿伯,怎么都回港了?阿伯打量林格又看看張浩,你們是內地來的吧?說完用手指向東南方,遠處海天相接處,一道明顯的細線。要起臺風啦,你們看,那是浪線,再過一個時辰,風就上岸了。你們趕緊回酒店或找地方躲躲吧。
張浩和林格點頭稱謝,來到大街上,已經是下午一點,不少鋪面開始關門關窗了,兩人進了一家餐館,店家說只有米飯和廣東菜芯,沒別的吃了。也許又餓又累的緣故,林格覺得米飯油糯爽口,配上菜芯的醬油湯汁,簡直美味無比。
外面呼啦啦響,狂風大作,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張浩說,完了,我們八成回不去了。店老板說,不急,慢慢吃,樓上有住的。林格說,我們是來游玩的。老板說,還玩什么,一會臺風來了,什么也看不了。
不一會兒,外面狂風夾著暴雨鋪天蓋地,天全黑了。張浩訂了兩個房間,林格和張浩各自回房休息。晚上六點多張浩叫林格去吃飯,晚餐很簡單,每人要了一碗海鮮面,魚膠墨魚配鮮肉,味道極其鮮美。張浩連稱好吃。店老板得意地告訴他們,這個海鮮配料是我家特有的祖傳秘方,五星級酒店都比不上。然后像是提醒又像是自言自語,這鬼天氣,只怕要刮一晚上,酒店后面山凹里有一片墳地,起臺風時都能聽到女鬼哭。說完沖張浩眨眨眼。
倆人吃完上樓,電梯門即將合上時,忽然沖進一個女人,渾身濕透,臉色蒼白,輕聲叫道,太熱了,大熱了,咦,怎么這么擠呀?
四樓到了,張浩和林格走出電梯,張浩說,林格,這個女人好奇怪,我們都覺得冷,她喊熱,明明電梯里就我們三個,她卻嫌擠。這一說,林格感到頭皮一緊渾身發麻,她一把挽住張浩的左臂,頭靠向張浩肩頭,我怕。
張浩跟著進了林格房間,林格仍然驚魂未定,操起電話打到服務臺。接電話的正是店老板,聽林格說完奇怪女人的事,店老板笑起來,沒事,那女人是做海產生意的,常住我們店,別怕,我們這里沒有鬼,跟你一起的男的呢,讓他保護你。
林格回頭見張浩正咧著嘴笑,氣得抓起床上的枕頭扔了過去。張浩穩穩地走過來,一把摟住了林格。
林格沒有拒絕,她覺得這臺風起得好,可以讓他們這樣獨處。張浩向她講述了自己的身世。張浩的媽媽張馨大學畢業嫁給了原四野的師長,姓趙,趙師長當兵前有家室,生有一對兒女,解放后,遇到張馨,就與原配離了婚。“9.13”事件后,受牽扯郁郁不得志,離休后沒幾年就去世了,他前妻的兒女不認后媽,張馨就帶著張浩搬出來過,母子相依為命,直到張浩大學畢業。張浩對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沒有感情,上大學后就改姓了張。
窗外的風一陣緊一陣,嗚嗚的聲音真像一個女人的啜泣,忽遠忽近。林格下意識地蜷縮,張浩就把林格摟得更緊,沒事,這是風在山凹里呼嘯形成的回音,自然現象,我們要相信科學。我是火相星座,火旺,鬼都怕我。
林格漸漸打消了恐懼,他們談《紅樓夢》,談《紅與黑》,深深為書中女主角的命運嘆息。
兩人越談越投機,林格臉上現出一抹紅暈,張浩的心也像被螞蟻啃噬著,無法控制自己,他不停地吻林格的頭、耳朵、嘴唇、脖頸,林格閉著眼,溫柔地回應。他不由自主地開始脫林格的衣服,當他看到林格潔白光滑泛著象牙光澤的身體時,忽地生出一種膜拜的感覺,他喃喃地說,你真是太美了!林格是過來人,她也一陣心旌搖蕩,但還是下意識地抵擋。張浩突然啊的一聲轉身跑進衛生間,他身體里一浪又一浪翻滾的潮水,像被壓抑許久的巖漿奔涌而出。
張浩從衛生間出來,紅著眼睛,站在林格面前,說,我冒犯了你,原諒我,只怪我太喜歡你,你不會鄙視我吧!說著說著張浩哭了。林格感動得撲倒在張浩懷里,動情地親著張浩,你不要自責,我配不上你,我是嫌棄我自己。
不知什么時候,風停了,外面特別安靜,天微微亮了。張浩推開窗,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他自言自語,你為什么結了婚呢?
08
經過臺風的洗禮,林格和張浩都像換了個人,原本互相默默地愛著對方,陽江之行后,兩人一下子進入炙熱的愛戀,他們有那么多共同的語言,相同的觀點,雖然沒有肉體交融,可他們的靈魂再也難以分開。
他們的愛情不能公開,也不能持續,但都化作默默的關注和鼓勵,并在工作中不斷滋長和升華。不久,張浩被提拔為技術中心主任,林格調入了總經理辦公室。
和林格同期調入總經辦的,還有李若楠。林格負責文字,李若楠負責內務。林格穿戴素雅,文靜秀氣,偏愛安靜,經常伏案寫稿,對人不大熱情,得了個“冷格格”的雅號。李若楠膚白微胖,笑臉盈盈,穿衣打扮大膽,她負責的事務工作,經常接觸各老總,幫領導訂飛機票、火車票,安排會務、行程以及其它后勤雜務,凡露臉的事都樂意做。旁人曾打趣她,你就是領導的生活秘書。說的人故意把“生活”二字語氣拖重加長,李若楠不生氣反而笑嘻嘻的,我就是,怎樣?
行政大樓的男人們背后議論總經辦兩朵花,一個氣質出眾,一個性感爆棚。林格聽聞后不以為意。李若楠說,他們在背后瞎說呢,你說,我性感嗎?
你是有點性感,男同胞都不敢正眼看你呢。聽到林格的回答,李若楠咯咯笑著非常開心。
辦公室主任曾強為人通達,干練周到,但他文筆不行,因此他更倚重林格,重大報告、領導講話、年度總結都由林格操刀。慢慢的,公司一些重要會議,曾強也要林格列席。這樣一來,林格和張浩就在不同的會議上碰到一起。
工作越緊張越累,林格越思念張浩。有時兩人好不容易見一面,都能給彼此帶來甜蜜,可是伴生的痛苦也更強烈。每當林格看到他憋得很難受的樣子,心總是像被撕裂了一樣,林格時常捧著張浩的臉,我干脆給你吧!張浩更加憐惜她,不,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兩人在情與禮的邊緣掙扎。她幾乎要崩潰了。
林格和張浩的交往,早被李若楠看出了端睨。有時張浩打來電話,李若楠就豎著耳朵聽。有時林格不在,李若楠喂一聲,張浩聽出不是林格,就掛斷。李若楠斷定打電話的人絕不是黑正風,就越發好奇。有一次林格接完電話說要出去辦事,李若楠悄悄跟在林格身后,出廠門,轉彎,她看到林格和張浩一起上了一輛的士。她內心一陣翻江倒海,張浩可是她的男神。曾有人撮合李若楠和張浩,而張浩明卻說他不接受介紹。于是,李若楠拚命找機會接近張浩,可張浩對她禮貌客氣,總也拉不近距離。李若楠正絞盡腦汁醞釀著怎樣和張浩更進一步,看到張浩和林格在一起,她咬牙切齒地想,林格你個小妖精,碗里有還想著鍋里,哼。
李若楠從這時開始明里暗里就對林格夾槍帶棒了。有一天李若楠做衛生,突然大驚小怪地說,林格!你太不注意了!林格瞅一眼,暗紅色地板上居然躺著一只避孕套。林格臉一紅,詫異地說,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李若楠說,不是你的還是我的不成?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李若楠生怕別人聽不見,聲調越來越高,辦公室同事都過來看,曾強也跑過來,上班時間,吵什么!看到地上的垃圾,他楞了楞,反身帶上了門。
林格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肯定不是她的,黑正風從不用這個,但外人只道李若楠未婚,那這東西只能是她林格的了。她知道越描越黑,咬咬牙,把垃圾倒了。
她想起來,李若楠曾略顯羞澀地說,她談過幾個男朋友,還告訴林格男人都喜歡這個事,沒談幾天就想上床。還摟著林格的肩膀,小聲說,其實我也蠻喜歡,做女人真享受,你呢,是不是也這樣?
林格恨恨地想,這個套子難道不是你的嗎?
覺察到李若楠的陰險,林格再不愿和李若楠多講一句話。“七一”前夕,機關組織活動,李若楠邀請林格去排舞練歌,林格婉拒。活動結束,一個關于林格和張浩如何如何的議論傳開了。那天回家,黑正風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對林格說,你還回來打鬼?你加班去啊,你跟那個小白臉探討人生去啊。
林格不想理他,徑直去了臥室,她聽見外面稀里嘩啦亂響,黑正風把書架上林格的書都甩到地上,嘴里惡狠狠地罵,讀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書里教你偷人嗎?林格氣得渾身發抖,你血口噴人,胡說八道,沒有教養。她氣極了,把手里的杯子摔到地上。黑正風瞪大眼睛,上前一步,對著林格的臉就是一拳。林格捂著臉倒在床上,黑正風還是不依不饒,我要你以后長記性,不許再跟姓張的來往。說完又捶了林格幾下。
林格臉上火辣辣的,眼晴慢慢腫了,心涼到了冰點。第二天上班,她只好戴上墨鏡。組織部張大姐過來辦事順便找她聊天,林格得知造謠者就是李若楠。張大姐勸林格,你別太實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女人,尤其是在領導身邊工作的,千萬要懂得保護自己。
09
張浩也聽到一些風聲,他找到林格,看到林格這個樣子,斬釘截鐵地說,你離婚吧,我娶你。望著張浩堅毅的眼神,林格充滿了感激,也滋生了委屈,忍不住痛哭起來。
她準備好了付諸行動,她不想再懦弱下去,她不希望張浩承擔什么,她要把自己解放出來,然后干干凈凈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開始和黑正風冷戰。
林格萬萬沒想到總經理王方找她談話了。王方先是夸獎林格有思想有頭腦,文秘干得相當出色,然后談到人才培養和干部隊伍建設,他說,小林,你應該懂的,像我們這樣的國企,領導干部梯隊很重要。林格慢慢聽出一點味道。王方說,小張是根好苗子,已列為公司后備干部了。我們班子都希望他不要有什么干擾和影響。
林格詫異地看著王方,這是她非常敬重的領導。她聽懂了王總的話外音,難道她會成為張浩仕途的絆腳石?王總,您有什么話就直說。
王方清清嗓子,說,有時候我們為了工作和事業不得不做出犧牲,少聯系他,對你對他都好。見林格不作聲,王方接著說,回頭把你愛人提干,調到后勤處,也算為你分點憂。
林格忍住淚水抬起頭,我愛人提不提干無所謂,我有一個小小請求。
你說。
能否給我換一間辦公室?
王方立即答應。
林格的辦公桌就搬到機要室,離開了讓她厭惡的李若楠。機要室很安靜,她坐在那兒,想了整整三天,她想明白了,也下了一個決心。
張浩接到通知要去參加后備干部培訓和學習,時間三個月,他跟林格說他不打算去,他要陪林格。林格得知后急得不行,就把張浩約到樟樹墩后街的酒店。張浩一進門,林格撲到他懷里,勾著他的脖子,不停地親他。張浩忘情地回應著。
房間的燈光柔和,溫暖,凸凹有致的胴體,白皙瓷色的皮膚,泛著柔和的光。張浩炫暈了。林格極其溫柔,導引著張浩,一步步把他帶入巨大的幸福。張浩口干心慌,身體發燙,整個人像鼓脹的風帆,一次一次登上快樂的顛峰。那一刻,兩人都恨不得為對方去死。
林格溫情地說,你一定要去好好學習,別耽誤了自己。我在這里等你。
培訓班是軍事化半封閉學習,期間,林格和他聯系不多,張浩以為是林格怕影響他并沒在意,哪知道,等回到公司時,林格拒絕了他所有約請和央求,絕決,干脆。她說,我們的關系到此為止,老黑對我很好,就這樣吧!張浩覺得林格的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卻像極細的鋼針刺破了心,喉嚨也被什么東西堵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下班后,他站在行政大樓主道旁梧桐樹下,看到黑正風騎著自行車載著林格,有說有笑地走了。一連好多天,他躲在梧桐樹后看著相同的情景,心碎了,盼望、急切、焦灼,疑惑、失望、憤怒,林格呀林格,你怎么這樣呢,難道你是個善變的女人嗎?
張浩和林格分手了,他們的接觸只限于工作關系,再正常不過。關于他們的種種議論也漸漸平息。張浩拒絕了所有給他介紹的對象或對他示好示愛的姑娘,包括李若楠。他冷冰冰對她說,對不起,你找別人吧。
張浩將失望憤怒和抑制不住對林格思念的痛苦,全都發泄到工作上,沒黑沒夜,殫精竭慮,以此抵消內心的折磨。一年后,他被破格提拔為副總工程師。
位置的變化和工作的磨煉使張浩變得成熟,周到。他常常坐在寬大的辦公室里發呆,和林格在一起的幕幕往事浮上心頭,心里隱隱作痛。那天,他點燃一支煙,吐出一個個煙圈,看著青煙裊裊飄向天花板,忽地站起來,他好像悟出了什么,這豪華大班臺,不知多少人向往的位置,難道不是林格期望他實現的嗎?他猛拍自己的頭,未必是林格有意為之?張浩從來就沒懷疑林格對他情感的真摯,他只是始終想不通林格為什么會突然結束他們的情份。她斷絕關系是為了成全我?
站在窗前,望著對面總經辦的窗戶,張浩鼻頭有些發酸。林格已經有女兒了。
10
登機通知終于來了,隨著人流,林格進入機艙找到自己的位置,靠近舷窗,她看著機場門樓,恍忽覺得置身于另一個世界,沒等空姐提醒,她把手機關了。
靜下心,梳理過去,原來熟悉的人和事從很遠的世界慢慢浮到眼前,只是定晴看時卻不那么真切,有的人影模糊,有的分外清晰。
王方總經理栽培張浩,除了張浩優秀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五十年代,他和張浩的媽媽張馨曾是大學同學,戀人。就在林格和張浩熱烈相愛時,王方正在北京開會,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張馨打來的,張馨說她也在北京辦事,希望見一面,王方自然答應。
漂亮清高的女大學生張馨老了,滿頭花白頭發,雖說氣質端莊溫雅,卻已經發福,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滄桑的痕跡。當年張馨出身不好,迫于組織安排的壓力,和王方分手。那個年代的人,很多時候是不能選擇自己的愛情和命運的,王方沒有怪張馨,早已釋懷。王方從別的渠道得知張馨的一些情況,對她后來帶著孩子孤苦生活的境況十分同情。
張馨講話慢條斯理,在和王方互訴別情后,直奔主題,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兒子張浩在你公司,你知道吧?
王方點點頭,他是技術中心副主任,非常優秀,像你。張浩剛來廠里報到時,王方就發現張浩的眉眼神態跟張馨太像了。那時,王方正擔任總工。張浩思維敏捷,文理皆通,很得王方欣賞。在張浩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位豐姿綽約的女人摟著一個小男孩站在公園門口。王方認出照片中的張馨,壓抑著不平的心緒,詳細問了張浩的家庭情況,自那以后,他就特別關注張浩,也十分關心張浩的成長。這些,王方對誰也沒說。
你知道有個叫林格的吧?
知道。
她人怎樣,是不是結了婚?
小林很不錯,專門寫材料,有上進心,怎么了?
張馨急切地說,不行啊,王方,小浩好像迷上了她,你要管一管這事,不能讓他們在一起,更不能讓他們發展下去。張韾的語速從來沒有這么快過,眼神充滿了無助和企盼。雖然經過了幾十年,看到這樣的眼神,王方的心仍然揪了起來。
小浩說她喜歡林格,說她怎么怎么優秀,想娶她,可她畢竟結了婚,雖說可以離婚,可是,畢竟……你說呢。
王方陷入沉思,憑心而論,王方對關于他倆的議論也有所耳聞,但他的原則是公私分明,只要不影響工作,絕不介入員工的私事。
這事你別急,我一定想辦法。王方答應了張馨。過去,他和張馨這一對被拆散的戀人,幾十年后卻一起謀劃重演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后來就有了王方和林格的那次談話,很有效果。王方一直認為,在他的勸說下,林格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可王方沒有料到,張浩一直不愿找人,哪怕隨著升遷和年齡的增長,說客盈門,不斷有條件容貌姣好的女子自薦,張浩都無動于衷,一直不婚。
11
林格每次見到張浩會臉紅。張浩見到林格也會心慌。兩人見面,林格叫一聲張總,張浩回應一句林秘書。更多時候,他們的眼光碰到一起,里面都寫著欲訴還休和儂心我知的明了和惆悵。
國企改革逐漸深入,樟樹墩這個古老的地方也刮進了改革的東風。江城車輛公司進行清崗,對富余人員實施內部退養,一部分輔業開始分流剝離,內部人事制度改革全面鋪開,各崗位逐一競聘。第一輪競聘的崗位就包括總經辦副主任。林格在總經辦已干滿七個年頭,有人說副主任非林格莫屬。確實,林格的文秘崗位在辦公室比較重要,公司大的材料全由林格擔綱,經過幾年的歷煉,她的工作思維日趨成熟。她的缺點是不善交際,辦事過于認真。原副主任肖大姐年齡到點退居二線,她也非常看好林格,一再到組織部門推薦林格。曾強也希望副主任能從辦公室內部產生并支持林格競聘。林格自信能勝任,就專心準備競聘材料,撰寫答辯稿。期間,有人提醒林格,李若楠也要競聘,正四處活動拉關系,已經請五六次客了,聽說她請的人還有重量級領導。林格聽到這一消息,先是愕然,然后不屑,她相信公平,更相信自己。
然而,林格太天真,大錯特錯了。競聘的游戲規則確定后,成立了領導組、專家組、職工代表組,各組打分權重,領導占百分之五十,專家組占百分之三十,職工代表組占百分之二十。競聘者上臺宣讀答辯書,陳述觀點,回答提問。三個組的代表根據綜合表現打分,再依據權重算出總分,最高分勝出。所有競聘者事先都經過嚴格的資格審查,因此得分第一的,幾無懸念會任職竟聘的崗位。那天,參加副主任崗位競聘的只有林格和李若楠。林格的表現談不上精彩,基本上過得去,畢竟第一次上臺演講,有些緊張……而李若楠則顯得輕松,答辯材料平淡,回答提問差強人意。
整個下午林格都在忐忑中等待結果。臨近下班時,隔壁傳來一陣笑語喧嘩,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沒過一會,曾強過來說,李若楠上了,你比她少0.45分。林格懵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聽不清曾強說的安慰話,也記不清曾強什么時候走的。她感覺命運又跟她開了一個玩笑。電話鈴不停地響著,她不情愿地拿起聽筒,是張浩。張浩不容置疑地說,我請你吃飯,馬上,車就在樓下。
林格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下樓,張浩的司機迎上來,把林格送到酒樓。張浩一個人在餐廳雅間等著,看到林格進來,他站起身走到林格身邊,輕輕地擁抱林格,像多年的朋友相見,自然,溫暖。桌上擺著豆豉蒸白魚、番茄土豆牛肉湯、木須肉,外加酸豆角和鹵香干味碟,都是林格愛吃的。
雖然好多年沒這樣單獨在一起,林格卻沒有一丁點生分和違和。張浩笑著說,老國企沉疴弊重,深化改革舉步維艱,在我們這樣的老廠,走專業發展優而取仕的路子或許稍稍單純一點,從管理方面晉階確實復雜,錯綜的關系、僵化的思想、領導的看法、還有制度和機制上的問題、標準的不一……唉,太難了。
林格忽然開口道,我想喝酒。張浩要了一支干紅,給林格倒了一杯,林格端起杯子咕嚕咕嚕喝去一半。張浩趕緊攔住。林格心意難平,對著張浩悠悠地說,我想辭職。
辭職?辭職以后干什么?
沒想好,不想在這呆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這可要想好,如果到外面應聘,國企都大同小異,私企民企外企要看要碰。
張浩沉吟片刻,說,我負責營銷的時候,發現不少供應商、貿易公司都是從小事做起慢慢發展起來的,現在和我們公司有上千萬甚至上億的業務往來,他們中,有幾個老板是女的,你素質顯然比她們高許多,不如從這方面考慮一下?
林格放松了許多,他們聊著,不知不覺,一瓶干紅喝得一滴不剩。
李若楠走馬上任,像上足了發條的鐘,不停地布置幾個秘書干這干那,第三天她過來通知林格,你還是搬回秘書室吧!
林格壓低聲對她說,搬可以,但你要說句實話,那個避孕套是不是你栽贓我的,你承認我就搬。
你,你惡心。
不要臉的人才惡心,我到機要室是王方總同意的,要我搬,你去跟王總說。林格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人。
又過了一天,林格把辭職報告放到曾強桌上,曾強極力挽留林格說一定找領導好好安排。這事驚動了王方,讓曾強跟林格說要請她吃飯。林格笑了笑說,不用,謝謝王總,謝謝你!說完,出了辦公大樓,順著茂盛的梧桐樹林蔭大道向廠外走去,沒有回頭再望一眼。
12
飛機落地,林格走出到大廳,手機卻無法開啟。坐上出租車,她告訴司機在市中心位置找一家四星以上酒店。媽媽時常叮囑林格,窮日子富路,別委屈自己。林格出差向來住的都是好酒店。的士把林格載到濱海區的喜來登酒店,林格登記住房時留意了一下總服務臺為客人準備的津港地圖,發現這個酒店到紅棘灘交通很方便,有地鐵直達,林格感覺不錯,又請服務臺準備一只充電器送到房間。
充了幾分鐘,才開了手機,林格先告知小侯入住的房間號。剛掛電話,妹妹林清的電話就進來了,媽住院了,急死我了,醫生說肝腎并發癥衰竭嚴重,還老年癡呆,誰也不認得,你快回來吧!
林格一聽急了,你快通知黑正風,然后讓醫院想辦法上最好的藥,別管醫保不醫保,我談完事,明天一早就飛回來。自從林格下海經營,經濟條件就漸漸好起來了,林格在家里有絕對的地位和話語權,婆娘兩家大小事都聽她的,很多時候都要她拍板給錢。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林格不想麻煩。
我打過姐夫電話了,打不通。
林格感覺后背又騰騰地潮熱起來,這個黑正風讓她徹底死了心。開公司之初,林格缺人手,指望黑正風能幫點忙,就安排他送貨發貨,負責后勤。可是黑正風經常只上半天班,大事嫌麻煩,小事懶得跑,動不動就跟客戶吵架。后來,他迷上麻將,打完牌宵夜,經常半夜滿身煙酒氣回家。回來也不消停,折騰林格。林格本來就累,不給不從,他就罵罵咧咧。吵了許多次,林格就傷透了心。再后來,就變成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互不干涉互不過問的狀態。夫妻二人的交集只限于黑正風誕著臉找她要錢,連黑正風的媽媽都罵兒子是個不上進不爭氣不要臉的狗東西。
晚餐定在綠茵坊粵菜館,林格赴約前,林清又哭著打來電話說,媽媽昏迷了一次,已送到CPU病房,黑正風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再打關機了。林清早已離婚,實在沒辦法硬著頭皮把前夫叫去幫忙,姐呀,你最好連夜趕回來吧。
林格心急如焚,在手機攜程上查,今晚十二點的一趟航班還有位子,趕緊訂了回程票。再看手表,距離登機時間只有五個小時,林格打算打個短平快,去綠茵坊簡單告訴劉總最低售價,無論是否成交,她都要回江城。
劉總是個瘦小的港仔,普通話說得不太流利,他很熱情也很固執,非要在林格的底價上再打九折,林格不想啰嗦,就提出,如果九折出售,原先打包出售的三個門面兩套公寓中只能含一套公寓,如果不同意就算了。劉總和小侯低聲討論了一下,又一起說服林格。林格無心戀戰,瞥一眼墻上的掛鐘,拿起果叉吃了一小塊西瓜,喝了一口紅酒,對劉總說,我家里突然有急事,必須趕回去,就這個方案,如果行,明后天請小侯把合同快遞給我。
凌晨2點40分,林格飛回江城直接從機場去了醫院。在三樓搶救室病房外,林清一個人蜷縮在空蕩的走廊長椅上,前妹夫和兩個男人站在走道盡頭抽煙,林格沖他們點點頭,過來拉住妹妹的手。這時,搶救室門開了,護士叫家屬快進去,病人不行了。姊妹倆快步沖進搶救室,媽媽躺在床上,身上掛滿各種管子,嘴上扣著呼吸機,林格上前抓住媽媽的手,喊一聲媽——林格媽媽眼里忽然閃現一點亮光,然后慢慢閉上了眼睛。醫生護士還在手忙腳亂,忙七弄八,林清的哭聲突然變大,她驚恐地指著監視器,上面的電波圖線已經扯平。
林母出殯那天,黑正風很積極,前后張羅。他那天在外打麻將,手機扔車上后來沒電了,自知做錯了事,辦這喪事特別賣力,和幾個狐朋狗友一起設靈堂、辦死亡證、置辦壽衣、接待來賓一條龍幫忙,除了墓地是林格姐妹倆選的,其它他都包攬。
意外的是,已退休的王方和剛提拔不久的總裁助理曾強趕到了殯儀館,他們握著林格的手安慰了幾句,同時帶來了北方公司老總張浩的慰問金。林格忍著悲傷低頭致謝。到了中午十一點的時候,老人骨灰下葬入土,冰冷的石蓋板合上的剎那,林格終于放聲大哭。
按習俗三天要到墓地復山,那天下起了小雨,林格只帶了林清和女兒雅玲前去,點火燒香,磕頭祭拜,任憑雨水打在身上,順著頭發濕漉漉往下滴。忽然,林格感覺身旁站過來一個人,頭上撐起了一把傘,那人呼吸的氣息讓林格一怔,張浩,是你嗎?林格急忙轉身,張浩輕輕撫著林格的肩膀,緊緊地將她攬到懷里,林格鼻頭發酸身子突然抖動起來。
林格又要到津港去了,她取消了出售津港房產,把江城臨近江灘公園的一處房產賣了,她打算把女兒雅玲送到美國讀書。女兒的眉眼像極了張浩,這是林格堅守多年的秘密。
站在江灘公園蘆葦蕩邊,看江水粼粼一去不返,林格心生傷感,此去津港開拓新市場,把業務拓展至北方,一切都將歸零,希望、幻影、重生……誰知道呢,也許生活就是這樣吧,林格不愿再束縛自己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