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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第1期|益希單增:暗香殘留(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第1期 | 益希單增  2019年01月28日08:54

    粗俗而低沉的念經聲,十幾名久坐不動喇嘛的念經聲,不太繃緊的厚牛皮大鼓打擊出來的沉悶無力死氣沉沉的鼓聲,攪動在村子上空,藏式二層樓房一側便是傳聲之地。讓人郁悶,讓人想到那個不到六十歲已停止呼吸,仰面躺在有草墊子木架床上蓋著一床毛毯臉色黃中帶黑已無任何氣息的人。他的雙眼緊閉嘴巴緊咬,眉頭緊皺。搭理師幾次用雙手扳開嘴巴掰開眉頭,但沒有任何用處。啊、啊、啊!三十五歲的搭理師雙手向左右一甩,說:“別說話,別說話,都別說話!”女主人的眼淚三天前就流干了,男人剛抬腳跨過門檻的剎那,悲劇就發生了。不知哪來的一棍子,打在男人的后脖子上。后來連棍子都找不到了。

    從不惹事,從不吵架,從不打架,從不記仇的男人,怎么會有這種結果?女主人百思不得其解,搭理師尋找不出原因,念經的喇嘛頭說:“是鬼,鬼常常謀害善良的老實的讓人尊敬的人,鬼是顛倒黑白的東西,鬼是無事生非的東西!”

    女主人確定,讓自己男人死亡的,一定是鬼了。

    念經聲和鼓聲響了好些天,念經的喇嘛頭說:“當然,當然,念經最好是十五天,少一天都不是好征兆。死去人的靈魂要選擇好時機,以便投胎再變人時,不到苦家不到窮家不到賊家不到屠夫家!”搭理師說:“來世變人是一種說法,有的要變成滾屎球的蟲,有的要變成屎坑旁的蛆。靈魂變什么自己說了不算,要由尸首堆集宮的老板發話才行,你多燒錢紙也沒有用。因為有一個命中注定,如果讓你變成一只狼去多吃幾只羊,那也許是一種好的運氣!”

    三十二歲的鄉長亞免來了好幾次,他的樣子有點虛胖,不過,說話時全身都會興奮。“我早說過,幾天前我又一次對女主人家的男人說要當心,天黑了不要外出,天不亮前不要起床出門。因為這兩個時間是鬼最喜歡害人的時間。男主人阿桑早晨遇害,那肯定是天不亮。他曾是我敬重的主人,他最喜歡早起,也就是天還不亮。這一下,命歸西天,可惜可惜啊!”

    女主人記不起自己男人阿桑起床是不是天不亮,不管怎么說,男人的死,絕不是什么好事。

    十八歲的大女兒把鄉長請到家里坐下,十六歲的二女兒提來酥油茶壺,十四歲的三女兒拿來銀碗讓二姐倒上茶端給鄉長,鄉長盯著十六歲的二小姐的一舉一動,他太喜歡二小姐了,人長得太漂亮了。鄉長喝下一口茶,對二小姐說:“沒關系,你不要傷心,有叔叔在,肯定會把喪事處理好的!”

    出于禮貌,二小姐并不計較鄉長的眼神,不過,她不喜歡鄉長,也不要求鄉長來家處理父親的喪事。

    這家的女主人并非一般的農婦,她有拉薩貴族的背景,她的文化水平,遠遠高于鄉長,只是平常不愿在公開場合表現自己。

    念經聲和鼓聲總算結束了,應該有結果的那一天總算到了。用毯子把死人阿桑背到了天葬臺,背死人的人是女主人家唯一的年輕男傭人,此人平時很老實,除了主人讓他說話外,他從不主動說話。說話前總是把舌頭伸出來,倒吸兩口氣做出十分敬畏的樣子,說聲“啦、啦。”跟一般傭人敬畏的樣子一樣,讓人感到十分的奴才相,地道死心的奴才。不過,這個人是否真是這樣,無人知曉。二小姐總覺得此男傭人的眼神跟其他人不一樣,有些異樣有些特別,尤其看她時,她感到此傭人眼神中有一種像鐵鉤子一樣的東西在晃動。

    女主人和三個女兒在天葬臺旁的石頭堆積起的香爐里燃燒起了一把把柏葉,拋灑的酥油糌粑,還有燃香,還有喇嘛頭給的一包可用來燒的神葉,讓死人的靈魂不再糾纏生前的肉體,離開尸體而飛上藍天,然后選擇適合自己投胎的方向和地方。女主人希望男人死后每晚給她托一次夢,夢里與她相愛的男人在大眾圈舞牽手跳舞。她認識自己的男人阿桑也是二十年前當她十六歲時,在舞場上相遇的。二女兒喜歡爸爸的沉穩,凡是做什么事情,都會好好想想,從不急躁和發火。三女兒喜歡爸爸每天早晨親吻一下自己,如果有一天早晨不親吻自己,三女兒就覺得不自在。爸爸說過,再過一年,他就不再親她的嘴了。

    大女兒跟爸爸的關系不大好,爸爸幾次催女兒嫁,女兒就是不答應。明明說好了的婚事,女兒不同意爸爸就不逼了,讓女兒自己做主。大女兒心中沒有什么好男人,凡是沒見過面而讓人介紹而來的男人,大女兒都不會同意。大女兒長得很大方很大氣,能配得上她的男人,在鄉里幾乎沒有。

    不按藏歷,而是按照公歷算,男主人阿桑死的年代是一九〇四年初的一天。一個騎馬的傳令兵從村子外跑進村里,找到正在女主人家吃晚飯的鄉長亞免說:“東邊莊園主康莎要我傳話給你,英國派軍人入侵西藏了,西藏的事情不好辦了!”

    其實傳令兵并不是專門來傳令的,他接受的任務是亞東宗政府要他去拉薩,向西藏最高的地方政府噶廈報告英軍一千五百人已經從亞東邊境入侵到西藏帕里縣城了。

    傳令兵走了,連口茶都沒喝。鄉長說:“英軍入侵,算什么大事,英軍入侵與我們鄉村有什么關系!”

    喝了好幾碗青稞酒,吃了好幾塊煮牛肉的鄉長,打著飽嗝,起身走了。女主人皺起眉頭,對在座的幾個鄰人和三個女兒說:“我們這個村莊,正是在通往拉薩的路邊上,如果英軍入侵進來,必然要經過我們附近康莎莊園地界。”

    第二天,女主人讓三女兒去給鄉長說一聲:英國軍隊入侵西藏不是小事,是在欺侮西藏人,我們鄉里的人不能無動于衷,要組織起來對抗。鄉長亞免不以為然,不過,女主人發話了不能不重視,他想起事先應該打卦求神語指示。

    鄉長亞免這段時間總是不快,結婚兩年多了,老婆不生孩子,跟第一老婆時的情況一樣,這個不生孩子的第二老婆他準備趕出家門,讓她到社會上去討飯當乞丐。第一個老婆當乞丐的第二年死在了朝圣路上。他希望第二個老婆也死在去拉薩朝圣的路上,然后想辦法把女主人家十六歲的二女兒娶過來當老婆。他已經對二小姐示好幾次了,可是二小姐嘴上不說,但她總能在鄉長靠近她時聞到鄉長身上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別人也許感覺不到,二小姐倒是特別敏感。二小姐對人說,鄉長亞免的老婆不生孩子不是老婆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他要孩子的種子不管用,已經發霉了。當然,二小姐這么說不是她自己的發明,而是一個神漢在村中給人算命時,說到了鄉長亞免的生育缺陷,說鄉長的生育種子已經霉爛了!

    女主人從未打算把二女兒嫁給鄉長,二女兒已經有人家了,是拉薩一大戶商家的兒子,已經發來求婚請柬了。

    請來寺廟的跳神死士,把鄉里三百一十一戶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叫到莊園樓前的打麥場上來,加起來人數七百左右。這個鄉曾經是個小鄉,只有一百多戶,是拉薩一個大貴族家莊園的所在地。女主人的男人阿桑是另一個中等貴族家的男子。女主人本身就是這個莊園的主人。

    打麥場的一側,搭有一個大傘蓋,下面坐有寺廟活佛,女主人、三個女兒,以及鄉長。一個跳神死士,也就是一個有過訓練的年輕喇嘛,在當眾演示被兩名喇嘛用哈達勒死變成死士的過程,完全像真的一樣,死士被哈達勒死后,有一分多鐘躺在地上不動,臉色血脹,然后慢慢蘇醒過來,戴上神帽穿上神衣,手拿神刀神弓,跑動起來亂跳亂舞,在場地轉圈,鼓聲隆隆,十多名喇嘛在一側大聲念詞,死士神人把手中的刀與弓扔了出去,從衣袖中摸出幾塊帶色的木條扔到場上,然后死士神人昏倒在地,二喇嘛解開死士神人捆脖子的哈達,死士神人蘇醒過來變成原來的人形。啊、啊、啊!鄉長叫喊:“各位眾鄰,神人給我們提示了,等明日活佛給我們解說人間世道重要的大事!”

    大家散了,各自回到家里,議論紛紛。

    寺廟活佛不做解釋,四小塊木條只好拿到念經師跟前,念經師看了看兩黑一藍一紅的木板,想了想說:“世上的日子不一定好過,有魔鬼在騷擾。”念經師的這個由跳神死士帶來的信息,第三天傳到有些人的耳朵里,大部分莊稼人是聽不到的,也無人去傳。女主人知道了這個信息后說:“看來英國派軍隊入侵西藏,并不會帶來好處,相反,壞處增大了。”

    有了母親的警告,三個女兒想事做事都把母親的話放在了心上。男傭人好像顯得很勤快,一次女主人正在往尿壺里解小便,男傭人就闖進來了,要端尿壺倒出去。女主人白了一眼說:“老規矩不要破了,我不叫你,你別闖進來!”男傭人伸出敬畏的舌頭:“啰、啰!”地兩聲后退了出去。女主人懷疑自己男人阿桑的死與男傭人有關,具體關聯什么,女主人還沒有想仔細。

    鄉長知道了跳神舞傳出來的信息,但他并不關心英國人入侵西藏會有什么惡果。世界不就是那樣嗎,吃飯拉屎每天如此,誰進來誰不進來又會怎樣呢?!鄉長喜歡說的口頭語大家都清楚,他不著急,沒人跟著別人去著急。

    拉薩來了幾個趕馬隊的過往商人,都住到了女主人家里。女主人家的樓房有十幾間住房,院子又很大。商人們對女主人敬仰有加,女主人從商人們嘴里了解到西藏政局的不少大事。

    二小姐去叫鄉長,剛出門不幾步,鄉長就想抱二小姐親二小姐,他早有心思娶二小姐。二小姐推開鄉長伸來的手和嘴說:“這么亮的天氣,你都想入非非,要不要把你老婆叫來。”鄉長當然不畏懼什么,仍然把嘴伸到二小姐臉上。吻是不可能的,二小姐笑著推開了,并從地上抓一把泥土抹在鄉長臉上。二人這才來到莊園樓的大門跟前。

    帶著灰臉的鄉長來到女主人跟前,女主人奇怪,但沒說什么,她需要說的是一個提醒:“你不會忘了你現在這個鄉長職位吧?若不是我男人生前與活佛商量,你現在這個鄉長就無從談起。當了鄉長最要緊的事你必須明白,英軍入侵了,你絲毫沒有觸動,可見你沒盡到鄉長的責任!”鄉長說:“是的,主人,我現在明白了,我聽你的。”女主人說:“你去組織一隊壯勞力,形成莊園軍,準備抵抗要過來的英軍!”

    鄉長突然變得聰明,他突然拍手歡迎式地說:“放心吧,女主人,我會把此事辦好的,請你一萬個放心。”

    不管怎么說鄉長亞免跟女主人的世家還沾點親戚,鄉長的父親曾是男主人舅舅的私生子,他所以能當上鄉長還是女主人跟寺廟活佛商量后定下來的。早先鄉長當過幾年另一個村莊的代理人。

    有了女主人的明確指示,鄉長就能大膽地去組織人力了。這個有三百一十一戶的大村莊,他計劃抽出六十個強壯男人組成抗英搏殺隊,到時外出與英國軍人進行較量和搏殺。他充滿了信心,他認為村莊的歷史中就有戰勝外敵入侵的歷史。

    女主人阿桑瓊瑪眉清目秀,身材中上等,盡管生了三個女兒,但仍然充滿青春的活力。她打開小倉庫,又打開一個笨重的木箱,里面藏有五六把手槍和幾百發子彈。這是當年男主人喜歡出游時從國外買來的。不搞馬幫已有五六年了,但這幾把先后買來的手槍成了今天女主人準備練武的武器了。

    女主人阿桑瓊瑪關上大廳的大門,傭人一律不準進來。三個女兒看到母親手中的槍,都莫名其妙地把目光盯在母親臉上。女主人說:“孩子們,從今天起,你們跟著我學打槍,還要學一點防衛術保護自己。當年,我學過這些,只是到后來很少用這些技藝了。如果英國軍人闖進我們的村莊,我們不能讓他們隨便強奸我們,搶我們的東西,也不能輕易死在他們的刀槍之下。”

    三個女兒并不知道世間會發生什么大事,母親這么一說,倒是緊張起來,都把手槍拿在手上。

    女主人不但懂現代藏文,還懂古代藏文,還懂英文。她把加拿大造的手槍給了大女兒,把英國造的手槍給了二女兒,把德國造的駁殼槍給了三女兒。而她自己用的還在箱子里沒有拿出來。打手槍都是一個道理,握緊瞄準扣動扳機打中目標在頃刻之間,時間過長是瞄不準的。要練手勁和膽量,要練眼睛盯準目標,膽大心細,身上有力量,是打準手槍的基本要素。

    女主人教了一套練身術,其中最主要是防衛術,擋刀奪刀都在兩手之間上下功夫。三個女兒看傻了,原來母親竟然是一個武功好手。母親說:“我十歲開始練武藝,師傅是山洞修行的一位年輕人。他的武藝很好,能單手抓奪砍來的腰刀。手心上只不過有一小塊綁著的骨片。打手槍也是他教的。他的瞄準是隨意性的,一舉手就能打中目標。我父親很佩服這位師傅,可惜他死得早,只活到三十六歲。”

    三個女兒每天在三樓房頂的廊房里練習打槍。練習時不準有男傭人上樓頂觀看她們。大女兒和小女兒練幾天后不怎么上心了,只有二女兒阿桑拉姆的興趣還十分濃厚。男傭人阿羅,幾次去偷看她們,都被女主人發現而斥退下樓。阿羅,曾經來此地當傭人時叫康莎普巴,若不是女主人的男人有意收留他,女主人因懷疑康莎普巴可能與鄰莊園主康莎甲甲有染而拒絕。原因很簡單,女主人的男人阿桑曾因為一個女人的愛戀,殺死了康莎甲甲的管家,康莎甲甲曾放出話來說,要為自己管家的死報仇。阿桑殺人是因為康莎甲甲的管家逼阿桑喜歡的女人跳河自殺。那個已死的女子是康莎甲甲管轄的一個小莊園代理人的女兒,死在阿桑未婚之前,已經有二十年了。女主人很討厭康莎這個名稱,讓康莎普巴改回他早先的名字阿羅。阿羅曾說,他有康莎普巴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在康莎莊園當農奴時,租種了二十畝地,那時父母都在世。管家被阿桑殺死后,康莎主人把地收了回去,管家給他起的康莎普巴這個名字,也就這樣留了下來。女主人始終在懷疑阿羅這個傭人,她認為自己男人的被害,兇手有可能是阿羅。若不是其他來人在男人死的事件上有幾種說法讓她猶豫,否則她要提審阿羅,逼阿羅說出真相。男人被害,有可能是曾經來偷盜時被打傷的那個慣盜,他常常游來蕩去,沒有固定住處。也有可能是康莎莊園主另派的一個殺手。有人告訴女主人,阿桑的被害,如果背后的兇手真是鄰莊園主康莎甲甲,那么,康莎甲甲的陰謀不會就此完結,他還會想辦法除掉女主人和三個女兒,爭取實現阿桑莊園上層的徹底消亡!有了提醒,女主人的警惕比平時高了一倍。

    鄉長帶著四個辦事牢靠,能忠誠于女主人的年輕人,來見女主人,女主人暫且相信鄉長帶來的人,并布置了一番。四人分兩組外出,去調查可能是殺害阿桑主人的兇手叫扎巴的慣盜,另一組去阿桑莊園打聽人們的說法。十多天后,兩組人先后回來說,慣盜扎巴已經在拉薩活動,他有時裝扮成游方喇嘛,有時裝扮成某某馬隊的馬幫手,行蹤不定,沒人能準確說出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康莎莊園里的人沒說什么令人意外的話,有人說康莎領主前不久,只說過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女主人重新作了布置,讓這兩組人又出去調查了。

    女主人把自己男人阿桑在世時另作安排的女傭人央真叫了回來。當年,年齡快到四十的央真被女主人叫來做了新的安排,女主人說:“你快到四十了,至今還沒有一個男人。我放你回家,另外撥給你十畝地,你跟單身的男農奴次仁在一起生活!”女奴遇男奴,自然喜歡,也無須什么婚禮。一年后,央真并沒有懷孕,女主人雖然沒看到小奴隸出生,但也沒有責怪他們。現在又把他二人叫來當女主人身邊的傭人,二人表現得十分愿意和感激。央真和她的男人磕頭謝恩,女主人說:“央真知道,你們需要干的傭人活兒,無須我再吩咐你們!”是的,央真知道,她要干的事情是每天燒茶,客人來了打酥油茶。做青稞酒,或者煮肉,炒青稞磨糌粑粉,還有揉皮子、掃地之類,都是必做的事。現在洗毯子或洗厚重衣物,落在了央真男人次仁身上,還有出門去河邊背水。早中晚的三頓飯,央真也要做,但女主人自己做得也比較多。三個女兒在早中晚的飲食上,也會來當幫手,這是母親教給她們的生活手藝。去休假一個多月的老管家也回來了,當聽說男主人被害身亡的時候,老管家流下眼淚說:“怎么會呢,那么善良的一個人,怎么會被人暗害了呢?!”老管家向女主人建議,此事由他來調查,他決心要把兇手查出來!女主人知道老管家的能力,嘴上說的和實際行動是有一定差距的。

    女主人的名字叫瓊瑪,或者叫阿桑瓊瑪,但鄉里叫她這個名字的人只有她的男人阿桑,一般人不敢直呼其名,一般都叫“女主人”。

    英國人的軍隊打進西藏快兩個月了,西藏上層是什么態度,想怎樣作為呢?為了了解一些情況,瓊瑪騎上馬,帶上小女兒,帶上在村子里新找的一個叫強巴的年輕保鏢,一塊兒來到拉薩。保鏢強巴是一個莊園代理人扎西的兒子,年紀二十六歲,有一身蠻力,還會一些舞刀弄棒的手上武藝,打手槍也不生疏,雖然不是百發百中,但五發子彈也能打中三發,此人比較忠厚,女主人瓊瑪看中他的主要優點是不對年輕女人動手動腳想入非非。

    女主人瓊瑪的母親家是一個大貴族,瓊瑪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雖然各自有家,但每天都喜歡來母親家里一次,于是瓊瑪有機會跟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打探情況。大哥在噶廈政府里供事,二哥是個街上有大商鋪的商人,姐姐的男人去印度跑商,這段日子不在家里。家里人小時候都念過私塾,大哥二哥還在英國留過學,他們對英國有相當深的感情,只有姐姐最不喜歡英國人。

    在商鋪里,瓊瑪見到了二哥,聊了聊英軍入侵的事,二哥認為英軍入侵表明英國人有強大的勢力,西藏政府撼動不了他們,目的是要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聽他們英國人的指揮。他認為可以把英軍放進來,英軍不會對西藏造成破壞。

    瓊瑪沒想到二哥是這種樣子,可以說對英國軍隊毫無抵抗之意。她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二哥,因此也就沉默不語。二哥給了她幾包磚茶和紅糖,這是店鋪里經營最多的東西。

    第二天的晚飯,大哥帶著他的十九歲女兒來到母親家。瓊瑪跟大哥的女兒親了親,母親在飯桌上對大哥說:“你妹妹是來打探噶廈政府對英軍入侵的想法,你說說吧,她該做些什么!”

    大哥說:“我是一個小小的處長,管不了大事,就看噶廈政府的幾個噶倫說些什么,最后怎樣決定的。現在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和談,讓讓步,讓英軍得點好處退出去。一種是抵抗,派軍隊到前線去抵抗。”

    母親問:“抵抗得了嗎?”

    大哥說:“我只能說不知道。”

    母親又說:“你愿意讓英軍打進來嗎?”

    大哥說:“進來也行,沒有什么了不得!”

    瓊瑪說:“英軍入侵印度,現在是英國的總督主宰印度。如果英軍打到拉薩,英國人是不是要主宰西藏?”

    大哥說:“那是自然的。”

    瓊瑪說:“你喜歡讓他們來主宰嗎?”

    大哥回答:“無所謂。”

    母親說:“他主宰他的,你吃你的飯,這行得通嗎?如果噶廈政府也被廢掉了,你還有飯吃嗎?”

    大哥說:“我們本來歸清王朝管理,可是現在的清王朝行嗎?皇帝沒有了,派不出軍隊,誰能管得了?!”

    母親說:“不是還有駐藏大臣嗎?難道他們也不行嗎?”

    大哥說:“聽說內地在鬧革命,清王朝好像沒什么力量了!”

    瓊瑪說:“現在靠清王朝沒戲,還是靠我們西藏自己才對。我不相信西藏人都是歡迎英國軍隊的。我們應該去抵抗,實在抵抗不了那是另外一回事。反正英軍要從我們莊園的門前過,我們是要抵抗的,不能讓英軍太占便宜了!”

    大哥的大兒子旺堆進來了,本來大哥是讓他去當寺廟的喇嘛,他只當了八個月就跑回來了。他說當喇嘛沒意思,他說他發現寺廟里的許多佛像和武神都不是釋迦牟尼在世時有的,是后來的一些寺廟主管人或者學者,或者活佛,按照自己意愿編造的,比如千手觀音,大威得金剛等等。他說他也可以編,也可以造像,所以,信仰這些是沒有意思的。回來后,他去找武功教練,學了一些武藝,并參加了藏軍,一年后當上了百夫長,也就是連長。

    旺堆的長相并不像大哥,而是有些像他的母親曲珍,身體壯實,力氣也不小,個子高大。

    旺堆喝了一碗茶后說:“姑媽,你別聽我父親的。我父親是喜歡英國人跟著英國人走的。我贊成你的說法,組織人去對抗英國軍隊。他們為什么要入侵西藏?這不是明明白白在欺侮我們西藏嗎!”

    大哥對這個兒子是管不了的,所以他懶得去說。

    晚飯后都走了,留下了瓊瑪和母親,母親說:“你明天去看看侄子旺堆,看看藏軍在干什么!”

    第二天,瓊瑪帶著小女兒,帶上保鏢強巴一同去大昭寺給覺仁波切獻哈達、供燈、燒香、磕頭。覺仁波切是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銅像,是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進藏時帶來的。出了大昭寺,瓊瑪到小時候的女朋友索娜家去坐了坐,然后又到有許多商店的街上走了走。

    晚飯時,母親問瓊瑪:“你去看侄子旺堆了嗎?”

    “沒有。”瓊瑪說。

    “為什么不去?”

    “我準備明天去。”

    “旺堆這孩子是個有智慧的人,凡是想騙他的人都騙不了他。你不是想要抵抗英軍嗎?你問問他,應該用些什么辦法!他小時候就聰明,鬼點子很多。”

    “我再組織也只有一百多人。我聽說英軍是一千五百人,武器又都是比火藥槍強很多倍的英國造步槍,可打兩千米。英軍還有能吐許多子彈的機關槍,還有帶輪子的炮。在民間,我們除了火藥槍和刀子就沒有別的了!”

    “多去弄一點竹竿,把竹子削尖了能當矛使,只要近距離就能使上勁!”母親說:“你父親他死在戰場上,那是五十年前的事。如果他在,他不會不抵抗英軍!”

    父親死是很英勇的,那也是在邊境與英國人作戰,雖然那次藏軍勝利了,但死傷很慘重。

    瓊瑪在拉薩住了五天,準備走的前一天,她從一位過路的噶廈官員的嘴里了解到噶廈政府對英軍入侵的基本立場,那就是以和談為主,對抗作為迫不得已時用的手段。大哥被噶廈政府指定為跟英軍和談的代表之一,同時兼任翻譯官。瓊瑪理解不了噶廈政府的這種做法。英軍已經入侵到西藏境內幾百公里的地方了,怎么還會去跟英軍和談呢?按照普通老百姓的理解,首先應該把入侵英軍打出境外,就是和談也應該在邊境上在英軍入境之前。母親同意女兒的說法,讓瓊瑪回村后自己去組織人馬,用自己的隊伍去對抗英軍。總之,不能讓英軍占領村子,也不能讓英軍指揮官指揮村子里的人。瓊瑪心情沉重,她斷定自己組織的人馬超不過英軍,武器彈藥也無法與英軍相比較,失敗是肯定的。不過,對付英軍的辦法不會沒有,好好讓懂打仗的人想想辦法,雖然不能完全戰勝英軍,但至少讓他們知道西藏人的厲害!有了主導思想,瓊瑪覺得自己應該帶頭去闖一闖。

    瓊瑪突然決定多留下兩天,去找找西藏歷史書,看看書上是如何描寫歷代戰爭的。此外,她又決定去看看侄子旺堆,看看他對打仗有什么了解和對付的辦法。

    西藏的白史和青史都寫有戰爭,但都很簡單。瓊瑪覺得侄子旺堆講的幾個辦法倒是有些用處。比如說,路邊選擇險要地點進行襲擊;比方說組織一批人晚上偷襲英軍帳篷之類。但總的感覺仍然解決不了徹底消滅英軍這個想法。路邊襲擊必須要有能打長距離的槍,可是自己有的僅僅是幾支手槍,村中的幾十桿火藥槍的射程都在五六十米左右,襲擊不了英軍大部隊。夜間偷襲,這倒是辦法,但成功的把握很小。不懂刀法,沒有經過戰爭的村中農奴們,難道會有武藝和膽量嗎?!瓊瑪沒有把握。

    “放棄吧,放棄!”瓊瑪不止一次對自己這樣說,但每次說過之后又把“去對抗英軍”的想法仍然保留在腦海里。

    第八天,瓊瑪總算離開拉薩要回村子了,強巴和小女兒走前,她走后,一路上想的都是如何抗擊入侵英軍的事情。

    相距村子還有四公里,這里的路兩邊都是密密的沙棗樹,還有不少雜草和灌木。瓊瑪喊住走前的小女兒與保鏢強巴,正準備下馬,在路邊休息一會兒,突然林子里一聲槍響,子彈從瓊瑪的耳邊飛過,瓊瑪一低頭,又一槍響后的子彈從胸前左側飛過,瓊瑪下馬后蹲下來,沒有槍聲了,只聽到強巴大叫:“賊,賊跑了!”瓊瑪站起來,只見遠處密林一側的山路上有兩名騎馬人跑走了。

    強巴去追,沒追上,他就是追上也沒有用,人家有槍他沒有槍,他只有一把刀子。

    有槍的必然不是農奴,一定是莊園主以上地位的人,瓊瑪覺得奇怪,這兩個襲擊者是誰派來的呢?又怎么知道她今天要回來呢?

    “我記得我沒有仇人,為什么有人要殺我?”瓊瑪對來到跟前的小女兒和強巴說。強巴喘了一口粗氣,說:“主人,要殺你的肯定是想奪你財產的人,還有……”強巴的話沒說完。小女兒說:“阿媽會不會是攔路強盜,為搶我們的馬?”

    “肯定不是。”瓊瑪說:“要搶為什么不對你二人,為什么遠距離朝我開槍?”

    “阿媽你有手槍呀,我也有。”

    “不能想簡單了!”

    “對,女主人,一定是想謀害你的人!”強巴說。

    百思不得其解,瓊瑪騎上馬跑起來,一回到家,她便來看男傭人阿羅,阿羅好好地在院子里劈柴火,臉面沒有什么變化,跟過去見她一樣,首先伸出舌頭表示敬畏。然后吐出“啦、啦”的很輕二字表示要領教。瓊瑪說:“這幾日,你出去了嗎?”

    阿羅說:“沒有。”

    “有什么人來找你嗎?”

    “沒有,沒有人來找我。我一個窮奴隸,誰會來找我!”

    也許吧,瓊瑪沒再問下去,她來到自己家的客廳里,讓女傭人央真把外出收青稞的老管事叫來。老管事來了,他首先對女主人的平安回來表示放心,口說:“吉祥平安就好!”

    瓊瑪說:“你這兩天,接觸過外鄉人嗎?”

    老管事說:“沒有。”

    瓊瑪相信,老管事是不會害她的,如果有什么人來打探她外出的消息,老管事是不會說出去的。那么,在路上打黑槍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想來想去,瓊瑪覺得有那么一個人,想把自己丈夫阿桑家搞得一敗涂地。肯定是為了尋仇的事,這與康莎甲甲這個地頭蛇有一定關系。

    為了摸清一些情況,瓊瑪帶上二女兒以及保鏢強巴,騎上馬,去三十里外的一個莊園,在莊園樓前下馬,知道情況的莊園主康莎甲甲急忙迎出門外。

    康莎甲甲五十多歲,身材高大,身穿羊羔皮和黑布做的冬袍,一臉笑容,看上去人還和藹。來到二層樓上的客廳里坐下,傭人提來酥油茶壺并倒上茶給瓊瑪三人。瓊瑪端起茶碗沒喝,又把茶碗放在桌子上,她想起母親曾告訴過她,在仇家輕易去喝飲料,會中毒身亡。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康莎甲甲看在眼里,提醒他來者不是一般人。

    瓊瑪說:“我們相鄰,但總不來往。康莎先生,你肯定知道了,英國軍隊打進來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這是個公開的話題,走到哪里都有可能被對方接受。瓊瑪清楚,假如康莎甲甲就是一心想害自己的仇人,也絲毫不能漏出來尋仇的樣子。

    康莎甲甲的疑慮少了許多,他是一個善變的人。說:“英軍打進西藏,與我們百姓有什么關系,噶廈政府派藏軍前去抵抗就行了。”

    “如果藏軍打不過英軍,又該怎么辦?”瓊瑪有意挑起思路。

    “那是政府的事,與我們無關。”

    “藏軍打不過英軍,英軍跑到莊園里來,你想怎么辦?!”

    “這倒是個問題,我沒想那么多。幾十年前的國外入侵軍隊,是被清王朝派來的軍隊打出去的。我相信我們政府的軍隊也能把英軍打出去。”

    “那個時候,國外軍隊與我們軍隊的武器差不多。現不一樣了,英軍的武器比我們的藏軍強好多倍,想打贏英軍是非常困難的。一旦英軍取勝,他們跑到莊園里要糧要錢,我們的百姓就會受欺侮了!”

    “那你說怎么辦,你有什么好辦法?”康莎甲甲的目光不是集中的而是散亂的,瓊瑪覺得此人并不認真,是一個不大可信的領主。

    “我準備組織一百人的隊伍,去對抗英軍,也希望你能組織一百人的隊伍。如果能與我們合作,對抗英軍的隊伍就更大了。”

    康莎甲甲笑了笑,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很可笑,對抗英軍的事怎么會讓她著急呢!她又不是政府的官員,真是多管閑事!不過,他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簡單對付一下就行了。

    “我得想一想,組織一百人,吃穿武器都得管,不那么容易,我得跟人商量商量。”

    “好吧,我歡迎跟你們聯合,人多勢力大,對抗起來效果會好一些。”

    瓊瑪準備離開,剛站起又坐下來說:“你知道嗎?我男人在一個月前被害了,我想肯定是仇家派人來暗殺的。我男人生前說,你的管家是被我男人殺死的,為了一個女人。這事你當然清楚,不會是你派人來尋仇吧!”瓊瑪好像不是很嚴肅地說,她是試探性的,又好像是隨意的。

    康莎甲甲不動聲色,看不出情緒上有什么變化,說:“那是小事一樁,我現在的管家比那個時候的好。他也是,為啥和你家主人去爭一個女的,他該死!”

    瓊瑪不相信康莎甲甲的假情假意。她斷定,自己男人的死,一定與康莎甲甲有關,還有路上向她打黑槍的,也與康莎甲甲有關。瓊瑪覺得康莎甲甲經驗老到十分狡猾。當然,康莎甲甲也十分清楚瓊瑪來此的目的,一定不是為抗擊英軍的事,而是打探這一個月來發生的阿桑的死與幾天前路上遇刺的事情。他相信,自己的智慧應該大大超過瓊瑪,一個婦人對自己男人的死,還能做些什么!

    瓊瑪沒喝茶碗里的酥油茶,康莎甲甲看出,此婦人的警惕性太高了。女兒和保鏢強巴雖在一旁,但相隔好幾米,他二人也沒喝一口酥油茶。走出莊園樓,騎上馬,康莎甲甲一直目送瓊瑪出莊園。

    瓊瑪回到莊園后,把傭人阿羅叫到跟前,說:“我去了你曾經的主人康莎甲甲家里,他說,你是死去管家的兒子,這是真的嗎?”

    這真是一針見血。不過,阿羅并不相信康莎甲甲把這種話說給瓊瑪,他認為這僅僅是瓊瑪的一種自我猜測。還有想詐出實情。

    阿羅把伸出來表示敬畏的舌頭“啦、啦”地小心收了回去,然后笑一笑說:“主人,你說的我聽不懂,康莎甲甲不會這樣說的。他的管家對我是好一些,但我不是管家的兒子!”

    瓊瑪說:“我也不大相信會是這樣。你下去吧,還是好好做你的事去吧!”

    瓊瑪相信,阿羅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天蒙蒙亮自己的男人阿桑就被害,兇手肯定不是不熟悉情況的人!

    阿羅喜歡女主人的二女兒,平時,二女兒對一切事情表現得毫不在乎的樣子。瓊瑪把二女兒叫到避開任何人的樓頂一角,教她練習防身術,尤其是擋和推兩個動作。瓊瑪見沒人上樓,便對二女兒說:“傭人阿羅,你要小心地去注意他。他有可能是暗害你父親的兇手。但我告訴你的這件事,你不能對任何人講起。你自己對他的監視,也不能讓他發覺。你要跟平常一樣,臉色和情緒不能讓人覺得有變化。”二女兒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臉色有點發紅了,呼吸也急起來。瓊瑪說:“看你,你的臉一下子變紅了,你還能辦好我讓你辦的事情嗎?!”二女兒放松下來說:“阿媽,我知道了,我會自己練一練,我會辦好你給我的事情。”

    按照二女兒的說法,所謂的練就是不讓自己的情緒裸露在臉上,而是按照母親的說法,要做到心中有數。

    二女兒的正式名字叫阿桑拉姆,她雖然比姐姐小兩歲,但身體比姐姐壯實,樣子也比姐姐好看。女主人瓊瑪想好了,如果阿桑拉姆能把自己練好,以后帶領隊伍去跟英軍對抗就是她的任務了。

    三個女兒中,每天最喜歡練手槍射擊的是二女兒阿桑拉姆,練到最后,她還要實彈射擊三發子彈。頭一天手槍的響聲和震動把她嚇壞了,甚至手槍都掉在了地上。七天后她的膽子大了,手槍也換成了駁殼槍。駁殼槍的長彈夾里能裝二十發子彈,叫二十響。第十六天的中午她射出了九發子彈,有六發打在靶子中心部位。阿桑拉姆高興了,說:“如果阿媽叫我去抗英,我會毫不猶豫。”

    大女兒阿桑卓瑪不喜歡練手槍,而喜歡做家務活和廚房活兒。母親叫她多做些廚房的細活兒,如做包子餡,人參果拌糖拌酥油,做羊肉土巴等。女傭人央真很尊重阿桑卓瑪,也很喜歡她。母親告訴阿桑卓瑪,已經有富商前來說親,六個月之后就去結婚。阿桑卓瑪沒說不嫁,也沒說要嫁。父親被人暗殺后,她心中唯一的權威就是母親了。

    鄉長亞免組織了三十六人的一個男子隊伍,這讓女主人瓊瑪感到傷心。莊園六個村莊的人口至少有二千八百多個,怎么會這么少的人愿意去抵抗英軍呢?亞免說:“都說莊稼地離不開人,再過幾天就要春耕了,許多男子都不愿意去跟英國人對抗。”瓊瑪清楚,這次出兵并不是她下的命令,而是基本出于自愿,如果她以莊園主的名義下令,凡是男子都必須前來報到。

    亞免說:“女主人,你要不要下書面命令給各村莊?”

    瓊瑪沉默了一會兒,說:“噶廈政府并沒有下令給我們,我們還是自愿吧!”

    鄉長說:“女主人,我懂你的意思了,不管怎么說,我們莊園的地界,不能無動于衷。幾天前我還不這么認為,我還以為不要多管閑事,抗擊英軍不是我們的事!”

    瓊瑪說:“英軍逼近我們,我們不能冷眼旁觀,噶廈政府不作為是噶廈政府的事,我們不能隨便地把英軍放過去!”

    幾天后,三十六人變成了四十三人,帶領這支隊伍的是瓊瑪指認的鄉長亞免,還有二女兒阿桑拉姆。男人們嘴上不說,但基本上看不起阿桑拉姆。阿桑拉姆臉面微笑,心里有數。母親告訴她,只有到比武的那一天,男人們才會相信她的能力。阿桑拉姆打駁殼槍的槍法越來越準了,基本上是十發十中,母親非常高興。

    比武的那一天總算來了,男人們多數是騎著毛驢來的,騎馬的人不到十五個。武器都是火藥槍,槍膛里只有灌火藥,槍外點火繩才能打出一粒鉛彈。少數人有中正式步槍,但子彈很少。比刀法、比砍殺、比槍法,每人三發子彈。瓊瑪獎勵火藥和子彈,還有腰刀。凡是她認為好的,她都要發獎品。從老管家管理的糧食倉庫里,取出近百個裝有青稞的麻袋,分發給缺糧的隊員。比武會上,阿桑拉姆朝靶心打了九發子彈,沒有一個脫靶的,男人們驚奇,紛紛議論漂亮的槍法。鄉長亞免表現不佳,中正式步槍打出去的三發子彈,沒有一個中靶。亞免承認,他比不上阿桑拉姆,愿意把領導武裝隊的第一指揮權讓給阿桑拉姆。瓊瑪在賽會上,向人群大聲宣布阿桑拉姆為武裝隊第一指揮官。

    一天早晨,阿桑拉姆上完廁所后,從小窗口朝外張望,這時候的天色還有些朦朧,她發現百米外田野路邊的小道上,有兩個人在活動,一個牽著馬,另一個的背影好像是阿羅。母親要她注意的話一下子提醒她,讓她注意起來,天色漸亮,阿桑拉姆看出那個背影正是自家的男傭人阿羅。平時阿羅住在莊園樓大門旁的小屋里,與女主人和三個女兒住房隔著二層。閃念之間,阿桑拉姆跑到二樓保鏢強巴的門前敲門,已經起來正在房內掃地的強巴開了門。

    “強巴哥,你騎馬去追東邊小路上的一個人,那個人的馬是白色的,頭戴土黃色禮帽,身穿黑色氆氌袍子,他在跟阿羅聯系,肯定有什么事,你讓他說出來,看看他是來干什么的!”

    不言而明,強巴知道阿桑拉姆說話的用意,因為幾天前,阿桑拉姆跟強巴聊過阿羅的事,強巴清楚女主人懷疑阿羅是殺害男主人阿桑的兇手。

    強巴跑下樓,在院子里拉出一匹沒有鞍韉的馬騎上后打馬跑出去,正好男傭人阿羅剛回到莊園樓的大門口,阿羅問了一聲,但強巴沒作回答。強巴跑遠了,阿羅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回到他自己的房間。

    強巴跑出去七八里后,追上了阿桑拉姆說的那個男人,強巴攔住此人,并下馬抓住他的馬韁繩。

    這是一個年齡大約在二十左右的莊園男子,幾經對話后,男子說,他是傭人阿羅的遠親,今天路過此地,才去和阿羅表哥見上一面,是表哥阿羅把他送到村外的。強巴把情況報告給了阿桑拉姆,早飯時間阿桑拉姆把情況報告給了母親。母親聽后思考了一陣,飯后叫來強巴,要他做一件事。“那人穿黑色袍子,戴土黃色禮帽,一定不是一般的傭人,與康莎老爺說不定有親戚關系。你在村中物色一至兩名聰明的小男女,裝扮成流浪人到康莎莊園樓附近去轉一轉,看看此人究竟是什么人!”強巴奉命后來到村里,找到他比較熟悉的兩兄妹,說教了一番,并給他們約三十斤重的一口袋糌粑和三斤酥油,作為酬謝。哥哥十六歲,妹妹十四歲,二人穿上破爛衣袍,去了康莎莊園。幾天后兄妹二人回來說,康莎莊園樓里沒有頭戴土黃色遮陽帽身穿黑色袍子的人,也沒見有白馬。強巴跑來給女主人報告說:“主人,我見過的那個人不會失蹤,肯定是換了衣帽換了馬,我去把他抓來,抓來后請女主人審問!”女主人沉思了一會兒說:“你不能去抓他,抓他是下策,太張揚了,會引來大麻煩。我相信,他還會來的,只要他們的陰謀不止,他們就會有來往!到時候我們主動一下,不讓他跑掉!”

    ……

    瓊瑪騎馬,帶上二女兒阿桑拉姆和保鏢強巴,去北山寺廟來到北山活佛的跟前,獻上幾十斤酥油和兩條磚茶作為見面禮。北山活佛年事已高,八十多歲,很熱情地接待了瓊瑪。瓊瑪說明來意,并把三百塊大洋的布包放在桌上說:“請活佛關照準備去抗英的莊園軍,制作四十個護身符‘告烏’,讓他們掛在胸前出發。”

    活佛若有所思地說:“告烏能擋住刀殺和子彈嗎?按常識,只有佛學高深的人用它才會起作用。不過,這也是好事,讓信佛的人去抗擊入侵的英軍,也是正義的事。施主,你把錢拿走吧,這種事應該是我們寺廟的義務!”

    做護身符告烏,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告烏像一個小型的金屬盒,不是銀便是銅,里面要裝紙寫的小經卷,外殼中央有一個小鏡框,鏡框里坐有一個木身小佛像。

    瓊瑪沒有收回三百塊大洋,跟活佛告別后來到寺廟大殿里,給釋迦牟尼佛像前點上酥油燈。瓊瑪把寫有三十六名抗英戰士名字的紙單,放在班丹拉姆女護法神跟前的小箱子里,以求得護法神的保護,讓這三十六人不死于抗英的作戰中。

    了結了一樁心事,瓊瑪微笑著走出北山寺廟,在寺廟外的佛塔旁又燒了幾包柏葉松香。距離村莊較近的路口,有一座稱之為北塔的古老塔座,據說此塔是五百年前第一任北山活佛修建的,阿桑主人在世時,每天早晨天剛剛亮就會來到此塔處轉上六圈,等天空完全明亮時才回到莊園樓。瓊瑪又在此塔的火灶口燒了一大堆柏葉香,以紀念被人暗殺的丈夫阿桑的靈魂。

    瓊瑪派出三個騎馬的小伙子,去大路上了解英軍準備開拔的時間。如果要讓自己組織的莊園軍發揮作用,就必須掌握英軍行動的時間,莊園軍與英軍沖突的時間早了,莊園軍會十分被動,甚至打不了什么勝仗,如果晚了,英軍走出莊園地界的大路,莊園軍去追尾也就沒有大的意義了。莊園軍必須利用莊園地界的一個山包,也就是英軍必須通過的一個狹長地帶,溝里有一條河,河岸上的大路緊緊依靠山包腳下的一個狹長平臺,在此埋伏的莊園軍如果能突然殺出,就有可能殺傷英軍。

    瓊瑪帶著二女兒阿桑拉姆和保鏢強巴,騎馬一同來到英軍必須經過的狹溝大路上。瓊瑪觀察了幾處,停下來爬坡走到山腰上,向下張望了很久。跟隨而上的阿桑拉姆說:“阿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會把咱們莊園軍帶到此處埋伏下來,先滾下一排石頭,然后揮刀殺下山!”

    瓊瑪說:“你是我們莊園軍的頭,你要多想辦法,一定要發揮作用,不要辜負眾鄉親們的希望!”

    阿桑拉姆說:“阿媽,我想到英軍駐地去看一看,看看他們究竟是些什么人,了解了解。”

    瓊瑪沉思了片刻后說:“行,你去看看吧,幾年前你在拉薩學的英語能不能用得上,你自己試試吧。能用得上,就會給你帶來方便的!”

    三年前,阿桑拉姆和妹妹阿桑央金在拉薩私塾里學了兩年多的英語,成績還不錯,只是回到莊園后,用的地方幾乎沒有,阿桑拉姆有時想起來用一用,也就是跟妹妹對上一陣子英語的話。姐姐阿桑卓瑪也學過英語,她去對話,只能找拉薩的兩個舅舅。瓊瑪母親的家族中,英語最好最熟的是瓊瑪的兩個哥哥和姐姐,還有侄子旺堆。瓊瑪本人也學過英語,但用的機會很少。過去噶廈政府規定,凡是貴族都必須學會英語。

    一天后,阿桑拉姆帶上保鏢強巴,騎馬去英軍駐地,他們走了半天,看到河溝邊上的一片平靜的山坡上,全是英軍灰綠色的帳篷。

    阿桑拉姆沒有直接接近英軍帳篷,而是來到附近的一個小村莊,這里住有十幾戶人家。她想,首先打聽鄉民的說法是很有必要的。一個五十多歲的鄉民看出阿桑拉姆并不是一般的窮人,穿著打扮是上等人的。他回答了阿桑拉姆的一些問話。他們并不是在房間里,而是房門前的小路上,阿桑拉姆和保鏢強巴都已經下馬。

    ……

    節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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