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為什么感嘆:“明人刻書而古書亡”?
原標題:《稗家粹編》整理與研究的新發現——兼談古代小說的校讎學
▲海內孤本《稗家粹編》,是晚明著名出版家胡文煥選編,于萬歷甲午(1594年)序刻的小說選集。圖為《稗家粹編》,向志柱點校,中華書局 2010年出版。
《稗家粹編》是一種罕見的古體小說選本,屬于明代胡文煥所編的《胡氏粹編五種》之一。向志柱先生于2006年“發現”了這部孤本,進行仔細研究,陸續發表了多篇文章,并對此書作了精心整理,交中華書局出版(2010年),從此孤本不孤,有了一個更為精善的版本。向志柱先生“十年磨一劍”,又在廣泛他校的基礎上,對《稗家粹編》的文獻價值和研究價值作了深入探討,整合成《〈稗家粹編〉與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以下簡稱“向著”),又有許多新的發現。
廣校他書,觸類旁通
▲胡文煥養生要訣
《稗家粹編》收入的146篇古代小說中,有18篇未見他書,當然是新資料;而互見他書的又有許多異文。向著從異文中發現了不少問題,有的可以用于校勘、輯佚,有的則可以研究、解決一些小說史上的新問題。
比較明顯的如書中引自《剪燈新話》的篇章,與多種通行版本有不同的異文,特別是瞿佑自傳性的《秋香亭記》,成為兩種不同版本。早期刻本體現了瞿佑早年的心態,而晚年改筆則體現了瞿佑晚年的追憶和思考,不像是后人所能擬改的。向著把《稗家粹編》的異文與晚年的改筆相比較,得出一些新的見解,從而推進了《剪燈新話》和瞿佑生平的研究。
▲《剪燈新話》(四卷),(明)瞿佑著,明萬歷時期黃正位刊本。
還有《裴珙》,出自唐薛用弱的《集異記》。《稗家粹編》卷六所引與《太平廣記》卷三五八所引相差很大,少了一百多字,而與《顧氏文房小說》本大體相同,但也有一段文字不同,形成“三種版本兩種類型”。這種現象罕見,要不是仔細比勘是很難發現的。《稗家粹編》似無必要和可能作這樣的修改,可能在明代還有一種較全的《集異記》版本,因為《顧氏文房小說》雖說據“宋本重刻”,但實際上是不全的節本,《太平廣記》所保存的佚文就很多,其中《王維》一條就有大段缺文。
比較重要的還有書名與內容的異同,湯顯祖《牡丹亭》的本事,《稗家粹編》所收的《杜麗娘記》與何大掄本《燕居筆記》所收的《杜麗娘慕色還魂》,詳略不同。哪個是《寶文堂書目》著錄的《杜麗娘記》,研究者曾有不同意見。現據《杜麗娘記》與《杜麗娘慕色還魂》的對比,確認后者是話本體的小說,改編者無論根據《杜麗娘記》還是《牡丹亭還魂記》,都在其后。經過對比,后者編得粗糙混亂,可以說明《寶文堂書目》著錄的《杜麗娘記》不像是后者(我也曾誤認為是后者)。亡友劉輝兄曾提出過《杜麗娘慕色還魂》出于戲曲之后的論斷,現在向著提出了不少新的佐證,包括《杜麗娘記》結尾的送別詞及截取《征播奏捷傳》里的一段情節,就差不多可以作為定論了。
再如《稗家粹編》所收《孔淑芳記》,亦見《古今清談萬選》卷二《孔惑景春》,但后者有插增的詩詞。經過認真他校,詩詞竟出自《剪燈新話》中的《田洙遇薛濤聯句記》,大概是《古今清談萬選》編者移植的。《熊龍峰小說四種》中的《孔淑芳雙魚扇墜傳》也是根據《孔淑芳記》改編的話本,但有“雙魚扇墜”的信物,卻與《西湖游覽志馀》中的《幽怪傳疑》相同,年代更早。而《孔淑芳雙魚扇墜傳》還移植了《剪燈新話》的許多片段,特別是與《牡丹燈記》有諸多相似之處。向著用《剪燈新話》與《雙魚扇墜傳》相校,發現了其間的秘密,特別是雙魚扇墜這個信物亦見于《渭塘奇遇記》,又為《寶文堂書目》著錄的《孔淑芳記》提供了新的旁證,這就是廣校他書的長處,正是觸類旁通的新成果。
綜合研究,得到新結論
▲《〈稗家粹編〉與中國古代小說研究》,向志柱著,商務印書館2018年出版。
向志柱先生以《稗家粹編》為中心,對其他古代小說選本與話本、擬話本以及書目進行了綜合研究,取得了許多新的成就。從中國小說的演化史來看,他為我們開辟了一些新的領域,最重要的是在古籍整理上運用了綜合研究的方法:首先是在版本學上注意了年代先后的差異,如《剪燈新話》的早期刻本;其次是在校勘學上注意了跨類文獻的他校,如古體小說與近體小說的關系;再次是在目錄學上注意了類目和年代的異同,如專立一章討論《稗家粹編》與《寶文堂書目》等書目著錄研究,就是跨類文獻的校勘。
我們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啟示。明代小說的發展,也包括了對古代小說的傳播。選本層出不窮,版本增多,但是校勘不精,因此魯迅有“明人刻書而古書亡”的慨嘆。前人對胡文煥刻的叢書,也頗有詬病。《稗家粹編》是一個孤本,只能用他書來他校。經過細校,發覺它還有不少優點。同時發現,各種選本異文情況復雜。有的勝于早期版本,但也要分析。有的采用的底本確是古本,接近原著;有的是理校臆改。有的改好了,也有的改壞了,不能一概而論。明代人校勘不嚴謹,改字不出校記,因此改對了也不知誰的功勞,改錯了也不知誰的責任,因此造成了許多疑案。例如談刻本的《太平廣記》,根據前人校宋本的異文,宋本也并非都對。談刻本較勝的文字又有什么依據,很難追究。幸有古本可以對校,如《集異記》《博異志》兩書,現存《顧氏文房小說》版本,但只是一個節本,文字也不一定全對。李復言《續玄怪錄》有南宋書棚本,但也非全本,而且錯誤也很多,還不如明末高承埏刻本好,可惜只存兩卷。《稗家粹編》所引《玄怪錄》有與高刻本不同的異文,是否另有古本依據,也難以判斷。但向先生點校本列出了異文,寫出校記,可以參證,這是今人借鑒前人經驗而進步的地方。
明人選本有許多臆改和插增的地方,這是不能認可的。向著作了精細校勘,得出新的發現,如果不是認真地對比,就不能發現后來選錄者移植的部分,實際上就是一種有意的抄襲。而《稗家粹編》有確切的刻印年代,起到了承先啟后的作用。因而其后一些選本的異文真偽,就可以得到較多的旁證。
向著的貢獻,主要在于使我們對明代的小說選本,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明代小說選本既有利于傳播的積極作用,也有隨意妄改、混淆是非的消極作用。向著為我們提供了古籍整理的新思路,對于未得確證的文獻資料,一定要小心求證,除了直接證據,還要多方尋求旁證。如《杜麗娘記》與《杜麗娘慕色還魂》的關系,就是多方求證才得到新的結論的。
▲《牡丹亭》古籍
精校精注,建立新校讎學
近年來我有一點新的體會,有些古籍,沒有別本可以對校,就要盡可能利用他校和旁證,把文字校勘擴展到綜合整理,即前人所說的“校讎學”的層面。從廣求版本到綜合校勘,經過精校精注,做成張之洞所要求的“善本”,然后進入新的書目,補充古籍的目錄學,再建立現代的新校讎學。例如周勛初先生的《唐語林校證》就是在校勘的基礎上,對所收各書進行深入的考證,再做出全書的箋注和輯佚,從而又寫出了《唐代筆記小說敘錄》。許逸民先生的《酉陽雜俎校箋》,也是在他校、理校之外,再運用箋證的方法,改正了原書的許多錯誤,輯錄了原書的一些佚文。這種古籍整理不同于單純的點校,也不限于四種校勘法,可以說是劉向所開創的校讎學的新發展。有些學者提倡廣義的校讎學,把校勘和版本、目錄、典藏綜合起來研究,把研究和整理結合起來,這是傳統文獻學的一種創新。
古代作者,往往會不斷修改自己的書稿,如李善注的《昭明文選》,據說有好幾個版本,現在通行的是不是最后的定本,也有待研究。特別是小說、戲曲,在抄本流傳中,異文很多。直到清代,《紅樓夢》就有多種抄本,是不是曹雪芹自己改的,改得好還是壞,就造成了疑案。出了刻本,還有人改,有人認為程乙本最好,但不能說是曹雪芹自己改的吧。明代以至清代的選家、出版家喜歡改動古書,尤其是小說、戲曲,可能有改得好的,但不是原書的真面目。當代古籍整理者就難以處理“求真”還是“擇善”,又陷入了困境。這就需要進行新校讎學的研究和實踐了。
▲《昭明文選》李善注,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
向志柱先生對古代小說的傳承和傳播作了新的探索,發現了許多新問題,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我知道他還在繼續努力,奮進不已。因此對書中的一些不足之處,也愿意提出來商討。如第二章中篇目來源第119條,考出了《鴛渚志馀雪窗談異》的《招提琴精記》,但未指出其更早出處為元郭霄鳳《江湖紀聞》的《琴聲哀怨》(我曾把它附錄于《古體小說鈔·明代卷》第247頁)。原始出處未明而見于他書的第116條《畫工》,未能找到原始出處應為《太平廣記》卷二百六引《聞異錄》的《真真》,這是常為人引用的典故。第五章考證《鴛渚志馀雪窗談異》的影響,列表顯示,大體上以年代先后為序,但是把《廣艷異編》誤作了《艷異編》(第85頁),就先后倒置,混淆了兩種書的關系。其實,《稗家粹編》晚于《艷異編》,顯然受其影響,向著在第九章里已作了明確論斷。如果把它放到《鴛渚志馀雪窗談異》前面來談,可能效果更好。我相信此書一定會有重版的機會,因此提點意見供作者修訂時考慮。
(作者:程毅中,系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中華書局原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