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虛構間的工業夢書寫 ——評齊橙的《大國重工》
小說《大國重工》開始連載后的第三天,有讀者在龍的天空論壇上發表評論,認為第三章中險些引進日本抽水馬桶的情節過于荒誕,作者不應為了拔高主角形象過度丑化歷史。很快,作者齊橙就出現在了討論帖中,將《中國重大技術裝備史話》一書中“‘甚至連廁所’都全部買進”的原文截圖附在回帖里,以證明這一橋段并非自己的虛構。這類關于小說情節是否符合史實的爭論在網絡小說界并不多見,讀者與作者對歷史書寫真實性的強調,恰是進入《大國重工》這部小說的切口所在。
《大國重工》被視為“穿越工業文”的代表作之一。“穿越”是網絡小說常見的,小說講述的是國家重大辦的青年才俊馮嘯辰意外穿越到40年前,附身到了20世紀80年代冶金廳的一個臨時工的身上的故事。“工業文”則與主人公的行動相關,即通過現代工業促成自我實現。主人公馮嘯辰憑借著對未來的了解和自己超前的技術知識,迅速獲得上升的途徑,通過發展冶金裝備、礦山裝備、電力裝備、海工裝備等重工項目完成工業興國的理想。
作為一部工業小說,《大國重工》中有大量對工業體系、工業制造工藝的細節描寫。以對焊接工藝改良的討論為例,馮嘯辰指出,“低頻脈沖氬弧焊的效果會明顯優于二氧化碳保護焊,對于8毫米板,采用V型坡口,對于16毫米板,用U型坡口,通過改變脈沖電流、維弧電流、電壓、頻率、氬氣流量等,完全可以焊出理想的雙面成形效果。”這種技術術語、精確數字的使用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科普性質的段落也時常出現。但同時,《大國重工》與一般工業文相比還加入了大量經濟學相關理論知識,這自然與作者齊橙本人經濟學學者的身份相關,也是小說在處理國家宏觀經濟調控內容時必然涉及的內容。齊橙曾稱自己的小說“不是純粹工業文,而是工業經濟文”。主人公馮嘯辰與他的老師沈榮儒曾直接通過對話,對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進行了一番論述,“計劃經濟要求各個經濟主體是利益一致的,不存在討價還價的過程。而我們國家,當然,對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是如此,各個地方或者各個企業都是有自己的利益要求的,他們在執行國家計劃的過程中,要和國家討價還價。這樣一來,這種經濟模式就不能算是計劃經濟了,而是具有了市場經濟的特點。”
工業知識與經濟學知識是《大國重工》的兩大核心元素,也吸引了不少對此類知識性內容感興趣的讀者。在起點中文網《大國重工》的評論區里,讀者與作者常常會就具體工業技術或是經濟理論展開交流討論。知識本身便具美感,對知識的求真是該小說文本的重要快感來源,這也就意味著工業文與仙俠、玄幻之類的網絡小說相比,更注重現實語境下的經驗真實。
在《大國重工》之前,齊橙已經完成了《工業霸主》和《材料帝國》兩本穿越工業文。他曾在《工業霸主》的開篇中提及自己的創作緣起,“我是在工廠里長大的,當年那個廠子,也曾是一家風光無限的國營中型機械企業,可惜現在已經破產多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輝煌了。許多年來,我就一直想寫一部關于工廠的小說,幻想著如果能夠重新再來一次,也許這家企業不會淪落到破產的地步,而是有可能抓住每一個機遇,最終成長為一個工業巨無霸。”在這樣的動因下,《工業霸主》和《材料帝國》的主人公都穿越到了機械工廠,振興工廠成為了故事的開端與線索,縱然小說的最后依舊到達了國家強大的層面,作者更多流露出的是對私企對國家發展作用的肯定。《大國重工》則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這條“工廠起家”的路徑。主人公馮嘯辰穿越前就是國家重大辦的處長,穿越后則是在得到了中央高層青睞后迅速進入體制。小說情節的展開則是以中國80年代以來的工業發展史作為線索,馮嘯辰通過他的先知視角與超前的專業知識,不斷規避或是彌補工業發展進程中的問題與失誤。
如果說前兩部工業文更多是以齊橙的個人經驗作為改寫藍本,那么《大國重工》則更需要以集體經驗作為“重新來一次”的對話對象。《大國重工》在國家宏觀經濟層面展開重工興國的主題的書寫,小說中不斷重復的“補救”情節必然帶來讀者對小說故事背景的合理性提出更高的要求,連載之初由 “馬桶引進”所引發的爭論正是這一要求的體現。讀者不認為、也不接受作為國家代表的項目組會出現引進馬桶這樣的失誤,故而對作者的“捏造”與“虛構”加以攻擊。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也更傾向于將真實歷史情節作為小說素材進行加工,比如說,馮嘯辰與孟凡澤關于25立米挖掘機項目的討論、P15大飛機項目副總設計師張魯彬對P15飛機制造過程的回憶都能夠找到具體的對應史料。
這種對歷史真實的強調可以從兩個層面去討論。從網絡文學的快感模式來看,主角相較他者的優越感,是讀者帶入角色后獲取快感的一大重要源頭。這種優越應當是比優更優,而非是比弱更優。具體到《大國重工》而言,讀者拒絕為了突顯主角而對配角進行不合理的丑化,故而在出現“馬桶引進”這樣的過于離奇的情節時,讀者會認為設定太過“爛俗”,甚至“弱智”,指出即使是要“打臉”也應當換成更合理的設定。同時,快感還來自與角色對于逆境的克服,太過順暢的爽文往往會很快讓讀者覺得無聊。情節的真實與合理也才能凸顯逆境之逆與主角之強。《大國重工》一文在出現馮嘯辰德國意外認親情節時曾遭到不少人的批評,讀者大多以“不真實”“不合理”為由加以攻擊。馮嘯辰一行人到達德國,按歷史實際情況本應進入困頓狀態,但這一階段的困難卻通過馮嘯辰的認親被輕易解決,這樣的順境讓不少讀者產生了不滿。
另一層面,作者極力向歷史靠攏,實際上是工業文對民族失落情緒的補足與安撫。無論是穿越至古代的工業文,抑或是穿越到距離當下更近一些的80年代的工業文,這些小說中,工業所代表的都是與之相匹配的現代文明。將穿越工業文置于全球化背景與現代性視角之下,中國的強國目標無疑以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為參考坐標展開。但凡是穿越至新中國成立以前的工業文,無一例外希望通過技術促使中國開啟與西方相類似的歷史發展進程,提前走上工業化道路,從而避免中國近代史上的屈辱;而以新中國成立后為背景的工業文則大多希望能夠在技術上超越西方,扭轉中外技術上的強弱地位。小說作者如果希望自己的文本能夠更廣泛地引起讀者的共鳴、補足讀者的失落,那么選取真實的、具有普遍性的民族共同記憶作為素材也就再正常不過了。《大國重工》將視點著力于新中國工業發展史上的問題與挫折,越是真實的記憶,越是能在彌補過程中為讀者帶來快感。
《大國重工》無論是在專業知識,還是集體記憶方面,都極力向真實的維度靠近。但令人意外的是,依舊有不少讀者對這篇工業文有所不滿。一方面,有讀者認為,主人公馮嘯辰“守成有余,開拓不足,有失重生者風范”。小說發展到400多章,馮嘯辰依舊只是體制內一個小小的處長。主角本人也曾感慨,自己僅僅是依靠兩位高層的青睞才能夠實現部分想法。另一方面,小說中對于各類工廠規模的描述也引來不少詬病,被認為級別不夠,不夠宏偉氣派。但更多的讀者指出,稱主人公在體制內行動是從政策上根本解決問題,雖稍有桎梏,但這才是真正的大格局。如何評斷這些議論,暫無定論,這些觀點足以體現《大國重工》在工業文領域中的非典型性。
迷戀鉚釘、鋼板、活塞、框架構成的大型‘機械怪物’”的齊橙無疑是一個“工業黨”,他同時也是一個軍迷。2003年至2006年,齊橙以“南石”的ID長期活躍在飛揚軍事論壇的思考爭鳴板塊,他于2005年發布的《對祖國負責》一文至今仍然置頂在該版面。齊橙在文中表示,“我堅定地認為今天的中國共產黨代表著中國的根本利益,打擊今天的黨,就是打擊整個中國的基石。” 齊橙對于國家、政黨所代表的力量持有更加樂觀的態度,這也是《大國重工》中馮嘯辰的態度,他反貪腐、反官僚,但始終相信制度的力量。在《大國重工》的故事里,新技術與新領導在大多數時候,都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