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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19年第1期︱阿來:云中記(節選)
    來源:《十月》2019年第1期 | 阿來  2019年01月24日07:50

    阿來,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馬爾康縣,2009年3月,當選四川省作協主席,兼任中國作協第八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機村史詩》《格薩爾王》《瞻對》,詩集《梭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大地的階梯》《草木的理想國》,以及中篇小說多部。2000年,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9年,憑《機村史詩》六部曲獲得“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2018年,作品《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他由此成為四川文學史上首位獲得茅獎、魯獎的雙冠王。

    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

    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

    向莫扎特致敬!寫作這本書時,我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

    大地震動,

    只是構造地理,

    并非與人為敵。

    大地震動,

    人民蒙難,

    因為除了依托于大地,

    人無處可去。

    第一章?第一天

    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糲,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兩匹馬走在前面,山風吹拂,馬脖子上鬃毛翻卷。風從看不見的山頂吹下來,帶著來自雪山頂上的寒意。兩匹馬肩胛高聳。馬用力爬坡時就是這樣:右肩胛聳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聳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還有鞍上那些木頭關節,咕吱咕吱——好像是聳起又落下的馬的肩胛發出的聲響。

    牲口出汗了。

    弓著腰向上的阿巴跟在兩匹馬后面,鼻梁高聳,寬大的鼻翼翕動,他聞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經有四年多時間沒有聞到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滿是這種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總是在這種味道中走動,在這種味道中坐在樹下休息。身體很熱,味道很濃烈,團團樹蔭圍攏過來,帶來些微的涼氣,那濃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發前的幾分鐘,幾秒鐘,他就被這種味道包圍著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時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彎處休息。他用手叉住腰,望向深深的峽谷,望向峽谷底部的岷江,再抬頭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著又亮又白的云團。汗水淋漓的馬也停下來,它們身上濃烈的腥膻味就聚攏過來,包圍了他。

    算算時間,作為地震災民遷移到移民村已經四年多時間。

    遠離馬的味道也已經有四年多時間。

    那是移民離開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這座山上,只不過不是在這里——這個巖層裸露,山體開裂,植被稀疏的地帶。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來時,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豐茂,空氣濕潤。這是岷江中上游山區的尋常景象。山谷低處,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涼。隨著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變得豐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與山下是兩個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在這兩個世界中間。

    比遷往移民村還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號,午后,地震即將發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當時,他也像現在這樣跟在兩匹馬后面。穿出一片樹林時,阿巴覺得有些呼吸不暢。累了嗎?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葉一樣。他看見天空被一片淺灰的云遮著,陽光的熱力卻沒有減小。灰云和沒有完全被灰云遮斷的陽光給人一種沉悶的印象。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彎處休息。就在這時,大地開始轟鳴。像是噴氣式客機隆隆從頭頂的天空飛過。他沒有在意,每天都有噴氣式客機飛過頭頂的天空。聲音像是雷霆滾過天頂。隆隆的聲音里,大地開始震顫,繼之以劇烈的晃動。他腦子里地震這個詞還沒來得及完整呈現,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閃電,像一條長蛇蜿蜒到他的腳下。塵煙四起,大地的晃動把他摔在了路邊,摔在了一叢開著白花的忍冬灌叢中間。那些繁密的枝條在大地憤怒震顫的時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聲山神的名字。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轟鳴淹沒了他呼喚神靈的聲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韌的枝條包裹住他,他也緊緊地抓住那些枝條。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墜,泥土,石頭,樹木,甚至苔蘚和被從樹上搖落的鳥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隨著這一切向下墜落,其間還看見被裹挾在固體湍流中的馬四蹄朝天,掠過了他的身邊。

    后來,阿巴知道,地震爆發的時間是下午2點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間徹底崩潰。

    災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離開。去往政府安排災民的另一個地方。離開大山,去往一個平原上的村莊。

    那時,再過一個月就是地震一周年。4月,一個出奇炎熱的日子。空氣被烈日烤炙,蒸騰著,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們背上被褥,或者祖傳的什么寶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上。當看到江邊公路上那些轉運他們的卡車時,一些人開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開始歌唱,那是關于村子歷史的古歌,歌聲悲愴,像是哭聲一樣。他們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還留在山上。還有一些受重傷的人,斷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個臟器被壓成了一團血泥的人,還躺在全國各地的醫院,或者在某個康復中心習慣假肢。比如那個愛跳舞,卻偏偏失去了一條腿的央金姑娘。

    他們爬上卡車,那些簡單的行李蜷縮在腳下,車子開動了,公路上揚起稀薄的塵土。

    地震發生后,阿巴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匹馬。但他坐在離鄉背井的卡車上,還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圍著他。

    當云中村人落腳在另一個世界,那個平原上的村莊,那些氣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遠消失無蹤了。

    有一陣子,阿巴竟然把這些味道都忘記了。

    現在,離開四年多后,阿巴回來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兩匹馬八只蹄子交錯著舉起,落下,舉起,落下,輪番叩擊裸露著破碎巖石的路面,嗒嗒作響。那聲音與啄木鳥用鋒利的喙叩擊枯樹的聲音有些相像。

    啄木鳥憤怒地用巨喙叩問大樹:它為什么要這么固執,非要死去。

    當村前那株老柏樹擺出瀕死的姿態,啄木鳥就飛來努力工作。嗒嗒!輕輕地叩問,害你生病的蟲子在哪里?嗒嗒嗒!焦急地叩問,害你想死的蟲子在哪里?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鳥在村前那株老柏樹身上啄出了一百多個孔洞,滅盡了樹身里的蟲子。但是,這株樹還是死了。春天到來時,枝頭沒有長出嫩綠的新葉。那些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幾年長出的針葉也都枯死了。

    李花風起時,桃花風起時,那些枯葉掉在地上,簌簌有聲。

    老柏樹是村子的風水樹,神樹。

    村民們說:阿巴啊,你救救它!

    阿巴,救救我們的神樹啊!

    阿巴!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師。古往今來,祭師的職責就是侍奉神靈和撫慰鬼魂。

    老柏樹現出垂死之相,阿巴在樹下盤腿坐著,吟唱悲愴的古歌。從這個村子的人在一千多年前,從遙遠的西方遷徙而來時唱起,一直唱到他們的先人如何在云中村停下腳步,繁衍生息。那時,這株樹就和云中村的人們生活在一起。阿巴祈求它繼續活下去,繼續和云中村人一起生活。可老樹死意已決。依然在微風中簌簌地降下枯葉的細雨。努力祈禱的阿巴頭上積了兩寸厚的枯葉。

    阿巴在樹前擺開香案。穿著祭師服,戴著祭師帽,搖鈴擊鼓,向東舞出金剛步,旋轉身體,向西舞出金剛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靈附體。但老樹還是繼續降著枯葉雨。

    阿巴哭了。

    阿巴換上尋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現在樹下。跪下來磕頭。磕一個頭,往樹前灑一碗酒。

    樹爺爺不要離開我們!

    樹不說話。樹用不斷降落的枯葉說話。樹用不斷綻裂、剝落的樹皮說話。樹皮不斷剝落,露出了里面慘白的身體。

    阿巴弄不明白,樹為什么一定要死?他更弄不明白,寄魂在樹上的神去了哪里?他勸阻不了樹的死,只能細心地把剝落的樹皮和滿地枯葉收集起來。

    云中村的鄉親就在背后議論他了。這個祭師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靈,和神說不上話呀。

    阿巴看著老柏樹一天天枯萎而死,也這么懷疑自己。

    他在自家樓頂平臺上,把帶著些微濕氣的樹皮和枯葉曬干。樹皮和枯葉在陽光下散發著濃烈的柏香。阿巴坐在這些香氣中間,望著云中村,望著云中村四周的田野。紅嘴鴉繞著和老柏樹一樣年歲的石碉飛翔。

    3月,渠水奔向返青的冬小麥田。李花開著。桃花開著。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廣的叫作車厘子的外國櫻桃繁密的白花也開著。

    4月,那些花相繼凋謝。

    5月,李樹、桃樹、櫻桃樹上都結出小小的果子。小桃子毛茸茸的。青綠的李子和櫻桃脆生生的。

    地震那天,阿巴把老柏樹的枯葉和樹皮分出一小包,馱在馬背上。他要把它們帶到村后的高山上去。帶到山神那里去。在祭臺上焚燒。讓焚燒后的青煙去跟山神說話。他把這些東西放到馬背上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有什么話就跟山神說去吧,我不懂您的心意,您就跟山神說說為什么非死不可吧。

    他想,也許和山神交談后,老樹會回心轉意。

    走到半路,他在山道上那個望得見雪峰也望得見峽谷里江流的拐彎處停下來,大口喘氣。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板四處張望。就在這時,地動山搖,世界崩潰。

    又過了差不多一年,云中村人離開了這里,背井離鄉。

    祖先們一千年前遷移到此。一千年后,他們又要背井離鄉。救災干部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不是背井離鄉,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你們要在祖國大家庭的懷抱中開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個干部就是云中村人,阿巴的外甥仁欽。

    地震那天夜里,仁欽就從縣里趕回了云中村,組織村民抗災自救。忙完救災,這些干部又領受了新的任務,組織移民搬遷。

    時任云中村移民搬遷工作組組長的外甥不高興了:什么背井離鄉,舅舅您不能帶頭說這樣的話!

    阿巴用拳頭敲擊胸脯:小子,不是我的嘴要這樣說,是這里,是這里!

    外甥笑了:舅舅您像個大猩猩。

    阿巴在電視里看過關于猩猩的紀錄片,他喜歡看有山,有動物的電視,他對外甥說:我捶了胸脯,可我沒像猩猩一樣齜著牙齒。

    外甥已跑開去安慰哭泣的人了。

    四年多一點后,阿巴一個人回來了。

    山很峭拔,山道盤旋而上。

    兩小時前,兩匹馬和他一起從喧騰的岷江邊開始向上攀爬。顏色青碧的江流已經在深深的峽谷中間,悄無聲息了。爬得越高,水聲就越小,差不多半個小時后,水聲就徹底從耳邊消失了。5月,這是河流和大地都很安靜的季節。等到夏天到來,江流暴漲,谷中的江水就不是這般溫順的模樣了。

    盤旋而上的山道很安靜。

    兩匹負重的馬,蹄子叩擊裸露的巖石,發出清脆的聲響。

    發出聲響的還有馬脖子上掛著的銅鈴鐺。

    叮當!叮當!

    敞開的銅鈴鐺中央懸垂著的木舌前后左右不規則地晃動,撞擊著銅鈴,發出那聲響。

    阿巴的耳朵知道,銅鈴聲不夠清脆響亮。

    原因在那條晃動的木舌。

    木舌是他離開移民村前現做的。移民村在溫暖潮濕的平原。那里的木頭也是潮濕的,木質也不夠緊密。阿巴用的是一段香樟木。那是他從家具廠李老板那里要來的。兩個工人站在飛快旋轉的電鋸前,沿著木材上畫出的墨線,分解那些木板。他們要做一批半人高的柜子,據說是城里人擺在進門的地方放鞋子用的。電鋸飛轉,嗡嗡作響。一些廢料就隨便棄置在地上。他從這些廢料中揀出一塊:紋理順向的,有點香氣的。

    李老板說,香樟。

    兩根在此時撞響銅鈴的木舌就是用那段香樟木做的。

    阿巴親自動手用快刀削成了這兩只木舌。移民村潮濕的天氣與他為敵,使他渾身的關節隱隱作痛,像是銹住了一樣。

    離開移民村,回云中村的路很長。

    他在縣城里住了一個晚上。

    又在瓦約鄉政府住了一個晚上。

    瓦約鄉就是云中村所在的那個鄉。

    阿巴返鄉的路從容不迫,既然都離開了那么久了,又為返鄉打算了那么長時間,阿巴就不在乎在路上多停留一個晚上兩個晚上。

    外甥仁欽已經當上了瓦約鄉鄉長。

    阿巴到達鄉政府時,鄉干部們正在開會。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聲講話。他在屋檐下的水泥臺階上坐了下來。面前,放著兩只裝得滿滿當當的褡褳,里面全是他要帶回云中村的東西。

    鄉政府的院子中央的花臺上,金盞花已經開放。飛舞花間的蜜蜂小小的翅膀弄出大片嗡嗡的聲響。

    阿巴就坐在那里,望著河對面的山。山坡上,還有很多傷疤一樣的痕跡,地震時一切往下墜落,那些往下滑動的東西——樹、巖石、泥巴、房子,還有斜掛在山坡上的莊稼地——留下的痕跡,有些正被綠草掩沒,有些還依然裸露在那里:深灰色的,淺黑色的。

    阿巴要回的云中村還在更上面一些。

    地震后,縣里已經做好了重建規劃。這時,來了地質專家,說云中村坐落在一個巨大的滑坡體上,最終會從一千多米的高處滑落下來,墜入岷江。這個村子的人必須整體搬遷,規避大地震后的次生地質災害。

    阿巴抬頭望去,三年過去了,云中村還在上面,還沒有滑落下來。

    鄉政府散會了。

    仁欽鄉長看見阿巴時,吃了一驚,但他偏偏說:我算過了,舅舅您就該在這幾天回來。

    你小子以為我只是說說,不會真的回來。

    仁欽把舅舅領到屋里:您精神不太好。

    濕氣把我的骨頭銹住了。

    那里的人對你們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老鄉。幾年了,他們還是叫我們老鄉。

    那是鄉親的意思。

    那不是鄉親的意思。要是那是鄉親的意思,他們為什么不叫他們自己人是老鄉?

    聽了這話,仁欽便皺起眉頭看著他。

    阿巴突然意識到自己怎么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自己怎么可能一下子說這么多話?于是,他坐在外甥屋子的椅子上,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看見外甥桌子上相框里擺著他母親的照片。那個頭發梳理得光光溜溜,額頭上橫著三條皺紋,笑容里總帶著一點憂愁的女人是他的親妹妹,仁欽的母親。地震襲來時,她正在溪邊的水磨坊里。她和磨坊一起被一塊比房子還大的巨石砸進了地下。連巨石本身也有相當一部分陷入了地下。當時,死的人太多。他們都沒有感到太多的痛楚。但現在,就像一把刀割在肉上,他的心頭橫過一道清晰的痛楚。痛楚來得那么快,猶如一道閃電。去得卻那么慢,仿佛一條還未羽化成蝶的毛蟲在蠕蠕而動。阿巴心頭的痛楚肯定也傳到了仁欽那里。他看見一直看著他的外甥眼睛有些濕了。仁欽把視線從舅舅臉上移開,朝向了窗外。

    阿巴在心里念出了妹妹的名字。等仁欽轉過臉來,阿巴向他投去責備的眼光。

    仁欽懂得舅舅眼光中的意思。按云中村人的習慣,一個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為了死者轉往鬼魂世界時沒有牽絆,身后留下的東西都要毀棄。

    仁欽對舅舅說:我認為一張照片不是牽絆,您,我,才是媽媽在人世間的最大牽絆。

    阿巴說:我認為,我認為,你用干部腔調說話,我怎么說得過你。

    仁欽笑了:您知道我是干部,我是鄉長就好。

    仁欽忍受著失母之痛,在云中村擔任抗震救災工作組副組長的時候,就常對阿巴這樣說話。

    阿巴說:我電話里說的那些,你都給我準備了嗎?

    他準備離開移民村時,在電話里讓仁欽給他準備兩匹馬,還要配上全副的鞍具。他在電話里對外甥說:都三年多了,我想云中村想得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仁欽問他:褡褳里裝著什么?祭神的法器?祭師的服裝?

    阿巴沒有回答。

    仁欽起身去食堂打招呼張羅晚飯。

    阿巴坐在窗前,回到高原上的干燥地帶,折磨人的濕氣正從骨頭縫里一點點消失。看著相框里妹妹的照片,他的心頭又像銳利的閃電一樣掠過一道痛楚。他叫了聲妹妹的名字。他撫摩相框。手指輕輕滑過光滑的玻璃鏡面。那是死去的妹妹的臉。那不是死去的妹妹的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妹妹,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

    他還說:我都忘記了你的樣子,現在,我又想起你的樣子了。

    他就那樣一直端坐在窗前,面對著這張死者的照片,直到黃昏降臨。他一直在說話,有些話在心里說,默不作聲。有些話,他聽到自己忍不住說出聲來了。

    仁欽從廚房弄來了一盆白蘿卜燉羊肉。他還故意把一瓶酒藏在身后。他盛一碗湯給舅舅。

    舅舅沉下臉:酒。

    您是宗教從業者。仁欽用的是政府登記冊上對舅舅的稱謂。

    阿巴說:我是非物質遺產,鄉長不能不給我酒喝。

    結果,他和仁欽喝完了那瓶酒。中間幾次,這小子都勸他少喝一點。阿巴固執地把空酒杯伸過去,我是非物質文化。政府封他的那個稱號太長: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從來沒有把這個稱號說全過。有時,他說非物質文化。有時,他說,我是非物質遺產。

    仁欽說: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要連在一起說。是一個名字,不是兩個。

    你小子酒量不行。

    真的要連在一起說!舅舅同志。

    世界上沒有那么長的名字。你小子喝多了。當鄉長的人不該喝這么多,鄉長不能喝醉。

    我沒跟老百姓喝酒,我跟我舅舅喝酒。

    酒瓶就放在桌子上,但阿巴固執地把空酒杯伸在仁欽面前:酒。

    仁欽給他把酒杯斟滿:哎,我這個鄉長就是常常拿老百姓沒有辦法。讓他們把山羊圈養,就是說不通。問縣長怎么辦。問書記怎么辦。書記縣長說,怎么辦?說服,教育,示范。腿桿跑細,嘴皮子磨薄。看看,現在圈養了,荒坡上長出草了,生態好轉,宰羊也不必再等到秋天。

    阿巴這才想到,是啊,要是過去,這個季節滿山啃樹啃草的山羊還沒有上膘呢。而現在嘴里的羊肉確實肉嫩膘滿。

    不信您看,不讓羊滿山跑,樹和草長得好了。生態呀,綠水青山。

    最后那一杯酒下去,阿巴也開始說重皮子話。我不是阿巴,我是移民村家具廠的鋸木工。你不能不給鋸木廠的工人老鄉喝酒。酒已經沒有了。他還是伸出胳膊,拉開衣襟,對仁欽說,聞聞,聞聞,我都沒有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沒有非物質文化的味道了。

    仁欽說: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舅舅您要把名字說全。

    世界上沒有這么長的名字,仁欽。我是移民。我是家具廠的鋸木工人。聞聞,聞聞。竹子的味道。木頭的味道。就是沒有傳承人的味道。

    后來,鄉政府別的人也加入進來。他們又拿來了酒。大家還一起唱了歌。

    鄉政府那些年輕干部一起喝啤酒唱歌的時候,阿巴睡著了。他坐在椅子上垂下腦袋就睡著了。

    但他還是聽見有人問仁欽:你舅舅回來干

    什么?

    他想云中村了。

    那里什么都沒有了呀。

    阿巴突然昂起頭來說:還有死去的人,還有山神。

    他那樣子把大家嚇了一跳。

    早上,江邊村的云丹把兩匹馬牽來了。

    兩匹馬和它們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散發著熱騰騰的腥膻氣息。阿巴還在屋子里就聞到了這種氣息。自從有了拖拉機,馬就從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馬就從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阿巴還固執地養著兩匹馬。但那兩匹馬在地震中死了。他從移民村家具廠給仁欽打電話,他說:我要回來,給我準備兩匹上山的馬。

    您要馬干什么?您明知道整個瓦約鄉都沒有一匹馬。不要說瓦約鄉沒有,整個縣都沒有。再說,地震后,毀了的道路都沒有修復,那條路,人走起來都困難,馬怕是上不去了吧。

    阿巴跟仁欽要馬,好像是在為難他,好像馬在地震中死去是他的責任一樣。這是震后老百姓一種普遍的情緒。他們不能責怪地震,不能責怪老天爺。他們責怪干部,責怪政府。阿巴也一樣,哪怕政府的干部是自己的親外甥。

    阿巴在電話里不由分說:給我準備兩匹馬,我要回去,我要上山。

    仁欽在電話里叫苦不迭:瓦約鄉哪來的馬呀!

    阿巴什么也不說,結束了通話。他對身邊的人說:這小子騙我!他以為我們不知道瓦約鄉現在又有馬了。

    他想,再說下去,仁欽會叫苦,會跟他商量別的上山方案。比如步行上去。他好像看見仁欽攤開雙手,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提要求也要合情合理。他從縣政府機關下來,這個大學畢業才兩年的年輕人,大災之后就來應付復雜的人心和局面,應付老百姓各種各樣的要求。他總是說,困難是真實的,但要求要合情合理。他把攤開的手握成拳頭,或者伸出來攀住某個人的肩膀,來吧,我們一起來想辦法,看看還有什么解決方案。

    方案。方案。方案是什么東西?

    方案就是辦法嘛。

    那你說辦法不就行了!

    仁欽賠著笑臉:來,我們一起想想。沒有什么事情沒有解決方案。

    阿巴打電話的時候就想,不能為難干部,不能為難仁欽,他是鄉長,也是自己的外甥。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了。他知道自己跟很多鄉親一樣,總是為難政府,好像地震是政府發動的一樣。就像政府要開一個會,政府搞一個什么工程的開工儀式什么活動的啟動儀式,干部大喊,一!二!三!開始!然后,就地動山搖,塵土蔽天,生靈涂炭。

    阿巴在電話里說:機耕道毀了,拖拉機上不去,我要兩匹馬。

    仁欽又把電話打過來,這回他爽快地答應了:好,我給弄兩匹馬,您回來吧。我也想舅舅了。

    離開家具廠,他跟李老板結清了工錢。

    李老板說:你這像是不回來的意思了。

    阿巴拍打著身上的木屑,和那些有點潮濕的木頭味道,說:謝謝你,你對我一直很好。

    李老板說:我看你這人就有點不一般。虎落平陽,虎落平陽。地震了嘛,沒有辦法。

    阿巴搭不上李老板的話,自己哪里就不一般了。他只能說:你一直對我們很好。

    李老板說的也是干部常說的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臨行前,阿巴去了從云中村移民來的每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都住著政府統一修建的安置房。青瓦白墻。他在每戶人家坐一陣子,并不說話。

    每戶人家都說:阿巴來了。

    他們打開爐灶,天然氣火苗藍幽幽的,呼呼作響。

    他說:我要回去了,你們捎點東西給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戶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個毀棄的云中村。那個被地質隱患調查隊判定,最終會和巨大的滑坡體一起墜入岷江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沒有哪家人沒有在地震中失去親人。氣氛立即變得悲傷了。他們找出酒、糖果、上小學或幼兒園孩子的一幅畫、新生兒的一張照片。拿照片的兩戶人家其實是四戶人家,四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建的兩戶人家。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孩子吃著捐助的奶粉長大,裹著捐助的尿不濕長大。他們說,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還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給他們的哥哥看看,給他們的姐姐看看。阿巴很慚愧,他不該又來揭開正在愈合的傷口。讓這些傷口又流出血來。但他是村子的祭師,他是非物質文化。他說,對不起,我讓大家傷心了。鄉親們流著淚,說,請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忘記他們。有鄉親用額頭抵著阿巴的額頭。有人用鼻尖蹭磨阿巴的鼻尖。別人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里,阿巴嘗到了鹽的味道,悲傷的味道。

    悲傷的味道又苦又咸。悲傷像一股電流,互相在身體中傳導,使得阿巴渾身震顫。

    他一戶一戶一家一家收集東西,裝滿了整整一個褡褳。

    李老板把他拉到村口飯館喝了一頓酒。飯館是三戶移民合伙開的。以家鄉的山貨為號召: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豬肉。李老板請他喝酒。李老板說,今天不喝店里的青稞酒,喝五糧液。李老板敬酒,說,好,老虎回山。好,老虎回山。李老板還把一沓錢塞在他口袋里,一點心意,一點心意。李老板還對老板說,請老板娘唱個歌,唱個你們的歌。那是一首思鄉的歌。李老板聽不懂歌詞,但眼睛還是濕了。

    阿巴把李老板塞給自己的錢掏出來,說:我不要。我只要你按時給工人發放工錢。

    李老板說:錢你收著,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是不按時發放工錢。哎,做生意也難。人家拖欠我的貨款,我也就只好拖欠大家的工錢。

    阿巴說:你是有錢人。

    李老板瞪起眼睛,要是把拖欠的貨款都收齊了,就有一千七八百萬!千萬富翁啊!可是,總是收不齊貨款,我還欠著銀行的錢。

    阿巴只好說:唉,大家都難。唉,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錢了。

    老子是漢族老大哥,你必須拿著!家具廠要死要活,也不在這點錢上,拿著!

    阿巴說:我歲數比你大,你怎么是老大哥。

    我說的不是我們兩個人,我說的是兩個民族。

    老板娘切了一包牛肉:阿巴您路上吃。老板娘烙了兩張餅:阿巴您路上吃,夾著牛肉吃。老板娘用菜刀割下一綹頭發,用紅絲帶細細扎好,阿巴,這個給我女兒,告訴她媽媽的心死了一半。

    說完,總是笑臉迎客的老板娘抱著阿巴的腿,跪在地板上放聲大哭。

    阿巴緊緊攥住那綹頭發,說:唉,我又勾起大家的傷心事了。

    謝謝阿巴代我去看她。

    阿巴說:放心吧,我要讓他們好好的,他們會知道親人都在想著他們。

    阿巴離開那天,整個移民村都出動了。一共十二輛小面包車坐得滿滿當當。他們一直把他送到汽車站。

    那天,阿巴表情嚴肅,氣度威嚴。他脫下家具廠的藍色工裝,穿上了藏袍。嗶嘰呢的灰面料,閃閃發光的云龍紋的錦緞鑲邊,軟皮靴子嘰咕作響。

    有人要流淚,阿巴說:不許悲傷。

    有人想說惜別的話,阿巴說:不許舍不得。

    那我們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禱。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車站唱起歌來。一村人聚在一起,他們的歌聲在汽車站的屋頂下飄蕩。他們在水泥站臺上搖晃著身體,就像被風吹動的森林一樣。歌唱像是森林在風中深沉的喧嘩。巖石在聽。苔蘚在聽。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崗。靈魂在這一切之上,在歌聲之上。

    云中村的全體移民送阿巴歸鄉。送云中村的祭師回鄉。

    汽車開動了。阿巴的歸鄉之路展開。

    那些忍不住淚下的婦人,用手掩住了臉。

    阿巴一聞到馬的腥膻味道,就看見江邊村的云丹牽著兩匹馬站在鄉政府院子里。

    屋子里的阿巴,拿起擺在桌子上的妹妹的照片。他對仁欽說:我帶你媽媽回家。

    仁欽沒有說話。

    仁欽用一條白色哈達把母親的照片包裹起來,默默遞到舅舅手上。

    阿巴說:你這桌子上應該放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

    仁欽笑笑:你下山的時候,會看到的。

    阿巴沒對仁欽說他不準備回來了。

    舅舅這么做,作為外甥他不會同意,作為鄉長他更不能同意。阿巴想,當他知道自己不會再下山來時,仁欽鄉長會搔著后腦勺說:我舅舅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這個年輕鄉長,曾經的瓦約鄉抗震救災工作組副組長喜歡說方案,喜歡說難題。還喜歡說克服,還喜歡說破解。阿巴懷著對仁欽的一點歉意。他心里說,舅舅要成為你的一個難題了。

    阿巴走到門口,看到馬正伸長脖子,翕動著鼻翼去夠花壇上的蜀葵葉子。云丹使勁拉著韁繩。云丹抬頭看見阿巴,臉上表情平靜,好像昨天才在山路上碰過面,而不是幾年時間沒有見面了。

    云丹說:可不敢讓牲口吃了鄉政府的花,你家仁欽厲害著呢。

    阿巴說:你從哪里找來的馬?仁欽叫你找的?

    云丹用一只手脫下帽子:請你原諒我松不開手。

    阿巴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能走上臺階來,和久違的鄉親行碰頭禮。

    阿巴走下臺階,攀住云丹的肩頭,用自己的額頭觸碰他的額頭。立即,牲口熱烘烘的味道就把兩個人包圍在一起。阿巴想對他說,我回來了。但他不想太多愁善感。他問: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兩匹馬?

    你外甥,仁欽鄉長幫我們從外縣買來的。

    你要馬干什么?你們村就在公路邊上。

    旅游呀。游客喜歡騎馬。云丹說,我家是旅游示范戶。

    阿巴有些不滿:仁欽你把我們趕走,卻讓他家當示范戶。

    仁欽不說話。仁欽把褡褳放上馬背,系好。然后拍拍馬屁股說:走吧。

    阿巴牽著一匹馬,云丹牽著一匹馬。走出鄉政府開著金盞花的院子。走上了公路。馬蹄聲嘚嘚作響。一輛輛卡車飛馳而過。一輛輛小汽車飛馳而過。走到橋頭,河對岸的山路順著破碎荒涼的山坡盤旋而上,通向看不見的半山腰上的云中村。江里的水很響,浪花很明亮。

    阿巴停住腳:云丹,你回吧。

    我送你上去。

    我不要人送我,我要一個人回去。昨晚我就對仁欽說了,我要一個人回去。

    昨晚,仁欽對他說:明天我送舅舅上去。

    他問仁欽:這幾年你回去過沒有?

    仁欽低下頭:沒有。

    阿巴責備他:你忘了他們。

    仁欽說:我不敢一個人上去。死了那么多人,每一個人我都認識,還記得每個人死去的樣子。我害怕。

    害怕?那就是你也相信鬼魂。

    我是唯物主義。

    阿巴聽說過這個詞,雖然弄不懂真正的意思,但知道有部分意思就是認為世界上沒有鬼魂。

    既然相信沒有鬼魂,那你害怕什么?

    反正我一個人上去肯定會害怕。我害怕在那么近的地方想起媽媽。

    當舅舅的不忍心了:還是我一個人上去吧。別看你當了鄉長,還是個剛長大的孩子啊。

    在橋頭,望著盤旋上山的路,望著山體上地震留下的累累傷痕,阿巴對云丹說:我要買下你這兩匹馬。

    你要馬做什么?你是云中村的祭師,上去祭個山神,安慰一下鬼魂,要馬干什么?

    阿巴告訴云丹,他回到村里就不走了。云中村沒有一個活物,他得有活東西陪著。

    云丹說:我把馬借給你,先把東西馱上山去。過兩天我上來看你。你要活物,我拿兩條狗把馬換回來。馬能干什么?狗還可以幫你打獵,幫你看家。

    阿巴搖頭:我不打獵。

    得了吧,外甥當了鄉長,你就不打獵了?

    他是政府的人,我要顧全他的臉面。狗要吃肉,我沒有肉給它們吃。我就要吃草的馬好了。

    阿巴心里想的是,不能要狗,村里盡是鬼魂,狗一驚一炸叫到天亮,鬼會害怕,人也受不了。他說:你開個價錢。你可以開高一點的價錢。拿了錢你就去找鄉長,讓他再幫你買,我給的錢肯定讓你有賺頭。

    云丹抖開袖子:我看你能開個什么價錢。

    阿巴也抖開袖子,兩個人在袖筒里互相捏住了對方的手指。用手討價還價,是過去買賣牲口的規矩。馬豎著耳朵,像是在聽人說話。它們要是聽見現在的主人說,我的馬值這么多這么多錢。未來的主人卻說,你的牲口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我只能出這么多這么多錢。要是這樣,馬會傷心。馬就不會跟新主人親。

    阿巴說:你先。

    云丹說:還是你先。

    阿巴不說話了,眼神定定地看著云丹。阿巴定住眼珠一動不動,讓被看的人心里慌亂。所有人都曉得,他要降神作法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

    云丹扛不住這眼神:好吧,我先。

    他把比出了數字的手指讓阿巴握住。

    阿巴笑笑,眼神也恢復了正常,把自己的手指讓他握住。

    阿巴,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可以出比我高的價?

    阿巴說:因為我真的想要這兩匹馬。你剛牽著它們進鄉政府的院子,我一聞到它們的氣味,就知道,它們就是我在山上的伴了。

    云丹說:不行,不行。重新來過。

    云丹說:我報那個價,是準備你殺價。你不殺價反而往上面加,你是忘了做生意的規矩嗎?

    好了,要是你接受這個價錢,他站在兩匹馬中間,一手拍拍前面那匹馬的屁股,一手伸在后面那匹馬的鼻子前,這兩匹馬就是我的了。

    云丹說:不行,不行,要是你外甥知道我收了你高價,他不會饒過我。

    阿巴說:只要你不說,他怎么會知道?

    云丹說:你真有這么多錢?

    阿巴把馬背上的一只褡褳解開,給云丹看一沓一沓的紅色人民幣。

    看到這么多錢,云丹就不再堅持要重新討價還價了。他說:嘖嘖,一個人怎么可以有這么多錢!

    阿巴說:我鋸木頭,解木板,整整三年,一年掙兩萬多。你說我該不該有這么多錢。

    云丹看看四周:橋上風這么大,來往的車這么多,也不是數錢的地方。我們到山上去吧。

    兩個人兩匹馬往山上走了好一陣子,江里的水聲都很遠了,兩個人才在路邊一株開花的槐樹前坐下來。兩個人坐在樹下青草稀疏的地上。

    阿巴說:現在真把山羊圈起來養了嗎?

    要是不圈起來,山上怎么可能長出這么多草來。

    阿巴說:可憐的羊。

    云丹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家養著羊嗎?

    云丹告訴他,自己家是旅游專業戶。養羊也有專業戶。是仁欽鄉長定的規矩呢。你外甥年紀輕輕,有能耐,鄉親們都說他好話。

    阿巴露出隱約的笑意,從褡褳里取出錢來,自己數過一遍,又讓云丹數一遍。

    云丹數好一沓,就深深地揣進懷里。再數一沓。

    阿巴愿意給他這么多錢,這是他愿意的,因為他想要這兩匹馬。但他有點不高興云丹這個樣子。至少他該把剛才說過的客氣話再說一遍。這家伙,見到錢,就一張張數過,一沓沓深深地塞進懷里。

    阿巴忍不住語帶譏諷:可是要數清楚啊。

    云丹不為所動,把最后一沓錢數清楚,揣好了,才站起身來。錢在他袍襟里鼓起來,顯出很多錢聚集的形狀。

    他說:阿巴,謝謝你,我可以把女兒的嫁妝補全了。

    云丹一說這話,阿巴心上就熱了。他說:坐下來吧。我們兩個人還沒有“告訴”呢。

    “告訴”,是瓦約鄉的古老風俗。兩個人在路上遇見,要是昨天才見過面,就互相把昨天以來的事情告訴一遍。要是一個月一年沒見過面。就把一個月一年以來的事情告訴一遍。所以,方圓百十里,全鄉七個村子家家戶戶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現在,除了一些守舊的人,沒有多少人耐煩兩個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來所經過的那些事情了。

    阿巴感嘆,現在的鄉親,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三年的時間太長了。

    阿巴告訴云丹移民村的事情,自己在家具廠打工鋸木板的事情。

    云丹告訴他女兒出嫁和當旅游專業戶的情形,前兩年生意不好,游客怕地震。不過,現在是一天天好起來了。那些城里人把車停在村里,騎馬上山,看風景,看地震遺跡,看新打造的寨子,還到種植專業戶的果園里采摘櫻桃。

    云丹說:她們母女倆,在屋外繡花,老房子四面的墻都向著里面倒下。要往外倒就砸著她們了。

    阿巴說:哎,嫁妝都砸在老房子里了?

    云丹說:最大的珊瑚珠碎了,沒有那顆定心珠,算什么珊瑚項鏈啊。蜜蠟也碎了。偏偏,掉下來的房梁,就砸在那些東西上。

    阿巴說,象牙鐲子就別弄了,如今買賣象牙犯法。

    這又是一個新的話頭。兩個人又扯到了環保話題:禁獵,禁止野生動物制品買賣。

    云丹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阿巴你說我們怎么這么稀罕自己土地上沒有的東西?

    這真是一個問題。珊瑚是大海里來的。他們兩個都沒有見過大海。瓦約鄉其他鄉民也沒有見過大海。蜜蠟是從俄羅斯地下巖層中挖出來的。他們也不知道俄羅斯究竟在哪里。象牙更要從黑人國家的草原上來。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到那些大象。

    阿巴做了總結:這些事,再說三天也弄不明白,就到這里吧。我要回云中村去了。

    云丹下山,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用老派的典雅的祝福語道別:祝您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

    阿巴站在曲折陡峭且破碎的山路上:也祝你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

    阿巴隨著兩匹馬走在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攀爬。

    太陽移到天頂的正中了。他身上流著汗。馬也出汗了。汗水讓它們的皮毛顯得光滑而明亮。汗水使它們散發出強烈的屬于馬的味道。除了馬蹄叩擊在石頭上的聲音,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風拂過樹和草的聲音不算,鳥在枝頭的叫聲不算。阿巴覺得除了這些聲音,還得弄出些聲響。

    他對馬說:停下。

    兩匹馬繼續聳著肩胛,奮力向上。

    他想,多說幾次,馬才能聽懂新主人的話。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從龐大的山體上往左斜升,短促的影子在自己前面。拐一個彎,回頭,道路往右斜升,短促的影子拖在了后面。

    他對馬說:前面有眼泉水,我們都喝一點。

    馬走在前面,經過有泉水的地方,并沒有停留。他只好緊走幾步,牽住韁繩,讓馬停下。

    泉水就在面前這片柳林中間。荒草已經把進入柳樹叢的路徑掩蓋了。阿巴扒開樹叢的接骨草和牛耳大黃,進到柳樹的陰涼里,發現泉水已經干涸了。泉眼處,留下一個凝結著灰白色鈣化了的小坑。阿巴其實應該想到,要是這里還有水,馬就會聞到水的味道,它們自己都會停下腳步,呼呼地翕動著鼻翼,來飲清泉。

    那匹棕色馬用腦袋蹭了蹭他。

    這匹馬額頭上有塊好看的白斑。他說:你以后就叫白額了。

    白額沒有任何表示。沒有以咴咴的嘶鳴表示興奮,也沒有用大鼻孔呼呼噴氣表示同意。

    阿巴走向另一匹馬。

    這匹馬通身灰白,鬃毛油光閃亮,四蹄烏黑。

    阿巴說:那么你就叫黑蹄吧。

    黑蹄也沉默著。

    四周也太寂靜了。阿巴還是一個人喋喋不休,說:那我們就弄出些聲響來吧。

    他打開馬背上的褡褳,取出了兩只銅鈴鐺。那本不是用來掛在馬脖上的。而是祭山時,作法用的法器。銅鈴有細長的把手,中間懸著鐵舌。搖晃把手時鐵舌晃動,鈴鐺就發出清脆的聲響。地震后,當他從廢墟里把祭師用的法器扒出來時,鼓破了,鈴鐺的把手斷了,下面的鐵舌也不知去向。當他打定主意要回云中村來,首先琢磨的就是如何修復那兩只銅鈴。他在修車店央人用汽車上拆下來的舊銅管做成把手,細細焊上。但那鐵舌卻讓他犯了難。他用過截成小段的鋼筋,也試過用鐵絲掛上兩只鋼珠。但這些金屬太堅硬強烈,撞擊銅鈴發出的聲音太過刺耳,太過響亮。

    阿巴這才在家具廠用香樟木做成了兩只木舌。

    阿巴把這兩只銅鈴取出來,系在了兩匹馬的脖子上。他拍拍馬的肩胛:走兩步試試。

    馬走出兩步,聲音響起:叮,當!

    馬停下,豎起耳朵,捕捉這聲音。

    馬又走出兩步,聲音再次響起:叮,當!

    馬停下,聲音又消失在空氣中。

    兩匹馬再次起步,脖間的鈴鐺又響起來。這回,它們沒有停步,繼續向前。鈴聲連續響起。兩匹馬都同時加快了步伐。

    云中村已經很近了。

    云中村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塊臺地上。這塊平地從山下看不見。即便像現在這樣近在咫尺還是看不見它。村子靠著坡腳。前面是一個微微下陷的臺地。一千多年前,這個村子的先人們發動一場戰爭,把原先生活在這里的矮腳人消滅了。祖先們在大地上奔走,用石英石取火,青銅做箭簇,鹿筋做弓弦……

    正陷于遐想的阿巴突然聽到了鳥叫聲。

    好多聲音啊!

    鳥在叫!不是一只鳥而是一群鳥,不是一小群,而是一大群。阿巴聽出來是村前石碉上的紅嘴鴉群在鳴叫。

    他知道,馬上就到云中村了。但山腰平地上的云中村還是不可望見。

    一千多年前,一個生機勃勃的部落來到這里,部落首領對眾子民說,我要帶著你們停留在這里了,我要讓我的子民不再四處漂泊。這些話,都是包含在山神頌辭里的。云中村山神就是村后那座戴著冰雪帽子的山。山神就是當年率領部落來到此地的頭領。他的名字叫作阿吾塔毗。

    不論這個村子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一千年還是兩千年,反正在三年前,這個村子就被八級地震瞬間毀滅了。地質隱患調查隊的專家說,那其實比一個瞬間要長一些,比剎那也長一些,比一眨眼也長一些。那個時間由地震臺網的儀器記錄在案,一分二十八秒。

    阿巴望見那塊磐石了。

    他對兩匹馬說:看見磐石了嗎?云中村就要到了。

    磐石依然穩穩當當地臥在山坡邊上。磐石的一邊,長著一棵松樹,磐石的另一邊,長著一棵野櫻桃樹。松樹不高,幾輩人前,被雷電攔腰劈斷。之后,這棵樹就停止了向上生長。只是把剩下的橫枝長粗長壯,長得枝葉茂密,長成了一把巨傘。野櫻桃樹已經開過花了。松樹綠得發黑,櫻桃樹綠得鮮亮。

    道路在野櫻桃樹下繞個小彎,再上去幾步,就可以看見村前高高的石碉了。

    石碉頂出現了。

    石碉在視線里一點點升高。

    石碉頂上原本有一株小樹。地震時,那棵小樹抱著一團泥土從頂上摔下來,死了。石碉也曾在大地震蕩時劇烈搖晃。但地震過后,它還站在那里。在移民村,鄉親們聚在一起時,常常爭論一個問題:古老的石碉在地震時有沒有搖晃。鄉親們分成兩派。一派人說,搖晃了,搖晃來著,像喝醉了一樣搖晃。另一派人說,沒有搖晃,碉爺爺就那樣挺直腰板一動不動地站著。大家爭論這個問題比一百次還多。再爭論一百次還是同樣的結果。搖晃了,像喝醉了一樣搖晃來著。沒有搖晃,一搖晃不就倒下了嗎?碉爺爺就那樣挺直腰板穩穩站著。云中村人祖祖輩輩,就把這座石碉稱為爺爺。討論繼續深入。深入到地震科普。恰恰相反,搖晃了才不會倒下,應力,懂不懂?說出應力這個科學名詞的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應力。但懂得不搖晃的才會倒下。講科學的人也不能說服另一派的人的原因是,那么多房子都倒了,手機信號站的鋼塔都倒了,那些東西都搖晃了,也都倒下了,碉爺爺沒有倒,說明它一點都沒有搖晃。反問:那么多樹都沒有倒,是樹沒有搖晃嗎?

    石碉在阿巴眼中節節升高,石頭的身體嚴絲合縫,棱角鮮明。

    當阿巴看到開在碉身上那道門時,腿一軟,再也邁不動步子了。石碉上那道門,不開在底部,而是在碉身上九米高的地方。從山下上來。當石碉的那道門出現在視線里,再走兩三步,整個云中村就要在視野里出現了。

    阿巴感到氣力正在從身上流失。身子發軟,心臟震顫。好像是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他伸手拉住了馬的尾巴,被馬拖著繼續向前。

    云中村出現了。

    離開了四年多時間的云中村出現在眼前。殘墻連著殘墻。石墻,土墻,參差錯落,連接成片。原先,墻的兩面是不同顏色。向外的一面淺,風吹日曬成淺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煙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變成了一個顏色。雪和雨,風和時間改變了殘墻顏色。不但是殘墻,連每戶人家的柴垛都變成了和墻一樣的顏色。一種泛著微光的灰色。很多時候,夢就是這個顏色。石碉站在這片廢墟側面,沉默無聲。村子的廢墟沉默無聲。

    阿巴眼望著云中村的廢墟,一松開馬尾就跌坐在地上。

    在他和村子之間,隔著原來的田地和果園。地面緩緩地在他面前降下去,又從村子跟前緩緩升起來。除了這片平地,就再無平地。祖先把村子建在靠山的坡腳,就是為了騰出這片平地種植莊稼。那時候應該沒有果園。果園是之后有的。沒人打理的果園一片碧綠。荒蕪了的田地也一片碧綠,雜亂而蓬勃地生長著野草。兩匹馬走到地里,專挑油菜頂著花苞的嫩苔吃。馬猛烈地打著響鼻。它們被油菜里的芥辣嗆著了。

    阿巴坐在那里,望著村子,幾次想起身都不能站起來。

    馬很安靜地走到荒蕪了的田地里吃混同于野草的油菜。阿巴想,至少應該把褡褳從馬背上取下來。但他就是動不了身子。他也沒有試著動一動身子。他是心里沒有那個勁,從心里就覺得自己此時動不了自己的身體。

    陽光從他背后照過來,讓他的身影朝向村子的方向。

    枯死的老柏樹還站立在村前小廣場上。脫盡了樹皮的樹干和粗大的枝杈閃著光,仿佛是一尊金屬雕塑。阿巴看到自己的影子更長了。他知道,那是太陽正在西沉。風從背后的峽谷中升上來,吹在他背上。太陽正在收起它的光線。從山下開始,一點點往上。將河流,峽谷,還有下方的村莊留在陰影里。讓風吹涼荒蕪的山坡。陽光漫過了他的頭頂,阿巴已經在陰影里了。

    走遠的馬回來,翕動著鼻翼碰碰他的身子。見他沒有反應,就又走開。

    馬脖子上的鈴鐺叮當作響。鈴聲那么清脆。云中村還是在那里,在這一天最后的陽光下面。像個睡去就不再醒來的巨人一樣。像一座分崩離析了的山的遺跡一樣。那些殘墻在最后的陽光下投下許多奇怪的陰影,像在掙扎,誰還在苦痛中掙扎?像要呼喊,誰的嗓子還能呼喊?

    陽光漫過了田地,漫過了果園,漫過了村子,慢慢往村后的山上爬去。只有石碉和那株死柏樹還亮著。石碉身上反射出陽光的一點點紅。而那棵金屬一樣光滑的枯樹,反射著陽光,就像是在燃燒,抖動著銀白色的火焰。

    陽光拉出一條明亮的線,一點點移動。阿巴的眼睛被這條線牽引,眼中的寸寸移動,都在心中深深銘刻。阿巴只用一個下午,就往心里重新裝進了整個村莊。陽光繼續往上,此時枯樹和石碉也站立在陰影里了。

    阿巴一動不動,眼睛終于離開了村子,跟隨著陽光,往上,看到了森林、草地,再往上,看到了阿吾塔毗雪山。當陽光凝聚到雪山之巔,雪峰變成了紅色,摻了金的紅色。然后,光消失。暗影從峽谷里升上來。世界變成了灰色。以石碉為巢的紅嘴鴉,它們進行每天例行的歸巢儀式,繞著云中村,繞著石碉盤旋鳴叫。這群紅嘴鴉群還跟幾年前一樣,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不只是幾年前,而是幾十年來,這群紅嘴鴉就是這樣,永遠在石碉上棲息,永遠不多也不少。阿巴想,生命以鳥的方式存在,真好。

    深藍的天空變成了灰色。黃昏降臨了。

    阿巴終于掙扎著站起身來。他用嘶啞的聲音呼喚馬:白額,黑蹄!

    馬來到身邊,他從馬背上取下了褡褳。卸下了馬身上的鞍具。卸下了馬脖子上的兩只鈴鐺。兩匹馬找到一塊裸露的地方,在泥土里打了幾個滾,又到荒蕪的田野里吃草去了。

    這個晚上,阿巴沒有進村。

    阿巴很累。他覺得渾身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肌肉都松開了,像是要自動分解成一塊塊肉,一塊塊骨頭一樣。他躺在地上,就像這些分解開來的東西,都一樣樣地擺在青草上,擺在石頭上。他聽見有聲音說:那是阿巴,那是阿巴。

    阿巴終于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到磐石邊的松樹下。把自己快要散架了的身體也移到了松樹下。

    他背靠樹身坐下,樹干擋住了峽谷里升上來的風。他望著漸漸被夜色籠罩的寂靜村莊。

    阿巴很累。

    他好像不是花了三天時間從移民村歸來。一天到縣城,再一天到鄉政府。又花了一天時間,弄了兩匹馬,慢慢爬上山來。從離開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回來,在回來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兩年,走了三年……

    地震發生是5月,然后過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又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先是住藍色的救災帳篷,解放軍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災板房構件一塊塊背上山來。平了一塊莊稼地,全村人搬進藍色頂子的救災板房。救災的解放軍走了。知道解放軍要走,好多人都哭了。一個救災干部帶來了電視臺記者,記者要云中村的老百姓為解放軍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會唱的歌,叫《感恩的心》,還要加上啞巴比畫的動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軍和救災的志愿者。他們只是不好意思專門排著隊,比畫著啞巴的動作唱歌。他們只是不會也不愿意唱不會唱的歌。彭措家斷了腿的孩子是兩個戰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親去替這兩個戰士補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軍補鞋。帶著最結實的牛筋線,最柔軟的小羊皮。瓊吉家的死人在廢墟下埋得最深,解放軍用三天時間才刨出來。他家的老奶奶看到解放軍,就說菩薩,菩薩。老奶奶一見到解放軍就拉著那些刨過泥的手,搬過石頭的手,把發臭的尸體從廢墟底下刨出來的手,一個勁親吻。老奶奶在解放軍官兵那里得到一個稱號,“吻手阿媽”。解放軍不肯吃災民的東西,不肯喝災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們的手。一群孩子從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臟手上,舉在戰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戰士不拿,看著連長。連長說:這個可以有!戰士們就從那些小臟手上取草莓吃,一顆,又一顆。全村活著沒有受傷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來野草莓,跟在那些戰士后面:這個可以有!這個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歡那個要他們唱《感恩的心》的干部。

    那個干部以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他搬來一臺電視,用一臺發電機發電,讓云中村人集合,看錄像。那是電視臺的募捐晚會,歌星們在臺上穿著畫著紅心的白衣服,搖晃著身子,齊聲歌唱,雙手在胸前比出一個心的形狀。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災后最悲傷,最忙亂的一個星期過去,救災的干部走了一些,留下來一些。仁欽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欽升任了云中村救災工作組組長兼瓦約鄉救災指揮部副指揮長。

    仁欽開始為恢復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項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斷了的水渠,特別是上山的道路。仁欽確定這條路為優先工程。沒有汽車和拖拉機可以行駛的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來。他和全村人商量,盤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沒想到這個年輕人上了個大學回來就變得這么有主意。

    他們說:哦,祖祖輩輩都是老年人做主。他們指指村子背后的雪山,稱念山神之名,阿吾塔毗,他是白髯飄飄的智者。現在,是阿巴的外甥,二十多歲的娃娃帶我們重建村莊。

    仁欽說:不是我,是國家。

    仁欽離開村子去縣上。他去請求縣里調配挖掘機。損毀的機耕道要從山下往上修。他帶回來的不是修路的機器,而是地質隱患調查隊的專家。專家們山上山下,村里村外跑了幾天。得出一個結論。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縫非常致命。山體的重力作用會造成一個巨大的滑坡體,云中村就在這個滑坡體上,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移民搬遷。云中村的人怎么會相信這樣的話!

    整整半座山滑下去?誰見過半座山滑到岷江里去?!

    云中村存在一千多年了,阿吾塔毗帶著祖先們來此地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的云中村會滑到江里去?!

    大家的責難之聲都對著仁欽:看看你請來的是什么人?!

    仁欽哭喪著臉:是政府派來的人!

    搬遷。搬遷。光是動員搬遷的會就開了一個月。地震造成的恐懼與傷痛剛剛減輕一些。云中村的鄉親們心中又充滿了惶恐。

    仁欽跑到把母親也把整座磨坊都壓到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場。

    仁欽又跑到縣里,請示派出得力的干部。縣長虎著臉: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關天!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書記和顏悅色一點:基層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桿跑細。心要好,臉要厚。

    仁欽不開會了。一家一家走訪。一家一家說服。相信國家,相信黨,相信科學。

    村民回他的話是:國家好我們知道,黨好我們知道。你那個科學我們不知道。

    阿巴悄悄上山去,后山上確實有條裂縫,橫向蜿蜒了兩公里長。裂縫真有力量。把云杉和樺樹深扎在地下的根都扯斷了。但他什么都沒說。這樣的話經他的口說出來,等于是向鄉親們宣布,山神可能看顧不了云中村了。又或者,山神也死了,在這么大的地震中。

    他只是對那些不相信地質學家的話,不相信云中村會毀滅的那些人說:你們上山去看看吧。

    大家都心情不好,沒好氣地對他說:阿巴,今年祭山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地震發生的日子是5月12號。之前,阿巴已經和村里各家各戶商量好這一年祭山神的日子。5月15日。那時,地里的小麥已經鋤過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幫助小麥抽穗揚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后,也鋤過了頭遍草。果園里近年引種的叫車厘子的櫻桃已經泛紅。祭山神的日子就定在了采摘櫻桃之前。男人們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討論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學的人都召回村來。結果是不了了之。祭山神也是祭祖宗,但打工的人請了假,再回去工作就沒有了。上學的人會落下課程。當了干部的也不能隨便離開工作崗位。最后結論:阿巴選一個日子。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回來。

    阿巴當場定下了一個日子。5月15日。

    第二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

    阿巴進村去。

    時間是盤算過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當。翹鼻子的軟皮靴,白氆氌長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著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鈴。鈴還帶著馬身上的氣息。當年把鼓從廢墟下挖出來時,羊皮鼓面已經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復了它。當年把鈴從廢墟下挖出來時,鈴也壞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復了它。

    阿巴吃了一張有些發酸的餅。他慢慢咀嚼,等著正在上升的太陽把村子照亮。

    沒有水,他從石縫中揪下來一些酸模草的莖,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滿了他的口腔。

    太陽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對著村子,對著石碉,對著死去的老柏樹,同時也是對著神山,磕了三個頭,又磕了三個頭。他聽到自己身體里的關節嘎巴作響。

    阿巴起身,穿過荒蕪了的田野向著云中村走去。

    以前,鄉親們珍惜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從平地邊緣繞了好大一圈。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阿巴從荒蕪了的田地中間直接穿過。

    他搖鈴擊鼓穿過田野。

    兩匹馬從遠處望著他。

    田野里的鳥驚飛起來。

    石碉上的紅嘴鴉驚飛起來,斜著身子盤旋,在風中振動著翅膀嘎嘎啼叫。

    田野里還有自生自滅的稀疏的油菜、麥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樹和村里人叫作筷子樹的繡線菊在以前的麥地里生長起來。這些樹很蠢,它們不該長到這塊最終會消失的地方來。樹應該站在山上,不應該跑到田地里來。他往前走,搖鈴擊鼓。他聽到自己用祭師的聲音和腔調在喊:回了!回來了!回來!

    村子安安靜靜,殘墻站在那里,柴垛子蹲在那里,不發出一點聲響。

    阿巴順著廢棄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樹。他繞著樹轉著圈,他喊:回來了!回來。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來招魂的。他是回來照顧云中村里的鬼魂的。他用手撫摸老柏樹光溜溜的堅硬樹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沒有看見云中村遭難。

    他穿過老柏樹下的村前廣場。廣場前也有一個蓄水池。池底下還有一些水。上面浮滿了綠藻。他繞著池子擊鼓搖鈴。水池平平靜靜,綠藻們都沒動一下小小的身子。

    阿巴進村了。他注意不要讓腳踩踏墻壁和柴垛投下的陰影,說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間。走家串戶的鑲著石板的小巷還在。墻倒了,院門還在。院門上供著的石英石還在。雍中家。羅伍家。改了漢姓的張家。改了漢姓的高家。覺珠丹巴家。他把每家人帶回來的東西,放在門前,搖鈴擊鼓:回來了,回來了!

    第七家,一兒一女上了中專上了大學,畢業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澤旺家。

    澤旺家搬走后,他家門口掛起了村幼兒園的牌子。那個剛分配來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兒園老師就死在里面。還有三個孩子陪著她。孩子和老師被挖出來時,那個胖姑娘還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抓得那么緊,怎么都掰不開。弄得全村人傷心,大哭一場。還是侍弄過死人的老年人懂。他們端來熱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婦人流著淚,對死人說話,把臉貼在死人的臉上說話,才把老師和兩個孩子的手慢慢分開。姑娘的家里人來了。村里人請求他們把姑娘留下來。讓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們認字唱歌畫畫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殘存的門框邊蹲下來:老師姑娘,我不能跪你啊!我年紀比你大。姑娘,我給你帶東西來了。

    他伸手在褡褳里翻找。找到了。那是移民村一個母親交給他的一張簡筆畫。紅圓圈代表太陽。彎曲的長線代表渠水和道路,彎曲的短線代表飛鳥。還有房子,還有石碉。還有幾朵花。上面應該是老師寫下的字:云中村。阿巴用一塊沒有沾土的石頭,把那張畫壓在另一塊干凈的石頭上:孩子的母親叫我帶來的,是你教孩子畫的。

    有風來,那畫微微動了幾下。

    阿巴仰起臉,望著石碉:碉爺爺,孩子也畫了您呀!

    他走過自己的家。他一個人的家。他沒有說話。他從柴垛上取了幾塊干透了的柴,裝進褡褳,今天晚上,他要用這幾塊柴生一堆火。

    來到了妹妹家。妹妹沒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里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電后,人們已經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妹說,她要去把磨坊打掃干凈,再過一個月,新麥子下來,她要讓兒子吃到水磨坊磨出來的新麥面。妹妹喜歡說,可憐見的。她說,可憐見的,仁欽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麥面了。可憐見的,新麥子的香氣都被電磨盤吃光了。她去打掃磨坊就再沒有回來,可憐見的。阿巴在妹妹房門前的石頭臺階上坐了很久。石頭被妹妹進進出出的腳磨得那么光滑。加上這些年的風雨,更使得它一塵不染。

    阿巴說:好妹妹,我回來了呀!

    門框上的殘墻上有一個四方的洞。院門關著。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學的兒子來了信,妹妹就站在樓頂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過來。院門關著。阿巴把手伸進這個洞,反手撥拉門閂,門就開了。

    仁欽問過一個問題:門既然可以從外面打開,為什么還要從里面閂著?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兒子,轉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阿巴,對孩子說:你媽媽什么都不懂得,問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說:老祖宗阿吾塔毗他們建村子時,就這樣了。

    阿巴把手伸進門洞,里面已經沒有那根櫟木做成的光滑門閂,也沒有了那扇門。地震時,那門倒在了地上。仁欽帶領大家抗震救災的時候,把它刷黑,給開辦了帳篷學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時間拖著越來越沒有力氣的身子走遍了全村。

    他把從移民村帶回來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樣樣放在一戶戶人家的廢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兩個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人的廢墟上。那是兩個新組合的家庭。兩個新生的孩子是四個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還有一些舊東西。屬于死人的東西。拿走時是要個念想。又擔心死人用的時候,這些東西不在手邊。一把牛角梳子。一個麂皮針線包,里面是錐子、頂針、大小不一的針、麻線、絲線、牛筋線。一件舊衣裳。一枚邊緣泛紫的舊銅錢。一把鑰匙。一朵褪色的紅絲絨簪花。一盒頭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己家門口。

    他要在這里找一樣東西。老柏樹死去時收集的枯葉與樹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子。他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清理廢墟,把摻著麻皮和麥草的泥塊清理出來,背出村外,倒掉。這些當年用來黏合石料的泥漿,都變成了石頭一樣的硬塊。還有木板、檁條、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一些堆在柴垛上,用來取暖燒茶做飯,把完整一些的碼放在那個還算完整的墻角。有用的石料也碼放整齊。石頭上、木頭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員噴灑消毒水留下的痕跡。一天兩次,幾個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員背著噴霧器把整個村子都要噴過一遍。阿巴在廢墟翻找,每搬開一塊石頭,都會聞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來的東西上全是這種味道。他翻出了糧食,從砸爛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師的穿戴與法器。鼓皮破了。鈴砸壞了。他從枕頭底下翻出了幾千塊錢。那是政府發放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補貼。錢就夾在紅皮的傳承人證書中間。一個月幾百,領到手,他就夾在本子中間。他沒有花過這錢。他是云中村人說的死腦筋,他不明白政府為什么要為一個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師付錢。

    他一個人過活,花不了這么些錢。

    這些錢后來派上了用場。地震后,村里的幼兒園沒了,鄉里的小學沒了,縣上的中學也沒了。孩子們要送到遠處去上學。送別的那天,他挨著個,一人幾張,塞到村子里那些要離家遠行的孩子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兩張。家里困難的,多一兩張。他說:托山神爺爺的福,你們都是他的子孫。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把補助金全部捐給了云中村出去寄讀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個干部覺得這是一個宣傳點。他帶來了記者。他們架好攝像機,打開錄音機。要阿巴說話。他說,我就是覺得我不該花那筆錢。但娃娃們可以花。那是政府給山神的錢。

    干部說:阿巴你不要說山神,你要說感謝領導關心。你要說,你是在傳遞愛心。

    阿巴就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們把仁欽找來,這也沒用。

    阿巴說:沒有山神,政府不會給我錢。給了我就是山神的錢。娃娃們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孫。

    村里人都說: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處演講去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不說話。

    阿巴只對仁欽說:自己地方成了這個樣子,還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爭取全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欽說,這是他作為干部的話。哎,不去就不去吧。仁欽又說,這是他作為外甥的話。不去也好,反正你也說不出什么道道來。仁欽還說。

    阿巴翻掘廢墟,人家找值錢的東西,他把兩只口袋翻出來,里面是老柏樹的枯葉和樹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聲。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來的機器看電視劇。孩子在哭,吵著要用這機器玩電子游戲。

    阿巴一聲不響。

    他把口袋敞開。他聞到了老柏樹的樹葉和樹皮散發出的馨香。杜鵑花開的7月,阿巴上山去,采來杜鵑花,與柏樹葉和柏樹皮混在一起。

    搬遷的時候,他把這兩袋香料又放回廢墟里,和準備用來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墊了五層木板,又在上面蓋了三層木板。等于是為這些香料蓋了一個小房子。

    阿巴發現那些木料已經開始腐朽了。

    蓋在香料上的三層木板已經腐壞到了第二層。香料口袋像人一樣袖手拱肩坐在小庇護所里。

    阿巴笑了。看來他回來得正是時候。

    對他來說,好事情不多,這也算是少數幾件好事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發著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處,蓋好,起身離開。

    阿巴再一次搖鈴擊鼓,走出村子。他擊鼓搖鈴,繞著石碉轉了三圈。石碉無言。他想問石碉一句話。但他知道石碉不會有什么話。石碉是石頭。石頭不會說話。

    他穿過田野,經過兩匹馬的時候,他說:我去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他繼續往前走,兩匹馬跟在身后。

    眾鳥正在歸巢。紅嘴鴉、野鴿子、畫眉、噪鹛,還有云雀。云雀與別的鳥不同。它們的巢不在樹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過田野的阿巴驚動了它們。回到巢中的它們驚飛起來,在天上翻飛。它們都嘰嘰喳喳地發出抗議的鳴叫。

    阿巴不曉得該對這些把他當成入侵者的云雀們說個什么。

    天空中,西邊的晚霞緋紅,東邊的藍空變灰變暗。

    阿巴打開另外兩只褡褳,取出一個緊卷著的圓筒。那是一張氈子。他把氈子打開,鋪在靠近松樹根的干燥地面上。山里,每一株大的針葉樹,不管是柏樹、杉樹、松樹下都有這么一塊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從一千多年前有這個村子時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藥打獵,都不帶帳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這樣的避雨樹下。只是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肯這么干了。

    阿巴又從褡褳里拿出一張熊皮,鋪在隔潮的氈子上面。他還拿過一具馬鞍來,放在熊皮的頭部。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時,是枕頭,他坐起身時,就是靠背。今晚,也許還有明晚,他都要睡在這里。

    褡褳的另一邊有一只平底鍋,一只茶壺,一只碗。阿巴在磐石邊的松樹下燒了一堆火,木柴燃燒起來。

    這時,他才想起沒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來有一眼小泉水,但那泉水干了。村子背后原來有一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飲用,還有富余用來澆灌果園,和地里的麥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會答應搬遷。

    天已經黑了,但他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這些走了五十多個年頭的路。何況,還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久沒有見過這么多又大又亮的星星在頭頂上閃爍了。

    兩匹馬悄然無聲,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邊的蓄水池還在。缺口那里長了幾棵小樹,還有一些草。池子底部還有些水。應該是積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氣味。水草的氣味,綠藻的氣味,不新鮮的氣味。但是,沒有辦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這樣了。明天,他可以走遠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坊那里去取干凈的溪水。他灌了一壺水,對兩匹馬說:你們也喝一點。馬聞了聞氣味不好的水,抬頭走開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來。他對跟在身邊的馬說:明天,我帶你們去溪邊,那里有干凈的甜水。

    茶壺煨在火邊,水在壺里發出嗞嗞聲。阿巴把壺蓋揭開,讓水里不好的氣味隨著蒸汽散開。水咕咕地開了。他往滾水翻沸的壺里放了鹽,茶葉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傳的對付不干凈水的辦法。人要往各處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水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開,這就是對付壞水的好辦法。

    水在壺里咕咕作響。那些不好聞的氣味都消失了,還散逸出茶香。

    他繼續掏他的褡褳。糌粑、酥油、干酪。東西不多,最多夠一個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東西。有瓶裝白酒、罐頭。那天晚上,在鄉政府,仁欽問他:您在山上吃什么?

    他用老輩人的話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帶著火和鹽。

    盡管如此,仁欽還是悄悄地往他褡褳里塞進了這些東西。不只是酒和罐頭,還有幾束牛肉干。幾個蘋果。

    天氣熱。從移民村帶出來的餅和熟牛肉已經餿了。他站起身來,把這些東西拋撒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時候,不只是死了人,還有山里的野獸:野豬、狼、狐貍、熊。如果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們可以享用這些東西。

    要是村里的死人變成了鬼魂,他們就應該看見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來陪伴他們了。

    在有沒有鬼魂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經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絕對有鬼魂存在的祭師了。他是生活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據說,過去的時代,鬼魂是常常要出來現身的。但他沒有見到過鬼魂。據說是有電以后,鬼魂就不再現身了。也是據說,鬼魂不現身的日子比這還要早,是山下峽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藥爆破的時候,鬼魂就不再現身了。不管是什么時候吧,這都說明,起碼這三五十年來,云中村就沒有人見到過鬼魂了。

    離開移民村的時候,阿巴對云中村的鄉親們說,他也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萬一有的話,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憐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復復地想過,萬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憐了。作為一個祭師,他本是應該相信有鬼魂的。他說,那么我就必須回去了。你們要在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顧云中村的鬼魂。

    阿巴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知道自己不會回來了,但他說:我可能要多待些時間。

    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阿巴笑了:那不夠,可能是兩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長時間。

    我們什么時候去看您?

    阿巴搖頭:我不允許你們去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別,跟鄉親們說了那么多的話。阿巴還要求鄉親們不能把這個消息報告政府。他說,政府操了那么多心,這個心就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的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一片廢墟的云中村,而沒有阻止,那干部會被處分,被撤職。阿巴說:你們要可憐那些擔著責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著夜色,嘴里念念有詞,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祭師們嘴里都有一套的說給鬼魂的話。他說著這些話,把第一碗茶潑在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向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說:要是你們在,就請用吧。

    但沒有一點動靜。

    兩匹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們面前的地上撒了一些鹽。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熱茶泡軟,然后,撒上糌粑,攪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滿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干酪香。

    他一直坐到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幾乎都變成了灰燼,才躺下來,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又對著荒蕪了的田野,對著村子那一堆廢墟說:如果你們真的在,就出來讓我看見。

    然后,他就睡著了。

    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鳥叫聲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做夢,有沒有人或鬼魂在夢中來和他說話。他什么也想不起來。他自己對自己說:嗐,那就是什么都沒有嘛。

    他還對自己說:好了,這下像個真正的祭

    師了。

    縣里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培訓的時候,就有人嘲笑他是個半吊子祭師。

    他也不自卑,他說:是的,連鬼魂有沒有都不能確定的人,肯定是個半吊子嘛。

    地震前,縣里正規劃把云中村開發成一個旅游點。因為云中村的歷史,因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嶇大山上出現像是個奇跡。因為云中村歷史悠久的灌溉系統——雖然取水處用水泥建了一個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學畢業考上縣里公務員的仁欽回村里來說,縣旅游局還掛著一張打造云中旅游點的規劃圖。他說,上山的機耕道要全面加寬,鋪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樹要命名為迎客松。旁邊要建游客接待中心。里頭賣茶和咖啡。田間小路要加寬,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園里去采摘,去體驗。仁欽說到這里,馬上就有人反對。我們進村的路繞那么大個圈,就是為了不占用土地,為了多種一些莊稼。仁欽可以解釋,但他懶得解釋。鄉親們想把縣里的規劃聽全。仁欽不想講了。他說:那還只是個規劃,項目真要上馬,縣里會派人來講。我不講了。

    回到家里,媽媽要他對鄉親們耐煩一點。

    仁欽說:剛說到要修路,他們就反對。現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對,怎么對他們耐煩?

    阿巴說:鄉親們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欽說:他們不高興,我還煩著呢。

    媽媽說:你都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煩的?

    仁欽說:我回來看媽媽和舅舅,倒先讓他們搞煩了。好了,我不煩了,媽媽給我做最愛吃的!

    媽媽就和面,媽媽就從木桶里撈酸菜、切牛肉丁,仁欽自己去地里摘來剛泛紅的辣椒,做成一鍋酸酸辣辣的湯,把搟好的面片下到湯里。一碗下肚,就把仁欽吃得滿頭大汗。

    仁欽煩心的事是,他聽說縣領導有意讓他回云中村來,做大學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書,村長,會計,他們都要聽你的!

    仁欽說:舅舅您不懂!

    阿巴轉臉對妹妹說:如今世道變化快,我連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媽媽急忙對兒子說:看看,回來就惹舅舅不高興。

    仁欽卻不管這個:他就是不懂我嘛。仁欽在大學學的文秘專業,他想給領導當秘書。這樣進步才快。畢業,同學們分別時說,你們這些學文秘的,將來跟著領導,提個包包,寫個講話稿,呵呵,十年后都不敢見你們了!可工作了幾個月,縣領導還連話都沒對他說過一句。雖然分配在政府辦公室,每次有縣長副縣長在的場合,人們前呼后擁,他都站在十米開外。沒有隨領導開過會,沒有隨領導下過鄉,更沒替領導寫過講話。他主動跟辦公室主任表示過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說,不著急嘛,先熟悉熟悉情況,多學習學習,來日方長嘛。

    地震了,仁欽的進步比天天給縣長寫講話的人還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還不知道仁欽已經是瓦約鄉的鄉長了。

    今天,阿巴要專門去看妹妹。

    昨天去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雙腳磨得光光生生的門前石階上坐了一會兒。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坊里。五月,小麥抽穗揚花。村子里的孩子們從麥田里穿過時,會碰到一棵棵麥子。會把麥子上細細的嫩黃色的花粉碰落下來,掉在自己身上,掉在自己頭發上。

    阿巴叫馬。前天上山時,他給兩匹馬起了名字。兩匹馬都站在齊膝深的草里,在聽得到他聲音的地方。

    他叫:白額!

    白額沒有反應。

    他叫:黑蹄!

    黑蹄也沒有反應。

    阿巴不急不惱。他肩起褡褳,蹚開糾纏著雙腳的草,走到兩匹馬跟前。兩匹馬都用嘴來碰他的手。他說:都不明白自己有了新名字呀!他把兩只銅鈴再次系在了馬脖子上。

    兩匹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著云中村這個半山小平地臨著峽谷的邊緣行走。

    走過昨晚來過的蓄水池,上一個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豬,還有獾干的。野豬有能夠翻掘泥土的長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雙利爪。它們肯定是渴了的時候,熟門熟路地來到泉邊。而泉水已經不見。它們用嘴,用爪子在這里搜尋來著。幾年過去,被它們翻刨過的土也已經干了,石頭露在外面,斷了的樹根也露在外面。

    過了泉眼,就是從山腰橫過去的路。當年去磨坊的人要走這條路,去溝里砍柴和采藥的人要走這條路,把牛羊趕到溝對面草坡上放牧的人也要走這條路。這條路一多半被柳樹、樺樹遮住了。潮潤的路面上總是布滿了腳印。人的,牛羊的。有時候,還會有大型走獸的。鹿,還有熊。雖不是隨時都能見到,但它們想被人見到時云中村人就能見到。現在,這條路上什么腳印也沒有。草從兩邊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讓柳樹的葉子、樺樹的葉子落滿路面,去年的壓著前年的,今年的壓著去年的。草等這些層層疊疊的落葉腐爛,讓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堅硬路面變得松軟,然后,才把根伸過去,才把種子落在上面。最多再過兩年,草就能把這條路完全掩沒了。阿巴踩著那些落葉往前走。兩匹馬跟在后面。鈴聲叮當,在樹影四合的路上回響。

    這片樹林中還有些別的樹。

    阿巴記得,首先會是一株花楸樹。

    花楸樹出現了。花楸長著羽狀的葉子。春天開白色的花,秋天結白色的果。傳說花楸枝頭繁密的漿果是熊釀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樹上,用這些漿果把胃塞得滿滿當當。熊的胃就是漿果發酵的酒缸。熊吃飽了漿果,就一動不動待在樹上,睡在樹杈中間。等肚子里的漿果發酵,變成酒。等酒勁沖上頭,它們就快樂地拍打胸脯,搖晃樹枝。最后,從樹上掉下來,在樹下昏睡,嘔吐。那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阿巴沒有見過。但他相信這樣的故事。再后來的年輕人,到了仁欽他們這一輩,都不愛聽這樣的故事了,說這是胡說八道。

    再走一陣,轉一個彎,還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上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讓人頭暈的花。

    就在這時,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縫。地震發生那年,就出現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現在,這條巨蛇還在緩慢蠕動身體。在這里,它轉身向下。巨蛇在畫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滅。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壇前,仰望著雪山,責問過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從他懷抱中推開。雪山卻一動不動,阿吾塔毗沒有說話。

    現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據巨蛇畫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時候,曾經推動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會消失,壓在巨石下的水磨坊也不會消失,妹妹可以永遠留在山上,就在曾經的云中村旁。

    那棵丁香還在。再過十多天,就要開花了。

    阿巴穿過樹林,來到陽光下。腳下的草地松軟,溪水發出響亮的喧嘩,水分充足的草地上開滿野花。

    兩匹馬飲水。阿巴蹲在溪邊捧水洗臉。

    移民村家家戶戶墻上都貼著標語:移風易俗,養成衛生好習慣。新居的水龍頭一開,熱水器呼呼噴吐天然氣幽藍的火苗。平原邊上的移民村氣候濕熱,這種氣候中,什么東西稍不注意,馬上就腐爛。手上臉上沾了點什么,不馬上洗掉,就叫人惡心。愛出汗,不洗,不到兩天就覺得自己像個,像個什么呢?——從云中村來的人終于找到了比方——像村口那個臭豆腐坊。這個比方逐漸擴展,像鎮上垃圾處理站,像鄰村養雞場的排污口。就這樣,云中村來的人在移民村學會了天天洗澡。脫光了衣服站在淋浴花灑下沖洗自己。一頭一身洗浴液的泡泡。學這些東西,姑娘們最快,她們一天洗兩次三次。剛開始,大家都不好意思。明明站在衛生間,卻像在人前脫光了衣裳。出了衛生間,也不敢看人,穿上了衣裳也像沒穿衣裳一樣。

    阿巴捧起溪水洗臉,又把口漱了。這才想,從離開移民村那天,就沒有洗澡。云中村沒有地方。變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難,變回云中村的阿巴卻是多么容易啊。

    他折下一段柳枝,蘸上溪水,把自己渾身上下抽打一遍。這倒是云中村老輩人的習慣。用這種方法抽打掉塵土,抽打掉的還有眼睛看不見的不干不凈的邪祟。

    他只要轉過身,就能看見那塊巨石。

    他閉上眼睛,念誦了幾句禱文,才轉過身來。

    阿巴向著巨石走去。

    他走到磨坊的引水口。湍急的溪水沖激出一個深潭。引水口就在潭邊。兩根粗大的杉木柱子中間,是可以升降的閘門。厚厚的閘門關著。因為泡在水中,閘門才沒有腐爛。阿巴想提起閘門,但淤積的沙石把閘門下半部埋住了。

    阿巴終于走到了巨石跟前。

    他圍著巨石轉了一圈。除了引水到磨坊的木頭水槽,磨坊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阿巴還記得,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樣,磨坊的矮墻是石頭砌成的。門朝東開,北面一個窗戶,南面一個窗戶。頂子的幾道橫梁上,鋪一層樹枝,鋪一層苔蘚,再蓋一層泥土。層頂上長滿了瓦松和茅草。阿巴扶著巨石,走到磨坊門口的方向。巖石已經被太陽曬熱了,有些燙手。他心頭一熱,輕輕地叫了一聲:妹妹,我看你來了。

    沒有聲音。只有溪水在幾十米外飛珠濺玉,奔騰喧嘩。

    他把額頭抵在巖石上,淚水流出眼眶,滑下臉腮。手摸著的巖石熱乎乎的,額頭抵著的巖石也熱乎乎的。阿巴說:妹妹,這是你嗎?這是你嗎?

    其實他知道,這只是太陽把巖石曬熱了。

    妹妹在世的時候,妹妹悲傷難受的時候,就會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讓他握著。妹妹的手總是涼的。那冰涼本身就叫哥哥心傷。哥哥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哥哥自己就對生活中的不如意無可奈何。要是心腸不好的人傷了妹妹的心,哥哥對別人的壞心腸也無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傷,他也對妹妹的心無可奈何。他不說話,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熱氣把妹妹的手暖和過來。仁欽在縣城上中學那幾年,他會對妹妹說:要不,我替你去看看仁欽吧。

    妹妹就會落淚,說:仁欽聽話,仁欽上進,就讓他好好念書吧。

    后來,仁欽去念大學了。

    阿巴就不再說這樣的話了。仁欽上學的地方太遠。坐一天汽車去省城,再坐火車去外省的省城。阿巴不想去那么遠的地方。

    阿巴平靜一下自己。

    草地有些潮濕。他鋪一塊氈墊,坐下。然后把褡褳打開。他在原來磨坊開門的方向,擺上了蘋果和罐頭。他說:這是仁欽給媽媽的。

    他又擺上茶葉、鹽和糌粑。他說:這是我帶給你的。

    他說:我想喝一口酒,你也用一點吧。他把碗里的酒澆在石頭上,把剩下的留給自己。

    他把從仁欽那里拿來的照片靠在巖石上。鏡框里的妹妹,就是云中村普通婦女的樣子,是瓦約鄉普通婦女的樣子。她剛用梳子蘸著清水梳理過頭發。梳好后,還抹了頭油。不是商店里賣的頭油,帶著隱約的香氣。她抹的是用動物油脂自制的頭油,散發著動物身上的某種氣味。在云中村人的鼻子聞來,這是好聞的氣味。但這種氣味到了移民村就不行了。現在云中村下去的女人用頭油時,都到超市去買。她們都不用這種頭油了,免得自己身上散發出跟別人不同的味道。照片上的妹妹對著鏡頭露出了笑容,但她眼里還是有哀戚的味道。

    阿巴對著照片說了那么多話,但照片默默不語,睡在地下的人也沒有反應。他說了云中村會消失,說了云中村人全體移民到遠處去的情況。他說:只有三家人沒去。你知道的,覺珠丹巴家,和咱們的仁欽一樣,兩個娃娃爭氣,好好念書,地震還沒有來,兩口子就到城里去了。還有裁縫家,還有祥巴家。還有卓嗄家,一家人都死了,就留下那個愛跳舞的央金姑娘,斷了一條腿,可憐的姑娘,看來得政府養著她了,可憐的央金姑娘。我們其余人,都到移民村去了。我也去了。都有三個多年頭了。有些人家都在那里生了娃娃了,一共五個啊。都滿地跑著,開口說的都是新地方的話了。

    阿巴注意到面前有一叢鳶尾。飄帶一樣的葉片,停在花萼上小鳥一樣的花朵。開了幾朵,沒開的,也有幾朵。年輕時的妹妹,喜歡簪鳶尾花在頭上。但照片里的她頭上沒有簪著這樣的藍色花,花瓣上帶著金色紋路的藍色的鳶尾花。

    阿巴喝了一口酒,繼續說話:我來告訴你仁欽的事情吧。

    這時,他聽到了一點聲音。像是蝴蝶起飛時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鳥從里向外啄破了蛋殼。一朵鳶尾突然綻放。

    阿巴的熱淚一下盈滿了眼眶:是不是你聽見了?你真的聽見了嗎?

    花瓣還在繼續舒展,包裹花朵的苞片落在了地上。

    阿巴說:仁欽出息了,是瓦約鄉的鄉長了。我碰到云丹了,江邊村的云丹,他說咱們家的仁欽是個好鄉長。

    又一朵鳶尾倏忽有聲,開了。

    阿巴哭了:我知道你聽得見,我知道你聽見了!妹妹你放心,我回來了,我回來陪你們了!我在這里陪著你們,你們這些先走的人。我把你的照片從仁欽那里帶回來。我讓他忘記你。我不要讓他天天看見你。你也讓他忘記你吧。

    阿巴高興起來。他想那兩朵花應聲而開不是偶然的。世界上有哪個人在說話時見過兩朵花應聲而開?他相信誰都沒有過。也許云中村以前的某一任祭師見過。但現在的人沒有誰見過。他覺得這就是鬼魂存在的證明。

    如此看來,這個世界大概是有鬼魂的,他因此高興起來。要真是這樣的話,他就不是一個半吊子的阿巴了。

    阿巴相信這是妹妹的鬼魂通過花和他說話。告訴哥哥,他的話她都聽見了。

    兩兄妹小時候,像仁欽剛上小學那么大的時候,父親來磨坊守夜磨面,他和妹妹央求父親帶他們到磨坊去。對于那時不知道有縣城、有省城的云中村孩子來說,磨坊就是很遠的地方,就是云中村世界的邊緣了。

    父親總是不肯答應,小孩子去那里干什么?磨坊那邊有鬼!

    兩個孩子就不言聲了。

    下次,父親又要去磨坊了。兩個孩子又提出要跟他到磨坊去。父親還是拿這個理由恐嚇他們。那是農業集體化的時候,生產隊每月分一次糧食。分到糧就要趕緊到磨坊去,家里的面粉已經沒有了,已經吃過好幾頓煮豌豆煮土豆了。

    父親還是說:磨坊那里有鬼!

    母親說話了:他們不會害怕。只要你不嚇著他們,他們就不會害怕。父親就答應帶上他們了。

    父親揮著一根柳條鞭子,馬背上馱著兩袋糧食。一袋是炒熟的青稞,磨成糌粑。一袋是麥子,磨成面粉。

    兩個孩子跟在父親身后來到磨坊。

    白天,他們在溪水邊玩耍,幫著父親把磨好的面粉裝進口袋。父親會用白面在男孩額頭上畫個太陽,女孩額頭上畫個月亮。晚上,天氣晴朗。父親在磨坊前的草地上打一個地鋪,讓兄妹兩個并頭睡在星空下面。

    這時,妹妹就悄悄問哥哥:鬼怎么還沒有出來?

    兒子就問父親:鬼怎么還沒有出來?

    父親指指天空中:別亂說,鬼都出來了。

    妹妹放輕松了,她說:哦,鬼變成星星了。她還悄聲對哥哥說,鬼好好看。

    然后,他們就睡著了。

    少年阿巴又醒來了。他是被父親投在他身上的影子驚醒的。月亮出來了。父親來來去去忙乎著什么,影子不時從兩個睡著了的孩子身上滑過。

    少年阿巴醒來,看見父親在月光下無聲地蹈。

    擊鼓,但不讓鼓發出聲響。

    搖鈴,但不讓鈴發出聲響。

    父親揉了一小盆新麥面,捏成些動物形狀,把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巖石上。他再次無聲地擊鼓搖鈴。后來,他才知道,父親是村里的祭師,他這是在安撫鬼魂。那些動物形狀的面偶是給鬼的施食。

    父親又捏了一些糌粑團子。這回,他脫下了盔狀的帽子,解開了長發。嘴里念念有詞,他把糌粑團子投擲到有陰影的地方。磨坊的陰影里,樹叢的陰影里,巖石的陰影里。這些投擲出去的糌粑團子,就是給鬼魂的施食。

    父親是村里的祭師。父親的父親也是祭師。祭師是祖祖輩輩傳襲的。后來,反封建迷信,祭師的活動就只能在夜間,在磨坊悄悄進行。不讓鼓發出聲響,不讓鈴鐺發出聲響。

    阿巴繼續作法,他含混的聲音越來越大。

    父親這聲音把妹妹也驚醒了。

    這讓兩個孩子感到害怕。父親在搞封建迷信。那個年代,這是不被允許的,要批判的東西。村里的小廟,殿上供奉的本教大神辛饒彌沃塑像被推倒了。寺廟改建成小學校。那時阿巴已經上小學了。二年級。認識好多個漢字了。晚上,學生們愿意跑到老師那里去。老師有收音機,有《人民畫報》。畫報里有好多云中村沒有的新鮮事物。耕地的拖拉機,收糧食的收割機。老師說,這些機器,在不遠的將來,都會在云中村出現。而他的這些學生中間,就有人會成為云中村將來的拖拉機手和收割機手。

    老師還有一本書,叫《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書生在晚上讀書。一個披著頭發的鬼進來了,這個鬼把臉涂得很黑。但這個書生并不害怕,也用墨把自己的臉涂成了黑色。還對著鬼笑。鬼看嚇不倒讀書的書生,很掃興,自己走了。

    還有一個鬼,是吊死鬼,頭發披得很長,舌頭也伸得很長。那個書生也不害怕。說,我不害怕你呀,不就是頭發長一點,舌頭也有點長嗎?那個鬼就把腦袋取下來,放在桌子上。說,我看你怕不怕。膽大的書生說,你有腦袋我都不怕你,你把腦袋取下來,就更不怕了。鬼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取下腦袋就死了呀!鬼就拿起腦袋,哭著走了。

    那時的云中村還沒有修水電站。晚上照明都是油燈。油燈在原先寺廟的大殿里只照得出一團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空曠的黑影,聽鬼故事的小學生們拼命擠在一起。好像長頭發的,穿著白衣的,腦袋提在手里的鬼就站在身后陰影里。講故事的老師也害怕,緊緊地和學生擠在一起。

    老師說:大家不要害怕。

    學生們說:我們害怕,有鬼呀!

    老師提高了聲音:不怕它就沒有!

    可是我們害怕,害怕就會有。

    老師說:不講了,不講了!我們唱歌吧。

    剛開始唱歌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都顫顫巍巍的。后來,膽子就大起來,聲音也變得齊楚雄壯了。夜深了。一家家開始呼兒喚女。老師打著手電筒,送這些孩子回家。路上,他們大聲唱歌,大聲說話。送到最后一家,老師不肯獨自回去,往往就留宿在最后一戶村民家里。

    即便這樣,晚上,學生們又會聚到小學校里去。要老師講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那個故事特別嚇人,阿巴打開自己家院門,覺得鬼在院門的陰影里。穿過院子,覺得鬼在核桃樹下。上樓,覺得自己踩響樓梯的聲音是鬼跟在后面。來到火塘邊,少年阿巴一下扎進了父親懷里。

    父親看母親一眼:鬼把你嚇著了?

    孩子不承認:老師講的是不怕鬼的故事。

    不怕鬼?那就是有鬼。

    不怕就沒有!

    那等于說有。

    磨坊那邊有嗎?他們披著頭發,可以把腦袋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嗎?

    父親說:只要好好安慰他們就不會,不會出來嚇人,不會把腦袋放在桌子上。

    后來,父親就答應帶他和妹妹去磨坊了。

    不知為什么,看見父親往那些陰影里拋擲施食的時候,少年阿巴就知道,那是父親在安慰鬼魂。

    又過了好些年,政府不再管人信不信鬼神的時候,父親已經死了。當祭師的父親沒有等到那個時候,他在政府還號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師活動的時候就死了。

    父親是修機耕道時死的。修機耕道是為了把拖拉機開到半山上的云中村來。

    阿巴的父親分配在爆破組,任務就是把攔在路上的巨石,把挖土的鋤頭啃不動的山巖,用炸藥轟開。他們在石頭上打洞,裝進炸藥,安上雷管和導火索。大家避到很遠的地方。生產隊隊長吹響哨子,提醒大家躲避。阿巴的父親負責點火。他點燃導火索,奔跑到安全地帶。炸藥轟然爆炸。一條新路,一條寬闊的叫作機耕道的大路從江邊向著云中村蜿蜒。嶄新的拖拉機已經運到縣城,只等機耕道一通,就要開進云中村。那條路修了兩年,阿巴的父親,已經是一個熟練的爆破手了。那一天,埋下的炸藥沒有爆炸。大家等了半個小時炸藥還是沒有爆炸。阿巴父親去看炸藥為什么沒有爆炸。他剛走到炮眼跟前,炸藥就爆炸了。父親和那些被炸碎的石頭一起飛到天上,又掉到了江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拖拉機進村的時候,父親已經不在了。

    云中村機耕道通車那天,參加通車儀式的縣領導來阿巴家看望。

    領導摸著少年阿巴的頭,說:這個娃娃,將來要叫他學個技術啊!

    村干部說:要不是他小,就叫他當拖拉機手了!

    那時,少年阿巴已經十三歲了。

    阿巴和村里的孩子跟在犁地的拖拉機后面。之前是兩頭牛拉著一張犁,現在一臺拖拉機拖著并排的三張犁。肥沃的黑土在犁頭下波浪一樣翻卷。拖拉機聲響巨大。石碉發出巨大的回聲,紅嘴鴉群驚飛起來,驚惶地叫喚。和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拖拉機不一樣,和后來拖拉機落伍成尋常的農機具不一樣,那時的拖拉機手神氣得要命。只準人摸一摸拖拉機拖著的犁,摸一摸拖拉機的輪子,不準人摸拖拉機的操縱桿,不準摸拖拉機的燈。

    拖拉機進村的時候,云中村歡聲四起。此前的云中村都沒有過帶輪子的運輸工具。在整個瓦約鄉,就云中村沒有帶輪子的運輸工具。山下那幾個村子至少有馬車。去鄉政府,去縣城的時候,他們都趕著馬車。馬車上載著貨,馬車上坐著人。云中村人也要去鄉政府,也要去縣城。得走很長的路。下山走路,到了平坦的公路上也得走路。在公路上走得疲憊時,會被其他村子的馬車超過。三匹馬拉著一輛車,蹄聲嘚嘚,馬車的橡膠輪子輕快地旋轉,輪胎和車軸摩擦發出好聽的聲音。坐在馬車上的人嘲笑沒有馬車的云中村人。那是個新東西陸續進入,并改變人們古老生活的時代。一個認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云中村是個落后的象征,落在時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

    直到機耕道開通,拖拉機進村,這樣的情形才得到了改觀。但阿巴的父親看不見了。

    小學畢業,阿巴就被送去上農業中學了。農業中學不在城里。在另一個鄉下。那里有比云中村大十倍的田地。阿巴在那里學了好多東西,嫁接果樹,制作堆肥,配制農藥,修理拖拉機。阿巴十七歲時,云中村開始建水電站了。他被召回村里。跟著勘探設計人員選擇地址。勘探隊的人整天讓阿巴扛著一根測量標尺。他們說,往前去,把標尺立在那里。再往前去,往左一點,往右一點。阿巴就和標尺站在指定的地方。工程師從測量儀的鏡頭中往他這里看。阿巴知道,工程師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標尺上的紅色和黑色刻線。最后,他們把水電站的地址選在了村里磨坊的下方一點。

    一道水壩攔住溪水,溪水順著水渠橫著往山腰的一處小平臺流去,在電站廠房里沖轉機器,發出電力。云中村年紀很大,一千多歲,暮氣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變得年輕了。小學校里傳出瑯瑯書聲。修通機耕道,拖拉機開進了村子。春天,在平整的田野里翻耕土地。秋天,拖拉機開到打麥場上,帶動了脫粒機。以前要打半個月的麥子,脫粒機只用三天就把活干完了。男男女女圍著飛速旋轉的機器,捶自己的肩,揉自己的腰。有了機器,人的肩和腰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解脫了繁重體力勞動的男女,有更多力量和心思相親相愛。云中村的人口迅速增加。還是有人小聲嘀咕:機器好是好,就是聲音太大,太快,跟機器一起耕地打麥時,就不能悠悠歌唱了。

    阿巴父親生前嘀咕過,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過了,鬼神的日子也應該一樣好過。

    水電站勘探隊工作的時候,總有很多人跟在后面:學校里的小學生,村里的年輕人。那時的阿巴可神氣了。他不是跟著看熱鬧的,他是勘探隊的一員。他神氣地扛著一根比自己還高一米多的標尺。標尺上刻著紅色和黑色的橫線。小學生們都明白標尺上那些刻線的意思。阿巴休息的時候,他們就圍攏過來,小指頭在黑色線上滑動:一厘米,兩厘米。手指頭滑向紅線。一米!兩米!三米!那時,阿巴的父親已經不在好幾年了。上歲數的村里人遇到阿巴,會說:唉,這么體面,你爸爸看不到了。

    他們還會嘆息說:你爸爸不在了,沒人奉祭山神了,什么都好,阿吾塔毗不要怪罪就好。

    抬頭看看村后的雪山,阿吾塔毗坐在那里,頭上戴著冰雪的帽子銀光閃閃,背后的天空一片湛藍。阿吾塔毗好像并沒有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第一年測量,第二年,溪上的冰剛融化,凍硬的地剛變松軟,水電站就動工了。木料從山上砍下來,水泥、鋼材用拖拉機從山下運上來。發電機、水輪機太重了,拖拉機拉不動,是村里的男人們從山下抬上來的。很重很珍貴的機器,云中村全村的青壯男人,輪流著,用了三天才抬到村前。機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們像敬神一樣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機器身子很沉,坐在那里,接受人們稱奇,贊嘆。有人想伸手撫摸,警衛一樣站在機器旁的阿巴警告:不要摸!不要摸!只許看,不許摸!

    這句話后來就在村里傳開了,年輕人拿這句話四處嚷嚷:不要摸!不要摸!只許看,不許摸!

    后來,阿巴這些話的使用場合發生了轉換。村子里為慶祝什么大事集中起來喝酒跳舞,在一年一度的看花節聚集起來唱歌跳舞,有小伙和姑娘相好了,悄悄離開熱鬧的人群的時候,他們就拿這句話起哄。

    還是有人伸手摸了機器,結果摸到手上的是黏糊糊的黃油。

    男人們又用了一天,才把機器抬進了廠房。

    水渠修好了。廠房也蓋得差不多了。只有大門還沒裝上。要是裝上了大門,機器就抬不進去了。機器抬進廠房。工程師打開圖紙,把一大團棉紗扔到阿巴手里:把機器擦干凈!

    阿巴把機器身上的黃油擦干凈,用了很長時間。

    妹妹奔回家去,告訴媽媽:只有哥哥才能擦發電的機器!

    媽媽哭了。媽媽說:你爸爸就那樣走了,也不知道他看得見看不見。

    阿巴父親墜入江中后,村里人和媽媽沿著江水找了好幾天。他們走出了瓦約鄉的地界,他們走出了縣的地界,都沒有找到。到處都在修路,開礦。那么多泥土和石頭墜入江中,江水渾黃,水里什么東西都看不見。

    多年后,媽媽還嘆息:哎,要是水干凈些就好了。

    村子旁邊的溪水是干凈的,那條溪流到今天依然干干凈凈。電站試機那天,閘門一開,渠道里的水翻卷著浪花,奔騰向前。渠水在廠房前順著渠道猛然下跌,墜入一個水泥深坑,巨大的沖擊力使得水輪機的鋼鐵葉片開始旋轉。水輪機旋轉起來,通過皮帶輪帶動發電機旋轉。機器越轉越快,儀表盤上的電壓表和電流表指針震顫,抬升。工程師給阿巴進行現場講解。兩個儀表盤上的指針都到了紅線那里。工程師對阿巴說:合上,合上!

    預先演練過好多次,阿巴還是緊張了,不知道該把什么東西合上。

    工程師喊:叫你把總開關合上!

    阿巴明白過來,把總開關推上去。總開關上幾張銅片與線路的接口合上。電燈亮了。廠房里的電燈,廠房門口的電燈都亮了!十八歲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發電員的身體觸了電一樣震顫不已。之前,村里已經有了第一個拖拉機手,第一個脫粒機手,第一個赤腳醫生。這是留在云中村的。還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個解放軍,第一個中專生,第一個干部。那些年頭,云中村的歷史就像重新開始一樣,好多第一個啊!

    還有另外的第一個。第一個不肯再到廟里主持法事的喇嘛。

    云中村信奉本教。村里一座小廟。平常,喇嘛和大家過一樣的日子,生兒育女,侍弄牛羊莊稼,只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打開廟門,供奉神靈,誦經祈禱。宗教氣氛不像信仰佛教的村子那般濃重。新事物越來越多,政府反對封建迷信,來廟里的人越來越少。喇嘛說,世道變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誦經祈禱吧。他只搬了些經書到自己家里,就把廟門鑰匙交給了生產隊。廟空了。后來,大殿漏雨,泥塑的神像都倒塌了。兩三年后,寺廟變成了小學校。小學開學,老師去喇嘛家動員他的孫子入學。喇嘛兒子有情緒,說,我家的孩子不去,腦子舊,裝不進去新東西。

    喇嘛笑瞇瞇地拉著年輕老師的手,說:呀,新喇嘛這么年青!讓孫子跟著你學新東西去。喇嘛到小學校去,看孩子們上課。喇嘛翻看孫子的課本。

    喇嘛看孫子把毛主席像貼在屋子里,仔細端詳,說:呀,真是一個大活佛的福相。

    阿巴的父親也是村里的第一個。第一個爆破手,第一個停止祭祀山神的祭師。

    喇嘛和阿巴的祭師父親,是云中村僅有的兩個宗教執業者。

    喇嘛不再去廟里了,是主動選擇。阿巴的父親不再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卻是被迫。

    所以他在磨坊磨面的時候,就偷偷地舉行祭禮,用無聲的鈴鼓,用麥面做成的新鮮施食。后來,他死了。這個爆破手把自己炸死了。他當上爆破手,是因為云中村人認為只有祭師這種能通鬼神的人,才能擺弄那些瞬息之間就爆發出巨大力量的爆炸物。山神力量是大的,能佑護一方平安。炸藥的力量也是大的,可以粉碎巖石,開辟出寬闊的道路。

    阿巴是在當上發電員后開始試著祭祀山神、安慰鬼魂的。這不是他的意思,是媽媽的意思。媽媽說,電站機器聲音這么大,光這么亮,山神會不安,鬼魂會害怕的。

    的確,水電站沖擊水輪機,使之飛速轉動的水聲比磨坊的聲音大三倍都不止。還有那么亮的光,照得好多本該有影子的東西都沒有了影子。阿巴記得,父親在磨坊投擲給鬼魂的食子都是投向陰影里的。這說明如果有鬼魂的話,他們就在那里。現在,電燈照射之下,陰影沒有了,稀薄了。

    阿巴和工程師穿上專門用來爬電桿的帶鐵彎鉤的鞋,架設通向村里的電線。電線引到了村里,又要把電線從電桿上接下來,接進打麥場,接進小學校,接進廣播站,接進每一戶人家,接在電燈上,接在機器上。那年國慶節,云中村水電站正式竣工發電。村子里的男孩子和男青年全體集合,聚集到電站前。他們要和電流比賽,看誰先到達村里。那時,十八歲的阿巴多么榮耀。他神情莊重,打開水閘門,溪水進入水渠,阿巴跟著奔涌的水流奔跑。身后,是云中村的少年和青年在跟著奔跑。渠水進入廠房,從渠口垂落向深深的基坑,沖激水輪機鋼鐵的葉片。水輪機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水輪機通過皮帶輪帶動了發電機。發電機發出嗡嗡聲。發電機像是一只蜂巢,像是有一萬只十萬只蜜蜂在里面歌唱。

    云中村的發電站是全瓦約鄉的第一座發電站。鄉政府都還點著油燈的時候,云中村家家戶戶都點起了電燈。

    云中村成了全瓦約鄉的先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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