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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期|周李立:六號線(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期 | 周李立  2019年01月22日08:35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 出版有小說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門》《透視》《歡喜騰》。獲漢語文學女評委獎、17屆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及雙年獎中篇小說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朔方》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等。現居北京。

    早晨他到辦公室茶水間的時候,里面已經有不少人了,都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端著杯子靠著墻,偶爾往杯沿小心翼翼吹口氣,仿佛茶水怎么也吹不涼。吹涼了他也舍不得喝,心想茶杯空了,他就得回到一米長的工位,那兒是他整個早晨奔忙的目的地。但工位真近在咫尺時他卻恨不得離之千里。

    他旁邊站著一位長三角眼的同事,這時說起地鐵六號線:“六號線如果修好了,潞城那邊房價該起來了,你覺得怎么樣?我也想去你家那邊買套房。”

    他住在北京東六環外的潞城,一個琵琶形狀的小區。

    他低頭看杯中茶包,暗紅水影動蕩,日光燈影浮在水面,起伏搖動,仿佛小區內擠擠挨挨的樓群,其上零星洞開幾扇橘黃色的窗。其余大部分窗戶,都黑幽幽宛如牙齒脫落的口腔。六環外的邊城,入住率始終不高。

    他不愿看著三角眼說話——在他家鄉,這種眼形意味著“招惹是非”。他盯著一個虛無的方向,答:“那真不錯,我們可以同路上下班了。”

    三角眼隨即擺擺手,輔以微妙笑意,“我不去那邊住,想去那邊買房,主要是想把父母從老家接過來住,我在城里有房。”

    他不會因為這低調的炫耀而尷尬,他又不是第一天進入職場,他早就懂得什么時候得讓語氣充滿艷羨,“那真不錯,那真不錯。”

    不同地段的房子造就他們的天壤之別,他知道,在北京你住在哪里,跟你的身份證件同樣重要、同樣說明問題。

    茶水間的談話進入死路,彼此相顧無言片刻。他捧著空茶杯回到工位。坐下之前,他習慣性瞥一眼右前方,見大辦公室角落那間小玻璃房內,女經理滿臉堆笑在通電話。從女經理斜倚辦公桌的黑色套裝裙的角度,他猜測這個電話還將持續幾分鐘。他還有時間打開網頁,幸運的話,他會得知他的小區房價已經彈射式上漲。

    自地鐵六號線開始修建,這是他每天難得的樂趣。因為他和很多人一樣堅信,六號線將改變很多事,而一切改變都從房價開始。

    五年前,他在六環外看房。售樓小姐領他上到臨時售樓處二樓樓頂,胳臂筆直,指向東方。他順著胳臂看去,見幾個均勻的方形大坑并排——他準備買的房子正在挖地基——形似天神的巨大墓穴。大坑之上塵土飛揚,天地混沌,一片不毛之地。

    售樓小姐用呢喃耳語跟他描述,像巫婆念出詭秘咒語。他不幸中咒,一門心思相信這塊不毛之地會瘋狂成長,直到長出一條地鐵線。小區開發商的賣點也在此:一條據說規劃中的地鐵線。

    六號線仿佛一條筆直的藤蔓,在售樓大廳的沙盤上繃成直線,一頭是房子,一頭是他。他被六號線牽拽,進入沙盤上的美好家園。他讓自己相信其中一個巨墓般的方坑會像拔節的竹筍見風成長,長到二十八層時他的房子便初具形貌。售樓小姐說,“那一天指日可待”。他還讓自己相信幾年后地鐵潞城站將與小區大門比鄰,這也是售樓小姐用神秘語氣透露的“官方規劃,暫未公開”。到那時,還是售樓小姐的說辭,六號線地鐵就是“小區專屬的時空隧道”,那么北京城內任何地點,都可一念之間直接到達。

    同事的詢問賦予他信心,以為剛剛過去的周末里,房價的強心劑已被悄悄注入,宛如春藥的奇跡眨眼間便會發生。

    不過如同這半年每個工作日那樣,顯示屏上的房價曲線只有些微上揚,像疲軟的陽具,無論如何也不能高昂成驕傲的角度。

    他關上網頁,讓Excel的綠色表格在屏幕上滿鋪。數不清的細方格,形似一間又一間規整的房屋。他用鼠標選中相鄰幾格,是選中一套三室兩廳;他又選中更大的區域,這是四室三廳……半小時后,他的工作進度仍未有推進,他知道自己所需做的全部,不過是頻繁移動鼠標并迅速點擊——他基本就靠食指這個動作賺工資。這間辦公室的職員對工作的信念堅定而統一:點擊鼠標是全部工作,也是工作的全部意義。

    更何況,在他無意識選中幾個Excel表格的同時,意念中已經完成了數次房產置換。也不全是妄想,他知道大房子就該這樣一步步換來,賣掉小房子,作為大房子的首付。

    這樣一想,他會慶幸當初買了現在的房子,雖然買下后兩年才交房,雖然交房時他只有一點兒余錢做簡單裝修,但他也開始了東六環外、身為房主而不是房客的生活。畢竟之后發生的事讓他常感到劫后余生。

    每天早晨,他站在二十八層的窗前,視野可見零星幾棟高層住宅,空闊得像站在世界之巔。六環路的高架橋此時看來,就像一個小蝴蝶結,道路順勢打上一個圈再打上一個圈,把半空中的人家都包裹其間。視野開闊時他常想起戰爭電影里睥睨天下的首領。

    大部分時候,他其實也看不見那些“蝴蝶結”,北京的霧霾中他登高也不能望遠。他能看見離小區最近的那座高架橋,任性盤繞成不規則的橢圓,形似琵琶,如果他能將延伸的高速公路想象成“琵琶”的長柄。小區的五座高樓正好位于“琵琶”弦上,正是五根細長手指錯落著在撥弄音弦。

    看久了,也會覺得腳底不踏實,高樓搖搖欲墜。他沒有恐高癥,只時常幻聽,偶爾也疑心聽見琵琶聲,嘈嘈切切。他屏氣凝神,關窗退后,琵琶聲就消退了。耳邊清爽無物,才發現原來不是幻聽。

    也許是六環路上的車流聲,呼啦呼啦,輪胎由遠而近,形成節奏,聲響浮上二十八層,變輕了,也變清了,被他比擬成莫須有的琵琶,被不知章法的彈奏者撥動。偶爾也有別的聲音,比如哪戶鄰居也許格外鐘愛憂傷的樂曲,大提琴或弦樂四重奏,在周末下午時斷時續地傳來,輕淡、悠揚得近乎超現實。

    離他們最近的六環路入口有幾公里,從高處看來也并非遙不可及。他只是聽說,但從沒找到那個名為壽寧橋的公路入口——這名字聽上去真像墓地。

    每天下班后,他和女朋友莉莉從不同地方乘地鐵回家,在八通線土橋站會合。他通常先到,莉莉晚二十分鐘,之后再換乘公交。在土橋站附近他們順便解決晚飯,沙縣小吃和蘭州拉面時常光顧。沙縣小吃菜單特別長,面線、米飯與不同澆頭,排列組合成幾十種花樣,夠吃一個月。

    莉莉一年多前開始說:“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從我們這里到南鑼鼓巷,可以直達了,我猜,只需要半個小時,也許都用不了,二十分鐘,足夠了,只有十幾站。”

    自從六號線破土動工,每當他們從公交車站走回家,她幾乎都會這么說一次。六號線據說將設置二十多個站點,但她似乎只關注南鑼鼓巷。這是一種不好的預示,他認為,于是會把胳臂下她的手夾得更緊些,像夾塊冰冷的骨頭。他總會想起那些艱苦行軍的戰友。他規劃路線,他保持節奏,他領著莉莉繞過電線桿與垃圾桶,像游戲中的勇士輕松避開敵軍堡壘,然而他的戰友莉莉,對他并不配合。她一意孤行,拖拉在他身后,讓兩只胳臂扯得筆直。

    她還真是對南鑼鼓巷念念不忘,他想。

    他們現在去南鑼鼓巷需換三次公交車,花三個多小時。去南鑼鼓巷打車也可以,就是貴。兩人日常出行靠公交加地鐵,一年平均打一次車。小區最近的地鐵站是八通線土橋站,距離三四公里,公交車平均半小時到,視時段而定,早晚高峰最久五十分鐘,如果遇上時長八分鐘的紅燈,合計一小時。

    他知道莉莉是去過南鑼鼓巷的,那是在他們認識并相愛以前。

    那是她剛大學畢業的時候,她住二環內,租的房子,和幾個女孩兒同事一起。她們把那套建于20世紀50年代的小三居幾乎都給弄成了粉紅色。Hello Kitty的粉紅大臉會突然出現在房間任何地方。他把他們認識之前都命名為莉莉的Hello Kitty時期,就像畢加索的藍色時期、粉紅時期一樣。在Hello Kitty時期,莉莉臥室墻上貼滿有閃光水鉆的廉價裝飾畫,他看過那房間的照片。女孩們年輕時夢想有自己的“夢幻小屋”。幾個女孩兒就比拼著,暗中較勁,比誰的“夢幻小屋”更夢幻。那時候莉莉去南鑼鼓巷很方便,但她說其實也只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和同屋的女孩兒們一起,她們從南鑼鼓巷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每個女孩兒手里都有一杯十塊錢的奶茶,喝到最后,奶茶甜得發膩,像喉嚨被什么東西粘住。

    那次的回憶不算好,很長時間都沒人再提議去南鑼鼓巷,盡管這條北京城中腹地后海附近的古巷,眼看著越來越紅火,連她們各自老家的親戚都會這么問:“南鑼鼓巷,看起來多好玩啊,你去過沒有?”“什么?不好玩,我才不信呢,電視上都演了,好多老外的。”“南鑼鼓巷,聽說中戲就在那里,美女特別多的。”……

    莉莉第二次去南鑼鼓巷是別人帶去的——一個男人。男人有一輛黑色轎車。因為在附近找不到停車位,他開車把莉莉帶到很遠的胡同,是黃昏,他們從停車地走去南鑼鼓巷,男人說他對這一帶很熟悉,經常這么走。走到天色全黑,她遠遠聽見商鋪的促銷音樂,節奏快極了。又過了會兒,才看見南鑼鼓巷巷口攢動的人影。

    后來莉莉發現,“根本不是找不到停車位,他是為了不交停車費。”

    他沒有汽車,從不為停車費操心。他問莉莉:“那人買得起車還交不起停車費嗎?”

    “那不一樣。他舍得買東西,因為花了錢手上就有個具體的東西,很踏實。但停車費不一樣,他認為完全浪費,沒必要。”莉莉說。

    莉莉了解那個男人。她對那個男人來說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嗎?值得花費嗎?應該是的。他知道那男人讓她搬出了Hello Kitty時期的老房子,住進四環邊的大開間公寓。

    那個男人出現得比自己早太多,他不能因為這種“早太多”對她有所指責,他連懊惱都不行。怪誰呢?他想,還不是怪自己,誰讓你沒有早幾年認識她。

    莉莉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買了現在的房子,花光了全家存款付首付,但這是他唯一賺錢的一次投資。所以他值得心安,房子與莉莉都讓他心安。他應該也同樣讓莉莉心安,因為她從不忘掉他的生日。每到那天,她都會帶回一件物美價廉的裝飾物,送給他作禮物。也只有她才會在精品店買毫無用處的義烏小商品,并當作寶貝。這是他喜歡她的地方,簡單的女孩兒更容易把握,他認為,并假裝忽略她不堪的陳年情事。

    莉莉給他看過她以前的照片,他們認識前,她很苗條,臉只有現在一半大。“不開心,老吃甜的東西,然后……”她把胳臂抬起來,在半空比畫出一個很大的圓,“然后就成這樣了,唉。”

    “怎么不開心了?”他問。他也有過不開心的時候,股票下跌,他宿醉醒來,想死了算了,但他沒發胖,他越難過就越吃不下飯,現在他比大學畢業時輕了十二斤。

    她說,不提也罷,都是過去的事了。

    女孩兒這么說的事,一定是不能被輕描淡寫的感情。在他之前,她談過一次戀愛,跟那個不愿交停車費還開車帶她去過南鑼鼓巷的男人。他大膽猜測她在那段感情中遭受重創,那時她二十二三歲,他知道二十二三歲是活該遭受挫敗的年齡。

    莉莉如今二十六歲,開始承受年齡的壓力。因為她又開始吃甜食,她說過不開心時就想吃甜的。

    “等六號線修好了,去南鑼鼓巷,去買文宇奶酪,還有鮑師傅糕點,就方便了。”莉莉早晨含著牙刷,說得不清不楚。他只想知道她為什么不開心?她以為他沒發現她藏在衣柜的德芙巧克力,還有沙發縫隙里的蛋糕屑嗎?

    何況早晨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其實很緊迫。五點半開始莉莉的手機每十分鐘播放一次《致愛麗絲》,三次之后,兩人起床。莉莉洗頭發,頭發滴著水站那兒刷牙。這時他仍在夢中,不戴眼鏡看她,會覺得比平時丑一些,臉大又圓,眼睛是兩個黑點。她是個粗壯的姑娘,但很勻稱,雖然近來胖了些,顯得更健壯。她甚至能把大桶純凈水直接放上飲水機。

    她穿上看不出花色的長筒裙和緊身金色毛衣,兩肩到袖口綴滿長長的流蘇。她嘟囔著“你快去換衣服”,著急的樣子讓他想起動畫片里的彩色貓頭鷹。她確實性子急,也等不及他慢吞吞帶她進入更好的生活。她說不定已經開始自己著手了。她從前就這么干過,在想離開Hello Kitty時期的出租房的時候。那次她成功了,直到大開間公寓的密碼鎖有一天無法打開。她被應聲而來的物業告知,密碼已被業主更改,業主是一名穿開司米毛衫的女性。

    “是那個男人的老婆。”莉莉很確定,只是長筒裙和緊身毛衣要花去她太多注意力,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舉舉拳頭,免得流蘇纏繞上什么東西。

    他從沒見她穿過這些,她近來的衣服他都沒見過。大概是Hello Kitty時期的遺物。她有好些那時的遺物,并不全是廉價品,其實有些還相當不錯,比如羊絨圍巾和真皮高跟鞋,都是煙灰色,在衣柜內放在一處,宛如一副老成又昂貴的表情——他總感覺這副表情也將出現在十年后莉莉的臉上。但這些珍藏不適合她,就像她交往那個不愿交停車費的已婚男人不適合她一樣,雖然那個男人送了她不少好東西,可能也包括這一身衣裙。

    走去公交車站的路上,莉莉問,“你怎么不說話?”

    “嗯?”他有點兒生氣,但還不至于讓她看出來。這是個好日子,北京剛剛開始飄飛春天的楊絮,風也和暖,如果不用為了應付她拼命找話題的話。

    “我看你有點兒不對勁的樣子,可能也不是今天,”她說,“是最近。”她看起來很不樂意,也許因為她始終沒能讓流蘇順服,一根流蘇被風吹起,飛進他嘴里。

    “呸。”他甩頭弄掉讓他癢得不行的楊絮和流蘇,都是跟她一樣輕飄飄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說,“沒事,你想多了。我就是在想,等六號線修好就好了。”

    六號線建成的日子預計還有一年,但似乎已經建成了,在他們的生活里。反正他可以用“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這句話來讓相處變得容易——他已經這么干很久了。只是這天沒奏效,莉莉不似往常接著說起六號線或南鑼鼓巷的甜品,她停住腳步,說:“你明明不喜歡我這樣穿,是不是?”

    “我……沒有。”他也停下來,開始打量她,這就看穿她過于明顯的挑釁。如果他承認自己是不喜歡,那么她會接著抱怨他“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是一副被“所有人都得罪了”的苦相。他提醒自己不要上她的當。也許她醞釀已久的計劃已經上了膛,只等他來扣動扳機。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不喜歡我這么穿,哪怕你什么都不說,你小眼睛一眨我就知道了。”

    他干脆不說話。他想到她昨天拎回來四個花花綠綠的紙袋,被她飛快塞進衣柜深處。她足夠天真,把衣柜當作密室,將她Hello Kitty時期的過去,還有與他無關的未來,統統關在里面。

    他昨夜沒找到機會翻檢她的衣柜,今天早晨也沒有——有一段日子了,她的衣柜從不讓他失望。他上班時像斤斤計較的主婦,在網上搜索她新添置的衣服鞋包,每當網頁彈出令他困惑不已的高價位的時候,他都希望同樣的心情是因為看見房價高啟,而不是因為發現她為華而不實的身外之物又支出了多少。

    小區大門左側那家店鋪歷時兩個月的裝修,這幾天終于撤下墨綠色的防護網。店面裝潢風格仍是墨綠的,是新開張的鏈家地產門店。這讓他感到短暫振奮,雖然在和莉莉經過這里時,他目不斜視。他不愿意讓莉莉知道,他琢磨換房子這件事已經很久了。這種隱瞞有什么必要他沒想清楚,可能只是賭氣,可能他也想有自己的秘密。

    莉莉對自己顯然有很多美好設想,她說過幾次,最大的夢想是住整面墻都是落地玻璃窗的高層酒店套間,有二十四小時專屬管家時刻待命——他猜她要不就是看多了電視劇,要不就是仍懷念那套四環邊的大開間公寓。而且明明他的房子也位于高層,只不過四壁白墻的一室一廳和一間從不做飯的小廚房內,沒幾件像樣的家具,都像臨時用品。

    他在小城市一條傳統老街上由一對本分的夫妻撫育長大。從小出門就是石板路,左鄰右舍分別經營食品雜貨和熟食甜品,“而且全都認識我,知道我最喜歡的口味。”他這樣告訴莉莉,以為她會對傳統甜品心生羨慕。但她隨即說到夢想中的“落地玻璃窗”與“不銹鋼打造的整體廚房”。他從那時開始懷疑,這其實都是她的小伎倆,她用他們對生活的迥異理解來讓他知難而退,不再對她有奢望。

    他目力余光依然鉆進中介店面,瞥見兩扇玻璃門內,幾身黑西服圍著居中的簡易辦公桌正分食廉價外賣——六環外,外賣稀少,口味惡劣。

    房產中介的入駐是信號,證明他每天關注的房價曲線將有欣喜的走勢,就像他此刻不經意改變的眼神的方向,很是昂揚。

    上樓的時候,電梯在二十七層停了一次,反應遲鈍的電梯門外并沒有人在等待乘坐,只有電梯間的聲控燈閃一下又滅掉,如照相機迅速曝出剎那閃光,在他眼底留下些凌亂的光斑。

    莉莉按住關門鍵,在電梯門閉合的機械聲中,他聽見了音樂,跟眼底光斑不同,這樂聲不是幻覺,他確信,盡管只是一瞬。

    他問莉莉,你聽見了么?問過才發現莉莉一直戴著耳機,難怪他們一路無話。

    到二十八層,走出電梯的同時,莉莉摘下耳機,“你剛說什么?”

    “沒什么。沒說什么。”他保持著微笑。

    和小區內很多房子一樣,人們買下來,等待六號線修成,房價上漲,再賣出。二十七層沒有住戶,他知道。有一陣莉莉為減肥,每天晚上在客廳跳繩,要跳夠一千下,她不在意復合木地板和桌椅都在她的跳躍中顫動。他一度擔心二十七層住戶打上門抗議,畢竟如果有人在二十九層跳繩,他一定無法忍受。然而二十七層沒有任何生物被驚擾,他沒有等來抗議的拳頭。

    于是他觀察過一段時間二十七層的窗。他從未見燈光在從地面看去只火柴盒大小的窗口點亮。他也不再擔心女朋友在家跳繩的動靜會引發復雜的鄰里糾紛。不過莉莉的晚間跳繩計劃很快中斷,因為幾天后她并未感受到明顯的減肥效果。她想走捷徑——不吃晚餐。他猶豫再三終究沒提她偷偷儲藏的巧克力與小蛋糕。他們在土橋地鐵站附近的晚餐約會因此被她取消。“要避免盯著你進食被激發出不必要的食欲。”莉莉說,她還提議他們應該分別坐公交車回家。他認為她說得有道理,只是“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他到土橋站之后先吃飯,并盡力在莉莉到達之前結束進餐。莉莉斟酌之后也認可他的方案,確實對雙方而言都更完美。只是施行幾日后,莉莉率先放棄,因為“食欲仍然蓬勃不可遏制”。兩人之中,她總是先放棄的那一個。

    “你在聽什么?”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又問莉莉。

    “沒什么,沒聽什么。”莉莉彎腰,蹲下換鞋,擋在狹窄的門廳,如一只巨大的爬行動物堵住他的去路。

    燈沒開,黑暗中他進退兩難。他看著客廳兩扇推拉窗,沒裝窗簾,深灰色夜空似乎近在眼前。這時他又聽見那聲音。莉莉遲遲沒起身,他倚上門邊電表箱。金屬箱體讓他耳郭冰涼,但不妨礙他聽見更冰涼的樂曲,朦朧又斷續,猶如天外飄蕩的星辰。不過比電梯中聽得清晰。電表箱背后是通風管道,也許聲音在其中還能震蕩擴張。他覺得這旋律很熟悉,只是暫時想不出是哪首樂曲。

    他斜靠電表箱的樣子一定讓莉莉誤解了。她起身回頭,說,“你看上去很累,我早上就說了,你最近不對勁。”

    他也蹲下換鞋,慢條斯理解鞋帶,其實舊皮鞋早就松脫了,走路偶爾還會自行掉下。這無關緊要的動作能讓他暫且不必回應莉莉,為此他還毫無必要地用手拂拭鞋面,直到鞋面一塵不染。

    他猜測樂曲來自樓下,二十七層,最多二十六層。也許樓下住戶經常不在家,偶爾回來,有聽著音樂清掃房間的習慣。也許是位跟他同樣謹慎的鄰居,懂得讓音量大小不擾四鄰。

    他對莉莉承認,確實有些累。不過他的累和莉莉說的累,根本是兩回事。

    莉莉忽然笑一聲。

    他坦承被她說中,她大概倍覺得意。

    “我才累呢,”莉莉說,這倒在他意料外,“每天四個小時在路上,我在想……”

    他生怕她說出后面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在想,等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

    莉莉已經躺上布面雙人沙發,像一只大熊貓擠上小船讓小船搖晃。她閉上眼睛,慢慢搖頭,說:“不是,我在想,要不我該去公司那邊住,海淀,找個房子,合租的單間,這樣我至少每天省下四個小時,一天只有六個四小時,我相當于少了六分之一壽命。”

    莉莉在海淀一家新創業的互聯網公司做小白領,日常工作基本依賴微信群。工作群里時常出現的早安問候語是,“懶人們,這破公司怕是下午就倒閉了吧。”連創始人都這么說,仿佛他們很期待公司倒閉。這是創始人創業的第四家公司,對公司倒閉的事可能習以為常。可惜很多個下午過去了,公司依然健在,近期又意外收獲一筆數額尷尬的投資——不足以起死回生,但能勉強支撐幾個月。據說80后的公司創始人在投資人面前極力宣揚這樣的理念:公司始終懷抱對人類進步的責任,而不是賺錢。不想賺錢的聲明,俘獲了只想賺錢的投資人的芳心。“在創業領域你就得這樣口是心非,不能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傻事,那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莉莉作出解釋,他覺得很多事都是如此。

    所以在他看來,莉莉的工作朝不保夕,她完全沒必要為此大動干戈搬家。或許她是在向他作出什么暗示,以免她遲早甩手離去的時候他承受不起。

    “我們再想想,還有些現實問題,你要單租房子么?”他此時的表現,得益于工作幾年耳濡目染的辦公室政治,比如遇事不亂,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他剛剛就差點兒脫口而出那個計劃:只要房價漲上去,他能以期待的價格賣掉眼下的小房子,他就能在靠近市區的地段買一套新房,或者在別的什么地段買一套兩居室。無論怎樣,都能讓他——或者還有莉莉,如果那時她還在——離開這里。

    “我還沒想好,沒準兒你說得對,我再想想,我只是覺得累。”莉莉呢喃著。不久之后他發現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睡著了。

    他來到窗前,外面的世界像科幻電影里外星人即將入侵的瞬間,顯出不尋常的寧靜,因為要提醒觀眾災禍正在降臨。

    他開窗,抽了一支煙。高層住宅的窗戶只能打開一道狹窄的縫隙,很像女人們欲迎還拒的姿態。他看見樓下小小一團綠色燈火,知道是鏈家地產店面。他想如果要避開莉莉與房產中介聯系,最好趁現在下樓去找他們,給他們留一個電話。

    他也是這么干的。關門的同時,他有一些破釜沉舟的感覺,他想那就這樣開始吧。

    他刻意讓電梯在二十七層停了一次,為確認樂曲出自二十七層、自家樓下,為此他摁住電梯開門鍵,以便凝神細聽。他聽見管道中空氣咕咕作響、女人甕聲甕氣說話,聽見“砰砰啪啪”像石子落在桌面的聲音,不過他很快明白那其實是麻將牌被狠狠砸上牌桌。

    他還想停留片刻,多聽一陣這些細微的不易察覺的人間的聲音。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耽誤太久,他不想莉莉醒來然后發現他獨自下樓,而出門時間是夜間十點。不過,他也沒那么確信,莉莉就一定會介意他在深夜偷偷出門的舉動。

    小區內的道路空無一人。他仰頭尋找二十七層的窗,看見昏黃的燈光。窗簾緊閉,其上依稀像搖曳著燭火,淡淡的皮影戲于撲克牌大小的窗簾上往復晃動。他看見自家沒有窗簾的窗戶有同樣昏暗的燈光溢出。

    手機的電筒功能幫助他走出小區,在鏈家地產的玻璃門外他作出敲門的手勢,但沒讓指關節真的碰上玻璃。

    門內兩位年輕人昏昏欲睡,一臉困惑迎接他夜半來訪。他打定主意不久留,得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他作為房源一項被電腦和網絡記錄。“你們覺得什么時候賣掉最合適?就是價格會比較好?”他問。

    對方剛剛記下他的聯系方式,正在電腦上搜索戶型圖,操作很不熟練。其中一位年輕人埋首時,稀疏的頭發在白熾燈下泛著油膩的光。

    另一位年輕人回答他,“什么時候都合適。”

    也許他們剛剛在房產中介之路上起步,他想,并且開始為自己的沖動行為后悔,擔心這會讓他們以為他著急拋售,然后壓價。

    不,他不著急,他只是不想讓莉莉知道。

    但如果莉莉真的離開他,那他為什么換房呢?他更應該待價而沽不是嗎?他困擾于這些事,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他困在這個小區,也有一段時間了。似乎也不僅僅是價格問題,他只是太想離開這里了。

    “不早了,我白天沒時間來,有消息你們電話通知我。”他沒等埋首于屏幕的年輕人抬頭,就直接說。說完他感到這話聽來其實不太體面。

    兩位年輕人立刻站起,半張著的唇形,跟他剛才在這里現身時一樣。他們以充滿職業感的殷勤目光,護送他走出仿佛并不存在的嶄新玻璃門。

    回家的一路他走得很慢,也沒打開手機手電筒,也許他已經適應了郊區的夜色,不過倉促間在小區的綠化帶他有片刻迷失,那瞬間他感到這段路其實是對他生活的模擬,往前一步暗沉沉,往后一步也是。

    他在綠化帶間的曲折小徑徘徊,像神經錯亂的病人一度進退兩難。他仰頭,以脖頸為中心轉動視線,樓群這樣看去就更高了,三百六十度將他環繞。他想精神病院也該這樣設計,有高聳的院墻和深陷高墻的病患。

    眼前連綿的萬年青上垂掛著暗黃色紙片,隨夜風搖擺,像很多小手掌在召喚著他。他走近前去,突然看清,原來是綠葉上披掛著十多枚粗糙的紙錢。他感到驚訝。隨即后退幾步,轉身就跑。

    當晚他在臥室的鐵架床上獨自失眠。

    莉莉睡在沙發上,保持了白天的妝容。他關燈前細看過她的五官,都是那種狹窄修長的。眉毛修剪過度,嘴唇也細長,睡夢中兩唇抿成一條直線——在他的家鄉,這種眉唇都被看作不忠誠的面相。他照例去察看了衣柜,沒發現她有新增收藏。莉莉熟睡的樣子比白天更令他憐惜,他想如果她就此沉睡不起,那倒是一個童話結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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