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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張維芬:半夏(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 | 張維芬  2019年01月21日09:07

    內文摘錄

    那是一段抹不去的歷史,那段歷史,菊香和老八聽了不知道多少遍,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可每年的槐花一開,菊香的包子一送去,表叔依然要重復一遍。這仿佛成了槐花包子的佐料。今年,菊香卻忘了。

    五月了,天還忽冷忽熱。往年這個時候,早就是短衣短褲了,今年大街上看看,有些二八月的光景,有的人身上依然裹著棉衣,有的穿著春裝,年輕的、愛美的,則穿上了夏裝,露著兩條大腿,裹著件秋衣,得得瑟瑟的,臉兒凍得青白。家槐倒是照常開了,開得不是那么熱烈,猶猶豫豫的,滿懷心思一般。老八站在街門前,對著村南那一片莊稼地,一口一口抽著煙。這個時間,麥子半尺多高了,前幾天連著下了幾場雨,麥苗看上去精神得很,風兒一過,綢緞般綠油油地在風里抖著。

    老八。老八。老婆菊香的聲音從院子里飛了出來。老八把嘴里的煙加緊吸了兩口,把剩下的煙把子扔在了地上,用右腳尖又碾了幾下,這才轉身進了院子。過道里,幾只小雞正慵懶地踱著,老八走進來,它們也不害怕,嗓子眼里咕咕地哀怨著,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八突然就有了氣,飛起一腳,踢飛了一只,嚇得其他雞也撲棱著翅膀跑開了,一時間,院子凈是雞的鳴冤聲。老婆聽到雞喊冤,手里掐著一把小蔥走出來,雞惹你了?說著話,甩了老八一眼。老八也不吱聲,垂著個眼就進了屋。

    飯桌上,又是面條。清水煮面條。清水里面有雞蛋,有肉片。肉片是粉的,雞蛋和面條是白的,往外盛前,撒上一把綠瑩瑩的蔥花,看上去清清爽爽。這樣的早飯,是老八兩口子的家常便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得吃三百天。雞蛋不是自家的雞下的,是集市上買來的。自家這些雞下的蛋,都攢著給城里那些個人吃。一個禮拜能攢一小籃子。隔一段時間,老八兩口就要去趟城里,提著雞蛋,拎著豬排,里脊肉,還有菜。菜是自己家小菜園種的,有韭菜、卷心菜、黃瓜、辣椒。城里那幾個,最喜歡吃這些。當然還有面粉、花生油。他們都說,還是自己家出的東西吃得放心。

    城里那些個人,不是別人,是兒子,是媳婦,是親家,還有一門老親。老親是老八的爺爺的爺爺處下來的。剛嫁過來時,老婆追著老八問,你家這門親戚是怎么來的?老八就掰著指頭數,數來數去,到底沒數出個一二三來。反正我喊他表叔。數到最后,老八就是這么一句。老八的表叔以前在政府家屬樓看大門,燒鍋爐,供應著一個大院的人吃水,五毛錢一暖瓶。隨便開了一個小店鋪,也不賣別的,凈是居家過日子用的油鹽醬醋,還有香煙和孩子們吃的零嘴。政府家屬樓那些個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哪個不認識他?誰家來了走親戚的,忘記了樓號,只要到門衛室問一聲,表叔就會熱情地指點給人家看,看到沒?那,那,表叔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說,前走左拐第二個門洞。遇到了貴客,還會把人家直接送到樓梯口。老八的這位表叔,在老八以及老八所有的親戚眼里,是見過世面的。可不是見過世面嘛。坐在政府大樓里的那些人,哪一個不得從表叔的眼皮下來來回回?就連那些個司機們,和表叔都熟絡得很。那些座駕的牌號,表叔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來。表叔的兒子蘇坤,老八叫他表弟,大學畢業后,直接考了公務員,去一個鄉鎮做了秘書。又過了幾年,冠冕堂皇地走進了市政府,成了市政府秘書科的一員。人家這叫繼承父業,光宗耀祖。不像老八那雙兒女,都不是學習的料。女兒初中畢業后就去了城里一家企業打工,機工。女兒嘛,隨便些。這是老八的觀念。老八年歲不大,腦筋卻封建得很,他心想,反正女兒家,早晚是別人家的嘛。兒子卻不能馬虎。可不曾想,兒子也不是讀書的料,和他姐姐一樣,讀完了初中,死活不讀了。去了一個私人企業,做了一名后勤管理員。活兒不重,也體面。這個,當然是表叔和表弟的功勞。吃水不忘挖井人,這些個道理老八懂。所以這些年,老八沒少貢獻表叔。

    菊香,槐花可以吃了。街門外,傳來鄰居二驢老婆的高嗓門。二驢老婆,整日里東陰涼西日頭,地里的活計,一根草都不帶捏的,閑話可是一籮筐一籮筐的。但有一樣,一手好飯食。同樣的東西,經了她的手,做出來的東西那叫色香味俱全。說著話,二驢老婆已經進了院子,穿著一件七分袖明黃毛衫,身前一朵盛開的牡丹,紅花綠葉,格外扎眼。

    咿呀,老八,今天咋走得晚了?二驢老婆透過玻璃窗看見了老八,驚訝著。菊香趕緊抬著眼道老八,來人了呢。老八照樣頭不抬眼不睜,沉著個臉,呼嚕呼嚕扒著面條。菊香的提示沒起到作用,使勁瞪了他一眼,心里恨著,和他爹一個樣!喜形于色。

    又是面條?你們倆,真行!天天吃,也不膩歪。二驢老婆進了屋,掃了一眼飯桌,嘴里嘖嘖著,我們家那個倒好,一口面條都不吃。菊香說,守著你這么個巧婆娘,當然要挑著揀著吃了。二驢老婆一瞥老八,感覺氣氛不對,目光在他臉上滾動了幾下,老八,這是咋了?臉陰得這么厚。老八也不看她,悶聲悶氣嘟嚕了一句,不咋。菊香趕緊打圓場,嫌我天天做面條,正跟我積氣呢。說著,白了老八一眼。老八這時已經放下了飯碗,腮幫子仍在一鼓一鼓地嚅動著,也不松臉,挪著身子就要下炕。菊香的手機恰在這時響了。

    手機一直唱,二驢老婆循著聲音找著,手機在貼著東墻的炕桌上,被老八的身子擋住了。菊香放下飯碗,道老八,這人!木頭呀?給我拿過來。菊香心里有些氣恨,但臉上掛著笑,聲音也是軟的。家丑不可外揚,嫁人之前菊香就懂得這道理。可老八不懂,臉上永遠藏不住事。

    老八拾起手機,也不看菊香,隔著飯桌就扔了過去,菊香瞪了他一眼,拾起手機看看,是小紅。菊香的心就慌了。拇指已經觸到了接聽鍵上,最后還是挪開了,一伸胳膊,把手機倒扣在了窗臺上。二驢老婆看看菊香,又看看她倒扣著的手機,莫名其妙,咋不接呀?菊香道,不認識。手機叫了半天,終于停了。老八這時已經去了院子,推著電動車正往外走。菊香趕緊推開窗戶喊,今天不是去城里嗎?老八也不回頭,悶聲悶氣地說,我去把那幾袋牛初乳拿回來。菊香這才想起,牛場的冰柜里還冷著幾袋牛初乳,是前幾天老牛下崽存下來的。城里的那位表叔一家都喜歡吃。二驢老婆聽了他們的對話,知道菊香今天不能陪她一起勾槐花了,有點失望,道,我還跟二驢說今天中午烙槐花餅吃呢,看來吃不上了。菊香一邊下炕一邊道,你自己勾嘛。穿好鞋,一抬眼,剛好看到了墻外那棵槐樹,雖然開得稀稀落落,卻很有意思了。往年這個時間,還用二驢老婆提醒?菊香早就綁著竿子開始勾了。老八這個人,什么野菜也不喜歡,偏喜歡槐花,包包子,烙餅,煲湯,怎么吃也不膩歪。還有城里的表叔一家,還有親家兩口,對槐花,好像也有著一份別樣的情愫。每年里,菊香都要包上幾鍋包子,給城里送去。表叔看見包子,自然就聊到了槐花,不幾句,就扯到了過去,就扯到了人餓。那是一段抹不去的歷史,那段歷史,菊香和老八聽了不知道多少遍,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可每年的槐花一開,菊香的包子一送去,表叔依然要重復一遍。這仿佛成了槐花包子的佐料。今年,菊香卻忘了。

    菊香的手機默了不一會兒,又叫了起來,菊香猜想,肯定又是小紅的。當著外人的面,菊香不想接這個電話。昨天剛鬧了那么一場,肯定沒好話。小紅這媳婦,就這條不好,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一旦哪個惹了她,就會翻老賬。細想,也不能怪小紅翻老賬,誰讓老八當初滿嘴跑車哩?生怕這門親事黃了,人家提出的條件都答應了。車也買,樓也買,工作也給安排。結果倒好,車是結婚時人家親家配送的,樓呢,老八只交了個首付,其余的都是兒子建材在按揭。小紅的工作,一直掛在空里。不是表叔不出面,蘇坤的話,嫂子,現在大學生滿地都是,小紅一個初中生,你讓我怎么安排?讓他去企業,下車間,她又看不上。坐辦公室,哪家要吃閑飯的呀?現今這社會,人家看文憑。可小紅不管這一套,每次鬧了矛盾,嘴巴就爆豆一般數落著菊香。就在上個月,也不知是誰惹了她,電話里,她又開始了數落,媽,當初我爸可是拍了胸脯的,我的工作不是事。現今,您孫子都快上幼兒園了,這話還沒個落處。菊香能說什么?當婆婆的人,哪一個不是軟柿子?心里氣恨媳婦,不是給你找了幾個工作嗎?你不是嫌累,就是嫌工資少。一個初中生,沒有文憑,沒有技術,還想找個體面的活,哪里來的好事呀?可這話菊香只能在心里說給自己聽,當著小紅的面,還得賠著笑臉,嘴上應諾著,慢慢找,慢慢找。小紅卻不依不饒,找到猴年馬月呀?沒有那個把握,當初放什么屁!

    老八就是在這個時間進屋的,菊香的手機音量又大,這句話被老八聽了個清清楚楚。老八可不是菊香,對這個兒媳婦,他已經容忍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他不明白,微信上不是說,相由心生嘛,小紅那么好的一張容顏,嘴巴和心怎么就那么辣。活像她那個媽。她媽倒是沒在菊香和老八面前提這事,可她當著媒人的面提過。那時小紅懷孕都七個月了。她媽說,要不是他們當初答應給小紅安排工作,我們怎么也不會把閨女給他們。媒人就說,這眼下小紅也懷孕了,也不方便工作了,等生了孩子吧。生了孩子,他們肯定會給安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城里有人。親家把嘴一撇,就是聽了當初你這句話!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每年爹爹一樣供著,一車一車的東西送給人家,不是錢呀?供養了那么多年,最后就給建材安排了那么一個活計。不是我和她爸給填補著,他們恐怕得去大街討飯了。媒人是菊香的堂姐,是小紅爸爸的姨表嫂子,論遠近,自然偏向著菊香,就把這些話原原本本跟菊香學了學。這些話,菊香聽了也就聽了,她可不敢跟老八說,說了,老八會瘋。

    小紅偶爾罵一句老八放屁,老八也不會那么生氣,老八窩氣主要是因為正月里的那件事。正月初四,是閨女女婿回門日,這是當地的風俗,初一初二看姑姑,初三初四看丈母。閨女的日子過得緊巴,女婿常年在外打工,閨女一個人在家照看著兩個孩子。本來,按照菊香的意思,先不忙要二胎,等日子緩和一下再要也不晚。年輕人哪里管這一套,不管不顧地懷上了。這不,年前剛出了月子。以往回娘家來,都是女婿騎著摩托車馱著她們娘倆,今年可不行了,這剛出月子呢,大冷的天,大人受不了,孩子更受不了。建勝和小紅平日里都住在他丈母娘那里,只是過年回來躲躲。他丈母娘說,結了婚的女兒家,大過年的,不好看見娘家人。一年中,他們也就過年回來住幾天,幾天?算起來也就四天。大年那天,再就是初一初二,初三他們按照慣例回娘家,還不錯,初四這天,知道秀秀回來,也便早早就回來了。老八和菊香也希望這樣。大喜的日子里,誰不希望兒女滿堂,一家人歡歡喜喜聚一聚呢。可那天,老八高興不起來,菊香心里也疙疙瘩瘩的,但菊香的不高興是在心里,不似老八,一直黑著一張臉。大正月的,這鬧得。菊香就暗里推老八一下,老八眼白一翻,菊香咬著他的耳根道,大正月的!菊香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也沒有大孫子管用,就從小紅懷里把大孫子一下子抱過來,一轉身,塞給了老八,跟爺爺看大牛去。

    老八的牛場在村外。牛場里其實有個家,五間大瓦房呢。里面是大片大片的地磚鋪地,有客廳,有臥室,有單獨的廚房。當初,老八想舉家搬過來,把這兒當家,可菊香不喜歡這荒郊野外,除非刮風下雨走不了,若不然,她還是喜歡趕回村子里,趕回他們的老窩。那里有街坊鄰居,屋前屋后有樹,院子里有雞,到了做飯時,炊煙一縷一縷飄到空中,家家戶戶的飯香交織在一起,那才叫日子。守著這偌大的牛場,卻怎么也不踏實,總感覺踩在空里。老八的牛場雇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光棍,也沒有兄弟姐妹,來到老八牛場后,把這兒就當了家,逢年過節也不走。反正這兒也有吃也有住。另外一個,也是自己村的,中午在這吃一頓,晚上是一定要回去的。老八這牛場,不光在村里有名,在周邊村莊也是有名的,六十多頭呢。村里人誰見了老八不說,老八,發了!老八就嘿嘿一笑,發什么呀。嘴上這么說,心里卻非常受用。老八的牛場大氣,周邊一百多畝地都是自己的,收割機、播種機、抽水機、擠奶機、粉碎機,一色機械化。親家的話,你們倒是不用求人哈。老八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養這么多畜生,得吃。咱自己種自己收自己粉碎,小賬不可忽視,這一年下來,也省下不少錢哩。城里的表叔來過老八的牛場,他圍著周邊轉了一圈,連連咂舌,說老八,知道嗎?這在之前,就是地主了。這一片地,這一群牛,是身份。城里那些個工人,就是公務員,也不比。這日子,好啊!每當這時,老八的臉是堆滿笑的,那笑里滿滿的驕傲。表叔圍著牛場轉著,老八后邊跟著,表叔的嘖嘖聲都是對老八的肯定。老八越是滋潤起來。目標更宏遠了,就對表叔說,我還在繼續擴建,擴建到一百頭。表叔一聽,沖著天空伸出了一個拇指。頻頻點頭,好呀!好呀!老八,你們兄弟幾個,也就你!

    初四那天,天空飄著小雪,初一先下了一場,地上的雪還沒化透,這又下了,這樣的天氣,出租車當然吃香。菊香看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眼看著十點了,閨女女婿還沒回,菊香就電話問了問,閨女說,還沒打上車呢。老八一聽,就伸著手道兒子,建材,把車鑰匙給我,我去接一下你姐他們。建材正待掏鑰匙,小紅道,爸你開車凈違規。說著,話頭一轉,你這一來一回的,耗得油錢,我姐他們打車也夠了。建材倒是聽話,垂著個眼皮,眨巴了幾下,便拿起手機把玩起來。老八伸出去的胳膊就這么硬生生地被觸了回來。依著老八的脾氣,吃了這迎頭一棒,怎么著也得蹦跶幾下。可那天,他只能干黑著個臉。菊香怎么不知道老八心里堵得慌。憑什么蹦跶?那車又不是你老八花錢買的,那是親家陪送給人家閨女的,你老八有什么資格說開就開?人家借你也可,不借也可。

    小紅那天罵老八放屁,是建材回來要錢,開口當然不是說要,說借。這養兒養的,凈養了些大爺。想想他們那代人,結了婚,就獨立門戶,到了年根,還要交養老錢。他們這代人倒好,一個個也當爸媽了,還隔三差五往家里要錢花。倒是不多,三百五百的。這次建材開口就是三千,老八一聽,兩只眼瞪得銅鈴大,問要這么多錢干嘛?建材嘟嚕了聲,小紅想買份保險。老八的火嗖地一下就上來了,什么保險?凈騙人的。沒錢!老八手里的確沒這么多錢。奶款都被他買了牛。老八在表叔面前承諾過,年底,他要把牛擴建到一百頭。每個月支來了奶款,除了還貸,剩下的,老八就留著往家里買牛。老八當初建牛場時借了不少錢,親戚借遍了,又從鄉鎮的農商行貸了不少。那么大的規模,那么多設備,都得錢呢。以菊香的意見,那些機械不必上,那一百多畝地也不忙買,她說外村也有養牛的,人家也沒你這樣的。老八聽了,道,你懂什么!頭發長見識短。菊香知道老八這個犟驢,他認準的道,肯定要走下去,就算撞了南墻,他也要拐著彎往下走。除非撞得頭破血流。

    建材回家沒拿到錢,電話里小紅就陳谷子爛芝麻翻騰開了。建材和小紅的新房是按揭,建材的工資一個月不到三千,外人眼里,建材的活兒體面。可不知,還了房貸,剩下那幾個錢根本不夠一家三口的花銷。小紅的話和她媽說的一個樣,沒有我爸媽贊助著,我們早到大街上要飯了!本來從正月初四,老八就窩了一肚子火,這一聽小紅說他放屁,奪過菊香的手機劈頭就問,你說誰放屁?小紅一聽老八真火了,就把電話掛了。老八又重撥過去,被菊香劈手奪了過來,關了。菊香道,一個當公公的,也好意思!老八支棱著頭,瞪著眼道,你沒聽見?她罵我放屁!菊香垂著眸子說,這不是話趕話趕得嘛。老八氣恨恨地坐到了一邊,你就慣吧!菊香默著,順手抓過一塊抹布,這抹一下,那抹一下,心里涌出一股子澀,暗暗嘆了一聲,又拿眼偷著看老八,老八扭著頭坐在一片光影里,那一頭的白發很是醒目。菊香心里酸了一下。老八還不到五十呢。

    手機在窗臺上一個勁叫,菊香心里毛躁躁的,可就是不接,也不看。二驢老婆沉不住氣了,望著來來回回收拾飯碗的菊香,道,手機響了呢。菊香裝著若無其事,道,管他呢。肯定又是騷擾電話。菊香說著,故意把話題扯開,二驢呢?去梨園了?二驢老婆道,他不去梨園,還能去哪?二驢一年到頭在殷鵬德的梨園打工,殷鵬德給他的工資是按年計算,一年三萬,在農村,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可那活兒,一般人也做不來。二驢當初讀的是職業技術高中,比普通高中分數低一些,當初都說是鐵飯碗,可不想,盡是騙人的。不過還好,都學到了一門技術。幸虧學了這么一門技術,現在倒是派上用場了。要不也得和他人一樣,外出打工。菊香急著把二驢老婆打發走,誰知她說著話,竟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菊香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了,我昨兒從牛場回來,看見鲅魚老婆子喜滋滋地往大隊院子去,問她干嘛,她說領東西。問她領什么,她說鍋碗瓢盆都有,也有花生油。菊香一邊刷著碗一邊問二驢老婆,你不知道?二驢老婆道,有這事?我咋沒聽說?菊香跟著又補充了幾句,聽說每天上午都發。二驢老婆一聽,站起身就往外走,邊走邊道,那我也看看去。

    二驢老婆一走,菊香趕緊爬到了炕上,在圍裙上隨便抹了一把濕手,摸過手機,趕緊點開看,果真是小紅。這個時間,菊香是懼小紅的。小紅那張嘴,和她娘家媽一樣,厲害。要命呀!菊香嘟嚕了一句,手卻不由自主地把那串號碼撥了回去。剛響了不到兩聲,那邊就接了起來。小紅的聲音有些氣憤,這孩子本來語速就快,今天聽來就像一挺威力十足的機關槍,嗖嗖嗖嗖地朝著菊香射了過來。菊香皺著腦門,把手機從耳邊挪開了一些,又不敢挪得太遠,太遠了,聽不見,不管咋說,吃人家的嘴短,欠人家的理短,他們欠媳婦一份工作呢。小紅開口就質問,這連電話都不接了?欠錢還有理了?我妹和別人合伙開了一家服裝店,正用錢呢,趕緊把那三萬給湊齊!菊香沒想到小紅今天會扯到錢上,期期艾艾著,跟你妹說說,再給你爸幾天空。小紅當即就回絕道,這都幾年了?當初借錢時你們怎么說的?說頂多三個月!這三年都不止了!我媽不好意思開口,你們倒是好意思!一拖再拖,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今天必須湊齊!菊香張著個嘴巴愣了半天,這孩子,是要撕破臉呀。小紅那邊又說了些什么,菊香沒聽到,等她要說話時,那邊卻掛了。

    菊香心里恨道,都是房子惹的禍!不賣房子,怎么會出現這事。

    昨兒上午,菊香在菜園里抹瓜芽,菜園的外圍種了兩行甜瓜,甜瓜現在都泛黃了,仔細聞聞,都有香甜味了。或許是澆水太勤,肥料太足,新芽一咕嘟冒了出來,不把它們抹掉,會消耗養分的。老八前腳送奶走了,菊香就鉆進了小園。正抹著,小紅就來了電話,說把房子賣了,菊香就問,多少錢?小紅說,八十四萬。菊香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往回走,說行呢,賣了個好價錢。

    抹瓜芽回來,菊香也懶得回村里,就在牛場那里開了點鹵湯,準備做冷面吃。左等不見老八的影子,右等也不見,鍋里的水都燒開兩回了。面條可不能早早煮出來放著,那樣吃起來沒勁道。正尋思著,老八開著個電動三輪突突突突地回來了。老八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擠奶,除了擠奶,老八好像也沒其他事可做。外人眼里,這個牛場就忙了老八,可不知,除了農忙季,最閑的也是老八。喂牛,飲牛,打掃牛舍,這些個營生都是雇工在做。擠奶也不是人工擠,有擠奶機。菊香的話,老八,其實你也就送送奶。老八不愿聽菊香這話,白瞪著眼說,我什么都做了,雇人干什么?我只管大事!菊香就道,什么算大事?老八說,劃算!菊香心里笑,也不知道他劃算了些什么。但這話不能說在面上。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就隨便說了一句,那你趕緊劃算劃算怎么給我哥把錢還上。這都幾年了,我哥去年住院,腦子揭了蓋,人家都沒吱一聲。每次見了面,我都臉紅。每提到這事,老八就說,臉紅什么?又不是白用他們的,給利息的。菊香最看不慣老八這一條,不管和誰,你倒是有句話,給個利息就理當氣壯了?俗話不是說嗎,好借好還再借不難。當初老八可是應諾了,頂多三年。人家嘴上說,沒事的沒事的,只管用。菊香怎么不知道娘家那個嫂子,還有親家,那小算盤打的,那個細,恨不得一分錢掰開當兩分花,不是為了那五厘的利息,怎么著她們也不會把錢借給老八。牛場建起來有十五年了,娘家哥的,小姑子的,都是建牛場時借的。閨女的,親家的,是后來借的。到時候,利息也不是一個小數目。現今社會,外人沒有肯借錢的,也只有這些個親近的人。自然,對外人,也不好意思張那個口,萬一被拒了,面子下不來。

    前幾天,老八的親妹妹,說給兒子在城里買了樓,電話里道菊香,嫂子,你也知道我和你妹夫沒啥本事,一年到頭就指望著莊稼地那點收入。前幾年你妹夫還能出去打個工,這不是這些年腰疼,再也沒出去過,你和我哥商量商量,不把那錢還我們?孩子這邊等著辦手續呢。菊香就把電話給了老八。老八說,你們先往左右鄰舍搗鼓搗鼓吧,我這邊的奶錢還沒下來。到了月底,他妹妹又來了電話,哥,月末了,奶錢還沒下來?老八道,下來了,還貸款了。信用社的貸款還不上,麻煩就大了。他妹妹就道,那我這兒呢?老八說,下個月,下個月一定給你。他妹就道,哥,你可說話算話哈,別到時候讓我在左右鄰舍面前抬不起頭。老八說,你放心好了,下個月二十號,頂多拖到月末,連本帶利都給你。

    睡不著的時候,菊香就扒拉扒拉這一屁股債,公家的,私人的,扒拉著扒拉著,就不免嘆氣。老八,以后有了錢別一股腦上牛了,趕緊把私人的錢先還上吧。老八卻道,等上到一百頭吧,上到一百頭,奶價差六七毛哩。菊香說,那也得先把別人的錢還上再說,利息這么高呢。親家的,我哥的,你妹的,還有閨女的,雖然都不多,可也不能一直這么拖欠著。我哥有病,你妹買樓,閨女呢,直到如今連輛車都沒有,你也得替他們考慮考慮。尤其是親家的,矮三分哩。老八一翻身,把后背給了菊香,又是那句話,矮啥?也不是白用他們的,給利息的。菊香就道,可說出去,還是欠人家的。欠人家的嘴短哩。老八不耐煩了,甩下一句,睡覺!再也不吱聲了。菊香咋不知道老八的心思,他是要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外邊的人越是說他本事,他就越想往大里走,拖著這么一身的饑荒,不知情的人都說發了,發了,發不發菊香不知道?老八現在是虱子多了不癢,饑荒多了不愁。農商行那里多了貸不出來,只能貸二十萬,若能貸出來,老八肯定不會搗鼓私人這些錢。每個月的二十號發放奶款,老八支了奶款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農商行,先把貸款給還上。剩下的,就拿著去了牲口市場,遇到了好的牛,當場就牽了回來。遇不到,就把錢存在了銀行里,下個集市再去。老八倒是說了,上到一百頭后,就把別人的錢連本帶息都還清,把信貸也慢慢還清。

    橘黃的燈光下,菊香盯著窗外,窗外的月兒躲在了云彩后,一會兒露出半個臉,一會兒又鉆了進去。屋后的青蛙咕呱咕呱地叫著,叫聲鋪天蓋地,把夜晚都叫破了。菊香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翻了一個身,老八的后腦勺正對著她,那齊刷刷的白發在隱約的燈影里格外刺目,菊香心里嘆了口氣,這圖的什么呀。

    菊香忙著往鍋里下面,邊問老八,今天咋回來晚了?老八說,碰到了乾潭的老鄭,老鄭說雀巢收奶的價格比光明的高了六毛。說到這,老八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頭問菊香,表叔是不是快過生了?菊香蓋上鍋蓋,走到里間對著一張掛歷看了看,可不,明天就是。老八說,那好,明天借個機會問問蘇坤,讓他給走走關系,我們也送雀巢。菊香走出來掀開鍋蓋子,鍋里的水翻著白浪,她一邊攪著鍋里的面,一邊問,這也得走關系?老八鼻子一哼,你以為誰愿送就送去了?

    哦,對了,城里的房子賣了。菊香說,賣得不少,八十四萬。老八說,那趕緊讓他們把錢送回來,先給他姑姑把錢還上。他姑不是等著買樓嘛?菊香就說,孩子們也沒住處呢。老八道,他們又不是沒地方住。菊香說,你難道還沒跑夠?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孫子,想看了,還要跑到人家家里去敲門。還要看人家的臉色。老八說,這有什么法子?給他們買的房,他們不喜歡住,偏喜歡跑娘家住,那就讓他們去住。菊香說,那房子的確不能住,我親眼看見的。大孫子進了那屋,兩只眼睛瞪得溜圓,一夜也不肯眨眼,一個勁兒哭。到了他姥姥那里,回到咱們家里,都是又蹦又跳。人都說,這小孩子的感覺最靈。當初,就不該買那地段的,聽說以前是個屠宰場,殺氣重呢。老八說,我就不信那個邪!這倆孩子就是不過日子。現在這個價錢賣了,把裝修錢都搭進去了。再買,這個錢恐怕買不出來。菊香說,不能住人的房子,賣了也好。

    老八從兜里摸出電話,嘟嘟嘟嘟按著號碼,菊香問,給誰?老八說,給建材。菊香張了張嘴,又打住了。電話接通后,老八說,建材,趕緊把錢拿回來,先給你姑姑還上。建材電話里說,我們還在中介辦手續呢。錢現在拿不到手,人家只交了五萬訂金。我們今年還有六個月的貸款沒還上,剛才說好了,等年底人家把錢一步到位,這六個月的貸款我們也不需要還了。老八才不聽兒子如何解釋呢。他老八活了半輩子,一直以為,買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像他買牛,不可能把牛交出去了,半年后才給錢。按照他的邏輯,房子交出去,錢就得拿回來。所以老八發火了,老八道,要么給我拿回錢來!要么把房產證給我拿回來!說完就掛了電話。菊香聽不明白,就問老八,原來老八懷疑這兩小的合伙在糊弄他,錢肯定到手了,肯定是小紅出的主意,編出這么一套假話來糊弄老八和菊香,以為他們是農村人,不懂這些個道理。菊香聽了老八的分析,覺得有這個可能。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老實巴交,耳朵根子也軟,小紅說什么,他就聽什么。正在這時,老八的手機又響了,是媳婦小紅。老八不等小紅開口,接著就道,你們什么也別說,把錢給我拿回來!依然是氣呼呼的口氣。小紅那邊軟聲細語跟老八解釋,和建材一樣的解釋。老八說,我不聽這些。菊香把電話接了過去,菊香說,小紅,你爸說的有理,不見錢,房產證不能撒手。小紅那邊急了,道,媽你先別掛,我把電話給中介的工作人員,讓他跟你說。中介的解釋和建材小紅一樣。老八在邊上氣呼呼地嘟嚕著,天下就沒見過這樣的事!你跟他們說,不行!菊香一沖動,就道,你甭跟我們解釋這么多,我們什么也不認,就認錢!這房,我們不賣了!過后菊香就后悔了,她不該受老八的情緒蠱惑,應該慢慢問清楚。人家中介總不可能幫著小紅來糊弄她吧?可又一想,誰知道那人是不是中介呀?說不定是小紅娘倆找的人呢。(節選)

    …………

    張維芬,女,漢族。作品見于《長江文藝》《青島文學》《安徽文學》《遼河文學》《四川文學》《北方文學》等刊物。散文《媽媽的味道》收錄在《2012齊魯文學年展》,小說《愛情點滴》曾獲《小說選刊》首屆征文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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