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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1期|班宇:煙霞駿馬(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1期 | 班宇  2019年01月19日09:05

    剛入了后半夜,從西邊飄來的云便結結實實地覆蓋在月亮上,沉厚密匝,凝滯在夜空里一動不動,透不出一點光來,幾顆星在旁邊有氣無力地閃著,冷風拂過屋頂的青瓦片,發出陣陣細碎的聲響。雖然閉著眼睛,但二奇也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月光正逐漸褪去,他蜷起身體,窩在炕的中央,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于是半睜開眼,透過窗子往外瞧,心里念著,這可不妙,明天要出門,今晚來了閻羅云。外面的云使他的心情更加煩躁,仿佛有躥動的火苗在灶上燎著,安不下神來。他歪過身去,背對著窗戶,在黑暗里瞪大了眼去讀糊在墻上的報紙,盯了半晌,那些方塊字兒也根本不往腦子里灌,一句話也沒有讀通,睡意卻消失無蹤。他便起身下地,穿上紅襯褲,趿著露底的棉鞋,披一件燙絨的藍襖子,悄悄走到他母親的屋前。門正半敞著,油布簾子直直地往下墜去,二奇在外面輕聲問道:“娘,睡著沒?”

    二奇娘在屋里嘆了口氣,翻了個身,說道:“心里有事兒,睡不踏實。你咋也還不睡,再不瞇會兒明天可要沒精神頭了。”

    二奇掀開簾子,坐在炕沿上,說:“娘,我不困,精神著呢,娘,你再給我講講那‘三道關’,我怕我明天又忘了。”

    二奇娘豎起枕頭,緩緩起身,倚在裱著梅蘭竹菊的炕柜上,抬手去拽繩,拉亮中央那盞燦黃的小燈,將被子蓋在腿上,雙手向后捋著頭發,說道:“也行,我就再給你叨咕一遍。路線可都記得明白?你先嘮嘮。”

    二奇說:“放心,娘,都扎在心眼兒里了。我給你嘮嘮,明天裝好車,綁了繩,我坐在后面駕著三兒,從西口出咱牛犋村,再向北走,路過北坨村的東面,看見村里的衛生所,外面有池子,接口水喝,繼續向北走,就能瞄見渾河的尾巴。我得從高處過,排隊走黃臘子平橋,在橋上學學我爹,也往河里吐幾口濃痰,祛凈晦氣,然后再往東走。過前嶺村和后嶺村,就能望見一條水泥大道,走起來那叫一個平坦,我駕著三兒跟小轎子車比賽,他踩油門我揮鞭子,在八音臺村駐下一會兒,吃口干糧,等到天光有了余亮,西余林業隊的人拉著幫伙上了工,我再往前行半個時辰,估計就能到翟家鎮了。翟家鎮的集子可賣不上價,我一棵菜也不給他們,直接一口氣奔著東去,沿著大堤路走過余良村再向北,就能看見寧官和楊士的藍色鐵牌子,白鋼桿子豎起來的,風一吹嘩啦啦直響,看見這個了,咱就算進了城。”

    二奇娘說:“記性眼兒真好,這點隨你爹,識道兒。”

    二奇說:“好歹我跟著爹進過三次城呢。腦袋里有影兒,白天晚上都迷不倒咱。”

    二奇娘說:“進了城才算剛開始,記得處處留著神,我再給你說說這‘三道關’。”

    二奇說:“對,娘,你再好好說說,我聽著呢。”

    二奇娘說:“你心里得有著辰光,遲了就過不去。天還沒亮時,你的腦袋頂在環線上,就會遇見第一道關。一男一女,男的瘦,干巴巴,兩撇胡子,像抽大煙的,女的膀子又圓又厚,總戴著口罩,倆人戴著紅胳膊箍兒,穿一身勞動布,不攔轎子只攔馬。”

    二奇應和道:“嗬,這倆貨,不攔轎子只攔馬。”

    二奇娘說:“攔住你后,他們說你這馬車擾亂城市衛生環境,隨地拉糞,死活不讓往里跑。你怎么辦?”

    二奇說:“娘,你說說,我怎么辦。”

    二奇娘說:“拉緊袖子口,客客氣氣,擺上笑模樣兒,下車去跟他握手。記好了,袖子口里要褶著五塊錢,貼在腕子上,他跟你握上了手,說一句,同志,行個方便,種點菜不易,然后能感覺到他的手指頭往袖口里輕輕地撓,撓得咱直癢癢,腕子一抖,錢就被一點一點撓出來,慢慢搓成一團,最后收在自己的袖口里。”

    二奇說:“這錢兒咱可不白給。”

    二奇娘說:“不白給。你給了,他就閉起眼睛,假裝看不見車馬。你揚了鞭去抽著三兒的蹄子,趕忙過去,別耽擱。”

    二奇說:“對,我得趕忙過去。”

    二奇娘說:“完后走不多遠,就遇見第二關。天放大亮,過了第一關的車把式們,要在此一聚。”

    二奇說:“也得去會一會別的車把式。”

    二奇娘說:“這個時節從西面進去賣菜的,除了咱們村之外,還有沙河子村、邢家窯和榮勝堡的。”

    二奇說:“都是邪乎地界兒的,難逗兒。”

    二奇娘說:“可不。你停在那就歇著,沒人問你時,你就別說話,有人問,你吸一口大氣,別著慌也別著忙,開著嗓門,說你是牛犋村里牛大永的兒子。”

    二奇說:“得報我爹的名字。”

    二奇娘說:“對,你頭次進二關,肯定有人問起你爹怎么沒來。你怎么說。”

    二奇說:“我騙他們說我爹頭我一天來的,在城里等我呢。”

    二奇娘說:“那旁人又問,今天的菜怎么賣,定個價兒。你怎么說。”

    二奇說:“我說我爹說了,今天聽幾個老哥們的,不亂行情,高了低了咱家自己扛。”

    二奇娘說:“那別的車把式還說,你今天要去賣哪一片兒啊,你怎么說。”

    二奇說:“我得挺了腰桿子,跟他們說,往年我走哪一片兒,今年還走那片兒。”

    二奇娘說:“人家要是不許呢?說今年咱得重新劃個片兒,好地界兒不能可著你一人兒來。”

    二奇說:“我讓他們到片兒里去跟我爹談,我不做主。”

    二奇娘說:“人家說,那到時就找過去,跟你們碰碰頭。”

    二奇說:“那我就得硬氣一點兒跟他講,來碰碰吧,咱的腦瓜骨兒可橫著呢,站直溜兒等你。”

    二奇娘說:“是這套嗑兒。二奇,你記得不賴。”

    二奇說:“二關過了,就是最后一關。娘,我現在手心里直冒汗。”

    二奇娘說:“有了價兒,你就直奔咱的地界兒,雙喜。”

    二奇說:“能找到,以前叫雙喜合作社,現在叫雙喜社區。雙喜旁邊挨著的叫新喜,對面是藥廠宿舍,幾步道兒的距離。這仨地界兒都歸了咱。”

    二奇娘說:“奔著雙喜去,得經過老門洞。”

    二奇說:“娘,第三關這就來了。”

    二奇娘說:“老門洞是一座橋,頂上專門走火車,有黑的也有綠的,咣當咣當,拉著罐子和木材,過車時轟隆隆,橋下面跟地震似的,咱這車的輻條子都跟著顫。”

    二奇說:“但也不怕,天塌了有個兒高的頂著呢。咱們的第三關在底下呢,他媽的柏油子大斜坡。”

    二奇娘說:“柏油子大斜坡。上次你和你爹是怎么過去的。”

    二奇說:“我想想。底下總共有三個洞,右邊的歸咱們走。上次過之前我吃了仨豆包,干咽下去的,不敢喝水,怕把攢的勁兒給攪和稀了。開始爹讓我駕著三兒,想讓它一步一步邁,前幾年都是這么過的,但去年三兒的腿就不敢往前挪了,這家伙,歲數越大膽子反而越小。沒辦法,爹一把拉上桿子,鋼筋蹭得木閘直響,駐下馬車后,讓我去后面抻著,我跑到車后面,倆手死死拽住后梁木,身子斜著扎在地里,不敢放一絲一毫,怕是只要一松勁兒,就要來個人仰馬翻。我在后面等著聽爹的吆喝。爹也下了車,擺好陣勢,暗暗發著力,腰眼子頂著前車板上,半弓著背,肩膀頭子借勁兒扛菜,手里也握了鞭子,高聲吼了句,二奇子,咱們一步一叩,把他媽的馬車當成船兒去拉,你就想著咱這船兒里裝的可都是錢兒,我唱個帽兒,你跟著我發勁兒。我在后面應了一聲。爹開始往前走,一步一個印子,那叫一個穩,活生生地釘到柏油路里似的,鞭子甩得也好,帶響兒的,在空中能打個結,走了一個車的距離時,我發現路面的石子兒都被他戳得蹦出來了,我喊了句,爹,大地讓咱爺們走得開了花。爹當時唱了半出哪吒鬧海,唱到興頭,抬高嗓門喊了一腔:

    三刀割下三塊肉,

    叫聲龍王你聽言。

    你若問我誰家子,

    陳塘關前把命還。

    爹唱得是真好,亮亮堂堂,聽得我胸口直顫,眼水兒都要往下淌,我仰著臉往上提腰勁兒,跟著爹穩步往前邁,百米的下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洞底時,爹和我都是一身大汗,靠在車上喘大氣,毛衣都濕透了,再看車上那幾百棵菜,一片菜葉子都沒掉落,那是真叫一個過癮。正好這個時候,天光放了大亮,一束束地照在我倆身上,像在給咱鼓掌。”

    二奇娘擦著眼角,說道:“坡子上下都不簡單。這回我也動彈不了,全靠你一人兒,斜坡也得自己過了。”

    二奇說:“娘你放心,我一口氣挺住,保準兒能過了。爹沒了,但他的勁兒沒白瞎,又都長我身上了。”

    二奇娘嘆了口氣,又說:“再就是算好秤,收明白錢。早晚你得經了這道磨煉。”

    二奇說:“娘,放心,我心里有算盤,差不了。”

    “三道關”到底要怎么過,其實二奇的心里記得牢牢的,這些天來,他琢磨的就是這個事兒,根本不用二奇娘再次念叨,但他想跟娘說說話,也想讓娘跟自己說說話。二奇娘自從瘸了之后,精神頭兒總是不夠用,一睡大半天,在炕上老念著菩薩生死,唯有談到這件事兒的時候,她才能覺出自己還有幾分用處,那些從二奇爹嘴里聽到的經驗,她反反復復地講,模樣、時辰、步子、吃食,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二奇娘又從頭囑咐一遍,說到一半時,便昏昏然地睡著了,二奇上前幫娘把被子掖好,然后出門卷了根煙,遮月的閻羅云已經散去大半,他深深吸上一口,清冽的空氣與辛辣的煙葉味道混在一起,十分提神,濕冷的夜露緩緩在他身上顯形,他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冷戰。

    抽完第一根,二奇又開始卷第二根,一邊卷著一邊往馬棚那邊走,三兒正在里面嚼著豆秸,看來嘴是一直沒閑著,眼睛也往外放光,二奇叼著煙,又往槽里面填上幾把草料,心里想,多吃幾口,三兒,明天就看咱倆的了,老話兒講,日子到了,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

    二奇抽完兩根煙,又回屋里瞇下,大被蒙頭,緊皺眉眼。不大一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咳嗽聲,接著便是敲窗戶的聲音,二奇聽見之后,立馬迎出去開門,心里想,還得是喜子,辦事扎實,說到做到,披著黑夜就趕過來幫他綁車。開了門后,二奇娘也醒了,在里屋問道:“外屋是喜子吧?”

    喜子朝著里面喊說:“嬸兒,是我。睡醒了,過來干活。”

    二奇卷好煙,遞去一支,說:“你這也來得太早了。”

    喜子接過煙來,說道:“心里有活兒,睡不著,干完才踏實。”

    二奇娘說:“瞧瞧人家喜子了。我給你們下掛面去。”

    喜子說:“嬸兒,歇著吧,這才幾點啊,吃不動。”

    二奇娘又不放心地對二奇說:“少裝點菜吧,坡子難過。”

    二奇說:“娘,你就別管了,我心里有數。”

    喜子下窖子里抱白菜,二奇從棚里把三兒牽出來了。三兒是河曲馬,外地過來的品種,頭大身子壯,鼻子高高隆起,眼睛有神,靈得很,從側面看更像是兔子的腦袋,長鬃迎風飄揚;它的腳力好,秋天上膘快,肌肉也結實,單套能拉個千百斤的分量,拉累了緩緩就能歇過來,毛質緊密光滑,而且是少有的騮色;為了買下這匹好馬,二奇爹當年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三兒跟著二奇爹回了家,被當成親生的一樣照顧,風風雨雨多少年,三兒一直勤勤懇懇地熬著,熬大了二奇,熬瘸了二奇娘,熬沒了二奇爹。二奇想到爹,胸口發堵,不敢再去細琢磨,趕緊干活兒,給三兒套上軛子,拍了拍嚼口,牽著它走到屋外,三兒的蹄子還沒精神過來,四只蹄子走在石子道上一個勁兒地打絆。

    三兒被拴好之后,低頭接著吃草料,二奇和喜子也忙活開了,綁車搬菜,一人在車上,一人在車下,他們像工地上熟練的瓦匠,把幾百棵菜嚴密地圍摞在一起,青綠貼合,擠得死緊,不留一丁點兒縫隙,底下鋪滿后,二人便互換位置,踏在氈布上往高處擺,最后將氈布拋上去,準備走井字繩,五花大綁,二奇的力氣大,勒得幾百棵白菜吱嘎作響,喜子在底下喊:“二奇,你輕著點兒,跟白菜有仇是咋的。”二奇沒說話,心里咯噔一下,他又想到了爹。

    二奇爹死在白菜地里。今年開春播撒前,二奇爹讓他去買重茬劑滲在土里,二奇騎車去鎮里,沒去買藥,跟在郵局上班的老同學見了一面,本來是老同學要請他吃飯,結果老同學自己卻先喝多了,不省人事,最后還是二奇結的賬,他將老同學送到地方后,又在夜里自己騎車再返回家里。錢花光了,藥卻沒買上,二奇不敢聲張,有苦說不出,只怪自己太饞酒。第二天,他早早出了門,假裝走過一遍地,跟爹說,重茬劑撒完了,好著呢。二奇爹也就放心地播了種子,可哪知年景不好,雨水臟,風刮來了病,地里的菜染了根瘤菌,死了一批,二奇爹還納悶呢,說今年怎么這么邪性,播了藥還害病,二奇心里頭后悔死了,成天睡不好覺,看著黑根的白菜,心疼得不得了,但又不敢跟爹說實話。二奇爹心疼這些菜,天天往地里頭跑,融了農藥到處噴灑,身子上一股怪味兒,他操起心來沒白天沒黑夜,半夜醒了都要去伺候一番。可有一次去了,就沒再回來,直挺挺地倒在地里,臉貼著黃白的嫩菜,發現時已經沒了氣,一層薄霜像衣服似的蓋在他身上,村里的人說,二奇爹是讓這霜給打死的,菜能經霜能回春,人經幾次霜,便一去難復返了。

    頭七里,二奇忙著辦喪擺白席,事情一件跟著一件,裝老、守夜、出殯、念經,鼓樂隊整天敲打,他的腦仁兒都是麻木的,出了頭七,方才逐漸緩過神來,爹真的不在了,以后的日子里,沒了他的唱和惱,也沒了他的嚎和笑。二奇牽著三兒出來遛遠,走到白菜地邊上,跪著給燒了幾刀草紙,三兒像通了人事一般,打幾個響鼻,竟也有涕淚撒在地上。二奇雙足一頓,朝著漫漫無際的青白菜地,跪下磕了重頭。他跪著不起,開始啜泣,強健的脊背一顫一顫的,三兒也低著頭,尾巴來回甩,一人一馬,正如在經受加持的兄弟倆,迎著赤紅的云霞,半沉在紅土里,渾身夕光四溢。二奇想學爹以前的樣子,嚎上幾腔老調,抖抖自己受困的魂靈,卻死活也張不開口,只有眼水兒默默地流淌。

    將要綁完時,二奇跳下車來,跟喜子一起繞著使勁,喜子不斷地提醒他:“輕點兒,輕點兒,別蓋太實,留點活泛勁兒。”二奇低低地應著,干完活后,他盯著喜子發愣,想著要說幾句像樣的話,表達心里對喜子的感激。喜子是明眼人,不求這個,但看得出來兄弟的心意,便拍了拍二奇的肩膀,意思是自己心里全都明白,話不必多講。這下子,二奇便更感激了,想著日后一定要好好答謝。這時,二奇娘在屋里喊,掛面下好了,讓他們進去吃飯。倆人一前一后走進屋里,桌子上擺著兩大碗的葷湯掛面,滿滿盈盈,上面各自擺著一個荷包蛋,一筷子下去翻攪開,切了細絲的白菜和瘦肉就都露出來,面條上掛滿了濃濃的肉汁,熱氣與香味一并散出來,在整間土屋里來回飄蕩。

    喜子倒了老醋,擓了兩勺辣椒油,吸著口水說:“嬸兒,你下這掛面里頭,好玩意可真多啊。”

    二奇娘說:“對付一口,別挑,等二奇賣了錢回來的。”

    二奇也說:“喜子,你等我回來的,咱喝白的,吃鍋子,整它半宿。”

    吃過飯后,二奇牽著三兒出了門,喜子陪他們走一段路,倆人各自卷了根煙。喜子問道:“木閘還沒修利索,坡子怎么過。”

    二奇說:“能對付,估計要費點勁兒,但也不是啥大事兒。”

    喜子說:“我有個辦法,上次跟前嶺村的吳進叔學的。”

    二奇說:“跟他能學出來啥好的,就會賭,打完撲克推牌九,十里八村都知道,你也少跟他一起混吧,撈不著啥,別再賠個精光。”

    喜子說:“有啥說啥,人家干活可有一把兒。”

    二奇說:“那你說說,他有啥辦法。”

    喜子在空中比畫一下,說:“這么長的小刀,兜里揣一把。”

    二奇說:“那是他賭輸了干仗用的。”

    喜子說:“不完全對。人家當車把式,也用得上。”

    二奇哼了一下,冷漠地說:“怎么用,捅別的車把式吧。”

    喜子說:“你啊,聽不得好話。”

    二奇說:“那你接著說說,我看看好話是啥樣的。”

    喜子說:“吳進叔家里也是老馬,半瞎,拉的車比你的還殘。人家在下坡子之前,先抽幾鞭子,鼓個勁兒,然后兜里掏出小刀,在馬的屁股上橫豎兩道,劃個十字口子,見過城里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沒有,就照那么樣劃,豎長橫短,中間有個交點。口子必須見血,皮肉綻著翻出來,老馬也知道疼啊,越疼跑得越歡,注意勒緊繩子,別讓它反了性情。前后來回,訓它幾把,到了過坡子時,別用鞭子,直接上手,掏在十字上,連掀帶拽,老馬一激靈,脊背上拱,喊著就往上沖,百試百靈,一下子到頂兒,不費勁兒。老話講,血手當鞭子,打翻雷震子。”

    二奇聽得眼神發愣,身體也跟著微微發抖。喜子關切地問:“聽懂咋回事沒?”

    二奇吐了口煙,嘟囔一句:“邪門歪道。也真下得去手啊。”

    喜子說:“物件兒有物件兒的用法。我就隨便一說,你知道了就行。”

    到村口時,喜子跟二奇告別,往家里回,二奇剛揚起鞭子,三兒便心領神會,小步嗒嗒地跑起來,幾百斤的菜車緩緩出發,二奇坐在三兒的身后,時刻不敢放松,天也還黑著,他得幫三兒盯著點道上的坑陷。經過北坨村的衛生所時,二奇灌了滿滿一桶水,涼得拔牙,喝到胃里卻也暢快,然后他便看見了渾河的尾巴。即將入冬,河水并不如他記憶中的那樣壯闊迅疾,反而極為沉靜、安謐,那些水甚至看不出是在流動著的。黃臘子平橋也不用排隊,前后總共只有三輛馬車,各自勻速前進,前面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馬,系著花翎,十分神氣,二奇想趕過去搭幾句話,問問這是什么品種的馬,養了幾年了,便拍打了幾下三兒,三兒卻毫無反應,仍然以自己的步調前進,二奇想下幾道鞭子,可又有點舍不得打,畢竟這些瑣事不問也罷,就這么一來一去之間,平橋也已走到盡頭,白馬仰頭西去,他向東行,分道揚鑣,這時二奇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光顧琢磨那匹白馬,忘記往河里吐痰散晦氣了,頓時有些后悔,心里甚至責怪起自己來,怎么總是分心走神呢,在家的時候,每一步都記得清清楚楚了,可出了門就丟三落四,這毛病到底什么時候能改呢,再犯錯誤,回來跟喜子吃鍋子時,就不許喝酒了,喜子喝著,你在一旁瞪眼饞著,他在心里這樣告誡自己。

    三兒仿佛也聽見了二奇心里的話,擺正精神頭兒,跑得又穩又快,在八音臺村也沒有休息,直接趕去翟家鎮,天剛蒙蒙亮,上早集的人正陸續趕來,以圖占個好位置,二奇的眼睛有點不夠使,兩旁有賣花花綠綠的書本和針線的,也有賣水蘿卜、甜點心和自家大醬的,新鮮玩意兒有的是,三兒的步伐漸緩,有人在路邊問他說,大車里拉的是啥,拉到城里怪累的,不如在這卸下來賣呢。二奇內心一激靈,想著自己可千萬不能再分神兒,便輕抽幾下三兒的后脊梁,連忙離開翟家鎮。

    二奇遠遠望見楊士鄉的藍牌子時,旁邊的馬車也逐漸多起來,從四面八方匯合到此處,旁邊一輛拉著大蔥的車把式催著他說:“你哪個村的,還不快跑幾步,不然管事兒的就要上班啦。”二奇不解地問:“誰是管事的,上什么班。” 車把式說:“傻啊你,趁早過去,不能省下個五塊錢么。”二奇這才知道,原來如果早一些到,這里是沒有那一男一女把守的,直接就可以順利通過。牛犋村離城太遠,大多時候是趕不上最早的這一撥,但今天二奇一路順暢,趕上了個尾巴,他立即下幾道鞭子,讓三兒加快速度,直奔狹長的隘口,三兒從后半夜跑到現在,走了一路,能明顯感覺出腳步已經越來越鈍,二奇心里起了急,一邊祈禱著那一男一女晚些時候上班,一邊希望三兒的步伐能再快些。一人一馬,長驅直入,他們跑過第一關時,二奇長舒一口氣,回頭望去,身后一男一女已經各就各位,不攔轎子只攔馬,擺開路障,一個挨著一個放。二奇拉出袖口里被汗水浸透的五塊錢,心里想著,今天真不錯,過這第一關,一分錢都沒花,回去得跟娘好好說說這個事情,下次我還得起早過來。

    三兒跑了大半宿,累得膝蓋發軟,邁步都不扎實了,好在車把式都聚在附近的早點攤子上,它也能歇息片刻。天陰沉沉的,還不放亮,二奇本來不想吃早點,但看著平鍋里剛烙好的筋餅,黃澄澄地冒著熱氣,又油又香,便有些犯饞,他勸自己說剛才已經省去五塊錢了,現在吃個早點也合適,另外他還得在這里會一會別的車把式,總不能干巴巴地等吧,想到這里,他坐到塑料凳子上,切了半斤餅,要了一碗豆腐腦,筋餅的韌勁十足,吃在嘴里越嚼越香,他又在豆腐腦里倒了不少蒜汁,稀的干的,搭配著來,一并囫圇咽到肚子里,吃得滿頭大汗。

    賣白菜的幾戶聚在一起,都念叨著收成不好,互相議著價格,二奇也湊過去,別人看他面孔生,問他是從哪來的。他吸了一口大氣,回答道:“我是牛犋村里牛大永的兒子。”有人認識牛大永,問大永怎么沒來。二奇又說:“頭我兩天就來了,正在城里等我呢。”他跟娘演練時,本來說的是一天,但二奇此時胸有成竹,覺得說成兩天反而更加妥當。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有人會接茬問道:“我前天過來辦事,住在大車店里,也沒瞧見大永啊。”二奇頓時有些慌張,不過也立即接道:“我爹沒住大車店,睡城里的親戚家了。”眾人便不再追問,二奇也緩緩吐了口氣,他很擔心會有人問起親戚家住哪里,那他可就答不上來了。

    商討半天,車把式們決定今天提點價格試試看,每斤兩毛,問二奇覺得如何,二奇回答說:“爹說了,今天聽幾個老哥們的,不亂行情,高了低了咱家自己扛。”大家聽后便說定今天就是這個價了,誰也別壞了規矩,然后牽著馬四下散去。二奇也起身準備再次啟程,但心里還在納悶,怎么沒人跟我搶賣哪一片兒呢,按說咱家的那片兒每年賣得都很快,今年怎么沒人搶呢,我的那套硬磕兒這不白準備了么。

    還沒容二奇仔細合計,便到了這第三關。雙喜社區住戶多,菜也好賣,但唯獨要過這柏油子大斜坡,許多車把式見了這個,直接繞開,去別的地方賣菜了,或者轉上一大圈,繞個遠路,不過那樣就把好時辰都耽誤掉了。前些年里,二奇還小的時候,他爹和三兒就憑著一股子蠻勁,吼了一腔便奔駛過去,去年三兒先怯了,不敢邁步,今年爹也不在了,車還是以前的車,人可就剩下二奇自己了。

     …………

    選自《山西文學》2018年第11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1期

    班宇,1986年生,沈陽人,畢業于東北大學計算機系,現為出版從業者。以前寫樂評和文化專欄,曾用筆名坦克手貝吉塔,2016年起開始小說創作,作品見于《收獲》《上海文學》《作家》《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鴨綠江》《芒種》《大家》等。小說作品《打你總在下雨天》曾獲第四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首獎。有小說集《冬泳》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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