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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19年第1期|湯成難:奔跑的稻田
    來源:《雨花》2019年第1期 | 湯成難  2019年01月16日08:31

    1

    父親在他五十歲那年決定出一趟遠門,這個“遠”不是地理上的,而是時間上的,一年,兩年,或許很多年……他也說不清楚。總之父親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引起母親以及我們的一陣哄笑。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晚飯,桌子中央擱著一盞火油燈,突然的笑聲使得火苗不住地搖晃起來,將投射在墻上的影子變得忽大忽小,影子里父親的腦袋很大,像扣著一頂簸箕,仿佛正在表演滑稽劇。我們之所以對父親的話發出不懷好意的笑,是因為父親既不像村里的王富貴、王富全會點木匠活,可以到城里面幫人家打打家具;也不像修鞋匠楊瘸子可以去上海給城里人修修鞋。我的父親只是個農民,除了老老實實種地,他沒有其他手藝。

    我要到外面種稻去,父親突然對我們說。

    電燈就是這個時候亮的,來電了,屋內亮堂了起來,影子縮到腳下去了。我們沒有心思聽父親關于種地的話題,我們要看電視劇,哪怕電視劇已經結束,看看屏幕上的雪花也比父親的話要有意思得多。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把父親關于去外地種地的事當做一個笑話來看待的,直到半個月前父親背著大半麻袋稻種離開村子,我們才對此信以為真。父親沿著一條田埂向前走著,我跟在他后面,或者說,我要送一送他。田埂很窄,父親走得如魚得水,這得益于他幾十年來的農民經驗——他的腳下像生了粘液一樣,穩穩地吸附在地上。而我呢,每走幾步就從田埂上滑下去,一屁股坐在泥土里。

    為什么不去大路上坐車呢?我問。

    只有去城里才需要坐車,父親回答我。

    父親的回答讓人沮喪,然后我繼續問道,那你要去哪里呢?

    外地,他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外地在什么地方呢——

    唔,父親絲毫沒有放慢腳步,騰出一只手向前指了指,唔,外地就在遠處吧。

    父親像在說繞口令。

    我停了下來,感覺再也走不動了。

    父親叫我回去,你的腿太不經走了。等著吧,我會給你們寫信的,父親說。

    我站在田野里看父親的背影越來越小,小得仿佛鉆進了天地之間的縫隙里似的。這一年,我還在讀小學,對離別缺乏一定的感知能力,我只是覺得父親走起路來有意思極了,我想起剛剛學會的一個成語,搖頭擺尾,并用它造了個句——父親搖頭擺尾地走遠了。

    父親的離開并沒有使我們的生活發生多大的改變,原本父親就是個木訥寡言的人,每天除了在地里干活,很少在其他地方看到他。早晨我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跑到地里去了,晚上我們放學回來,他還在地里,常常是天黑了,母親深一腳淺一腳趕過去將他喚回來。你父親就像栽在地里的一株莊稼似的,我把他從地里給拔回來了——母親總是這樣對我們說。

    而我們家的耕地并不大,甚至小得可憐,收獲的東西也沒有因為父親的加倍侍弄而多出一些。這塊地真是壞掉了——父親小聲地說,不知道在向誰抱怨呢。

    2

    一個多月后,父親來信了,信是寄到村委會,再由電線桿上的大喇叭聲嘶力竭喊了一陣才把我叫過去的——我的母親正和幾個婦女打小牌,而我的兩個姐姐呢都在跳皮筋,她們騰不出腿。

    信封上寫著母親的名字,所以我不好隨意拆開,一直等到很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時,才開始拆信。父親的信不長,跟他平時說話一樣,他在信里說找到一片地方了,這是在走了二十多天后才發現的。父親說他打算先種上一小塊,半袋稻種正好可以全部用上。至于這塊地如何,毋庸置疑,我想不需要父親在信中交代,以他常年插進地里的雙腳在上面走一走,就能知道好孬了。父親說他已經把稻種泡上了,再過兩天就能長出小牙,牙一出來就可以播種,我們就等著吃新米吧。

    信里的父親和我所認識的父親不太一樣,真的很難想象那個木訥寡言的人是怎么寫出這樣鼓舞人心的句子的。

    信自然由我保管,可能是我識字最多的緣故吧。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封信讓我格外開心,是誰寄來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封信來自遠方,用收信時的郵戳日期減去寄信郵戳日期,整整十一天,我以這個數字打敗了班上另一個男生,因為他收到過來自外地他舅舅的信。

    父親的第二封信很快就到了,有點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好像已經習慣于父親的沉默,從前他突然說話,都會讓我們嚇一大跳。這封信比上一封又長了一點,除了告訴我們那些長了小牙的稻種已經播種之外,還在信紙的右下角畫了幾條線,線條在一陣彎彎曲曲后相遇了(我想是沒有一個平整的地方供父親伏著而導致),這些線條組成的圖形就是他播種的地方。父親說這個圖形像不像一匹馬?為了紀念一個騎馬的人——那是他在這兒遇見的第一個人。父親說上一封信就是由那個騎馬的人帶到鎮上寄出去的,這里離鎮上真是太遠了。他叫我們不要給他寫信,他不會收到的,因為那是一塊沒有地址的地。

    3

    村里越來越多的人進城了,他們有的是木匠,有的是瓦匠,還有一些是去城里學手藝的——或許和父親一樣,他們也在抱怨腳下是一塊壞掉的地呢。然而,除了父親,他們都去了南方。父親在信里說,他是向著村子的北邊走的。那些從城里回來的人常常帶回一些稀奇玩意兒,這些只能讓我產生短暫的羨慕,之后我便不在乎了,因為我開始期待父親的新米到來。父親說他會慢慢擴大莊稼地,那匹馬將會越來越大,這樣年復一年,馬蹄終將踏進我們村莊。

    第三封信到來的時候,稻子已經開花了,父親在信封里夾了一小支稻花,真的比我從前見到的壯碩多了。父親說他舍不得掐下一整株,畢竟一粒花就是一粒米。稻花是鵝黃色的,散發著來自遠方的氣息,我將它們拿給母親和姐姐們看,轉了一圈后又扔給了我,可能認為我可以代表全家激動一下。

    然而,令我激動的不止是這些,父親說等收獲后就會回來,想想那場景都叫人興奮,父親扛著——哦,不,應該是騎著馬,馬背上裝滿鼓鼓的袋子,袋子里當然是父親種出的新米了。一點也不比從城里回來的人遜色,從城里回來的人都會坐一種叫放屁蟲的車,那種車行駛起來會發出“噠噠噠”代表疾馳的聲音,而父親則不,他的馬一定會在進村的時候嘶叫,然后一陣煙似的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把父親寄來的稻花插進一只空酒瓶里,再往瓶里灌上水,每天上學前換一次水——我做得極其認真,以至于引起母親一陣抱怨,你每天喂雞都沒這么勤快——

    一段時間后,稻花竟結出了稻穗,我將它們帶到學校,同學們都來圍觀,七嘴八舌地評論這株來自遠方的稻穗,就連我們的語文老師都感到不可思議。這真是一株神奇的水稻啊,語文老師說。

    這是一株讓我和父親緊密相連的水稻,當稻穗愈發飽滿沉甸甸的時候,我就知道,父親該回來了。然而,秋天過去很久了,并沒有看見騎馬的父親和馬背上鼓鼓囊囊的袋子。父親來信說他暫時還不能離開,因為他還沒想好把地卷起來帶走的方法——那塊地真是太好了,不知道多少長嘴鳥和獾子在打它的主意呢。稻子收獲之后,他又往地里種了豆子,這是他爺爺的爺爺一代代傳下來的經驗,說是種過豆子的土地會更加肥沃。

    父親沒有食言,和信一塊到來的還有一袋新稻米,只是袋子小了些,是衣服的一只袖子,用繩子將兩端扎緊,即成了口袋。稻米一共五斤四兩,母親用秤稱了一下,當然,母親并沒表示有任何不滿,因為父親在信中解釋了,他要將剩下的部分作為稻種,明年將種下更多的土地。

    4

    整個冬天,父親都沒有給我們寫信,像動物冬眠了似的。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一封信才姍姍來遲,父親說過去的那個冬天真是太忙碌了,他一刻不停地開墾荒地,為了將收獲的稻子都播種下去,他每天從天亮一直開墾到天黑,手上起了很多燎泡。父親說他終于明白從前人們所說的“黑土地”“黃土地”“紅土地”了,而他腳下的土地卻是五彩的,匯聚了黑、紅、黃、綠、白五種顏色,真是絢麗極了。

    我想象著站在五彩土地上的父親,腳下聚集著白色霧氣,遠處空無一物,一眼望不到邊,頭頂的陽光是金色的,照耀著父親紫薯一樣的臉。

    父親用腳丈量這塊土地時,發現有幾個陌生人也正在打這塊地的主意,他們用卷尺丈量,用儀器檢測這塊地的良莠呢,父親停下來,愣愣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他不知道陌生人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這些儀器又是如何檢測土地的?

    陌生人很快就離開了,父親迫不及待地播下種子——這是占有土地最有效的方法。在等待種子發芽的時候,那些人又來了,他們打開雙臂,仿佛將土地環抱其中,不容置否地對父親說,這里將要建設一座飛機場。

    之后的事情父親并沒有在信中寫出來,陌生人如何像搭積木一樣在土地周圍建起了工棚,還未冒出泥土的種子們又是如何被混凝土覆蓋——父親并沒有說,但我能想象,仿佛親眼看見了似的,因為在我們村子附近也曾出現過這樣的陌生人。

    父親背著僅剩的一點稻種離開了,繼續向北,尋找另一塊可以播種的土地。對土地的甄別,父親從不需要檢測儀,松軟的,堅硬的,彈性的,粘連的,或是充滿砂礫的土地,在父親腳下都無法藏匿,哪里適合種水稻,哪里適合種麥子,哪里又適合種玉米,父親一走便知。他又走了二十多天,終于在一片水草豐茂的地方停了下來。

    父親在信里告訴我們,他多么喜愛這里啊,好像它們生來就是為了種植水稻的,泥土的密實度,水和土的比例,氣候,日照時長,等等,都是那么恰到好處,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這片地方很大很大,真的是一望無垠。

    父親在這里用了一個成語,巧合的是,我正從課本上學習了它,記得在用“一望無垠”進行造句時,我幾乎原封不動地將父親信上的話照搬下來。這也許是父親和我之間又一個緊密聯系的部分。

    5

    種子播下去了,禾苗鉆出地面,大地總給人以希望。父親很快就投入到新的勞動之中,他脫掉衣服,渾身赤裸地干活,天地之間沒有一個人影,更不會被誰發現。當然,最重要的是,那些衣服將有更大用途。

    以父親有限的文字能力,他是很難在信里表達自己對這片土地的熱愛的,如果父親站在我的面前——我能想象得出——他該是多么語無倫次和手足無措啊。既然無法用語言表達,那就用實際行動吧,對于一個農民來說,還有什么比整日整夜蹲在地里干活更好的方式嗎。父親又把自己栽進地里了,就連給我們寫信的時間都沒有了。

    秋天過后,父親仍沒回來,他要不停地開荒、耕地,為春天能播種更多的種子。仍然在霜降之前,我們收到父親寄回來的稻米,比上一次多了一些,不僅是一只袖子,而是一整套衣服——上衣和褲子。仍然是將每一出口縫好了,形成一個空心袋子,稻米將袋子塞得滿滿的,成了人形。當郵遞員把它扛進村子時,我們都驚呆了,好像父親自己走回來了似的。

    那些稻米被倒進糧缸,和我們的谷物摻在一起——舍不得很快吃完。這一年我們的收成并不好,原本種番薯的那塊地再沒刨出什么來,另一塊地被一條新建的馬路占去大半。姐姐們也開始學手藝了,一個跟在村里的剃頭匠后面,一個去了鎮上學裁縫。而母親仍然侍弄那一小塊地和她的家禽,空閑的時候和婦女們納納鞋底。到了晚上,我們坐在一起時,我會拿出父親寄回的信一封封展開讀著,燈泡在頭頂上被北風吹得輕輕搖晃著,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曾偷偷從糧缸里抓了一小把父親的稻子帶到學校,其實也就是十多粒而已。用指甲輕輕剝掉谷皮,露出晶瑩剔透的米粒來,它們放在我的文具盒里,像珍珠一樣。同學們會在下課后跑來看一看,將米粒放在掌心仔細端詳著——真的很不一樣哎,他們說。

    他們從沒有在晚上看見這些稻米的不同,亮晶晶的,透著淡淡的月光。絕不是在夸大其詞,我真的在一本書中看過這樣的說法,據說水稻在生長過程中,如果吸收了許多明亮夜色的話,每一顆稻米都將發出月色星輝。

    冬天到來時,炸爆米花的老頭推著小車出現在村口,火爐還沒架好,孩子們已經迫不及待背著米來排隊了。母親也給我量了半升——父親寄回來的稻米。輪到我時,天已經黑透了,爆出來的剎那,引來很多人的圍觀,他們從沒有見過如此飽脹,如此晶瑩剔透的爆米花。

    我總是在上學前抓一把裝進口袋,與同學們一粒粒地分享。放學時,口袋里還剩一些,舍不得吃了。晚上躺下后,將爆米花放在床頭,黑暗中它們更加明亮。我閉上眼睛,用手摸索著,再一粒粒送進嘴里,含著。

    6

    然而,父親的信戛然而止了,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我們沒有再收到父親的只言片語,他的那件衣服還在,一直掛在我的床頭,因為它的提醒,我常常會陷入一種遐想,那個離我很遠很遠的父親,他的腳下正踩著一片什么顏色的土地呢——

    收不到父親的來信,并沒有給我們生活帶來多大改變,這三年里,姐姐們已經學藝出師,分別在鎮上幫人理發和做衣服。她倆也分別談了戀愛,戀愛是悄悄進行的,這種秘密活動一直持續了一年之久,連我都隱瞞了,直到兩個準姐夫開始頻繁出入我家,并且爭搶著干活時我們方才知道他們早就好上了。母親呢,由于家務活都被準姐夫們搶去了,她有更多的時間撲在納鞋底上,興趣日益高漲,即便吃飯或如廁,也會手持鞋底研究研究,如此孜孜不倦。我想,父親去外地種地對她來說簡直是件好事,這樣就不需要每天從地里將他拔出來了。

    只有我,小心翼翼珍藏并期待父親的每一封信,仿佛它是我與這個世界最美好的聯系。那個在村莊里生活的父親,我是陌生的,相反,走出村莊的父親卻是我熟悉和喜歡的。

    這一年,臨近春節的時候,那些載著從城里回來的人的放屁蟲絡繹不絕,“噠噠噠”的聲音震耳欲聾。每一聲劃過,我都會有些難受,我知道,父親不會騎著那匹白馬出現在我的眼前。然而就在這時,父親的第二件衣服突然回來了,緊跟著是第三件,第四件,衣服里依舊裝滿沉甸甸的稻米,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每一件衣服里的稻子都是來自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說,父親這些年又換了不少地方——那件藍色上衣里的稻子是來自水草豐茂之地;黑色上衣的稻子來自一個帶有坡地的河岸;黑色褲子的稻子來自一片砂礫地……父親在信中沒有說明每一次離開的原因,仿佛人與土地很難保持長久而穩定的關系。每一次離開他都十分不舍,但他必須離開。

    父親給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已經到達海邊了,是的,沒錯,海邊。他在過去的三年里走過很多地方,后來他改變了尋找土地的方向,由北方轉向東方,直到被一片蔚藍的大海攔住才停下。如果以村莊為圓心,父親曾到過的北方為半徑,父親已經完成這個圓形的四分之一了。當我在地圖上尋找父親足跡的時候,都會懷疑他是不是要將地球上的整個陸地板塊種上水稻呢。

    7

    能夠再次收到父親的信,十分開心,像咀嚼父親寄回的稻米一樣仔細咀嚼著每一粒字。父親比從前善談了,這一點從信的長度便可看出。父親說海邊很美,我想這是毋庸置疑的,雖然我還沒有見過大海,但我想大海一定和頭頂的天空一樣蔚藍而廣闊。父親的稻田就在海邊的鹽堿地上,那是一片長著紅彤彤莎草的紅彤彤的地。起初父親對這片鹽堿地不十分看好,但這幾個月來,越來越喜歡它。我想如果有相機,父親一定會拍下海邊的稻田寄給我,因為他在信紙的反面畫了出來——海風吹著稻田,波浪起伏,像另一片海。

    稻田是紅色的——你一定不能想象,從地里長出的一切都是紅色的,仿佛汲取了大地的血液似的。稻田中央有一棵樹,父親叫不出名字,也是紅色的,春天時還會結出紅紅的小果子,引得鳥兒們都來了。這是父親經常駐足休憩的地方,大樹枝繁葉茂,樹蔭寬廣,樹身長著松軟涼爽的紅色苔蘚,他經常躺在上面,有時會睡一覺,風吹過稻田,耳邊發出唆唆的聲音。有一次,父親正在樹上休息,在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醒來,他看見一只紅色的狐貍正站在稻田里,它的毛光滑柔順,在陽光下像火一樣。父親試圖保持鎮定,他不斷告誡自己,別動,動一下就會被發現,他還不想嚇到它。而且,他還沒見過狐貍,這是第一次,他想在它離開之前再觀察一會兒。就在父親完成以上心理活動的時候,狐貍不見了。他沒有聽見它走的聲音,但是它走了,他也許應該召喚一下,他很想這樣做。風吹過大樹,水流向遠方,而它走了,父親怔怔地坐在樹椏上,有些失落。

    父親很快就有朋友了,那是岸邊成群的螢火蟲,它們常常飛到父親的稻田上空,像一粒粒發光的稻谷。父親在信上說,天一黑,螢火蟲就會圍在他的周圍,落在手臂上,落在膝蓋上,眼前亮了,有一次在這光照下他竟把一條溝渠挖得筆直。

    當然,除了螢火蟲,還有其他動物——父親善于和動物相處,一直都是。父親說他正在訓練一種尖嘴鳥辨別稻子和稗子的區別,這樣他就不用再伏在稻田里拔草了;還有一種比田鼠還大的動物,它們有超強的打洞能力,父親用葦葉做成哨子,當哨子發出短音時,田鼠們會不約而同鉆出地面;當哨子發出悠揚的長音時,它們便開始用爪子犁地。你們肯定不會相信,有一畝地就是田鼠們幫我犁完的,父親在信上寫道。他和動物們相處很愉快,一起在大地上勞作,一起分享收獲果實。秋天收割后,地上遺落的稻穗,一部分給長嘴鳥,還有一部分就給田鼠——它們將稻穗運回洞里,這是過冬最好的保障。

    8

    我們和父親唯一的聯系就是那些遲遲歸來的信了。我將它們按照時間順序擺放好,鎖在抽屜里。盛夏,母親將糧食倒出來伏曬時,我也將父親的信拿出來見見陽光,這些被攤開的浮在紙上的字,在熱氣里慢慢游動。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從門口經過,一定會走過來看一看。嗨,曬信啦,他們說。有一次村長經過這里,他哈著腰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說,你爸怕是不要你們啰……

    我沒有理睬他,躲到樹蔭里看他一個人無趣離開。村子里住著太多太多沒有理想的人,遠遠地就能看見他們色彩單調的靈魂。

    后來,我去問母親,父親還會回來嗎?母親愣了一下,她正在納鞋底,她把針在頭皮上刮了刮,使其更為鋒利——他到外地種稻去了——母親答非所問。

    我也問過姐姐們,她們都忙著自己的事情,頭都沒有抬起來。是的,每個人都在專注自己的事情,包括父親。

    我知道,沒人相信父親會回來的,只有我,暗地里悄悄等待著。準確地說,是等待父親的信的到來。

    然而,又一個秋天過去,父親的信才姍姍來遲,信的內容也越來越離奇,像一幅幅奇幻的鏡頭。父親說他干活的時候,鳥兒會停到他的肩膀上。曾經有一只野雞坐到了臂彎里,并在那兒下了個蛋——褐色的小蛋。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聞所未聞。

    “一天,我在稻田里看見一條蛇,很大的一條蛇。你肯定想象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它的身子比我的大腿還粗。我想把它趕走,因為它壓倒我的稻子了,但是蛇一動不動,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太硬了,蛇鉆不出一個洞來?那時快要冬天了,我便把它扛進草垛里,真是太重了,有兩籮筐稻那么重。我用草把它蓋好,第二天,蛇不見了,地上有一條長長的蛇蛻,很厚,我正好沒有過冬的衣服,于是就把蛇蛻穿在身上,很暖和。”

    “我在夏天種下的番薯秋天成熟了,可是,這塊地真是太硬了,天一冷,更加硬了,像攥緊的小拳頭,我刨了一整天,手上燎泡都出來了,只刨出了幾個。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著怎樣才能刨出番薯呢。等天亮了,出去一看,嗨,你一定想象不了,地鼠們都幫我把番薯刨出來了。”

    “我已經沒有衣服可以裝稻子了,所以,我把所有的稻子全部種到地下,這塊地越來越大,大到有一天連到我們的村子,那時,我就從地的這頭走到那一頭,就可以走回村子了。”

    “那只狐貍又來了,像火一樣的狐貍,它從稻田里走的時候,我真怕它把稻子給點燃了。它每個禮拜都來,靜靜坐在稻田里。我想它應該太寂寞了,或者是太餓了,這片鹽堿地上什么都長不出來。可奇怪的是,我們的稻子長得特別好。一次,我向它走去,我想它應該熟悉我了,可它以為我趕它走呢,乞求地看著我,我突然發現它的臉是紅的,嘴唇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像剛剛化了妝的臉哭花了。”

    “稻子收獲的時候,我就睡到打谷場上,這是我一個人的打谷場,稻草堆積如山,稻子也堆積如山,快要把我淹沒了,我還沒想好怎么將它們運回去的方法,讓成千上萬的田鼠幫我馱回去?還是由長嘴鳥們幫我一粒粒銜回去?在我沒有想好方法之前,我就這樣播種吧,把種子都種進地下。”

    ……

    9

    我去外地讀書后,父親的信戛然而止了。村莊拆了,土地被征用,據說也將建設工業園,然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動工,土地一直荒著。父親的信不知道去了哪里,因為這里也成了沒有地址的地了。

    母親曾去過幾次老屋舊址,試圖找到點什么,除了帶回來一只鍬柄和一塊磨刀石,什么也沒有看到。我和姐姐們很少見上面,也很少談起父親,仿佛他從我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拆遷后母親住到了鎮上,那里有很多像母親一樣沒有土地的農民,他們每天去菜場買菜——再也不需要走到地里了——遇到一起時,便站在路邊聊一會,一起回憶村莊的點點滴滴:房子,路,人,牲畜,甚至一些早已過世的,也被一一打撈出來。他們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想起若干年前外出種地的父親——當然,其中不乏有譴責之言,認為父親以種地為由拋棄母親和我們;也有說父親是勞碌命的,終于把自己種到地下去了。

    姐姐們去了更大的城市發展,仍然從事著從前的職業——理發和裁縫。從她們的發型和衣著上就能辨別出各自的職業。是的,她們十分熱愛自己的工作,就像父親熱愛種地一樣。

    很快,姐姐們把母親也接走了,母親喜歡城市,喜歡雙腳踩在地板上的感覺,她第一次發覺,仿佛地板的存在是對鞋底最大的尊重。她日夜納著鞋底,穿針引線,針腳像插進的秧苗一樣整齊。她送給姐姐一家,我,以及鄰居們——所有人都贊不絕口,他們從沒穿過這么輕巧卻又結實的鞋底。

    鎮上的房子又空了,母親臨走時,將一些閑置物品處理掉了。難道要留著給老鼠們嗎?母親說。我們花了一整天時間收拾整理,并各自挑走了幾件——我帶走了父親的信,和那件裝過稻子的衣服。

    后來,我特地去過那個海邊,根據信上的郵戳——果真是一片遼闊而荒涼之地,腳下的鹽堿塊像緊握秘密的拳頭,十分堅硬,硌得腳生疼。我穿過大片大片的莎草,紅得像火一樣的莎草,約半人高,細瘦,風吹過去,如稻浪起伏。

    畢業后,我去了一個海濱城市。很奇怪的是,我選擇的專業竟是作物栽培與耕作學,說不清這樣的選擇是不是和父親有關?我喜歡呆在實驗室里,觀察水稻從發芽到開花到抽穗的全部過程,這個實驗的操作不需要泥土,水稻的生長只需在加有營養液的水中進行即可。

    我幾乎每天都很晚才離開實驗室,常常是午夜了,才將疲憊不堪的身體扔到床上。我并不能很快睡去,輕輕呼吸著略帶腥味的海風,遠處還有海浪的聲音,低沉悠遠而顯現出夜幕之下海的遼闊。我閉上眼睛,父親信中描繪的景物一一清晰起來,白霧,稻田,大樹……身子輕了,床板慢慢上升,在稻浪上輕輕搖晃著。

    一覺醒來,月亮已經爬了很高,月光從窗簾罅隙鉆進來,像長著一雙無形的腳在墻壁游走,一點點躍過壁燈,一幅畫,衣架,以及那件掛在墻上的曾裝過稻子的衣服——

    突然,我看見衣服上隱約散發著油亮光芒,我立即跳下床,向它走去。月色更明亮了,像吸取了海面太多的粼粼波光。父親的衣服——微微弓著身子,雙臂打開,像給人以擁抱。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與父親是那么的近,我正向他一點點走去。當越來越近時,我不禁驚訝起來——那件人形衣服的布縫里,不知何時鉆出了無數細密如針尖一樣的綠色谷芽。

    湯成難,中國作協會員,出版小說集《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一棵大樹想要飛》等。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獲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現居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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