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楊遙:墓園(節選)
女兒載上陳繼清奔向墓園,夜空中,零星的禮花升起,亮一下,又一片黑暗,年的腳步越來越近。墓園近了,四周黑乎乎的,唯有那塊地方閃爍著燈光,陳繼清心里一暖。
陳繼清四十九歲生日是與女兒王一萌到青島的路上度過的。
她們一早起來就收拾東西,做早飯。女兒急,她也急,明明太原到青島的火車是晚上九點多發車的,到太原,人們說最多三四個小時,可她們就是急,萬一路上堵車怎么辦,萬一火車提前開了怎么辦?東西前十來天就開始收拾,昨天已經收拾好,早上,陳繼清又打開嶄新的行李箱,和女兒一件件檢查,害怕遺漏了什么。果然,有面小鏡子沒有帶,沒鏡子女兒怎樣梳頭呀?最后她們把裝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拉上時,差點兒把拉鎖繃掉。
說是八點半從鎮上出發,可是八點鐘兩人就坐不住了,丈夫嘴上說不急不急,卻掩飾不住眼神里的焦慮,陳繼清說,在哪兒等也是個等,早點兒走吧,去了縣城等大巴還得花時間。
到了太原,才十一點多點兒。陳繼清和女兒打算先吃飯。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小飯店,點菜時,陳繼清先拿起菜譜,眼睛瞟了一下,怎么都那么貴,一個涼拌土豆絲就八塊?趕緊把菜譜交給女兒。女兒翻了幾下,不知所措地說,媽你點吧。陳繼清心里有些打鼓,瞄了瞄已經在旁邊候著的服務員,低聲問道,點兩盤餃子可以嗎?送行餃子接風面,我給女兒送行。服務員拿起菜譜走了,陳繼清松了口氣
吃完餃子,兩人不敢到處亂走,怕迷路走不回來,便早早進了站。一直等候大半天,坐進K884臥鋪車廂時,陳繼清才安神了。這時她感覺仿佛真正要去青島了,前面走的那些路,畢竟還在山西。
陳繼清爬到上鋪,一抬頭碰了下腦袋,望著這小小的、窄窄的地方,她不明白為啥睡一宿就要二百多元。但一想到明天萌萌就要上大學,陳繼清開始興奮。她像沒見過女兒似的,開始打量她,又怕女兒發現害羞,便不時偷偷瞄她幾眼。女兒正在看手機,長發垂下來,遮住大半個臉龐,露出一只眼睛,那么亮。嘴巴上邊那顆痦子,和她的長得一模一樣,但女兒比她和她爸爸都好看。
陳繼清心滿意足地看著女兒,忽然,列車上的喇叭響起來,播音員溫柔的聲音說:各位旅客,你們好!馬上就要到熄燈時間了,在大家入睡之前,有位女兒說,今天是她母親陳繼清的生日,也是自己即將跨入大學校門的一天,感謝母親含辛茹苦養育了她,祝她生日快樂!
陳繼清聽到自己的名字,驚地猛得伸長耳朵,這時燈熄了。夜光從窗簾縫隙中一晃一晃照進來,陳繼清看見女兒放下手機,鉆進被子里,幾縷頭發露在外面,像枕頭邊臥了只貓。陳繼清感到從來沒有過的一種滿足。
六年前,王一萌上初中,陳繼清和丈夫決定搬到鎮上陪讀。
去鎮上的前一年,別人立碑,喊丈夫去幫工,把腰閃了,成了殘腰,一干重活兒腰就疼。
兒子王一強上初中時,兩人沒有太在意,讓他住了校。那時,地里忙,一斤玉米能賣一塊多,陳繼清丈夫的腰還沒出事。他以為自己能干一輩子,供完孩子們讀書,還可以給娶媳婦,準備嫁妝。沒想到兒子經常溜出學校玩游戲,初三后半學期有一天突然跑回家說不念了。去找老師,孩子明明已經跑回家里,人家還不知道,說他每天都在上課。后來高中當然沒考上,勉強拿了個初中畢業證,跑出去打工了。
女兒說啥也不敢耽擱了。
去鎮上的那天,六年了陳繼清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七月。路上各色各樣的小汽車和拉著花圈的三輪車、四輪車間雜在一起,蜈蚣一樣一輛接一輛,半路上開始堵。丈夫腰疼,不時下車活動一下。好多小汽車車門不斷打開,下來的人抽幾口煙,腦門上馬上沁出汗珠,然后嗖地鉆回去。沒有一絲風,陽光照在紙和塑料做的花上,像要燃燒起來。另一邊車道上都是拉鐵礦粉的車,每一輛房子那么大,樣子顏色一模一樣,就連新舊程度也一樣,用很慢的速度莊重地往前爬。陳繼清打個盹醒來,看到還是這種一模一樣的車和人們腦門上的汗水。
他們跟著車流走了好久,看到一座巨大的靈棚矗立在公路旁邊的院子里。前面那些車基本都進了院子里,很多人和車又從那個院子里出來。院門口擺著花圈,一個挨一個,看不見盡頭。那天,他們順著這條擺著花圈的路往前走,一直進了鎮子,以為到頭了,結果看到幾家紙火鋪,門口也擺著花圈,還有紙房子,陳繼清很是恍惚。
陳繼清她們租了一間屋子,長三米,入深六米,里面一盤土炕,一個鍋灶,一張三合板桌子,兩把包人造革面的椅子,一把破了一塊兒,里面露出已經發黃的海綿,一把椅面從中間裂成兩瓣兒,有些硌屁股,但鋪個墊子還能坐。最讓陳繼清心安的是屋子中間蹲著架鐵皮爐子,到了冬天,把這個家伙好好燒上,屋里就不冷了,上面還能做飯,做好飯還可以一直熱著,萌萌不管啥時候放學回來吃都是熱的。
第二天,陳繼清和萌萌去看學校,學校鎖著大門,里面幾個工人正在粉刷教室,兩層的教學樓剛刷完油漆好像散發著熱氣,撲鼻的油漆氣息五彩斑斕。
人們都在議論昨天的葬禮,路上看到的打發的是趙貴白,他開鐵礦,開選廠,還有路橋集團公司,人們說縣里所有的路,都是趙貴白承包修建的,他修路掙的錢比開礦掙的錢都多。
昨天,還打發了一個人,是鎮上賣面皮的三光的老婆。她是和三光吵了架上吊自殺的。吵了架就上吊?人們說她有神經病。陳繼清想,有神經病就自殺?一定有什么過不去的。她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剛到鎮上,和誰都不熟,況且她從來不是多嘴的人。
更讓陳繼清吃驚的是,人們說三光怕老婆的墓被盜了,用水泥和石子把它砌了起來。陳繼清想,盜什么呢?一個可憐的神經病人。活著的時候沒人好好珍惜她,死了之后還被水泥石子包裹起來,也許三光有精神病。
那天,陳繼清和丈夫連續跑了幾個地方。等人家回話的時候,陳繼清收拾家,她想人家一進她這個家,看到里面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就會覺得她這個人不錯,她想給人們留個好印象。
屋子只有門那邊有一個窗戶,空氣進來之后,不能對流,很熱。陳繼清對女兒說,你到外面玩去吧,涼快點兒。可是女兒在鎮上沒有熟人,不想出去,要待在家里一個人看書。看著女兒被汗水浸透的劉海一縷縷貼在腦門上,陳繼清有些心疼,她想趕快找到工作,掙下錢給家里添個風扇。
吃飯時,陳繼清與丈夫聊,兩個人都感慨人和人的差別,活著的時候不一樣,死了還不一樣,窮的死得孤零零,富的那么熱鬧。
陳繼清問,不知道到了地下,一樣不一樣?
丈夫說,哪能一樣呢?人家趙貴白的墓有多大?足有咱們這個院大。還修建了墓園,據說里面河啦,山啦,房子啦,啥都有,還安裝了許多攝像頭,專門雇了個老頭看管。三光老婆呢?幾尺大不說,還被砌了一堆水泥、石子。
陳繼清說,我說的是地下!
丈夫說,我知道,地下也不一樣!丈夫問的地方,都是要干重苦力活兒的,工程隊只招建筑小工,選廠要上料的裝車的,丈夫想找個保管、庫管、看大門的,沒有。
陳繼清覺得屋子里熱氣越積越多,擠得她有些喘不上氣來。這時她開始懷念山里面的房子,那里有窗戶,有風,人死了埋進土里,不會用水泥砌起來。可是,山里沒了學校。
傍晚,屋里還是一個勁兒地熱,屋外喇叭上傳來熟悉的舞曲,《十送紅軍》,“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風(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陳繼清有些激動,明白人們開始跳廣場舞了。她喜歡這首歌,尤其是一聽到“里格”“ 介支個”這些詞時,就有種熟悉親切的感覺,想象自己在秋風細雨中送人,或者被人送。從小,陳繼清就想到外面去,想到很遠的地方去。陳繼清很喜歡跳舞,讀小學時,最喜歡唱著《白毛女》里的片段跳舞,經常把自己想象成喜兒。長大后,沒地方跳,也沒時間跳,她想來了鎮上可以跟著人們學學。可是,現在看著萌萌邊讀書邊不停地擦汗,陳繼清恨不得把窗戶關上,不讓聲音影響女兒。她想買上風扇后,女兒坐到哪兒,就讓風吹到哪兒。
第二天,陳繼清一出門,就聽到趙貴白和三光老婆的墓被盜了。
看趙貴白墓園的老頭白天喝了酒,晚上有人進了墓園,他沒有發現,還被打昏在屋子里,那些攝像頭剪下來,被扔得到處都是。趙貴白赤條條躺在老頭旁邊,墓里的東西和身上穿戴都不見了。趙貴白那么有錢,陪葬的東西肯定不少。人們說有金元寶,還有他喜歡的翡翠棋盤。三光窮得啥也沒有,老婆下葬時只有身裝穿,結果水泥墓下面打了洞,三光老婆被盜走了,她裝穿時那身古式衣服倒被脫下來,扔在路旁,一看這樣子,肯定是要賣給結陰婚的了。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陳繼清首先覺得搬到鎮上住是對的,可以每天看著女兒進學校、出學校,要不多危險。然后隱隱有些快意,覺得人死了還是有些地方一樣的。
丈夫回來后,一臉不快地把自己摔炕上。陳繼清問,你聽說趙貴白和三光老婆的事了嗎?丈夫煩躁地說,這個鬼地方,人死了都不能安神,不是為了萌萌,說啥也不來。等萌萌一考上大學,我就搬回去。
你說氣不氣人?輕松活兒找不下,我干重活兒還不行?可是招來人家的盤問。你說我一輩子拿過別人一根針線?居然盤問我!
陳繼清問,誰盤問你呀?盤問啥?
丈夫回答,死人家呀!問我叫啥,多大啦,哪兒來的,以前干什么,來鎮上干啥……
陳繼清問,不光是問你一個人吧,是不是來鎮上的生人和男人們都問?
丈夫回答,那也不該問我呀!
陳繼清笑了,咱們來了這兒就是生人,誰知道咱,人家出了這么大事情,問問沒啥呀。
丈夫說,但就是心里憋屈。我想回去種地。
陳繼清問,種啥呀,這幾天地里沒活兒。再說,你的腰!
沒想到,幾天后,陳繼清丈夫當了墓園的看守人。趙貴白被兒子們重新埋進墓里后,幾個孩子都覺得找個老頭看墓不靠譜,想找個年輕點兒的。鎮上年輕點兒的男人都不愿意干,人們便想到總是用手托著腰找工作的陳繼清丈夫。
而陳繼清,在鎮上飯店里打短工,配菜和洗碗端盤子。一天五十元、兩包煙,中午和晚上管兩頓飯。陳繼清不抽煙,想可以拿回去給丈夫抽,看墓地正好閑得要抽煙,一包煙怎樣也有五六塊、七八塊,比丈夫抽的蘭花煙好多了。兩頓飯,她不吃,打包帶回去,再熱點兒別的,夠一家人吃。
女兒讀了三年初中,陳繼清和丈夫在鎮上打了三年工。
女兒考上縣里的高中時,陳繼清搬到縣城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還是一間,長還是三米,入深卻只有五米,舊房子,房租一個月高了五十元。陳繼清咬咬牙住下了,這兒離學校近,女兒放了學走五分鐘就到家。
這三年,女兒一直埋頭讀書。
高三上學期,有一次女兒說,媽媽,我在外面上了這么多年學,從來沒有領同學們來過家里,因為我知道咱家小。
陳繼清心里咯噔一下,忙說,你領同學們來呀!
女兒說,嗯。這個星期天,我想領米蘭來咱們家住一晚,星期天大家都回去了,學校里留下米蘭一個人怪可憐的。你看可以嗎?
米蘭是女兒最好的朋友,從初中起就是一個班,也是山里的,從初中開始就住校,在一個宿舍。陳繼清經常聽女兒講米蘭的故事,也看過她的照片,又高又壯的女孩兒,心地非常善良,她愿意女兒和她在一起。
陳繼清說,沒問題,你領米蘭來吧。不用愁住處,媽一定幫你解決。陳繼清想自己可以借鄰居的房子住一晚,也可以在打工的酒店湊乎一晚上,那么多房間,拼幾把椅子就可以。或者,花幾十塊錢,在外面開間房,但陳繼清馬上打消了這個想法。反正有好多辦法,女兒的問題根本不是個問題。
那幾天,只要有時間,陳繼清就收拾家。本來不大的屋子她擦了一遍又一遍,地面泛起的潮氣中,總是散發著水泥的清香。幾件舊家具上擦得木頭上的花紋都露了出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電視上的軍人也就疊成這個樣子。窗臺上有幾盆花,陳繼清早晚用蓬壺把它們澆得濕漉漉的,星期五那天,菊花開了,鮮黃的花瓣像鴨子嘴。陳繼清想起女兒小時候,每次她吃豆子時,女兒就把嘴湊過來,她把嚼碎的豆子喂給女兒,女兒的嘴唇軟軟的,上面有層淡淡的絨毛,呵出的氣,總是有股奶香。
可是,那天晚上,女兒一個人回來了,說米蘭知道家里是租的房子,怕她們為難,不來了。陳繼清說,這孩子,租的房子有啥關系,叫她來嘛,媽媽另外找住處。女兒不吭聲,掏出書本寫作業。陳繼清啞聲了,覺得對不起女兒,她心不在焉在屋里轉來轉去,不知道干些什么好,后來打開了風扇。女兒說,媽媽你干什么,啥天氣還開風扇?陳繼清關了風扇。那天,女兒寫作業的時間格外長。
早上七點多,車廂里開始忙活起來。同一臥鋪的是一家東北人,在威海買了海景房,去度假。領頭的是個又胖又大的光頭男人,拿著大罐頭瓶子沏著茶,喝幾口吧嗒一下嘴,講前幾年在海邊度假的事情。家里人大概聽過多次聽得不耐煩了,沒人搭理他,男人卻兀自一直講。陳繼清覺得他講得很有趣,早晨那么早,漁民們開著拖拉機去趕海。退潮后,岸上到處是小螃蟹和貝殼,沒人要,人們提著小籃子挖泥里面的蛤蜊。陳繼清不清楚小螃蟹為啥沒人要,多稀罕的東西呀。她從來沒有吃過螃蟹,萌萌也沒有,她們家誰也沒有。
到青島的時候,學校接站的人舉著牌子在出口等候。陳繼清覺得學校真好,要不這么大的青島,去哪里找學校呢?
剛坐上車,丈夫打來電話,說好她們一到就給他打電話的,忙亂間竟忘掉了。
陳繼清接起電話。
喂,到了嗎?
到了。
那你們注意點兒。丈夫沒有等陳繼清回話,就掛斷電話。
丈夫給她打電話從來都是一兩句話,陳繼清打給他的也是。他們怕花電話費,也不知道在電話里聊些什么。
這次陳繼清卻覺得丈夫說得太短,這幾年,她一直陪伴著女兒,丈夫在墓園里看守,這下女兒讀大學了。
找宿舍,領東西,幫女兒把床鋪好之后,陳繼清把剩下的十幾顆煮雞蛋一骨碌都放進女兒飯盆里,囑咐她別蓋蓋子,早點兒吃完,要不會放餿。然后急急與女兒告別。女兒說,晚上七點二十五的火車,時間還早,媽媽你看看大海去吧,還可以看看海底世界,出來一趟不容易。陳繼清嗯嗯答應著,不敢在女兒宿舍多待,害怕自己落下淚來。
暈頭暈腦出了學校,在校門口看見許多人坐公交車,陳繼清擠上去,站穩之后,小心翼翼問旁邊一位也是家長模樣的人,火車站哪一站下?
那人吃驚地回問,你去火車站?
嗯嗯,陳繼清點頭。
這個不去火車站,去海水浴場。
陳繼清驚奇地問,不去火車站?
去火車站坐………
陳繼清喃喃地說,我以為所有的車都去火車站。接著問,去能看見海的地方遠嗎?
只看海?下一站就行,你從中門下。那人看見陳繼清沒有出過門,熱心指點。
陳繼清擠到中門時,站到了。她被人群裹挾著下了車,想再問問海在哪里,一股咸腥的氣息撲過來,她看見一片灰蒙蒙的藍色出現在不遠處。海,這就是大海!陳繼清快步往海邊走。
眼前就是海,真的看到海了!陳繼清趕忙給丈夫打電話,想讓他聽聽海的聲音。手機響了十幾聲,沒人接。陳繼清有些失望。她打開相機,一連拍了十幾張,然后坐到沙灘上,打開錄音機,錄海浪的聲音。她想回去讓丈夫看看照片,聽聽錄音也不錯。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陳繼清把手伸進大海里,沾了點兒水,抹嘴唇上。呸!真咸啊,還苦。
陳繼清沿著沙灘慢慢往前走,不斷有漂亮女孩迎面走來,她們戴著大墨鏡,穿著人字拖,皮膚水靈靈的,兩條大長腿白花花的比太陽還亮。還有好多外國人,白色的、黑色的,白人真白,黑人真黑,世界上真還有這種人,還是黃種人最好看,陳繼清摸著自己的皮膚,驕傲起來。
在廣場上,見到許多散發傳單的人,有人高喊,去海底世界發車嘍!陳繼清一驚,女兒叮囑自己去海底世界看看,她說過的一定會打電話問。她問,海底世界多少錢?一百三。啥?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門票就一百三。再問,對方回答,都是這個價,嫌貴,你去網上買,能便宜十塊錢。陳繼清蒙了,女兒打電話問時自己怎樣說呢?說沒有去,女兒肯定知道自己舍不得花錢,然后心疼她。陳繼清不想讓女兒難受,她在公交車站牌前打量起來。她沒有讀過幾年書,但常見字,還是都認識的。團島農貿市場吸引了陳繼清的注意,她想海邊的農貿市場一定賣海鮮,去這里看看就得了。就像在她們老家,想看蔬菜瓜果豬羊家畜,去農貿市場都可以看到,只有那些城里人才去什么采摘園、動物園。
到了農貿市場,不用張口問,循著氣味兒,陳繼清就找到了負一層的海鮮市場。真大呀!每一家都是賣海鮮的,魚蝦螃蟹貝殼,陳繼清能認出來,但她認不出什么魚什么蝦,她們那兒沒這種東西。陳繼清順著標簽看起來,光魚就有鯧魚、偏口魚、刀魚、鼓眼魚、老板魚、安康魚、板板魚、舌頭魚、鴉片魚、黑頭魚、鱸魚、黃花魚、金槍魚、鲅魚、筆管魚、墨魚……最讓陳繼清感興趣的是海腸,這種東西圓滾滾的,看不見眼睛、鼻子,像截兒火腿腸,不停地蠕動來蠕動去,屁股和頭居然差不多,只是頭尖些,像鉛筆,屁股圓些胖些。
陳繼清轉來轉去,轉到火車站的時候,下午五點多,她不敢再轉了。這時肚子咕咕叫起來,陳繼清想起中午還沒吃飯。街邊有賣烤魷魚的,粉紅色的魷魚放在油汪汪的鐵板上,不一會兒變得焦黃,散發出撲鼻的香味。陳繼清吞口唾沫,沒敢問,覺得這東西一定很貴。她花四塊錢買了碗泡面,坐在候車室等火車開。
一坐上火車,陳繼清就給女兒打電話。女兒第一句話就問去海底世界沒有?陳繼清心里有些得意,說去過了。女兒問她看到什么?陳繼清講各種魚和蝦的樣子,講到海腸時,她覺得這個東西女兒一定沒有見過,描述得特別仔細。女兒疑惑地問,你沒有看海豹、海獅的表演?沒有看到北極熊?陳繼清說,看到了,都看到了,那些家伙真可愛。不等女兒再問,她叮囑女兒,你一定要吃好、休息好,不要放松學習,和同學處好關系,然后掛了電話。
火車轟隆隆離開了青島。陳繼清想起小時候女兒在村里玩斗獸棋,象一虎二獅三豹四狼五狗六貓七鼠八,大象最厲害,但老鼠能鉆進大象的鼻子,兩個同歸于盡。女兒特別想看看大象,這么厲害的動物,居然被老鼠鉆進鼻子里。村里只有老黃牛、豬羊雞鼠,動物園太原才有。有年五一,領女兒去太原,她們在動物園整整待了一天,看了大象、獅子、豹子、狼、長頸鹿、斑馬、羚羊、狗熊、鴕鳥、孔雀、火烈鳥等許多動物,卻沒有看到老虎。老虎關在虎山上,游覽虎山需要單獨買門票坐游覽車,一人10塊錢。動物園門票才10塊錢,陳繼清舍不得買,想女兒反正已經看到大象了,還看到那么多其他動物。回了家,再下斗獸棋,女兒忽然問,老虎長什么樣子,咱們在動物園怎么沒看到,它為啥比獅子厲害?陳繼清回答不上來,后悔為了省那點兒錢,沒有帶女兒去看老虎。
陳繼清到了太原,給丈夫打電話,讓他幫自己收拾縣城里的東西,她要把租下的房子退了。丈夫在電話里支支吾吾,還夾雜一兩聲咳嗽。陳繼清以為丈夫在墓園里走不開。
每次丈夫有事兒,離開墓園,都得請假,人家都不給好臉色。要說趙貴白的墓已經被盜了一次,重新下葬時,家里人又大辦了一次,人們都知道那墓里啥都沒有,鬼才去盜。可是也難說,有的人你越說沒有,他越不相信,覺得是騙人的障眼法。而且盜墓的不一定是本地人,萬一外地盜墓的流竄到這里,看到這么好的墓園,一定以為里面有值錢的陪葬品,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墓已經被盜過一回,里面啥也沒有。所以丈夫從來不敢掉以輕心,但還是有一次出了事。
那年家里收玉米,別人家的都已經收完,就剩他們家那二畝地,再不收可能就會被別人收走。正好那幾天事宴多,酒店里忙,她請不了假,丈夫便偷偷回去了。反正現在機器收割也快,趕天黑就回來了。回的時候,丈夫仔細地檢查鎖子,在門口還灑了一簸箕灰。等丈夫回來的時候,鎖子沒動過,灰也還是走時的樣子,丈夫放了心。可是進到墓園里,放在石桌上的玻璃杯打翻了,桌子上丈夫吃剩的瓜子、剩下的幾根香煙都有動過的痕跡。丈夫著了急,以為有賊進來了,他趕緊查看趙貴白的墳,沒有動過的痕跡,他不放心,又出去墓園轉了一大圈,害怕有賊從外面打洞進來,也看不到洞。那天丈夫一直心驚肉跳,害怕出了什么事。傍晚,看到幾只烏鴉在桌子上啄他放下的放大鏡,他轟走烏鴉,看到幾處鳥屎,才想可能是鳥干的,沒人進來。這時他想到園子里有監控攝像頭,這個玩意兒他一直不大會弄,也從來沒有用過。現在打開它,往回調,忽然看到幾只烏鴉飛到桌子上,嚇了一跳。
后來,丈夫養了一條狗作伴。她去看他的時候,幾次看到他對著狗不停地說話,見到她,忽然閉了嘴。他們在一起待半天,丈夫說不了三句話。有時做著事情,丈夫突然就坐起來,說外面有動靜。那個地方真像個牢籠,時間長了誰都會出問題。
這次回去,丈夫不想干就把它辭了,剛來鎮上時,丈夫就不想待嘛。一起回老家,或者找點兒其他干的。現在畢竟和以前不一樣,這不,女兒上學就享受了政府給的五千元“雨露計劃”,學費都是無息貸款,生活費怎樣也能給她掙出來。
陳繼清趕回縣城出租屋,已經傍晚,屋子里靜悄悄的。陳繼清以為丈夫收拾完之后回去了。可是家里沒有半點兒收拾過的痕跡,陳繼清生氣了。三年,都是自己獨自在這里陪女兒,女兒讀大學,那么遠的路,也是自己去送,現在連這么點兒小事,丈夫也不愿意做。她的淚掉下來,一把抹了,鎖上門,去鎮上。
到了墓園那兒,狗叫聲傳來。這只狗很聰明,如果是生人路過,它只叫一聲,好像提醒有人路過。如果是陌生人要進去,比如說淘氣的孩子們,或者放羊的,它會拼命大叫,直到把來的人嚇跑或丈夫出來。如果是她這樣的熟人,狗叫得很親切,而且會親自迎過來。陳繼清不知道沒人教它,它怎么會這樣子區分對象。這時狗已經迎了過來,在里面用爪子撓門。陳繼清想,丈夫真是根木頭,還不如狗。
進了墓園,狗在前面帶路,一頭撞開屋門。陳繼清看見丈夫躺在炕上,臉色蠟黃,腳上打著繃帶。她心里一驚,問怎么了?
真背!在門口滑了一下,就把腳摔骨折了。
啥時候?
你和萌萌走的那天。
陳繼清摸了摸丈夫的額頭,不發燒。她趕緊燒水、做飯,為剛才錯怪了丈夫責備自己。傷筋動骨一百天,丈夫這樣子哪能回呢,回去也不能干活兒。陳繼清想,自己在這里陪丈夫好了,等他把腳養好,再一起回去。
第二天吃過早飯,陳繼清把丈夫扶到院子里。陽光照在他頭上,陳繼清發現丈夫左鬢角有白頭發了。她說你別動。拔了兩根,發現頭頂、右鬢角都有,她說,真的老了。狗過來蹭她的腿,陳繼清拍著它的頭,在丈夫身邊坐下。陳繼清忽然發現很舒服,這么多年,兩個人從來沒有這樣子坐一起。
這樣懶洋洋地坐到十點多,陳繼清問丈夫,中午想吃啥?丈夫說,萌萌都走了,咱們倆,隨便吃點兒就行了。陳繼清說,咱們倆也得吃呀。你骨頭傷了,我給你燉骨頭吧,好好補一補。
陳繼清去了縣里,賣肉的地方有幾個人在挑選。她問排骨價錢。大排一斤十五,小排十八。這么貴啊!賣肉的看她猶豫,說腿骨十一,腔骨八塊。陳繼清遲疑了一下說,給我買幾塊腿骨吧,家里人腿骨折了,吃啥補啥。稱好腿骨后,她看到賣肉的要把一包豬皮放冰柜里,便問,豬皮多少錢?兩塊。那給我把這些豬皮買上吧。營業員把豬皮放秤上,陳繼清看見那么一大包,說給我買一半吧。營業員說,一半不賣,總共才六塊。陳繼清只好都買下。
買好豬皮,陳繼清去買黃豆。豬皮炒黃豆,很有營養。
沒想到遇到村里的第一書記。他說正在找你呢,縣里培訓護工,不收一分錢,還免費提供吃住,你愿意去嗎?陳繼清問,培訓完能找下工作嗎?第一書記說,好找,只要培訓合格就會拿到結業證和其他資質證書,咱們“呂梁山護工”現在成了品牌,到哪兒都搶著要。一個月少說也能掙三五千,干得好的可以掙萬二八千。陳繼清腦袋嗡地響了一下,萬二八千!她的臉紅了,問怎樣報名?我回去和丈夫商量一下。
回到家里,陳繼清清洗腿骨和豬皮的時候,罵了起來,真會騙人,這么多母豬肉,怪不得不分開賣!那些豬皮攤開,許多上面帶有乳頭,有的沒有乳頭,卻出現一個大窟窿,那圓圓的洞清清楚楚告訴陳繼清,這里是乳頭,母豬的乳頭。
陳繼清燉上腿骨,把沒乳頭的豬皮揀出來,用它來炒黃豆,居然沒幾塊。剩下的,她舍不得扔,她想熬皮凍吧!豬頭不爛多費把柴火,母豬肉不好嚼,多燉會兒就行了,再說燉成皮凍,誰還能看出它是母豬肉?
吃飯的時候,陳繼清把腿骨盛丈夫碗里,自己夾了幾塊豬皮,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你猜我今天在菜市場看到誰了?我看到咱們村的第一書記了。他說縣里培訓護工,學得好的一個月能掙一萬呢?你看我去學怎樣?
一萬?哄鬼呢!伺候人的營生,誰給你一萬?
丈夫這樣一說,陳繼清心里不踏實起來,游移不定地回答,沒一萬,也有五千、三千吧,聽說現在大城市里雇一個保姆挺貴的,要不我打電話再問問。
陳繼清打通第一書記的電話,小心翼翼地問,學會護工,一個月最少能掙三千?第一書記回答,三千沒問題,學會之后,咱們都是和大城市里正式的家政公司簽合同,工資有規定,有保障。和你干得好壞掛鉤,干到金牌護工、金牌月嫂,七八千肯定有。再要是干得好,和主人關系也處得好,不光是掙錢的問題了,有的雇主把護工子女的工作都解決了。
陳繼清的心撲通跳起來,女兒大學畢業后需要找工作,自己當護工說不定能給她幫忙。
掛了電話,陳繼清忽然覺得丈夫看的這個墓園太小了,四堵墻,啥也看不到。
整個下午,陳繼清在燉皮凍。看著一塊塊帶乳頭的、有窟窿的豬皮不停地在水里面翻滾,漸漸化成膠狀的液體。晚上睡覺前,液體慢慢開始凝固成乳白色的、透明的膠質固體,乳頭看不見了,窟窿看不見了。陳繼清下定決心,一定要去學護工。
陳繼清扶丈夫躺進被子里,丈夫的手搭在她的肚皮上,癢癢的。她把這只手握住,移到自己乳房上說,我拿定主意了,參加護工培訓去。丈夫蠕動的手停住了。陳繼清握住它,慢慢在自己乳房上移動,邊移動邊說,掙上錢,你就不用在這個鬼地方待了,回村里看咱的地去。萌萌也能和別人家孩子一樣,吃穿不發愁。強強大了,得給他攢娶媳婦的錢。
……
楊遙,中國作協會員,北師大與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在讀研究生。2001年開始發表作品,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收獲》等刊物發表作品近200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刊物轉載,并入選各類年度作品選。出版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軟的佛光》等。曾獲 “趙樹理文學獎”、《十月》《上海文學》等刊物優秀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