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薛舒:成人記(節選)
內文摘錄
她有些遺憾又有些疼惜地看著趴在床上的龐大軀體,想,養孩子就像做算術題,錯不得一點點。倘若是錯了某個數字,相當于少一只腳趾或者多一根手指。可他什么都不缺,樣樣都有,只是點錯了小數點,于是和正確答案差之千里。
老費送來一盒海南芒果,單位發的。我高血糖,不可以吃太甜的水果,他說。芒果盒擺在地上,她謝過他,卻堵在門口,沒讓他進屋。
半小時前她剛接了一個電話,是鄭舟的姑媽,說快遞了一些常用藥和特產給她。前大姑子倒是常打電話來關心他們母子,會替自己的弟弟向她表示慰問。大姑子說:鄭明好久沒去看舟舟了吧?他忙,最近孩子病了,總跑醫院。
寶寶沒病啊!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孩子就是她的寶寶。大姑子停頓兩秒:鄭明沒和你講?孩子是現在的……剛兩歲,是兒子。
“哦,兩歲……”她似乎不能完全領會意思,眼睛卻看向席地而坐的鄭舟。大熊正聚精會神地摳地板縫隙,腦袋耷拉到胸口,下巴底下的地上積了一小攤口水。她心口一顫,頓時明白,鄭明有了新的兒子。
與大姑子通完話,心情就變壞了,心情一變壞,老費就只能站在門外說話了:嚴月,我認為,應該送他去特殊學校。
她垂著眼皮,冷冷道:我打電話咨詢過,太貴,我們寶寶上不起。說完,忽然抬頭問:老費,你說我們寶寶這個病,到底是不是摔壞的?
老費順著嚴月的視線看向鄭舟:不要總想這些,于事無補嘛!
鄭舟依然坐在地板上,專心致志地對付裝芒果的盒子,屁股貼地,灰色運動褲里的兩條胖腿呈八字敞開,肥碩的背脊靠在門框上,包裝盒已被他拆散,橢圓形綠球滾得滿地都是。
她斜了他一眼,沒說話,腦中想的是適才的電話。鄭明又生了孩子,她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可聽到消息,還是有點心酸。兩歲!孩子兩歲了,她才剛知道。仿佛遭受了背叛,卻并不占理,吃暗虧的感覺。可大姑子說,孩子病了,總跑醫院。感冒發燒不用總跑醫院,應該是比較麻煩的病吧?
很多年前,她和鄭明就是抱著兩歲的鄭舟,一次次跑醫院,醫院的門檻都要被他們踏破了……會不會,鄭舟的病壓根就不是摔下床闖的禍?會不會,是鄭明的問題?他把一場災難帶給了她,現在把第二場災難帶給了另一個女人?嚴月越想越激動,眼睛都紅了,恨不得立即打電話質問鄭明:你的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不管是不是摔壞的,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他送去特殊學校,要不然惡性循環,你沒法上班,他就更上不起特殊學校。”老費的聲音從門口傳進,尖銳中帶點毛糙,像個破嗓子的女人。嚴月的想象卻停不下來:鄭舟不是他唯一的兒子了,以后,撫養費,會不會出問題?可是,他的兒子到底得了什么病?會不會和寶寶一樣……
老費忽然蹲下,奪走鄭舟正塞進嘴里啃的一個芒果,試圖攙起地板上棕熊般敦厚的人:你,起來,這么吃澀嘴的,叫你媽剝了皮再吃,起來。
老費從不肯隨她一起喚他“寶寶”、“舟舟”,可他偶爾會喚她一聲“小月”,大多時候,他叫她“小嚴”,或者連名帶姓地叫“嚴月”。
嚴月拿個塑料籃子蹲在地上拾芒果,老費俯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部位。她還圍著那條白絲巾,老費送的。五年前的事了,剛過完春節,老費上樓來,給她一個挺漂亮的紙盒:我們單位和一家絲綢公司有業務關系,人家的禮品,我留著沒用。圖書館和絲綢公司有業務關系?鬼才相信,可嚴月還是收下了。晚上打開電視,新聞里說今夜的餐館、咖啡座、舞廳,全都爆滿,中國人學會了過外國的“情人節”,都在狂歡呢。嚴月沒把這個不屬于自己的節日和絲巾聯系起來。絲巾倒是真絲的,輕盈的材質,有點嬌貴,五年來,嚴月沒用過幾回,一用就皺,顯臟顯舊。有一回,被鄭舟翻出來,玩抽絲了,她才開始經常用。
老費眼睛盯著嚴月的脖子,嘴里說:我覺得,你還是需要克服一下心理上的不舍,要讓他上學校,費用不夠的話,我先替你墊付。
又不說人話,什么叫“克服心理上的不舍”?舍不得就是舍不得,還分什么心理上的、生理上的?不過,他說費用他來墊付,倒是令她心頭一暖。可是,墊付,不就是借嗎?借錢是要還的,剛暖了一暖的心,又涼了一涼。
嚴月不置可否,繼續蹲在地上揀芒果。鄭舟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了床上,頭朝外,兩只腳輪番往墻上踢,整棟房子都在共振,嚴月的腦袋里一片“嗡嗡”聲。他愈發壯了,力氣也大得驚人,那一片顯然被他常年踢蹬的墻上早已沒了墻皮,甚至出現一條開裂的縫。
這是他的工作,仰躺著朝墻上蹬腿,一蹬就是半小時。她會乘機鎖了門,去一趟弄堂外面的迪亞天天超市,買日用品,交水電費,二十分鐘就回。倘若出門時間長一些,她就要帶上鄭舟。七歲以前,她把他放在嬰兒車里,她推著他走。后來,最大號的嬰兒車也塞不下他了,她就牽著他的手走。他也會耍賴,就地一屁股坐下,她有她的辦法,口袋里藏著一個藍色益達口香糖瓶。他不認別的,就認這一樣,捏著塑料瓶低頭把玩,任憑她拎住他肩膀上的衣服,走多久都不反抗。她嘗試過給他別的瓶子,雪碧瓶、可樂瓶,他全都不認,堅持坐在路邊哭鬧。孩子不會表達,母親就要做個猜謎高手,她很快總結出他偏執的熱愛。
那些年,他把玩著藍瓶子被她牽著走在弄堂里的形象,成為街坊鄰居眼里一道長年不變的風景。后來,他的體力、智力,終究是長進了,藍色益達口香糖瓶已經不能滿足他,她無法再牽著他做漫長的行走,并且,以他成年人的身量,耍起賴來,無論如何拖不動他了。
有一次,深秋初冬的交界時節,她拉著他出去買米、交水電費,又多跑了一趟社保中心領殘疾人補貼,他就在回家路上鬧起來。起先是兩只腳釘牢在地上,石頭敦子似的,她拉得猛了,他就一伸腰,整個人往下滑,她用力提住他的胳肢窩,想阻止他下滑。可是,那么壯大的一只,瘦小的她又怎么阻止得了?最后干脆躺倒在路沿邊。她嚇唬他:寶寶,再不起來,媽媽回家了,叫你被壞人拐去。
這樣的話她每天要說好幾遍,從不對他構成威脅,他不懂什么叫“拐”,她也知道沒人愿意拐這樣一個孩子。她對路邊守自行車的人說,我去找人,你幫我看一下。
她沒去找任何人,她找不到人的,老費上班去了,除了他,還能找誰呢?她獨自走到街角,拐彎,站定。守自行車的人看不見她了,她想,等十分鐘吧,就在這里。
這條街,是一條單向車道,不寬,卻縱深,抬頭朝東南方向看,東方明珠矗立在遠處,模型似的,在云霧里飄忽。那可是上海的標志性建筑,她卻從沒去過,白白做個上海人。可是去東方明珠這樣的事,算什么大事呢?她的大事,除了鄭舟,還是鄭舟。
有人喊:哎,不要擋門呀。
她沒注意自己站在一家理發店門前,趕緊往邊上挪了挪。玻璃門里面,一個中年女人在燙頭,年輕的美發師背對街面,她看見他很瘦的背影,屁股都沒有。她覺得他不健康,可她的寶寶那么壯實,也不健康,這真是不公平。她還看見玻璃上貼著“洗剪吹三十八元”、“燙發一百五十八元”的標價,小區門口的店,最便宜的檔次。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也算留了長發,其實就是沒時間修剪護理,常年用一根皮筋綁著,枯黃細瘦的一捆,自暴自棄地垂在腦后。她想不出什么時候能有時間來燙個頭,并且,一百五十八元,不值。
很瘦的美發師在中年女人腦袋上嫻熟地操作,理出一小縷頭發,刷一層藥水,墊一片油紙,把頭發繞在一個塑料棍上,用橡皮筋勒住……她看得入迷,不知不覺過了二十分鐘,中年女人的腦袋上已經頂滿五顏六色的塑料棍。很瘦的美發師拖過一個反扣的“馬桶”,罩住中年女人的腦袋,轉身時,看了一眼玻璃外面的她。于是,她與這個不健康的年輕人對視了一眼。這一眼,令她猛然想起,折角另一邊的街沿上,還躺著她看起來那么健壯的寶寶呢。不可抑制地,心臟狂跳了幾下,有種莫名的激動從胸腔里躥到喉嚨口,她鼻子一酸,眼淚幾乎迸射而出。她不明白這算不算悲傷,但她感覺到了惶恐和焦慮,這種莫名的情緒阻止她立即拔腿,她站定在原地,四處張望,仿佛在等待預計中即將發生的什么事。
又挨過十分鐘,她才回到自行車攤位前。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他照舊躺在地上,倒也不哭,只翻過身子,像坑道里側身作業的礦工,雙手上陣,正摳著行道地磚,指甲縫里嵌滿了黑泥。看管自行車的人不在,她一點都沒怪人家的心思,就地坐在街沿上,適才的莫名激動已經平息,心里也沒有哀怨,只平靜地坐著,等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想要站起來。
在馬路邊躺了許久,鄭舟感冒了,回去就開始咳嗽。她喂他喝咳嗽糖漿,他喝了一口,居然搶過瓶子再不肯放,盯著瓶子看兩秒,喝一口,再看瓶子,再喝一口,專情的目光。喝掉三分之一瓶時,他睡著了,歪在床腳邊。她連拖帶拽,把他抱到床上,這一覺,睡了十小時。
起初她不知道是咳嗽藥中的鎮靜劑在起作用,只以為他是鬧累了。她看著睡得“呼哧、呼哧”的人,熊一樣肥大,竟是從自己肚子里鉆出來的,可她這么瘦,一米六五的人才九十六斤,簡直荒唐。然而,睡著的時候,這只熊真是惹人憐愛啊!不哭不鬧,嘴角微微翹著,仿佛要笑,卻又控制著,笑得輕弱。她忽然有些后怕,居然放他單獨在街上躺了半小時,她想干什么,她在等什么?越想越后悔,心都要揪起來,這么好的小囝,她怎么忍心?
像要補償似的,她俯下身,整個把他抱在懷里,抱了好一會兒。又在他肥白的臉上親了好幾口,左臉蛋、右臉蛋、額頭、耳垂……他閉著眼睛,抿著嘴角微笑,真是俊氣啊!她又去擺弄他的手,抬起來,放在耳邊,手掌攤開。“你好!”她替他說。又把右手放在左胸口,撫著心臟部位,“媽媽!”她替他喊。真是個好小囝,她被他感動了,眼眶里盈滿淚水。
四個小時后,他還在睡,她開始慌張,摸他的臉,喊“寶寶,吃飯了”。他幾乎不與人有任何交流,唯有聽到“吃飯”二字時,眉毛會劇烈擰動。連“吃飯”都喚不醒他,她就真的急了,使勁搖晃他,按摩一般從上到下捏他的肌肉,直捏到大腿根,卻見灰色棉毛褲襠口有一輪隆起,仿佛一頂被布套子兜頭罩面的鳥籠,那只小鳥兒,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大了,要撲騰起翅膀飛出來了。
心臟又一次疾跳起來,卻不似白天在街上的莫名激動,而是,一點點緊張、害羞,一點點幸福、欣慰……都只有一點點,效果卻是,原本平靜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都說長大成人、長大成人,她把他一日日地養著,養得又高又胖,她總以為,她是看不見他長大成人的樣子的。可是現在,他不就是蠢蠢欲動著想要長大成人嗎?長不大的孩子,又怎么會頂起鳥籠子?
…………
薛舒,上海“70后”女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出版有小說集《尋找雅葛布》、長篇小說《殘鎮》、散文隨筆集《馬格德堡日記》等。曾獲2007年“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