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李修文:白楊樹下(節選)
內文摘錄
滿天的西風和雪粒,還有兄長般的白楊樹,你們都可以為我做證,我和表姐,剛剛還在肩并肩,剛剛還差點一起落下淚來,所以,你們說,我怎么可能相信姑媽的話呢?又是下意識地,我一邊大聲喊著表姐的名字,一邊站起身來,透過影影綽綽的雪幕,拼命眺望著遠處的白楊樹,可是,目力所及,竟然還是沒有表姐的蹤影,能夠回應我的,唯有更加密集的雪粒和更加峻急的風聲。
我懷疑,這一生里,我再也不會有機緣行走在那么多的白楊們身邊了——看看它們,那連綿不絕的,一棵一棵的,月光下,全都好似得勝還朝的白袍小將,因為歷經了苦楚和勝利,反倒歸于了沉默和端正,靜靜地站立在一條清白的小路兩旁,目送著我和姑媽一步一步朝前走;但是,那么多的白楊,它們身上的年輕和驕傲,甚至一絲絲的刀兵之氣,仍然像是一桿紅纓槍上散射出的寒光,映照著路邊的水渠和芒草,也使得我心生了暗暗的震懾,不由伸出手去撫摸它們,似乎唯有如此,這生硬的親密才能使我免于恐懼,才能使我再次相信:白楊和小路并不是要將我們送往什么妖狐鬼怪的所在,千真萬確地,我們是行走在去看望遠房表姐的路上。
然而,白袍小將并不是白楊們的全部。不知何時,月光消散,黎明到來,使廣大的田野變得更加清晰,也讓我看清,在年輕和驕傲身邊,還有衰朽和凋殘:看這一棵,一頭栽倒在田野上,半身已經腐爛黑透,像是戰場上的老卒,早已倒斃多日,劍瘡刀瘡卻還都歷歷在目;再看那一棵,滿身縞素,枝葉卻已滅盡,仿佛哀莫大于心死,又好似戲臺上的女鬼,長袖舞動了片刻,終究唱不出一句聲音來——說不清楚為了什么,我在這女鬼般的白楊身前站住,不再往前走,徑直盯著它看了好半天,由此及遠,我環顧著四周隱隱約約的山崗、作物和村莊,感到某種人間的真相正如潮水般朝我涌動過來。
是的,這寒涼的冬日的清晨,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站在滿天時隱時現的朝霞之下,竟然覺察出了像田野一般無邊的凄涼:那些遍布在春天和夏季里的綠意,全然被此刻滿目的枯澀蕭索驅趕到了目力所及之外;我的姑媽正在被一場急性肺炎所折磨,喘息和咳嗽劇烈地糾纏著她,使她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一場僥幸,而事實上她還那么年輕;山巔上,溝渠邊,芒草叢中,殘留的白霜凝結不化,看上去,全如惡棍般丟棄了羞恥之心;遠處的樹梢上,一只雛鳥從寒傖的窩里伸出頭顱,撲扇了幾下翅膀,未能等來母親,重新瑟縮了回去——它是多么像我的遠房表姐啊:表姐其實只比我大一歲,父母卻都已不在人世,一個人活在眼前這條道路的盡頭,一座長滿了白楊的村莊里。
我經常想我的表姐。從前,在她的父母尚存于世的時候,只要她的父親捕到了魚,她就會徒步幾十里路,送幾條來給我吃。有一回給我送魚的時候,天降暴雨,她在路上摔了一跤,所有的魚都摔進了路邊的池塘,她就坐在池塘邊上哭了一下午。我的姑媽也經常想我的表姐,但是,她是一個窮人,窮人出一趟門總是難的,窮女人更是,更何況,多病的丈夫,餓瘋了的兒女們,還有顆粒無收的稻田和一群被偷走了的、原本是要換作活命錢的鴨子,這些全都像一塊塊巨石,日復一日,擠壓她,又抽干了躲在她身體里的汁液和想念。
盡管如此,等到姑媽攢夠了一小籃子可以送給表姐的雞蛋時,她還是立刻就動身了,這一回,她帶上了寄居在她身邊的我,我們一起去看表姐,因為必須早去早回,所以,天不亮我們就上了路。
總算到了。正是冬閑時節,人們還在沉睡,表姐的村莊里全無人影,唯有牲畜們在沉默地咀嚼著草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時候,之前的朝霞迅疾消失,天上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我抬頭看,滿目的白楊被風吹動,樹葉紛紛嘩啦啦作響,即使年幼如我,稍微看一下天象也會知道,要么一場雨,要么一場雪,說話間就要從天而降了。于是,我拉扯著姑媽,手拎著那一小籃子雞蛋,趕緊朝著表姐所在的地方狂奔,剛開始跑,天上就下起了冷硬的雪籽,一粒一粒,砸上了我和姑媽的臉。
三步兩步,我踉蹌著,和姑媽一起喘息著,終于推開了表姐的院門,這院門其實早已形同虛設:四圍的院墻垮塌了五六處,在那些垮塌之處,刺叢與荊條都從黃泥磚土底下鉆了出來,也是,早在表姐的父母尚存于世時,它們就都已經垮塌了;院子里,唯獨殘存著一間當年的廂房,現在,它的一半用來當作表姐的臥室,另外一半,是她的廚房。廂房的門竟然只是虛掩著,我徑直闖進去,但是,無論外間的廚房,還是里間的臥室,都是空無一人,全然沒有表姐的影子。再看廚房里:水缸里盛了半缸清水,灶臺上還放著一只洗凈了的空碗;臥室里,一床薄被疊得整整齊齊,窗沿上的玻璃杯里插著一株梅花。我心有不甘,大喊著表姐的名字,喊了幾遍,仍未聽見表姐的回聲,倒是玻璃杯里的梅花,受了喊聲的驚擾,掉落了幾片花瓣。
我讓姑媽坐下,告訴她,我要出去找表姐,一找到她,就帶她回來跟姑媽相見。姑媽笑著答應,她說,她現在就來燒水洗鍋,好讓我和表姐一回來就能吃上剛煎好的雞蛋,說話間,她不再喘息,也不再咳嗽了。可是,沒想到,當我剛剛奔出院門,姑媽卻又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回轉身來,她提著那一小籃子雞蛋,早已疾步上前,拽著我說,她不放心表姐,她自己也要去找,我還懵懂著,她又補了一句:灶臺上的碗里已經沾了不少灰塵,表姐至少已經好幾天沒有用這只碗吃飯了,所以,她不放心,她一定要趕緊的、趕緊的看見她。
既然如此,我也就任由了姑媽跟我一起前去找表姐。這時候,好幾戶人家的房頂上已經升起了早餐的炊煙,這些炊煙加重了我對煎雞蛋的想念,也似乎使姑媽變得更加憂慮:天色還這么早,表姐又是去哪里了呢?姑媽對著一戶人家的炊煙張望了片刻,終于決定:為了早一點見到表姐,我們兩個人得分頭去找。我答應了她,而后一意向西,倒是姑媽,說好了向東,倉皇著環顧了好一陣子,最終卻朝南而去了。
——怎么可能找不到表姐呢?我清楚地記得,表姐曾經告訴過我:在村子西頭的田野上,幾棵高高的白楊樹下,有一座墳丘高矮的土地廟,土地廟的西邊,就有她父母的墓,所以,土地廟成了她在父母去世之后最喜歡去的地方,如果我沒猜錯,此刻,她一定又去了那里。如此,跟姑媽一分開,我便沿著一條濕漉漉的小路向西飛奔,果然,還沒跑多久,我就看見表姐遠遠地走過來了,我趕緊連聲呼喊她的名字,終于,在一棵白楊樹底下,我在她身前站定,氣喘吁吁地告訴她,我來看她了,姑媽也來看她了,反倒是她,和從前一樣,和姑媽一樣,安安靜靜地站著,也不說話,只是對著我笑。
我問表姐,她怎么起得這么早,表姐說,一連好幾天夜里,她都做噩夢,為了不再做噩夢,今天一大早,她就到土地廟里拜菩薩去了,這不,她才剛剛在廟里磕完了八十一個頭;無論如何,我總算見到了表姐,滿身的歡喜一心讓我想對她說更多的話,于是沒話找話:我剛學了一首詩,不是從課本上學來的,是被老師罰站的時候,從他桌子上的一本破破爛爛的雜志里學來的,對了,只用了不到兩分鐘,我就把整首詩記下來啦,現在,要不要背給你聽?表姐笑著點頭,我便開始背起來: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遲,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如此,詩背完了,表姐還來不及夸獎,我卻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表姐,為何那只灶臺上的空碗,已經落了好幾天的灰塵,難道你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
表姐不再笑,臉上竟然閃過一絲慌亂,而后告訴我,這一段時日,她在隔壁村子的一間酒坊里幫工,已經好幾天沒回自己村里去了。
事情竟然如此。可是,此時此刻,煎雞蛋正在等待著我們,我吞咽了一口唾沫,趕緊告訴表姐,姑媽提著一籃子雞蛋來看她啦,現在,咱們得趕緊回去,你知道,以姑媽的麻利勁兒,咱們很快就能吃上煎雞蛋了。哪里知道,表姐卻要我先回去,至于她自己,則要去一趟隔壁村里,找酒坊老板請好假,然后才能回去見姑媽。這一回,我沒聽她的,死活纏住她,要跟她一起去找酒坊老板請假,和從前一樣,她拿我沒辦法,只好點頭,于是,我便趕緊攙住她的胳膊,拉扯著她,往隔壁村子里跑。
和表姐在一起的時光是多么好啊!雖說之前堅硬的雪籽終于轉換為了一場中雪從天而降,風也更大了,但是如此甚好:在我們身邊,白楊們的樹冠先是被雪粒覆蓋,而后,風一吹,雪粒又穿過枝葉,灑落在我們的脖頸上,常常是在一激靈之后,我的身體就感受到了一陣清醒,恰似一只饑餓之獸,轉瞬之后便要捕捉到苦苦以待的食物,喜悅,但卻清醒——是的,遠離父母住在姑媽身邊的我,父母雙亡的表姐,對于對方的生活,我們并沒有知道得更多,但是,一旦我們站在了一起,眼前的天地竟然隨之變得遼闊起來,我們終于不再都是各自形單影只了。表姐啊表姐,你看我們身邊的白楊們,那一棵棵的,好像不再是白楊了,而是變作了我們的兄長:惡作劇般,但卻又是輕悄地,它們灑下雪粒,落在我們的脖頸,使我們沉浸在巨大的溫柔和酸楚里無法自拔,幾乎要落下淚來,是嗎?
我想是的,真的有那么好幾次,眼淚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著轉,好不容易才忍了回去。
恰在此時,遠遠地,我看見了姑媽:她手提著那一小籃子雞蛋,從表姐的村子里跑出來,一路向著我之所在的地方狂奔,地上太濕滑了,她幾乎每跑一步都站立不穩,為了手中的雞蛋不出什么閃失,她只好生硬地趔趄著,終于還是倒在了旁邊的溝渠里,半天也未能起身。這可如何得了,我趕緊喊著她,讓她不要怕,我馬上就來攙她起身,卻始終聽不見她的回應,她似乎也在對我喊叫著什么,話未出口就被咳嗽聲打斷,只好再不發一言,安靜地,聽命一般,躺臥在一叢灌木的邊上等著我的到來。
沒花多大工夫,我就跑到了姑媽的身邊,劈頭看見她死死抱著那一小籃子雞蛋,僵直地躺在溝渠中的泥濘里,臉上卻流了一臉的眼淚,我還來不及張口,姑媽便徑直對我說:表姐死了。我愣怔了片刻,下意識回頭去看遠處白楊樹下的表姐,不知何故,竟然沒有看見,但姑媽近在眼前,說完之前一句,她又劇烈地咳嗽,再使出全身氣力,吞咽救命的苦藥一般,將其后的咳嗽全都吞咽了下去,這才繼續對我說,十幾天前,表姐得了一場急病,前半夜急病發作,后半夜她就沒了性命,現在,她就埋在父母的旁邊,也就是那座土地廟的旁邊。
滿天的西風和雪粒,還有兄長般的白楊樹,你們都可以為我做證,我和表姐,剛剛還在肩并肩,剛剛還差點一起落下淚來,所以,你們說,我怎么可能相信姑媽的話呢?又是下意識地,我一邊大聲喊著表姐的名字,一邊站起身來,透過影影綽綽的雪幕,拼命眺望著遠處的白楊樹,可是,目力所及,竟然還是沒有表姐的蹤影,能夠回應我的,唯有更加密集的雪粒和更加峻急的風聲。我甚至還未來得及告訴姑媽,表姐沒有死,她就在白楊樹底下,身體卻已從溝渠里跳躍了出去,是啊,彼時之我,滿腦子只想著將表姐趕緊拽到姑媽的眼前來,哪里知道,姑媽竟死死抓住了我,像是如夢初醒,又像是知道了之前我所遭遇的一切,她顫著聲問我,是不是真的見到表姐了?我不迭地點頭,她卻頹然閉上眼睛,死死地攥住一根枯萎的荊條,攥得手上都滲出了血,這才將咳嗽繼續忍住,這才能夠繼續喘息,良久之后,她終于又再問了我一句:她有沒有怪我?
——事情竟然千真萬確:我的表姐確實已經在十幾天前就死了。如姑媽所說,她死之后,就埋在父母的旁邊,也就是那座土地廟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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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散文集《山河袈裟》和長篇電視連續劇《十送紅軍》等。2017年獲得第二屆“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2018年《山河袈裟》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