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中國現代文學”的意義及可能性
今年4月,我在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薄薄一冊《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32開本,總共才216頁,是一冊精致的小書,帶論戰性質,目標是回應當下的社會思潮。5月25日在北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舉辦的專題座談會,有2018年6月30日《北京青年報》的專題報道,更有《文藝爭鳴》2018年第9期集中刊出的十篇短論。而我的那一篇,題為《為何不斷與五四對話》,單看題目,你都能大致明白我的立場。
我曾談及,與研究唐詩宋詞或李白杜甫不同,談論五四的,不管左中右,都很容易與現實政治發生糾葛。這也是我再三強調“‘五四’之于我輩,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既是學術,更是精神”的緣故(《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這里的“五四”,置換成“現代文學”,同樣適應。
有時候覺得很委屈,后世學者看我們,大概會覺得很奇怪,為何說話吞吞吐吐,好像智商有問題。但另一方面,作為人文學者,我也無法保證一旦禁忌完全撤銷,就一定能比現在做得更好。某種意義上,戴著鐐銬跳舞,包含著自我克制,也蘊涵著學術激情,這是我們這代學人——尤其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的宿命。
俗話說,見賢思齊。我曾認真談論“晚清的魅力”、“與學者結緣”的方式,以及人文學者整天與古往今來第一流人物打交道,這種“尚友古人”的美妙。你整天讀章太炎、梁啟超、蔡元培、陳獨秀、胡適與周氏兄弟等人的書,不能不對這些志向高遠的“有學問的文人”和“有文采的學者”感興趣。我說五四研究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既是學術更是精神,指的就是這個。隨著中國學界專業化程度日益提升,今天的博士教授,都有很好的學術訓練,但在專業研究之外,有沒有回應各種社會難題的愿望與能力,則值得懷疑。原本就與現實政治和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中國現代文學專業,若失去這種介入現實的愿望與能力,其功用與魅力將大為減少。把魯迅研究、胡適研究做得跟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一樣精細,不是我們現代文學學科的目標。經典化與戰斗性,猶如車之兩輪,保證這個學科還能不斷往前推進。
二十年前,我出版《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好些朋友撰寫書評,評價有高低,但都承認閱讀時很受感動。學術著作之所以能讓人感動,那是因為你談論的話題具有普遍性,且觸及一代人的敏感神經。讀者在閱讀時,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困境與經驗帶進去,與作者一起思考,一同探索。可這書在臺灣出版時,有歷史系教授批評其專業性不夠。這里有作者能力問題,但也與語境相關,相互隔膜之際,很難感同身受。這就說到人文學的意義與局限,你不能不貼著你賴以生存及耕耘的這塊土地思考與表達;可一旦這么做,又可能讓局外人“無感”。
我深受五四新文化人影響,談及學問,對回應時代話題有很高的期待。十年前,我談人文學的困境、魅力及出路:“我想象中的人文學,必須是學問中有‘人’——喜怒哀樂,感慨情懷,以及特定時刻的個人心境等,都制約著我們對課題的選擇以及研究的推進。做學問,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活兒。假如將‘學問’做成了熟練的‘技術活兒’,沒有個人情懷在里面,對于人文學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悲哀。”對于晚清及五四新文化,我不僅研究,而且追摹,雖不見得成功,但畢竟努力過了,有幾分精神遺存,這就夠了。
前幾年北大制定“北京大學發展戰略綱要”,文科方面列了四個重點發展方向,要不偏向于古典,要不與“一帶一路”相關,再就是國際視野,我再三提議,北大應該將“現代中國”作為重要的研究支點,這是北大傳統,也是命脈所在。最后雖加上了,但沒有任何配套設施。我理解領導的難處,關注“現代中國”不是最佳選擇。可也正因為大家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當下中國的人文學,學問是越做越扎實了,成果也越來越豐厚,可我們對社會的影響力卻日益下降。
2010年北大中文系百年慶典,我撰寫《“中文教育”之百年滄桑》(初刊《文史知識》2010年第10期),其中提及:正常情況下,任何一個國家的外國語言文學研究,都不是那個國家的學術主流;你不能想象“中國研究”在美國成為主流,同樣也不能想象中國學術的中心在英文系或日文系。相對來說,本國語言文學(以及歷史、哲學、宗教、社會、經濟等)的教學及研究,集中最多的精英,也最有可能深入展開,并對社會產生較大的影響。因此,我以為中文系師生有責任介入當下的社會改革以及思想文化建設。不是不要專業,而是在專注自己專業的同時,保留社會關懷、思想批判、文化重建的趣味與能力。說到底,“人文學”是和一個國家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它不僅是一種“技術”或“知識”,更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懷”。
曾經,最能體現中文系學者的“社會關懷、思想批判、文化重建的趣味與能力”的,是各大學的現當代文學專業的教授。可最近十年,經由大學內外各種因素的調整,這個學科的從業人員遠沒有八九十年代那么活躍。在我看來,這是很可惜的——這里的可惜,既指向我們自身,也指向整個學界。
在《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初刊《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7期)中,有兩段話,代表我的基本立場:
中國人說“傳統”,往往指的是遙遠的過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國文化,尤其是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其實,晚清以降的中國文化、思想、學術,早就構成了一個新的傳統。可以這么說,以孔夫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某種意義上,對于后一個傳統的接納、反思、批評、拓展,更是當務之急,因其更為切近當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之血肉相連,更有可能影響其安身立命。
我的基本立場是:尊重古典中國的精神遺產,但更迷戀復雜、喧囂卻生氣淋漓的“五四”新文化。我曾說過:“就像法國人不斷跟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對話、跟1968年的‘五月風暴’對話,中國人也需要不斷地跟‘五四’等‘關鍵時刻’對話。這個過程,可以訓練思想,積聚力量,培養歷史感,以更加開闊的視野,來面對日益紛紜復雜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對于今日的中國人來說,“五四”既非榜樣,也非毒藥,而更像是用來砥礪思想與學問的“磨刀石”。
我所談論的“現代文學”,并不局限于1917—1949年這么短短三十年,也不全然是我早年與錢理群、黃子平合作提出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而是晚清所開啟的面向世界,融入文明大潮,參與國際事務,迎接中華文明復興的整個過程中所產生的文學。一定要畫線,大略等于現有學科體制里的中國近代、現代、當代文學。相對于“古典文學”,它不以淵深或優美見長,而是略顯粗糙但生氣淋漓,與今人的生活經驗與審美感受更為休戚與共。
不管是今天的長江學者論壇,還是明年的五四一百周年紀念,我都想追問:網絡時代的人文學者,到底還能不能做到既學問,又思想,還在一定程度上引領社會風氣。因為,這是我所最為關心的。
(此文為2018年12月1日作者在“新時代中國語言文學的創新與發展——長江學者論壇”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