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改變了什么(上)
宏觀上的文學轉向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市場經濟的浪潮在中國催生了消費主義,快餐文化、亞文化異軍突起,傳統純文學的霸主地位開始受到挑戰,滿足大眾娛樂休閑需求的通俗文學受到熱捧。恰逢此時,網絡文學緊隨中國加入國際互聯網的腳步“草根”崛起,為中國文學市場增添了一抹亮色。網絡文學數以千萬計的作品存量和數以億級的消費人群,為文學市場帶來了新的生機與活力。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并喜愛網絡文學,網絡文學閱讀成為大眾生活不可或缺的娛樂休閑選擇,并開始影響著中國文學的發展走向,文學出現全方位數字化轉向。“時至今日,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如古代的四大發明改變了人類的文明史一樣,數字媒介的出現已經為文學藝術乃至整個社會文化帶來了重大的歷史性轉型,這種轉型正以不可抗拒的技術力量讓我們的文學處在挑戰與選擇之中。今天我們談文學,談文化,不能不談數字媒介;要了解當今文學的面貌與走勢,不能回避數字技術力量施之于文學轉型的巨大影響。[1]
首先,網絡文學改變了中國文學的發展格局。互聯網開放的文學生產機制所由形成的龐大的文學生產群體和作品數量,讓網絡文學足以確認自身的文學在場性和文化新銳性。網絡文學的市場化崛起打破了傳統文學的原有平衡,改變了整個當代漢語文學的總體格局。自打網絡文學開始升溫,原本屬于傳統文學獨步天下的時代便開始了分化改組,經過二十年的文化市場調適,當今文學已經初步形成了“三分天下,一家獨大”的新格局:以文學期刊為主陣地的傳統文學出現萎縮,影響力日漸其弱;以出版營銷為依托的圖書市場文學需要從網絡作品中遴選或者策劃暢銷書資源,以創造利潤的最大化;而以互聯網絡為平臺的網絡文學以自由的生產流程、龐大的作品庫容與不斷增加的閱讀受眾,一面與傳統的精英書寫分庭抗禮,一面與出版商賈暗送秋波,其強勁的生產體制、傳播機制和文化延伸力,使它在當今文學的整體格局中,獲得“一家獨大”地位,顛覆性地重構了當代文學版圖。隨著資本市場更深層次地介入網絡文學領域,中國文學的發展格局必將繼續朝向網絡文學轉向,因為無論是創作、傳播或是審美情趣,網絡文學始終積極響應的都是大眾需求與人民呼聲,體現出了與人民大眾的緊密聯系。
其次,網絡文學改變了文學存在方式。文學一直被視為“語言的藝術”,然而這個亙古定論的文學觀念在網絡寫作中發生了改變。網絡媒介改變了傳統文學的存在方式,突破了“語言藝術”的閾限,減少了對語言單媒介的依賴,實現了符號載體的“脫胎換骨”。它把基于“文房四寶” 的執筆書寫和機械印刷變成鍵盤鼠標的“比特”敘事, 把基于原子物理的二維存儲挪移到了數字虛擬的“賽博空間”,在一個另類時空中打造數字化的文學乾坤。與之同時,數字文本用“信息”替代了“物質”, 用“空中的文字”替代了“手中的書本”, 實現了文本形態由硬載體向軟載體的轉變。[2]不僅如此,網絡文學還使得傳統的文學文體類型劃分悄然發生著變化, 不僅紀實文學與虛構文學、文學創作與生活實錄、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被逐步抹平, 而且傳統文學類型中的文體分類如詩歌、小說、散文、劇本等,都已變得模糊或被淡化,而超文本與多媒體技術在創作中的廣泛運用,更是讓原有的文本形態發生了“格式化”般的裂變。
最后,網絡文學從不同側面改寫并調適了文學的邏輯原點。文學邏輯原點決定著文學之所以成其為文學的內在基質,是人類文明原點預設的文學邏各斯的依存形態,它包括了“文學是什么”“文學寫什么”“文學怎么寫”“文學干什么”這些文學元命題。伴隨著數字媒介以及商品經濟進入文學領域,以及社會消費主義風潮的盛行,文學的邏輯原點發生了新的轉向。(1) “文學是什么”的轉變——在網絡創作中,文學成為虛擬世界的自由表征。互聯網具有自由、平等、兼容、共享的特性,首要的特質是自由,這與文學精神本質的自由訴求恰好契合。網絡的自由特質為文學體制的重建提供了精神原點,將以往文學藝術從某些桎梏中解放出來,獲得更充分的自由。不過網絡所創造的藝術自由是基于虛擬世界的自由,是技術化賽博空間的自由表達,而不是要改變對必然性規律的意義體認。(2)“文學寫什么”的轉變。文學要寫生活、寫時代,寫特定時代特定生活的人性與人生、感情和夢想,因為“文學是人學”,“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這是傳統文學的本體論支點。但網絡文學創作的實際狀況和多種可能,讓這一邏輯原點不再是天經地義或無可質疑。網絡作品“寫什么”的特殊性有二:一是長于表現網絡世界的虛擬化生存,網絡流行的玄幻、魔幻、穿越、架空等幻想類型小說就屬于此類;二是文學敘事的平民視角和“草根”心態。網絡虛擬空間的兼容與共享性,使得藝術邊緣族群的創作夢想和社會底層的欲望表達有了表達的機緣,民間話語能以“廣場撒播”的方式共享自由平臺。(3)“文學怎么寫”的改變。從外在層面看,網絡作品的承載方式出現由“硬載體”向“軟載體”轉變,用“比特”代替“原子”,用“符碼”替代了“物質”,一些新的文體如“聊天體”、“接龍體”、“短信體”、“鏈接體”、“拼貼體”、“分延體”、“扮演體”以及“廢話體”“火星文”等不斷涌現,讓“怎么寫”成為話語技術的網絡實驗。內在層面上的“怎么寫”涉及到的是價值構成與意義模式問題。網絡創作常常“讓高雅相容于世俗,精英存形于普泛,神圣崇高降格為低微和平凡,一切形而上的東西都向下挪移,這樣可以利用數字虛擬不具現實破壞性的特征,盡情釋放自己的欲望和激情,傳達真實的生活感受。”[3](4)“文學干什么”即文學功能作用的轉變。傳統文學強調文學“經邦治國”“有補于世”的社會功能,作品既要展現文學的現實關懷,又要有一定的人文蘊含和精神向度,力求滋養心靈、凈化人性,還要體現對人的終極關懷,借助藝術手段實現對生命存在有限的超越和對精神彼岸性的追尋。網絡文學的出現強烈沖擊了這些文學精神原點,一些網絡創作把“文學干什么”的原點邏輯調適為“自娛以娛人的文化消費”。網絡寫作主要不是救世濟民而是書寫虛擬世界的自我想象,一般不追求宏大母題或終極關懷,而更注重興之所致以抒發性情。如果說傳統的藝術評判尺度更多地傾向于社會認同而淡化個人差異,網絡文學的功能取向則更重視個體的自娛自足、暢神達意、開心解頤,同時也讓網民讀者產生“代入感”。對于閱讀作品的網民受眾而言,他們也多是跟著感覺尋找快樂,少有意義探究和意蘊品味的延宕,不像欣賞經典作品那樣,講究細嚼慢咽,探幽觸微,發掘其微言大義。當然,在我們這個時代,無論是網絡文學還是傳統文學,都需要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都需要謳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以正能量和感染力來溫潤心靈,啟迪心智,給讀者以積極的價值引導和精神引領。不過,由于媒體和市場等多重影響,網絡文學在實現這些功能作用時,其路徑、方式和側重點與傳統文學是有所區別的,這正是網絡文學轉向的一大表征。
注釋
[1]歐陽友權:《數字媒介與中國文學的轉型》,《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
[2]參見歐陽友權主編《網絡·網絡文學·公共空間》,中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
[3]歐陽友權:《文藝邊界拓展與文論原點位移》,《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