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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鄧一光:風很大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 | 鄧一光  2019年01月04日08:08

    內文摘錄

    一到外面,就像進入另一個星球,風力起碼十五級,時速超過一百五十,兩千千克自重的卡曼像剛學短跑的新手,身后有個脾氣不好的教練一掌掌狠推,一個勁地踉蹌。

    陶問夏有點害怕。但她沒有讓自己回頭。

     

    早上差兩分鐘七點,門在趙身后咔嗒一聲關上。陶問夏皺了皺眉頭,扭頭看露臺方向。

    昨天中午臺風登陸前趙就來了,帶了兩卷膠帶,樓上樓下跑,帶玻璃的落地門窗全貼上對稱的米字膜?,F在,儀式感十足的門窗緊閂著,風把一只肢體修長的竹節蟲和幾只色彩斑斕的荔蝽尸體敷在玻璃上,一只八眼巨蟹蛛還活著,困難地伸展螯肢在雨水中爬動,試圖離開那里。隔著鋼化玻璃,依稀能看見,對面那棟沒人住的人家,兩扇沒關嚴的窗戶抽筋似的摔來砸去,玻璃早已碎光。院子里,滿地龍尸般的樹木斷枝,一棵百年樹齡的小葉榕連根拔起,齜牙咧嘴倒在游泳池旁。花園小徑中有位年輕保安,奇怪地抱著一棵大王椰,風把他的臉緊緊摁在彎成弓背的樹干上,這使他活像找錯目標的扁臉情人,不知道這種時候,他為何出現在那里。

    22號臺風肆虐了一整夜,天亮以后弱了不少。昨晚風震厲害時,房屋搖晃過幾次,趙咨詢陶問夏,要不要進他懷里。陶問夏說不用,還好。現在回想起來,她不清楚當時說“還好”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想象東部海邊地區會是一副什么樣子。

    陶問夏站在客廳,低頭看自己赤著的腳丫,感覺它們正受到某種不明事物的威脅。她走過去,腳趾有節奏地蠕動,一點點爬進趙留在門口的那雙皮拖鞋里,趿拉著回到樓上臥室,走到床前。

    床上凌亂,和大多數時候一樣。入睡前他們各自閱讀,趙刷屏專業論文圈,陶問夏讀幾頁書,或者,看上去在讀書。自從加入了一個和專業不相干的讀書會后,陶問夏總有些群里推薦的書要讀,不過大半沒讀完。他們很少交談??偛荒苷?a 和λ射線計量公式。作為配合默契的專業伙伴,他們在研究所里有足夠的領域和時間交流。

    有一陣子了。他們保持著肌膚之親,不多,但有。

    陶問夏縮起雙肩,讓睡袍滑過鎖骨,跌落到腳踝上,腳趾脫離松垮垮的拖鞋,爬上床,鉆進凌亂的絲制品中。秋分還有一周,她并不覺得冷,卻像月光螺一般蜷起身子,感到光著的腿正一寸寸復活過來。

    好像知道陶問夏回到被窩里了,鄒芊芊的電話恰逢時候地打進來。

    “他提出新條件,補我三十萬股寶德。”隔著話筒,陶問夏被小姑子的怒火灼得臉往后撤回幾寸,“拿我當什么,雞都不食的港股耶!”

    “鬧四五年了,總歸是分手,你拿到不少了,覓兒的監護權,兩套房子……”

    “三套。倫巴底街那套上個月我也搶過來了,沒告訴你?”

    “三套,還有峴港的生意,游艇也歸你……”

    “我就知道,在你這兒別想找到安慰?!编u芊芊怒氣沖沖,好像電話這頭的陶問夏是可惡的叛徒,“我根本不想要那只破瓢,看看人家朱夢,康明斯發動機,我是狗屎Yamaha,會費和維修就能把人逼瘋。我只是不想讓他在上面睡他的小奸婦——我倆在艇上搞過,在不要臉的大海上!”

    陶問夏有點恍惚,不確定是否應該起來給自己煮點東西吃。她對烹飪過程和自己沒有關系的食物向來缺乏信任,從不叫外賣。她朝落地窗外看,雨不大,風肆意撕扯著天空,一個勁往地上摁,所有翻天覆地的事情都在地面上進行,房屋隔音效果好,聽不見它倆在外面嘶喊著什么,她猜這會兒后者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換了個姿勢,陶問夏把話筒推到枕頭那一頭,大致能分辨話筒里抱怨在繼續,伸手夠過床頭柜上的手機,心不在焉地處理了兩封工作郵件。預報說臺風下午就會過去,但她不知道小姑子什么時候才會停下來。

    有一段時間,陶問夏和鄒芊芊好得像一個人。那會兒,鄒茂茂想娶陶問夏想得哭,母親和三個姨媽堅決反對,理由是陶問夏學歷高。父親和叔叔棄權,表示尊重精英民主,支持代議制。

    “娶誰不好,娶女博士?!睔w納起來,鄒家的反對意見大體如此。

    陶問夏是博士后,要命的是,她是工科,精密儀器專業。鄒家是知識分子世家,家里三代出一堆博士,廢品店不收,堆在家里攢著,深受困擾。鄒芊芊是鄒家唯一的低學歷,港科大一畢業就嫁了潮汕新貴,身份落地,人事通透,鄒家有什么化不開的事總是她出面拿主意。

    鄒茂茂央求妹妹拯救,信誓旦旦,陶問夏品質優秀,玷污不了鄒家的名節。鄒芊芊那會兒正和老公暗中斗法,忙著改北美身份為歐洲身份,沒心思管閑事,勸哥哥,在人生的田徑場上你永遠別想跑贏一個想拿金牌的女博士,她越優秀意味著你當亞軍的可能性越大,這是一場風險遠超機遇的比賽。耐不過哥哥央求,鄒芊芊怨氣沖天從瑞士飛來深圳見陶問夏,本來打算直接逼陶問夏知難而退,沒想到一見就陷進去了,回頭慎重地向父母宣布,哥哥要不娶陶問夏,她就娶。

    幾年后,陶問夏和鄒茂茂分居,鄒芊芊專程飛了一趟新加坡,堵著門跋扈地把哥哥痛罵一頓,鄒茂茂剛買的自行車二話不說丟進湖里,最后還是鄒茂茂費老大勁打撈起來,去警局交了一筆罰金了事。

    “抓住最后機會,四十歲的女人能得到真實性愛的幾率不到百分之十?!编u芊芊從新加坡飛深圳,進門把自己扒光,跳到陶問夏床上,一邊試在愛雍·烏節新買的內衣,一邊連慫恿帶威脅指導陶問夏,“關鍵是財務自由,我豁出來免費替你打官司,保證鄒茂茂凈身出戶?!?/p>

    鄒芊芊是金逸事務所合伙人,生下女兒后幾乎沒接過案子。

    “我倆沒你想得那么不濟。”陶問夏為小姑子挨件拆內衣吊牌,一樣樣遞給她。

    “喂,別把自己當一把螺絲刀?!编u芊芊齜牙咧嘴反手夠搭扣,有點夠不上。

    “喂,別說淫蕩的話?!碧諉栂膶W鄒芊芊。

    “蠢貨,我指藍領思維。”鄒芊芊氣喘吁吁扒下衣裳丟在地上,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自己的胸,再瞪陶問夏一眼,“你以為能修好這個世界,知道需要多少噸大號螺絲?我哥入佛系不是一兩天,他待在獅城不回來,是想進普覺寺。他打和尚的主意,你又不打算當尼姑,想蟄你的蜜蜂滿世界都是,離了和尚照樣授粉開花?!?/p>

    “你哥沒想好,想好了他會告訴我?!碧諉栂恼f,剪斷一件普拉達的吊牌。

    陶問夏處理完郵件,順手刷了刷趙在路上發來的視頻:香港一座建筑工地的塔吊被風撅甘蔗似的撅折了,有人在大街上被風吹得撞在隔離帶上直接撞暈過去。

    陶問夏不喜歡大驚小怪的視頻,好像世界還不夠亂,沒看完就關掉了。她調出鏡子,朝鏡子里看了一眼。牙齒在鏡子中閃爍著暗暗的光澤,不仔細看還算精致,但她比誰都清楚,凹陷的眼窩不是美人窩,是缺少睡眠,眼瞼旁爬出幾絲皺紋挺不耐煩,好像在考慮要不要爬得更遠一點。

    陶問夏把手機送回床頭柜,隔著枕頭拿過話筒,趁小姑子喘氣的當口告訴對方,昨晚有風來訪,沒睡好,現在要睡一會兒,然后掛上座機。

    窗外,有一棵七八尺長的樹拖曳著雨水飛過,也許是半棵,樣子像試驗失敗的飛行器,蘑菇型樹梢拉出粉狀白煙。昨天政府宣布停市停工停課,陶問夏覺得自己有理由睡一會兒,可怎么都睡不著。

    二十分鐘后,陶問夏換上一套蛋青色耐克運動裝走進車庫,繞過蒙著車罩的雷克薩斯,上了自己那輛2015款卡曼,打開車載電臺。

    本地臺新聞頻道和交通頻道吵成一團,都在播送臺風新聞,播音員像身處狼煙四起之地的新兵,口氣亢奮而絕望。陶問夏把波段調到94.2,聽了一會兒私家車臺的路況報道,下車返回樓上,取來一臺自動體外除顫儀,放進后備箱里。

    設備是陶問夏科研成果中的一種。她不知道是否能派上用場。她把車開出車庫。

    一到外面,就像進入另一個星球,風力起碼十五級,時速超過一百五十,兩千千克自重的卡曼像剛學短跑的新手,身后有個脾氣不好的教練一掌掌狠推,一個勁地踉蹌。

    陶問夏有點害怕。但她沒有讓自己回頭。

    銀灰色的卡曼駛上梅林路。雨水在車窗外呈干冰狀,拉出一縷縷直煙,視線不好,能看見馬路上到處躺著吹落的廣告牌和橫倒的垃圾箱,路邊植被一律向西北方向彎著腰,沿路到處是倒下的大樹,它們連根拔起或攔腰折斷,壓塌了好幾輛停在路邊的汽車,那些汽車就像買多一份只能拍扁打包帶走的漢堡,完全沒有了營銷廣告中宣稱的從容高貴品味,有一輛紅色QQ干脆掀翻在馬路上,看著觸目驚心。

    街上店鋪都關了門。還是有一些政府工作人員出沒在街頭,各種制服外套著桔紅色熒光救生衣,像一群失去了導演調度的特技演員,在風雨中側著身子困難地蛇行。

    陶問夏小心翼翼繞過路邊倒木,拐出梅林路,沿梅麗路往南行駛。平時高峰時段,這條路會堵得厲害,這會兒卻基本沒有車輛,偶爾遇到一輛,也是閃著警燈的工程車,悲壯地犁開白花花的水道駛過去,車身濺起的浪頭就像墨斗魚不斷扇動的邊裙。

    陶問夏受到啟發,打開示寬燈和警示燈,提醒自己不要空檔滑行,盡量不用剎車。

    在北大醫院路口,陶問夏沒有猶豫,把車拐向蓮花路,讓車頂著風行駛,這樣能保證安全。她看見一股湍急的水流像走錯了地方的瀑布,順著蓮花山公園西北山腳涌出來,沖上馬路,一些懵圈的土黃色蟾蜍、果綠色樹蜥和花斑色蛇在白花花的水頭中扭動,沿著路面快速爬開。她回憶在電臺里聽到的新聞,一些地勢低洼處,海水順著河道灌進市區,卷起幾尺高的潮頭拍打著街道,很多建筑都進水了。

    這么想著,陶問夏聽見身后一聲巨響,嚇得手一緊,下意識閉上眼睛,很快睜開,緊張地看后視鏡。身后幾十尺遠處,一塊巨大的公益廣告牌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掀過馬路,廣告牌上夾帶著一團白花花的東西。好一陣,她才看清楚,廣告牌上面寫著“以書香為伴,讓知識續航”,白色的東西是條白色毛皮的狗,卡在兩根斷裂的鋼筋中,不知怎么和續航的書扯上了關系。

    陶問夏慢慢減速,小心地倒回去,把車泊在路邊,搖下車窗。風嗖的一聲把紙巾筒吸出車窗,接著是掛飾,它們向蓮花山方向飛去,像是急著去找什么人,眨眼消失在風雨中。她覺得有一雙手在把她猛力往車窗外拽,衣袖筒里瞬間灌滿雨水。

    隔著馬路,一個渾身透濕的交警沖這邊揮動手臂大喊大叫。陶問夏聽不見他喊什么,但明白是在催她趕快離開路邊。

    快過來,快!她朝狗招手。

    狗掙扎了幾下,從刀叉般的鋼筋中脫身,瑟瑟地過來,從車窗外爬進車里。

    陶問夏把車從路邊開走?!按莾簞e動,我剛洗過坐墊?!彼P上車窗,回頭對濕漉漉發著抖的狗說。

    白色皮毛的狗在腳墊上轉著圈,冷得直哆嗦,也許嚇著了,好一會才抬頭看了陶問夏一眼。是一只薩摩耶,男孩,看著挺老實。陶問夏曾想養一只耷拉著大耳朵的獵兔。她喜歡警惕的智者,比如寫《彷徨》的魯迅,但他們眼神不一樣。

    好吧,反正都是移民,誰也沒有權利要求別人怎么做。陶問夏妥協了,聽任薩摩耶上了后座,在那兒轉著圈聳出一片水珠。她不喜歡狗變得失魂落魄,但她能怎么辦?

    情況沒有好轉,陶問夏在蓮花支路的路口再度停下,讓一條雜色柴犬和一條黑色松獅上了車。它倆一個像滑稽的公知,一個像神經質的演員,之前躲在公園東北出口的垃圾分理站后面,完全嚇壞了。它們應該是蓮花山上的住戶,可見山上的植物被襲擾得有多厲害。

    陶問夏把兩位流浪漢讓到后座上安頓好。這次她沒有提醒它倆注意禮節。講究衛生什么的,用不著了。她不清楚蓮花山上還有多少住戶遭了殃,鼯鼠、琵鷺和角鸮,更多的是被人拋棄的流浪狗貓。

    車在蓮花立交橋旁停下。那里有一片洶涌的水流,水頭不知打哪兒鉆出來的。陶問夏小心翼翼減慢速度,開車通過水洼,拐上紅荔路。中途她又停了兩次車,排氣管明顯遭受到摧殘,她肯定要去4S店做延保了。

    現在,車上有了五條流浪狗,其中一位受了傷。陶問夏在一段路邊沒有大樹的地方停下車,為受傷的金毛做了簡單處理,包扎上傷口。車上有點擠,五個家伙為爭奪地盤開始大聲叫喊,朝對方露出尖利的犬牙。薩摩耶男孩果然老實,它第一個上來,本來獨占后座,現在把那兒讓給后來者,自己躲到腳墊上。松獅最霸道,像壞脾氣的黑臉包拯,誰都欺負,好像卡曼是它的座駕,陶問夏來接它回家吃飯,它不想帶上其他人。問題是,真正的危險可能是那條小個頭的年輕杜高,它一聲不吭,小眼睛不斷往松獅那邊掃,感覺隨時都可能撲過去。

    陶問夏讀過《吉爾加美什史詩》《瑪雅圣書》和《史記》,書中記錄了大洪水的事,說了神打架、人作惡、天譴責的事,沒有狗齟齬,她不知道該拿這種事情怎么辦,是停下車,幫助它們當中某一個對付其他幾個,還是就她自己,它們來攻擊她,它們一起上?

    “可以停止嗎?”她一邊觀察馬路上的倒木,一邊斜眼嚴肅地教育后座上大打出手的流浪漢,“不然你們找我,我們好好打一架?!?/p>

    除了黑色松獅,別人都停下了,或呆懵或識趣地看陶問夏,好像她是一個過于吹毛求疵的老師。

    陶問夏覺得好笑。其實她不會打架。

    多年前,陶問夏和鄒茂茂去南丫島度假,忘了為什么,精力旺盛的鄒茂茂把陶問夏抱起來,扛上肩往海邊走,假裝要把人扔海里去。陶問夏嚇得又踢又叫,后來還是按照要求銜住鄒茂茂的耳朵,事情才算結束。

    那應該不算打架。

    陶問夏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她洗完澡,頭上裹著毛巾走出農舍,隔著夜空中幾只斜飛的螢火蟲,看見了鄒茂茂。鄒茂茂像認真值堂的小學生,坐在門廊的木頭臺階上,兩只手合架在膝頭,食指相勾,一動不動地看著遠處寂寞的離島,那個單純樣子,差點沒讓陶問夏落下淚來。

    “這樣度過一生,是幸福吧。”那天夜里,鄒茂茂說過這樣一句話,不是詢問,不是對陶問夏說,是告訴他自己。

    車上濕氣很重,彌漫著濃厚的山林氣味。人類并沒有為自己馴化出真正的寵物,只要這個星球變化一下,它們回到自己的來處,很快就會恢復祖先的基因。

    陶問夏有點反悔,不該這個時候出來。但她不否認,這就是她冒險出門的目的。她猜想有誰急切地需要盡快離開肆虐的臺風。實際上,很多人都需要離開困境,比如她自己。

    陶問夏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鄒茂茂時的情景。

    他們是在世界五百強求才大會上認識的。他高挑,優雅,西裝不是什么大品牌,鞋子的款式也一般,手腕上貼著一塊干凈的創可貼,模樣更像一位創客技師,而不是上市公司風控師,可他漫不經心的神態中透著一絲墮落的氣息,慵懶的氣質非常迷人。

    “哇,S!”他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沖陶問夏喊。

    “咹?”陶問夏沒聽明白。

    “就是Alba,漫威里的Sue Storm,X的象征。”

    “是嗎?!?/p>

    她暈頭暈腦,不知道Sue Storm是誰。她知道截止頻率和紅限波長,不知道漫威,胸口怦怦跳個不停,一個勁地想,她真是那個幸運兒嗎?

    后來,陶問夏悄悄查了杰西卡·阿爾芭的資料,鬧了個大紅臉。在《神奇四俠》之后,阿爾芭出現在《藍色星球》里,一身藍色緊身皮衣,冷著臉,性感極了,難怪他說X。

    他們有過甜蜜時光。九年。陶問夏習慣了每次從夢中醒來,手都在鄒茂茂呼吸均勻的胸膛上。還有,她遇到氣急敗壞的事情,昏了頭給他打電話,他什么事沒有似的先笑,然后咧開一口白牙對她說,沒事,有我吶。

    可惜,經濟危機摧毀了一切。

    鄒茂茂的公司遭遇到流動性危機,然后是連續股災。不止他們一家,全球百年老店倒閉掉三成。他們共同認識的很多熟人都消失了,過去他們都雄心勃勃,相信好日子通往永遠,那是屬于他們的世界。

    德國政府替Hypo Real Estate擔保。美聯儲七千億緊急救市,政府接管Fannie Mae和Freddie Mac。中國政府也沒干坐著,五萬億入市,可是,紓困名單中沒有民營企業。鄒茂茂的公司申請停牌,遣散掉半數員工,試圖最后一搏,擠進家電和汽車下鄉的隊伍,董事會決定,由干將加福將鄒茂茂負責項目。鄒茂茂使盡吃奶的力氣,還是被握著政府批文的國企擠了出來,一點份額也沒拿到。

    鄒茂茂離開了公司,不是辭職,是除名,股權收回。公司市值跌破發行價,宣布摘牌離場,總得對股民和證監會有個交待,他是最不會引發次生災難的人。

    鄒茂茂垮掉了,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那天,他通過律師遞交了身份申請。陶問夏勸他別那樣。他們吵架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覺得我丟臉……”

    “別這么說……”

    “不能什么好事你都占全了,你知道我的感受,你讓我覺得自己非常糟糕……”

    “對不起……”

    “夠了,我們都不是彼此的第一次,誰也不是誰的救世主……”

    她覺得他太侮辱人了,她的科研項目逆市上馬不是她的錯,她從來沒有見過救世主。但她還是愛他——愛那個因為愛她而不知所措的他,那個食指相勾,默默與夜色對峙,相信寧靜海灣是幸福之地的他。

    他們有兩個星期沒有說話,然后是半年。他抗爭過,投過幾次簡歷。人們熟悉他,年輕有為的風控師,拖垮了大名鼎鼎的頭部企業,沒有誰會和這樣的人沾邊。

    有一天,陶問夏從研究所下班回到家,精疲力竭,想喝口熱水,倒水的工夫,聽見風叩動門的聲音。她向門口走去,卻發現鄒茂茂躲在儲衣間里偷偷哭泣,頭一下下往墻上撞。她驚慌地擠進窄小的儲衣間,用力把他的腦袋從墻上剝下來,搶救進懷里。

    “走開!”他推開她,順著櫥柜滑坐到地板上,一臉散亂的恐懼,“告訴我真話,我是不是不中用了?”

    她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她不相信男人會這么脆弱。難道她就沒有垮掉,沒有垮掉過?好日子不會一直到黑,人們還要生活下去,人口紅利還沒有用光,他們趕得上重新來一次。

    鄒茂茂終于去了南洋理工大學,做訪問學者。離開家那天,他神情恍惚地走出門,在門廊的吊窩里坐下,呆呆地看院子。這一次,也許是白天,天色太亮,他沒有手指相勾,坐了一會兒,慢慢起身,埋著腦袋下了臺階,連行李箱都忘了拿。

    “你還是那么帥。”頭天晚上,她替他收拾好行李,特意下樓,走進書房對他說。

    “你也一樣?!彼敲凑f過,反應過來,從平板電腦上抬起頭,抱歉地看她,“喔,我是說,你一直都那么從容。”

    她瞟了一眼屏幕上的畫面,靈修課程什么的。她覺得他說得對,如果她不那么從容,驚慌一點,哪怕一點點,她就能做母親。

    卡曼在關山月美術館附近停下。車上又添了兩位乘客,一條黑白相間的喜樂蒂,一只看不出品種的流浪貓。喜樂蒂是條高齡老狗,人情世故地坐在馬路當中攔車。貓帶著一身水珠直接躥上車頭,憑這個,陶問夏就判斷出它倆不是野種,是流浪兒。

    貓躥上車頭時陶問夏嚇了一跳,差點猛踩剎車。它有緬甸貓的黑眼睛,東方貓的尖嘴,英國短毛貓的煙灰色皮毛,乍立著兩只斯芬克斯貓的大耳朵,腦袋上頂著一條亮晃晃的馬陸蟲,隔著窗玻璃沖陶問夏露出兩排尖尖的牙齒,好像那樣做就能洗涮掉它出身的疑云。

    讓貓進到諾亞方舟里來頗費了一番工夫,風大得邪乎,根本打不開門,陶問夏沒法下車去幫忙,貓又死活不肯從車頭上下來,屈尊挪步窗道。好在街上一輛行駛的車也沒有,只要不停在路邊,他們大體是安全的。

    卡曼終于重新上路,陶問夏運動衣濕透了。她發現自己惹上了麻煩,那只出身可疑的貓在嘔吐。這太糟糕了。更糟糕的是,貓的背部塌陷,肚子圓鼓鼓,縮在逼仄的副座下,一副抑郁臉,絲毫不理會沖它大叫的松獅。

    陶問夏找出一雙手套,試著把可憐的家伙從副座下拽出來。貓沒有反抗,只是在她把它抱上副座時有些警惕,試圖彈出爪子撓她,她噓住它。

    “我來找熟人,沒找到,我也不認識它們,但我們可以客氣點,對吧?”她對貓說,然后回頭警告松獅,“別沖它叫喊,它被傷害過?!?/p>

    貓松弛下來。陶問夏捏了捏它身上,幾乎沒有脂肪,乳頭腫大,至少有六周孕期。她把車停下來,脫下干爽的運動褲,把貓裹起來,用兩個軟枕在副座上做了個臨時的窩——分娩還有三周,但不管它孩子的父親是誰,血緣復雜到什么程度,它有資格得到單獨的窩。

    陶問夏有個條件相當不錯的窩,可那個窩不能讓她分娩。

    問題不在經濟危機,也不在鄒茂茂。鄒茂茂不是陶問夏的第一個,她也不是。鄒茂茂之前那些血緣豐富的男人都認為她該有一個窩,他們愿意成為窩的一部分,可是,最終他們都離開了,或者說,她離開了。她不喜歡用朗誦的口氣大聲說話、在發式和皮帶上下足功夫的男人,而且,不是“四十歲的女人能夠得到真實性愛的幾率不到百分之十”,而是女人結束掉的時間提前了,她希望有力而深刻地生活,在日后宣稱自己真實地生活過,但不曾做到,至少現在她還沒有做到,科技魔獸上足了發條,越往前走路越窄,發展的空間越少,她不敢稍許松懈,害怕一旦松手,面前一片荒蕪。

    誰想知道那些大樹為什么會在大風中倒下?它們是移栽,根系淺,如今還生長在那兒,不過是在等待下一次級別更高的風,它們根本來不及分娩,就被絕育了。

    銀灰色卡曼停在紅荔路和新洲路路口,等待綠燈放行。這個路口的紅燈很長,即使此刻只有它一輛,車的主人也習慣地等在那里。

    卡曼已經繞著蓮花山行駛了一圈,現在,陶問夏要從手機里翻找出流浪貓狗收容站的電話。她很清楚,要是查起來,在成為流浪漢之前,車上這些家伙大都按照《城市養犬管理條例》進行過登記和檢疫,取得過合法戶籍,但政府可沒有為它們安排經濟適用房和廉租房,收容站的人會抱歉地告訴她,她應該把它們送到犬類保護協會去。這個她會。她不打算指望誰。她沒有打算指望任何人。只是,她不知道流浪狗基地是否還在原來的地方。他們拿不到用地計劃,已經搬了十次家了。

    陶問夏那么想著,風依然刮得緊,趙在風頭上把電話打了進來:

    “聽說了嗎,大梅沙的‘天長地久石’垮了,兩塊石頭只剩下一塊,沒有天長地久了!”

    趙口氣焦慮,透露出一絲抱歉。他們有足夠的默契,從不通電話,也不會拿各自失去配偶這件事情來煩對方,但顯然有什么事情讓他崩潰。那是什么?不過是兩塊聳立在海邊的石頭,被風吹垮了,它們怎么啦?男人怎么啦?他們看上去那么優秀,這個世界是他們創造的,誕生和毀滅都因為他們,可他們倒下去也太容易了,根本用不著22號這個級別的臺風來幫忙,他們為什么不爬起來,要一個勁地在風雨中打滾?

    “聽說,”趙遲疑了一下,“垮掉的石頭里露出了磚頭,就是說,它是假的?!?/p>

    原來這樣。陶問夏完全說不出話。她越來越說不清楚,她到底在意什么,是離開的那些人,還是他們留在某些皮制或者棉制品中的靈魂?

    她掛斷了電話。

    紅燈依然亮著,和熱帶氣旋一樣執著。天氣好的時候,路過這一帶,能聞到公園里飄來花草芬芳,這個時候應該是桂花開的季節,桂香讓人心情舒暢,要是晚上,還能聽見山上牛蛙愉快的叫聲。

    陶問夏覺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世界,人們從內地來到這里,把自己變成南方人,再變成國際人,最終能變成什么,誰也不知道。其他族群的生命也一樣,在代際遺傳中,把自己變成黑眼睛尖嘴煙灰色皮毛乍立著兩只大耳朵的雜種移民,分辨不出譜系。是不是人們都變了,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還得循規蹈矩,守住血緣,等待紅燈?

    那么想過,陶問夏快速做了決定,回到家,她就找只包裝袋,把那雙男式皮拖鞋裝進袋里,丟進垃圾收納筒。不過,她現在還不打算去做這件事,她先得把車上這些家伙送到該去的地方,安頓好,為自己弄杯熱水,一口一口喝掉,讓自己緩過勁來。

    紅燈閃動幾下,終于換成綠燈。

    陶問夏沒有動,讓卡曼停在那兒,享受著綠色的清涼之意。她看見一樣閃著金屬光澤的黑色物體掠過馬路飛了過去。是一只鳥兒。不可能,但只能是。她看不清是哪種鳥,甚至看不清它伸展開的翅膀,實際上它像彈丸一般眨眼消失在怒號的狂風中。誰叫她是工科博士,她在腦子里快速復盤出那個小家伙努力平衡著身體,奇怪地掙長脖頸向前飛去的輪廓。

    不是她一個人在風中。

    這場風不獨屬她,但風中的生命是同類。

    沒人喜歡臺風,它會把一切吹走,什么也不留下。可是,所有曾經存在過的,那些快樂和痛苦的日子,還有連接它們的某個拐角處,以及在那兒現身的生命,比如從新洲路轉向蓮花路的拐角,那只可能連翅膀都沒能抻開卻飛行在暴風中的鳥兒,它們就像伙伴一直伴隨著她,讓她欣慰,她應該謝謝它們在那兒,沒有走開。

    她記得鄒茂茂有一件“自由兵幽靈”戰術雨披,一雙深色工裝靴,在他的徒步行囊里,他沒有帶走,她可以穿上它們,返回來,去蓮花山上救那幾個熟人。也許它們正打算逃亡,卻找不到人營救;她只要避開狂風中搖搖欲墜的大樹,看仔細,它們躲在雨林溪谷還是漾日湖畔,最好不是風箏廣場,那里了無遮攔,有一些不管用的簕杜鵑,風會把它們吹得滿地打滾,也不是桃樹林和風鈴木林,作祟的樹木會嚇壞它們。也許它們可以去山頂廣場,那里有一尊七噸重的銅像,銅像的主人經歷過暴風驟雨,見多識廣,他會告訴它們怎么韜光養晦,從頭來過,何況,幾十年前,人們想放棄的時候,他曾經隱晦地提到過它們;這樣,她去那里就很容易找到它們,把它們帶離大洪水,她也一起離開。

    只是,需要風停下來。雨大沒什么,風不行,風會攪亂一切。

    —END—

    《長江文藝》2019年第1期

    責任編輯 | 何子英

    鄧一光 | 作者

    鄧一光,現居深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出版長篇小說10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其中《父親是個兵》獲首屆魯迅文學獎,《我是太陽》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我是我的神》獲第二屆國家圖書獎,個人獲首屆馮牧文學獎。《你可以讓百合生長》獲首屆柔石文學獎中篇小說金獎、第三屆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獎、首屆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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