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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8年第12期|江冬:陌生人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12期 | 江冬  2018年12月25日09:29

    導讀:

    想象一下,你周圍的人——你的妻子、母親、兄弟和朋友——突然之間都變成了陌生的面孔,你該怎么辦?是不斷質疑這個“陌生人”的世界、孤立于它,還是調適自己接受它呢?而小說中,當“我”最終選擇接受它,去同“妻子”和解時,卻發現此時“我”在她竟也成了“陌生人”。小說以獨特的視角,深刻思考了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的建構問題。

    從跨進店里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自己選對了地方。座位都像是從老式火車上搬來的,背靠背,綠色的椅套,每個位子上可坐兩人。每張原木餐桌上都垂下兩個罩形的吊燈。幾個掛滿綠蘿的木架,將大廳里分隔成好幾個空間。與大門相對的盡頭,是一整面玻璃墻。沿著玻璃墻只擺放了一排座位。那兒還只有一對情侶模樣的人,在差不多是正中的位子上相對而坐。這天是我和妻子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我提前一個小時下班,來到了這家酒店里的牛排店。妻子喜歡吃牛排,曾經我們常去的,是一些商場里的連鎖店。來這里還是第一次。之前我在網上了解過,這家店里的牛排材質和環境都很不錯。環境這一點已得到了驗證,尤其是坐在窗邊,從我所在的二十九樓望下去,可以看到廣闊而平靜的江面——平靜得仿佛并沒有流動。江邊的道路上有不少緩慢移動的行人和車輛,由于距離遙遠,它們(他們)也顯得如此平靜,如同被某只看不見的手操控著,本身并無目的和方向,只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前進。盡管已是黃昏,夕陽也已西沉,但窗外的光線依然充足,而且似乎還將一個勁地充足下去。時間難道是靜止了嗎?或許這就是等待的滋味。

    我掏出了手機,在微信上對妻子說:我已經到了,等你。妻子的回復馬上就來了:在路上了,還要幾分鐘。

    沒想到來到我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窈窕的身材,臉頰卻顯得飽滿,也就是有點俗稱的嬰兒肥,皮膚白皙而光潔,眼睛明亮,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染成棕色的短發筆直地垂在肩上,帶黑色豎形條紋的白襯衣扎進一條黑色七分褲,腳上是一雙墨綠色休閑平底鞋。她將一個白色小肩包扔在我對面的椅子上,然后大大方方地在我對面坐下,問我是馬上點餐,還是再等一會兒。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問她是不是搞錯了,因為我等的是我妻子。她立馬笑起來,一雙大眼神采奕奕,說我總算有了點幽默細胞。我又說她一定是搞錯了,而且我妻子馬上就過來了。她朝我翻了個白眼,問我有幾個妻子。這句話激怒了我,所以我沉下臉來,一言不發地瞪著她。這倒使她顯得更加興奮起來,一臉喜色地說我演得真不錯,同時掃視四周,似乎是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觀看我的表現。我想著妻子隨時會過來,沒什么興致和她糾纏,于是掏出手機撥打了妻子的電話。一陣并不熟悉的手機鈴聲在對面的椅子上響起,只見她抓起那個白色肩包,從里面掏出了正在歡叫的手機。她一滑開接聽鍵,兩個陌生的聲音便在我耳畔響起:我親愛的老公,你現在在哪里呀?

    我的頭腦里閃現出多種可能性:我對面的女人拿了我妻子的手機;妻子和我開了一個目的不明的玩笑;妻子和另一個女人交換了記憶;我自己的記憶被人換走了……但這些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而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問題是,我是否還要繼續面對這個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如果這確實是一個玩笑,我可不愿奉陪。是的,我是一個缺少幽默細胞的人。于是我立刻從座位上站起,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那個陌生女人馬上跟了出來。在門口的時候,她挽住了我的手臂,同時在我耳邊嘀咕:你是不是真的失憶啦?她的身上有一種完全不同于我妻子的氣息,而且她明顯比我妻子高了好幾公分。她的表情已顯得有些焦慮。我試圖脫離她,但她又加了一把勁。我只得拖著她前行。我說我沒有失憶,我清楚記得我妻子的樣子。那她是不是比我好看呢?她立刻詢問。我沒有回答,因為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但女人的邏輯總是這么讓人無奈。

    接下來,陌生女人主導了我的一切行動。她又變得興奮起來,急于證明她就是我的妻子。她攔了一輛出租車,準確地說出了我家的地址。在車上的時候,她依然緊緊地挽著我,仿佛我隨時會跳車逃跑一樣。不得不承認,她確實長得很好看,至少比我妻子要好看,但我絲毫感覺不到欣喜,而且時刻有將她推開的沖動。到了家門口,她率先掏出了鑰匙。門順利地開了,然后她以一位女主人應有的從容與熟練,從家里一些隱蔽的角落翻出了我和她的一些合影,還有我們的結婚證書。你看看吧——她以一位勝利者般的得意,將它們扔進我的懷里。我在那些照片上看到了我和她的親密身影,而在那張結婚證上,名字、日期全都符合我的記憶,只是照片上的她,和我記憶中的妻子卻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我像被電棍擊中一樣癱倒在沙發上。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切都不是玩笑,那么這也就意味著,我失去了我所熟悉的妻子。妻子現在去了哪里呢?是被卷入了某個神秘的時間蟲洞,還是她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不,她一定是存在過的,我記憶里有關她的那些畫面依然如此生動和鮮明,但她在現實里的身影,則已憑空消失,消失得那么突然和徹底,即使在那個自稱是她的陌生女人身上,也已不見絲毫蹤影。因為悲傷和恐懼,我蜷縮在沙發上簌簌發抖,那個陌生女人則緊緊地摟著我,不斷在我耳邊說著我在這里,我在這里。但她每說一次,都使我更加地肯定:她已不在這里。

    陌生女人煮了兩碗掛面作晚餐。我沒有動筷,她也吃得不多。她一直在叨叨不止,分析我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并反復建議我明天就去看醫生。她還寬慰我說,這種狀況只是暫時的,說不定睡一覺醒來,我就能夠恢復正常了。我很想跟她說,我感覺自己再正常不過,而不正常的很可能正是她自己。但我知道這樣的話她肯定不愛聽,如果換作是我,我也不愛聽。

    晚上她睡臥室,我睡沙發。她問過我幾次,是否確定不和她一起睡。我說很確定。我感覺得出,她反復的詢問不過是想考驗我。果然,最后她對我說,我的堅定讓她很開心,因為目前她在我眼里,畢竟已經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我想,女人的邏輯真是很可怕的。

    我整晚都沒有睡著,腦子里始終在想著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我想在沒有把這個問題搞清楚之前,我今后恐怕都會難以入睡。夜里我幾次悄悄溜進臥室,借著手機屏幕上的微弱光線,俯身端詳沉睡中的那個陌生女人有沒有發生變化。什么變化都沒有。夜晚無比漫長,而我既不想看電視,也不想玩游戲。眼看著窗口開始發白,我又跑進臥室里去打量那女人的臉龐。還是沒有變化,這使我對自己的一夜無眠深感沮喪——如果是睡過一覺醒來,結果是否就會不一樣呢?

    陌生女人從臥室里出來后,我們對視了一眼。她無疑也和我一樣失望。她在去上班之前,說我的氣色很差,最好不要去上班,不過可以去看下醫生。我只同意她一半的觀點,因為我覺得自己并不需要醫生。

    我決定在微信上向主任請假。找到主任的微信號時,我發現他的名字沒變,頭像上的照片卻是另一個人。于是我再看其他人的頭像或發在朋友圈的照片,也全都是一些陌生面孔。我扔下手機,站在窗邊俯視樓下。盡管是在十二樓,樓下的那些身影還是可以分辨。站在那里好長一段時間,一個熟悉的人我都沒有發現。我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仿佛自己正往樓下墜落,而樓下的那些事物則都漂浮到了半空。我閉上眼睛,頭抵在窗戶上,竭力抗拒著從腳底升起的一陣陣寒意。

    中午的時候,陌生女人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去看醫生。我說我還在家里。她又問我下午會不會去,我沒有作聲。一陣沉默之后,她說了聲“那好吧”,隨即就掛掉了電話。其實我很希望她能再跟我說點什么,因為如果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她完全可以命令我下午一定要去,而我則很可能聽從她的命令,盡管我依然相信自己并不需要醫生。

    在冰箱里找了點吃的,一瓶酸奶,還有幾根火腿腸。火腿腸我只吃了一根,其他的又都放了回去。整個下午,我都躺在沙發上,處于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在那些短促的夢里,我一次次夢見自己又恢復了以往的生活,醒來之后發覺自己的眼眶已經濕潤,不知道是因為幸福還是傷心。

    聽到門鎖的一陣響動,我抬頭盯著門口。進來的依然是那個陌生女人,而在她身后,還有好幾個陌生人。一位五十幾歲的婦女一馬當先,越過陌生女人來到我身邊。她先是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將手背貼在我額頭上。沒發燒啊,她朝其他人嚷了一聲,還試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但我縮了下身子。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啊?她從我身邊彈開,也不知是出于驚恐,還是想讓我看得更清楚一點。我把目光轉向陌生女人,想要從她那兒尋找答案。在一陣慌亂的叫嚷聲里,我明白過來,身邊的人是我的母親。這一點我當然無法懷疑,于是我馬上從沙發上翻起身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里。想不起來了嗎?我母親挨著我坐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想把她的手推開,但好歹忍住了。她的眼睛里已涌出了淚花。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也來到我身邊,說他是我的哥哥。我差點就對他說聲“你好”,但馬上意識到這會顯得很傻。事實上,從母親和哥哥看著我的眼神中,我已感覺自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所以我對他們說我不是不記得他們了,只是他們的樣子和以前不一樣了。母親和哥哥全都皺起眉頭,并快速地對視了一眼。很顯然,他們不僅沒有聽懂,而且很可能覺得我是在把屬于自己的責任推給他們。所以我決定盡量不再開口,因為不管我說什么,都會顯得很傻。

    嫂子和我七歲的侄兒并沒有走到我身邊來。在我們彼此看來,這顯然并無必要。但母親還是招呼他們,要他們也過來讓我看一看。她或許以為,讓我多看幾個人,認出的概率就會高一些吧。嫂子只是朝我點了下頭,小侄兒則在喊了一聲“叔叔”后,繼續好奇地打量我。這個陌生的孩子長得很可愛,似乎也很懂事,但我并不感到親切,甚至還有一點害怕。我轉過頭去不理他,嫂子就把他給拉走了。

    我們全家人一起去外面吃飯。在電梯里碰到一個和母親差不多大的婦女,她和母親打了個招呼,然后視線在我們的臉上打轉。我感到母親有些緊張,連問了她幾個問題,她老公怎么樣,她女兒女婿怎么樣。母親是在轉移她的注意力。出門后,那婦女和我們分開了,母親立刻小聲地問我,是不是也不認得那個阿姨了,我說不認得了。母親點了點頭,好像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飯桌上有些沉悶。小區邊上的那家飯館我是熟悉的,但人都已不認識。我一個勁地打量那些服務員,也打量旁邊的那些顧客。家里人都只是埋頭吃飯,顯然都不想在公共場合討論我的事情,而別的事情,又似乎全都無關緊要。記得從前我們一家人一塊吃飯的時候,話題總是源源不斷,從彼此的工作,到小侄兒的教育問題,瑣瑣碎碎一大堆。我懷念那樣的時刻,所以情緒越來越低沉。而母親和陌生女人隔一小會兒就掃一眼我,這讓我更加難以忍耐。我推說去上衛生間,把自己鎖在衛生間里很長一段時間。出去的時候,發現陌生女人在衛生間外等著我。她說母親他們已經回去了,又說母親明天還會再來看我。看她那樣子,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我想如果她是我熟悉的妻子,我一定會擁抱她,并且想方設法地寬慰她,但現在,我甚至覺得自己比她還要委屈,仿佛是她,以及其他那些人,把我原來的生活給偷走了。

    第二天我還是沒有去上班。昨天我已在微信里向主任請了幾天假,說是家里有事情要處理。以我對主任的了解,他不會問我有什么事情的,但現在這個陌生的主任馬上就問了我。我想了一下,然后回復說,是妻子身體方面的問題。我不喜歡撒謊,確實是這么一個問題,只是我說得比較含糊,而且對方也不好再問。主任果然沒有再說什么。早上我打車去了單位那邊。我讓司機把車開進了大門,然后讓他停靠在能看到辦公樓的路邊。我沒有下車,而是坐在后排打量進出那棟大樓的人。全都是一些陌生人。因為害怕被人發現,沒多久我就要司機把車開出去。車子駛出大門的時候,我有了一種永別的感覺。

    晚上我和陌生女人在家里吃過飯,母親過來了。她帶來了不少東西。一些吃的東西,她說是給我補腦的,一些她說是從寺廟里求來的靈符,要我把它們貼在家里的門上。還有一把桃樹枝,是用來給我驅邪的。她先是盛了半碗水,然后把桃樹枝在水里蘸一下,接著就用桃樹枝在我頭頂揮舞。做完這些之后,她隔一會兒就問我有沒有效果。我說沒有,她就說應該每天都試一下。我說這個恐怕作用不大,她就顯出傷心的樣子,說試都不試,怎么會知道呢?她又說起一些別的辦法,比如殺一只公雞,把血抹在我的臉上,或者是從老家抓一把土,包起來放在我的枕邊。我沒有再反駁她,因為我感覺她似乎更在乎自己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在乎對我有沒有效果。

    母親走后,陌生女人又和我說起看醫生的事。我沒有再抗拒,甚至還和她商量起來。我說我先去看一下精神科,她卻說應該要先去看腦科。我問為什么,她說我的精神肯定沒有問題,也許只是大腦里的血管有些堵塞,類似于腦血栓,而腦血栓是會導致失憶的。我說我沒有失憶,過去的事情我全都記得。可是你不記得我了啊,她一臉的委屈,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我記得全世界,偏偏就不記得她。我知道跟她沒法聊下去了,便說我明天就去看腦科。

    因為是周末,陌生女人陪著我一同去了醫院。面對一個四十來歲的男醫生,我說了自己的狀況,陌生女人在一旁補充,并暗示可能是腦血管方面的問題。醫生頻頻點頭,而且始終面帶微笑,仿佛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我不禁心動,覺得或許還真的是腦血管方面的問題。聽我們講述完了,醫生便問陌生女人可不可以先出去一下,他想和我單獨聊一聊。女人出去后,醫生起身去把門關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板著臉孔,問我是不是假裝失憶。這讓我大失所望,幾乎是帶著怒氣回答說我并沒有失憶,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假裝。醫生倒是又笑了起來,不過是換成了冷笑。他說我這種情況他聽說過,某個地方也有一個男人,因為在外面有了情人,想要和妻子離婚,就假裝失憶不認識妻子了,妻子當然受不了,就主動和男人離了婚。最后他建議我有什么事就和妻子好好商量,而不要采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我回報給他一個冷笑,隨后氣沖沖地摔門離去。

    我到了醫院門口,才發覺陌生女人并沒有跟來。我想她可能是在向醫生詢問出了什么事情,而醫生也很可能會把自己的看法告訴她。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等她,便先回了家。陌生女人直到很晚才回來。一看她的臉色,我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她什么話也不說,還故意不看我,自顧自地洗漱了一番,就把自己關在了臥室里。我想她正在氣頭上,所以最好不要去跟她解釋,而且她也并不是我的妻子,我似乎并沒有必要跟她解釋。然而臥室里傳來了哭泣聲,斷斷續續,仿佛是被壓抑著,又仿佛就是不想壓抑。臥室的門并沒有鎖,所以我還是選擇了進去。陌生女人撲在床上,臉朝床頭那邊。我在床頭坐下,手觸到她濕潤的臉龐。我要她不要再哭,有什么事情,我們可以好好聊,她卻哭得更大聲起來。也許是為了方便痛哭,她還從床上坐了起來,把背向著我。我看到床頭柜上有紙巾,給她抽了幾張遞過去。她用紙巾擦了臉,然后擲到地上,我便又給她遞紙巾。如此反復幾次,她終于止住了哭聲。

    我感覺時機已到,便說我并沒有情人,她應該要相信我,而且以她的精明,我要是有情人,不可能騙得過她。我知道你沒有,她兇巴巴地回應我。“那你這是為什么呢?”“那要問你自己。”她的邏輯還是讓我無所適從。“你看,我就知道是這樣。”我不知道她知道什么。“你連話都懶得和我說了。所以——”我害怕她說出“所以”后面的話來,但我不能堵住她的嘴巴。“你是不愛我了——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失憶了,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你根本就不愛我。”

    對于一個陌生人,我當然不能說愛,但對于妻子,我又不能說不愛。所以我無話可說。而我的無話可說,對于她來說,就等于不愛。

    “你到底還愛不愛我?”她朝我甩過來一張淚水漣漣的臉龐。我又給她扯了張紙巾,但被她一把推開。

    “你說啊——”

    我知道只要我說一聲“愛”,事情就會圓滿解決,但我的回答是:

    “愛是要看情況的,如果你現在還是我熟悉的樣子,那我當然愛你,但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

    我還沒有說完,她就又哭哭啼啼起來。我感到厭煩,便起身走了出去,給她關上門,又回到了沙發上面。

    接下來的日子,陌生女人每天都是很晚才回來,看到我也是視若無睹。母親也很少再過來,因為她發現我并有按她的心意把靈符貼在門上,桃樹枝也不見了蹤影。偶爾母親過來看一下我的時候,只是坐在離我很遠的一張椅子上,一言不發,一臉的悲傷。我想她肯定也以為我不愛她了。我很想跟她說她沒有必要再來看我,如果不想來,或者來了也沒意義,就完全沒有必要再來。但我知道這樣的話只會讓她更感傷害。

    主任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為什么還不去上班。那陌生的聲音讓我感覺他是在說另一個人的事情。我說事情還沒處理好,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一陣冰冷的沉默后,我掛掉了電話。主任可能生氣了,但我并不在意,我想這就是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好處,不需要太在意對方有什么樣的感受。

    我經常在晚上出去。每次坐電梯或穿過小區的時候,我都生怕碰到認識我的人,所以有時候我會選擇走樓梯,在小區里也總是走在昏暗的地方。而每當碰到什么人,對方又似乎想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便假裝并沒有看到,或者是裝作在看手機。我想自己一定給很多人留下了冷漠的印象,有時心里也會感到一陣不安,但我始終無法對那些陌生的面孔作出親熱的表示。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商場,而且是離小區較遠的商場。我去商場既是為了買第二天的食物,也是為了讓自己不感到寂寞。一個人待在家里,盡管有各種方式打發時間,但我還是會不時想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熱鬧。

    商場里那些陌生的面孔讓我感到親切,因為我知道他們全都不認識我,不會對我顯得親熱,而我也不必回報以親熱。我們對彼此的冷漠顯得理所當然,誰也不會在意。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如果他們中有誰想要和我說說話,我一定樂意奉陪,或者有誰想要我幫個忙,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也多半不會拒絕。我自己就多次想和身邊的某個人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無法克服內心的羞怯。

    有天晚上我去了母親所在的地方。她和哥哥他們住在一起。哥哥住的是聯排別墅,小區里環境很好,保安也很嚴密,陌生人輕易無法進去。我尾隨一個中年女人,想要和她一同進去的時候,門衛把我給叫住了。他警惕地盯著我,問我想要干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陣惱怒,大聲地說出我要去的是哪一棟。“您是業主嗎?”我沒有回答,他便又問了一遍。于是我要他好好地看看我,看認不認識我。他將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突然像想起來似的“哦”了一聲,然后主動給我打開了大門。哥哥這里我來過多次,門衛或許是真的想起我來了。

    哥哥家樓外有一片小樹林,我就坐在那里面的一張椅子上。我盯著哥哥家那邊,只見一樓和二樓都亮著橘黃色的燈。那溫暖的燈光讓我懷念曾經和家里人一塊待在里面的場景。其實就當時來說,那并不是多么美妙的體驗,因為每次我和妻子都多少有些拘謹,總感覺無論我們做什么,都需要顧忌哥哥尤其是嫂子的感受,但因為母親的緣故,我們又不能不去那里。

    我試圖再和陌生女人好好談一談。我想跟她說,雖然我的狀況暫時無法改變,但我們還是可以和諧相處,一起去面對一些問題。當然她依然可能會和我說愛不愛的問題,而我依然無法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我可以把話說得更加清楚一些,她也不可能完全不講道理。由于她回來得很晚,所以那天我發微信給她,要她回家吃晚飯。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打算做幾樣她最喜歡吃的菜。想當初她同意跟我在一起,和她喜歡吃我做的菜有很大關系。不過我有點擔心她的口味是否已經改變,因為據我的觀察,她的許多習性都已和從前不一樣——這也是我一直無法接受她是我妻子的一個重要原因。她在微信上沒有回復我,我便給她打電話。前面兩個電話都沒接,我再打的時候,電話里每次都說用戶正忙。我想她很可能已把我拉黑,便一心等著她晚上回來。

    她回來的時候已近半夜,顯然喝了酒,臉色酡紅,身體還有些搖晃。我試圖去攙扶她,被她推開了。我擋著她去房間的道路,她倒沒有抗議,幾步跨到了沙發那里,然后猛地坐了下去。我問她喝了多少酒,她沒有回答,我又說她這么晚了喝酒不安全,她應該叫我去接她。你有那么關心我嗎?她對著我笑,笑得有點狂放。我想到妻子從來不會這個樣子,心里一陣悲涼。“你不是要和我好好聊聊嗎,怎么又不說話了?”“你今天喝醉了,我們可以下次再聊。”“我沒有喝醉,我心里很清楚。”她也許確實沒有喝醉,但我已沒有再聊的欲望。“我心里很清楚,你這個人就是冷血,而且還很虛偽。”我雖然并不認同她的觀點,但我無力反駁。“你看,我說對了吧?還說要和我好好聊聊,現在又一句話都不說了。”“我們明天再聊吧。”“明天?明天我就不回來了。”“你要去哪里?”“反正不是這里。”說著她就站了起來,朝著臥室那邊走去。我依然可以攔住她,但我知道攔住了也沒有意義。這次她猛地關上了房門,并且還傳來了按下倒鎖的聲音。

    第二天她果真沒有再回來,打她的電話,也還是“用戶正忙”。

    母親也沒有再過來。每天我都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每看到一個地方或一樣東西,都想起曾經的一些事情。妻子的身影似乎布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我的大腦一刻都無法安寧。我越來越頻繁地外出,即使是白天,我也會突然走到外面去。我在一些街道或公共場所隨意亂走,或者是隨便坐上某趟公交車,坐在靠后的位置,看一些人上來和下去,看窗外閃過各種各樣的事物和風景。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妻子的身影也隨時會出現在我眼前的任何一個角落。

    那天黃昏的時候,我走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路上人很多,也許是因為到了下班時間,但我又不大確定那天是否是工作日——我已有陣子沒有工作日和周末的概念。突然一個三十來歲、戴著黑色塑料框眼鏡的男子擋在我面前。他發出了一聲驚呼:“你怎么在這里啊?”我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對方臉上的那種喜悅讓我心生猶疑,甚至還有些感動。也許對方是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吧,而且能和什么人說說話,也是我現在求之不得的。于是我回應給他一個微笑。“你現在是要去哪里?”他繼續一臉喜悅地問我。我說不去哪里,就隨便逛逛。“那你和我一起去吃飯吧,還有好幾個人。”他接著說出了好幾個我所熟悉的名字。我曾經確實偶爾會和那幾個人聚一聚,而眼前這個人的名字,我也大概猜測出來了。“最近過得怎么樣?”我主動問他,想要從他的話里找到更多信息。“還不是老樣子,你呢?”“我也是老樣子。”“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有好幾個月了吧。”“我們還是應該多聚聚。”“是啊,要多聚聚。”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后,我還是無法確定他的名字,但無疑我們已顯得十分親熱,一起親密地朝聚會的地方走去。

    聚會地點已經有好幾個人,都是男性,年紀都和我差不多。我的出現引發了一陣喧鬧,有人說我最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給我發微信也不回。我想起確實收到過一些微信,但為了避免麻煩,我一律沒有理會。我向他們表達了歉意,說最近手頭有一件急事,忙得沒怎么看手機。他們便嚷著要多罰我幾杯酒。我酒量一般,從前總是盡量躲酒,但這回我毫不推卻。我的爽快讓朋友們很是滿意,一個個不斷地夸贊我,好像我為他們做了很大的貢獻一樣。從大家的交談中,我把每個人的名字都搞清楚了,于是為了掩飾心虛,我開始不斷喊出他們的名字,后來便改呼為“兄弟”,他們也全都親熱地回應我。不知不覺,我們的情緒達到了頂點,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動容,誰也無法懷疑我們的親密。

    分手的時候,我早已暈暈乎乎,幾乎忘記了眼前是一群陌生人,而且想要和他們每一個人擁抱。他們也想要擁抱我,所以我們就一一擁抱了下,并定好了下次聚會的日期。這樣的感覺真好。在離開人群一段時間之后,我才發覺回到人群之中的可貴。我突然急切地想要和那個陌生女人以及所有的親人重聚,他們誠然是陌生人,但我依然是如此地需要他們。我深知自己的過去已經坍塌,但我的生活還將繼續。一個人的生活,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維持下去的。我隨時都可能失去工作,喪失經濟來源,而更重要的是,我必將無法承受那日復一日的寂寞——遲早有一天,我都會走向那些陌生人,去和他們說話,去和他們建立各種各樣的關系。我決定明天就去那個陌生女人工作的地方(我已知道明天是工作日),我要告訴她我愛她,今后無論她還會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愛她。除了愛她,我別無選擇,但這個我不會告訴她。我想我還會對所有的親人朋友,所有單位里的同事,以及小區里碰到的任何一個人,展示我的禮貌和熱情,如果他們中也有人問我愛不愛的問題,我會說:我愛。

    第二天一醒來,我便記起了昨天的那個決定。我把自己好好修飾了一番,面對鏡子一次次練習微笑,隨后就帶著微笑走出了家門。我坐上了出租車,希望能盡快見到那個陌生女人。當出租車駛上橫跨江面的大橋,透過敞開的車窗,我看到了火球般紅彤彤的朝陽、天地間被金色光芒驅趕的淡霧、泛著粼粼波光的江面。在含著水汽的清爽晨風的吹拂下,我全身舒暢,感到自己正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我瞪大了眼睛,打量著四周的一切,包括出租車內那破舊而骯臟的椅套、冷冰冰的金屬隔欄、一個黧黑而眼睛通紅的中年司機。我發現這一切都是可愛的,而我為什么就不能愛上這一切呢?是的,我需要愛,我不能不去愛。十幾分鐘后,我走進了妻子工作的那棟辦公大樓,對每一個遇見的人,無論保安、保潔阿姨、前臺小妹,還是那些只是前來辦事的人,都展示我的微笑。不久我就推開了妻子所在的辦公室大門,徑直來到了她的辦公桌前。她正坐在那里,這時朝我轉過臉來。我還沒有說話,卻聽到了她那禮貌的柔和聲音:先生,您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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