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的曲折影壇路
影片《殺死堂·吉訶德的人》終于沖出封鎖,在今年戛納電影節放映。盡管電影節將之列為“壓軸片”,但其票房很不理想,與拍攝所耗巨資不成比例。法國《解放報》影視評論家呂克·舍塞爾把它比喻為“機器空轉”。《費加羅報》的專欄作者埃里克·納霍夫則干脆深表遺憾地說它是“一部令人驚愕和難堪的片子”。
英國制片人、導演特里·吉列姆著手將西班牙文豪塞萬提斯的巨著《堂·吉訶德》搬上銀幕是在2000年,距今將近20載,期間經歷多少曲折,業界人人皆知。1903年,最早將堂·吉訶德的奇遇拍成電影的是斐迪南·澤卡。1933年,奧地利導演威廉·帕布斯特再拍《堂·吉訶德記》,由俄羅斯杰出演員夏里亞賓飾主角,成功塑造了“夢幻騎士”沖擊風車的形象。爾后,兩位導演格里戈里·柯金采夫和阿瑟·希勒分別在1957年和1972年也做過這方面的嘗試。之后,大明星奧森·威爾斯扮演堂·吉訶德,但拍片不順利,中途夭折。上世紀90年代末,西班牙推出大眾化電視系列片《堂·吉訶德》,屬于一般文化普及,既缺乏要素,亦無星火,在文學藝術探索上無甚突破。
特里·吉列姆則不然。他雄心勃勃地宣稱自己要重拍《堂·吉訶德》,擺出一鳴驚人的姿態。此翁也確實有堂·吉訶德的爽朗氣質。作為電影人,他不惜舍棄稱霸世界的好萊塢王國,于1968年加入英國國籍,跟著“巨蟒”喜劇團到BBC闖江湖。這個1940年生于美國明尼蘇達州的美國佬,似乎在“魔法湖”中了邪,他覺得世界失衡,高科技和超消費是當代社會的禍患,聲言宇宙墜入混沌,人不能再當科技的奴隸了。
特里·吉列姆投身影壇屢屢受挫,除了巨片《巴西》一炮打響,其他計劃多猝死胎中。1989年,他突然心血來潮,在從未讀過《堂·吉訶德》的情況下就給電影執行制片人杰克·艾伯茲打電話,說他要把塞萬提斯的巨作拍成電影,聲言:“告訴你兩個名字:堂·吉訶德和吉列姆。我需要2000萬美金,你能籌到這筆款嗎?”
吉列姆本人都承認自己的念想是飄逸在太空中的,可對方居然應諾了。可是,當吉列姆看完塞萬提斯1605年發表的小說上卷后,得出結論,認為無法將之拍成電影。他佩服堂·吉訶德沖擊磨坊的勇氣,繼續讀了小說下卷,受到作者暮年一句話感悟:“要是……就好了”。他開始跟原來拍的影片《巴西》的編劇查理·麥克柯文一同寫電影腳本,借馬克·吐溫小說《亞瑟王宮廷中的美國佬》中的幽默諷刺為堂·吉訶德配了一個富于現代色彩的追隨者,找到了適度的拍片視角。
實際拍攝起來,特里·吉列姆麻煩不斷。杰克·艾伯茨答應的資金并沒有真正完全落實,人們傳說紛紛:“堂·吉訶德死了,已經‘入土為安’了!”然而,吉列姆并不輕易放棄,我行我素,而且發誓再困難也絕不去乞求好萊塢。他從不聽命于人,明確表示:“我不信邪。人們都夢想去美國,可我離開美國來到英倫,一住就是40年。”實際上,當亞馬遜表示愿意投資,但只出1250萬美元,還缺300萬時,他確曾一度回到美國參加一個紐約的藝術節。他不無辛酸地回顧此行道:“我扛著一塊標語牌,上面寫著‘電影藝術家找工作’,一邊舉手高喊:‘我獨立行事,可得靠諸位發發慈善心’。我征集到25美元,被保安趕了出來。”
對他說來,拍攝《堂·吉訶德》一片,不僅籌資困難,而且挑選演員也是件讓人頭痛的事。依照原先瓦爾多·薩拉特寫的腳本,各方選定希·柯奈利飾主角。但吉列姆覺得柯奈利體態過于粗壯,而堂·吉訶德十分瘦弱,故“不能讓詹姆士·邦德來扮演堂·吉訶德”。他看中了法國名演員讓·羅什福爾,認為他無論是身材、長相,還是紳士風度,都像塞萬提斯筆下勇于冒險又滑稽可愛的騎士。羅什福爾欣然接受角色,于2000年9月在西班牙阿拉貢一個人跡罕至的僻地參加拍攝。不幸,開機不到5天,攝影棚被大水沖垮淹沒,主演羅什福爾突然腰椎間盤突出發作,被用直升機緊急送回巴黎,頓時一切都告吹了。急迫之下,吉列姆想用演技超群,能適應各種角色的法國男影星熱拉·德巴迪耶來救局,但遭出資方拒絕;恐怕制片人受到迷惑,認為聘用普遍被美國婦女鄙視的德巴迪耶不吉利 。
參與拍攝工作的吉斯·福頓和路易斯·佩沛二人,據實將這一系列挫折拍成一部影片,題名為《他夢想巨人》,把鏡頭集中在吉列姆身上,突出他為拍攝《堂·吉訶德》鍥而不舍的形象。吉列姆當年住在倫敦北部一處簡陋的頂樓里,他回憶當時的情景,嘆息道:“我非常抑郁,這本是拍完一部片子后常有的現象。但這一回更加嚴重,我待在自己的花園里,透過窗戶久久凝視旁邊卡爾·馬克思的陵墓。妻子說:“你去旅游散散心吧。”6個月之后抑郁過去了,我又重新投入工作。
吉列姆在此提供了一個有深切意味的細節。他在拍《堂·吉訶德》影片遇阻時,想到的不是好萊塢,而是樓窗外墓地的卡爾·馬克思,好像那是另一位曾在人間劫富濟貧、仗義疏財的“堂·吉訶德”,同他心有靈犀一點通似的。法國《觀察家》雜志駐倫敦記者弗朗索瓦·弗雷斯蒂耶親赴吉列姆住所閣樓采訪他,也注意到樓外不遠處是裘德·洛的住宅和埋葬卡爾·馬克思的海洛特墓園;遂將二者聯系起來。當他問及吉列姆為何最終能頑強堅持將塞萬提斯的小說拍攝成電影時,后者坦蕩回答:“我想自己變成了堂·吉訶德。我不能對此作出解釋,一定是著了魔。拍這部影片的頑念瞬間控制了我,讓我喜歡這種感受。我愿‘自我’由此消失,變成一種工具,從而得以解脫。我是一個特別喜歡走極端的人。”在記者最后提醒他尚面臨影片的版權所屬問題時,吉列姆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知道,但影片已經存在了。堂·吉訶德活著,得以生存,我本人亦然。”
記者弗朗索瓦·弗雷斯蒂耶提到的版權問題,系指曾經一度出資,跟吉列姆合作拍攝《堂·吉訶德》的制片商保羅·勃朗哥在戛納電影節決定放映此片時,突然聲稱他的“阿爾法瑪影業公司“對該片擁有版權,企圖封殺《堂·吉訶德》在戛納電影節和法國放映。這一爭端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但巴黎高等法院最后裁決保羅·勃朗哥的否決無效,駁回了他的訴求,吉列姆譏笑他“患有精神分裂癥”。
堂·吉訶德走單騎的漫畫作品很多。筆者在法國普魯旺斯的艾克斯城掛毯博物館看到的巨幅彩繡《堂·吉訶德歸來》,描繪鄉野“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壸漿”,捧著鮮花歡迎西班牙騎士的場景。不過,繪堂·吉訶德最逼肖的,當屬19世紀法國畫家古斯塔夫·多雷,他的作品有但丁《神曲·地獄篇》和《圣經》,筆觸鋒利,所傳意象深刻。
靜觀當今世態,各國影視界像吉列姆這種不為票房拍片,經歷巴爾扎克式“幻滅”的導演實屬鳳毛麟角,而他卻落得個“出色輸家”名聲。英國文壇富婆羅琳惜才,曾有意請吉列姆來拍《哈利·波特》中的《魔法石》,但華納公司“看風水”,最后拒絕了。
財路本不是為純藝術敞開的。筆者看著古斯塔夫·多雷一個半世紀前為堂·吉訶德勾勒的肖像,聯系到吉列姆曾經揚言:“堂·吉訶德即本人”,驟然恍見吉列姆避開好萊塢繁華的遠影,自然而然想到中國元朝大都詩人馬致遠的一首小令《天凈沙·秋思》,眼前立時顯現出“枯藤老樹昏鴉”和“古道西風瘦馬”的景象: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