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6期|朱山坡:鳳凰(節選)
曾經有一段時間里,蛋鎮人喜歡鉆牛角尖,好吹毛求疵,有時候連簡單的顯而易見的問題都爭吵得不可開交,難以達成共識。然而有兩件事情毫無爭議:一是電影院是看電影的地方,二是蛋鎮最漂亮的姑娘是鳳。
鳳從18歲開始便在電影院售票窗工作。鎮上的男青年擁向電影院并非全是為了看電影,有時候是為了看鳳。他們伸手取票時,故意碰一下鳳的手。誰碰到了,都會興奮地對排在后面的伙伴們說,太爽了。似乎是,剛剛跟鳳做了一次愛。
鳳的漂亮不是普通簡單庸俗的漂亮,而是漂亮得高雅、大氣、超凡脫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嫻雅端莊,氣質高貴,這些成語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外表。每當電影里出現漂亮的明星,觀眾們都會想到鳳。
“她太像鳳了。特別是她的眼睛、牙齒和鼻子,還有神態。”他們由衷地贊嘆說,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連挑剔和忌妒心強的女觀眾也無奈何地默認:“即便模樣不像,但氣質像。”
銀幕上的女孩子是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時,他們這樣說;是蘇聯人、羅馬尼亞人、南斯拉夫人、阿爾巴尼亞人時,他們也是這樣說。可是鳳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血統、土生土長的蛋鎮女孩呀。在他們眼里,仿佛鳳集中了全人類的美。她的父親是糧所的職工,母親是供銷社的會計,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其貌不揚,卻生養了一個如此漂亮的女兒,讓蛋鎮多少父母百思不解。然而,鳳的父母并不認為自己的女兒是蛋鎮最漂亮的。每當別人夸獎他們的女兒時,他們都會謙虛低調地說,我們家的鳳很普通,你們家的女兒長得更漂亮,更懂事,要不,我們交換女兒吧……大家都知道,鳳的父母害怕引起別人的嫉恨,成為是非的策源地和話題的焦點,所以才不愿意被過多地贊美,因而大家逐漸不當面夸獎鳳,哪怕是由衷之言也忍住不說。何況,鳳畢竟是別人家的孩子,無論如何真心地夸獎和羨慕,誰也無法把她變成自己的閨女。
然而,總是有那么一些人實在太喜歡鳳了,想把鳳變成自家的孩子。
如何成為可能?辦法只有一條:讓自家的兒子娶她回來唄。
向鳳父母提親的人接踵而來,絡繹不絕。有門當戶對的,也有高干子弟或富裕之家的,還有縣城省城里來提親的,光是見面禮就著實嚇人。男方的條件讓大多數女孩子無法拒絕,但被鳳拒絕了。被拒絕者很失望,滿腹牢騷,譏諷或揶揄幾句,博回幾分面子后悻悻而去。兩年過去了,她還是哪個男人都瞧不上。有人問她,你是不是看中了電影里的哪個男明星呀?鳳沒有回答。但誰都知道,她只負責賣票,從不看電影,根本不知道電影里的人長什么樣,因而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長得有多美。還有人曾威脅她的父母說,如果鳳不肯嫁給我兒子,便將鳳調到鎮林場當守林員,在深山野嶺里變成野女人!鳳不當回事,每天認真地把票賣好,別人是怎么想的,她一概不理。她的父母無法理解女兒:你是不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得罪遍了才罷休
鳳說,我沒惹誰,我怎么得罪他們了?難道一定要我嫁給他們中的一個嗎?
她的父母說,你不嫁他們中的一個,你要嫁給誰?
鳳說,我在等待一個命中注定的人。
鳳很少說話,但每說一句話都斬釘截鐵,不容更改,大家都說她固執、自戀,不諳世事,不識好歹。父母拿她沒有辦法,還得四處向別人表達歉意,貶損自己的女兒:她腦子有病,在娘胎里就是這樣,你們別介意。
鳳的腦子可能真的有病,因為她不愛跟鎮上的人說話。買票的人問她票價,她也不回答,只是用手指指貼在窗口玻璃上的紙,上面寫著呢。有好事者把紙撕掉,她就向咨詢的人伸出五只手指。票價每張5毛錢,仿佛從沒有變動過。手指纖細而白皙,男人都很愛看。從家到電影院,從電影院到家,鳳直來直往,很少到其他地方去。當然,有時候她會轉個小彎,無緣無故地走到電影院斜對面的鳳凰樹下,繞著樹轉一圈,然后笑嘻嘻地回到電影院。蛋鎮變化蠻多的,新鮮事物層出不窮,總不能坐井觀天、兩耳不聞窗外事呀。有時候父母故意差她去郵政所寄信件或菜市場買菜,卻總是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我認不得路;我怕出門被車撞死;我不想見到那些晃頭晃腦的人。
鳳一點也不著急。仿佛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又兩年過去了,鳳更成熟更漂亮了,風姿綽約,讓男人垂涎三尺,他們認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就在蛋鎮,幸好,并非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知道這個事實。但是他們都知道她在“等待一個命中注定的人”,因此提親的人都等著她的愿望崩塌,從幻想中走出來,往現實里去,選一個真實存在的男人結婚生子。很多看似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是在等待中變成現實的。因而,鎮上真有不少小伙子懂得等待的玄機,在等待中變成了大齡未婚青年。
鳳也并非頑固不化,也感受到了來自世俗的壓力,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絕望氣息。如果蛋鎮永遠處于悲觀絕望之中,世界是沒有前途的。鳳決定要給他們一絲亮光。她對那些癡心不改的男人說,再等一年,如果命中注定的人還不出現,我就隨便嫁給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這是5月9日午后3點整,蛋鎮終于出現了一個讓世界春暖花開的承諾。
一年后,如果命中注定的人還沒降臨,娶鳳只剩下先來后到的問題。蛋鎮新婚的男人為錯過了鳳而捶胸頓足,未婚男人頓時亢奮起來,為向鳳父母提親的先后而爭執,寸步不讓,甚至大打出手,像草原上的雄獅在爭奪交配權。
這一年,是蛋鎮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的一年。風調雨順,萬物花開,蛋鎮的荷爾蒙引領世界加速前進。這一年里,愛慕鳳的男人每天都忐忑不安地留意有沒有陌生男人出現在電影院門口或鳳的家門口。鳳住在菠蘿巷18號,上下班要經過芒果大街。男人們遠遠地看鳳走路的樣子。有時候,他們故意問鳳:“今天放什么電影?”鳳不再過于冷傲,學會了簡單的敷衍應付。她會淡淡地告訴他們片名,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男人們無法猜測鳳的心境,覺得她不像是現實中的人。每當看到有陌生男人出現在蛋鎮時,他們都充滿警惕和敵意,直到確定他不是鳳命中注定的人,只是無足輕重的過客。他們每撕掉一頁日歷,便松一小口氣,要迫不及待地撕掉下一頁。這一年比任何時候都要漫長,像蛋鎮去北京的路。他們都希望對方失去耐心,找其他女人結婚,或暴病身亡,或者出門被車撞死,被洪水淹死,被毒蛇咬死,被噩夢嚇死……最后只剩下自己,最后一個未婚男人,鳳只能選擇他,與他喜結連理,生男育女。
眼看這一年快要結束了,漫長的等待就要到頭了。暗中較勁到了白熱化沖刺階段,各種各樣的花招層出不窮,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時間,蛋鎮成為世界上最繁忙最緊張的求偶中心。目標只有一個:鳳。他們當中,有人似乎是勝券在握,開始張羅籌辦婚禮,布置洞房,以此證明對鳳的誠意。有人公開宣稱鳳已經暗中答應嫁給他的兒子,其他人就趁早斷了念想,否則白白想壞心肝肺。有人抓緊中傷競爭者,或被人中傷,無緣無故地被扣上盜竊犯、強奸犯、窺陰癖、同性戀、手淫專家、陰莖短小者、性病患者等帽子,流言蜚語充斥著蛋鎮的每一個角落,傳到鳳的耳朵里。鳳波瀾不驚,照常賣票。有人的房子半夜著了火,有人嶄新的單車被削去了騎鞍……
他們記得很清楚,5月9日,是剛滿一年。是鳳承諾期限的最后一天。只要這一天午后3點過去了,如果她等待的那個人沒有出現,她就得從蛋鎮選一個未婚男人嫁了。其他的諾言,哪怕再重要,也可以不履行,但這個承諾她必須兌現。他們中有人放出狠話了,如果鳳敢違反諾言,公然捉弄他們,她就是與蛋鎮所有的男人作對,他們就敢公然對她實施強奸,與她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男人這樣死,也值得。
氣氛異常緊張,仿佛暗藏殺機。
他們在電影院門外大街上仰望,等待電影院門口墻上的掛鐘走到午后3點。他們表面平靜,內心里卻波濤洶涌,千帆相競。
午后2點59分。時鐘在計算著倒計時。他們異口同聲地、亢奮地喊讀著秒:10,9,8,7,6,5……
聲音震撼著蛋鎮,這是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
當他們數到“1”的時候,鳳從電影院售票處走了出來,平靜而胸有成竹地對守候在門外的男人們說:“我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來了。”
他們閉上了嘴,驚愕地四處張望。人群中沒有陌生人,都是被她拒絕過的男人。誰來了?大家面面相覷,彼此懷疑,又互相否定。
“沒有呀。連鬼魂也沒有一個!”他們說。
鳳的臉上掛著從容的意味深長的微笑,不像是說謊。
他們要生氣了,要憤怒了:“鳳,你不要裝了,不要再愚弄我們了。根本就沒有命中注定的人。”
但有人指了指電影院斜對面的鳳凰樹。這是全鎮唯一的一棵鳳凰樹。據說是一個清朝進士種的,長得不高大,不枝繁葉茂,仿佛早已經停止了生長。但它的樹影足夠遮蔽一個人。是的,仔細看,果然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孩待在鳳凰樹下。是剛剛出現的,一個陌生人。
……
作者簡介
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廣西北流市人。寫詩兼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朔方》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有小說被譯介俄、美、英、日、越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