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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2期|朱輝:放生記(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2期 | 朱輝  2018年12月11日07:52

    導讀:

    大學教授收到學生送禮的一只野生甲魚,派兩個學生去玄武湖放生。兩個學生各有自己的小算盤,一番曲折之后,野生甲魚變成了家養甲魚。結果,本該被放生的野生甲魚掉進了湯鍋,而本就是給人吃的家養甲魚卻逃出生天。

    1

    馬老師供職的大學位于玄武區。玄武區因玄武湖而得名。玄武什么樣,一般人說不清,據說是龜或甲魚的身形,卻長著蛇一般的脖子,總之是所謂瑞獸。瑞獸尋??床灰姡啐敽图佐~卻是凡物,所在多有。蛇和龜基本已成為寵物,而甲魚從來就是給人吃的,滋陰培元,營養豐富,屬滋補品。某日,馬老師家里就來了一只甲魚。

    學生某甲,送來禮物數樣,其中有甲魚一只。甲魚很大,如小鍋蓋,約莫四五斤,被網兜勒著,很老實。甲魚常見,這么大的卻少有;殼有青苔,證明是野生的,這就很珍貴。這樣的禮物符合某甲的身份。某甲是本科生,本說不上身份特殊,特殊的是他的母親。他母親是西南某省農林廳分管漁業的副廳長,風姿綽約,卻已經離婚,但為兒子的學業沒少操心。某甲衣著光鮮,用品高端,成績卻處于低端,雖不至低到塵埃里,卻常常摸不到及格線,他母親因此多次到學校找人說情。馬老師這門課已經考過,分數還沒出,某甲就帶著甲魚上了門。一年前為了另一門課程,他曾隨母親來過,此次是熟門熟路。馬老師當時不在家,她的先生接待。某甲未曾多話,留下甲魚等禮物就跑了,弄得馬老師的先生一頭霧水。馬老師回家,看到甲魚并不顯得吃驚,她在回家的路上已接到某甲的電話,知道了原委。這學生不會讀書,倒很會說話,說野生甲魚營養好,他媽媽請老師補補身體。

    甲魚擺在廚房的地板上,安靜地待在網兜里,并不掙扎,隨遇而安。馬老師拿腳碰碰,它頭往外伸一下,斜眼看看又縮回去,顯得狡猾,也有點可憐。馬老師感到心煩。她想不是自己要補身體,倒是某甲應該補考。她不批卷子就知道,如果手下不留情,某甲肯定要掛紅。

    總之這甲魚最好不收。她怪丈夫,丈夫叫屈,他說這小孩送禮分了兩步,先送東西再打電話,我沒攔住他丟下東西,可你也沒在電話里拒絕他。還說,你可以叫他再拿回去,實事求是,該給他多少分就多少分。

    先生一貫有點孩子氣。他的話其實是瞎扯。這事看起來她說了能算,但能生殺予奪的還另有其人。上次某甲的母親為了另一門課來校之前,院長就跟馬老師打過招呼。某甲的母親后來再登門,她已無法回絕。按理說一個外省的副廳長,管不到這里,但院長發了話,又那么客氣親切,你怎么抹得下面子?

    于是甲魚就在廚房待著了。從地板上挪到了一個大盆子里。網兜解掉,給它松綁,防止被勒死。盆子是早年的洗衣盆,足夠容納鍋蓋般的甲魚。只不過洗衣盆太大了,擺在廚房里礙手礙腳。甲魚舒服了,人卻局促,但暫時也只能如此。馬老師沒有心思管它。最近她正忙著申報職稱,光是填表就很費心,更不要說后面還要請評委們幫助,那么多教授還不知道誰會被抽簽當評委,想想都頭疼的,哪里顧得上個甲魚?一晃十幾天過去,馬老師很疲勞,她面容憔悴,手腳無力,真的需要補補了。馬老師是副教授,前年就可以申報教授,但首次申報失利。她又苦了兩年,帶研究生,搞科研,攢了兩年新成果,今年再次沖擊,其實也是個補考的意思。先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是說:“明天我把它殺了,燉了給你吃?!?馬老師抬起眼睛,一時還回不過神來。他說的當然是甲魚。甲魚趴在水里,頭縮著,簡直像個死的。馬老師用腳碰碰盆子:“你會殺嗎?它頭一定不肯伸出來?!毕壬Φ溃骸斑@小事一樁!我用根筷子撩它,它咬住了就不肯丟。我腳踩住它的殼,拽著筷子扯它的頭,手起刀落,咔嚓!完事!”他笑吟吟地比畫著,“我一個人就干了,你就等著大補吧?!?/p>

    當天夜里,他們被奇怪的聲音鬧醒了??┲┲?,有動物抓撓的聲音。停停歇歇,不屈不撓,抓的就是臥室門。開門一看,甲魚黑黝黝地趴在門外,一見門開了,挪起身子就往里爬。先生睡眼惺忪,打疊起精神,繞到后面一把抓住,重又放回盆里。他找個臉盆罩住甲魚,又把廚房的拉門關好,這算是設置了兩道防線??伤麆偹痪?,卻又被推醒了。眼一睜,馬老師赫然站在床前,嚇了他一跳。原來馬老師再次被鬧醒了,獨自去廚房卻束手無策。他拉開廚房門一看,大盆上的臉盆早被掀在一邊,甲魚扒開了廚房的地漏,頭伸進去,四個爪子刷啦刷啦用力扒地,妄圖從地漏鉆出去。這一下,聲稱會殺甲魚的人也手足無措了。幸虧裝甲魚的網兜還在,兩個人齊心協力把甲魚重又裝回去,緊緊扎好放回盆里,這才又上床睡了一會兒。

    第二天,兩人都面露倦色,哈欠連天。馬老師帶著她那一堆申報材料去學校前,氣鼓鼓的,對甲魚視而不見,提都不提。傍晚回家,馬老師突然說:“放了吧。”先生一愣,立即點頭:“我同意!”馬上又聲明,他并不是怕殺、不會殺,他是覺得在報職稱的關口,殺這個甲魚不合適。馬老師說:“我覺得它成精了。它似乎聽得懂人話。殺了不好?!毕壬f:“是啊,養了這么多天,一直安安穩穩的,一說要殺了,它就造反,太奇怪了?!彼@話此后幾天又得到了某種驗證。網兜那天夜里就被甲魚蹬裂了,后來就這么放在盆里,可自從說過不殺,它從此消停,再不鬧事,甚至還吃過幾條從菜場要回的小魚。這說明它放心了。先生提議和馬老師一起去把它放掉,馬老師略一沉吟,說她來安排,叫學生去放。

    馬老師的專業是水生態。這是一個極好的難得的教育學生的機會。

    2

    小億高個,比較瘦;小炳胖乎乎的。

    他們都是馬老師的研究生。研二,課不多,大部分時間跟著馬老師搞科研。馬老師說:“這么大的甲魚,兩點四千克。野生,很難得啊。你們去放掉。”她看著學生驚詫的眼睛說,“甲魚是俗稱,學名鱉。如果你們是有心人,就應該知道,鱉屬爬行綱,龜鱉目,鱉科,變溫動物,水陸兩棲,用肺呼吸;比較喜歡吃魚、蝦、貝、昆蟲及動物內臟和尸體等等,是雜食性動物。鱉已經被列入國家林業局2000年版的《國家保護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這是一只中華鱉,雖然還不是保護動物,但也是生態鏈條的重要一環啊?!彼钢皋k公室地上網兜里的甲魚,“尤其是野生的,真不該去吃??诟怪?,有時是很不科學的。”

    甲魚身上的網兜是新買的,比以前的大些。小億小炳湊過去觀察。甲魚頭縮著,四肢伸出扒拉幾下,告訴人它還是活的。突然小炳驚叫起來,原來網兜里多了個東西,圓的,白的,是個蛋!小億大叫:“這是王八蛋啊!”兩個學生又驚又喜,樂不可支。馬老師也笑了,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鱉蛋,她說:“看看,它在補充我剛才的話了,我忘了說它是卵生動物。呵呵,它很聰明。你們把它放到玄武湖?!彼诘?,“找個僻靜的,水深的地方,悄悄放掉。你們要知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一件小事,不要虛張聲勢。去吧,它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它。”

    小億問:“那,蛋呢?”馬老師說:“蛋留下,放在我們研究室,算個標本吧。”馬老師安排好,心情愉快,她笑道:“這東西還真有點靈性。聽說要放它,昨天夜里大鬧天宮,在廚房里亂爬。它急不可耐啦?!?/p>

    小億小炳領命放生。他們找個會議紙袋套在網兜外面,往玄武湖而去。

    玄武湖距此約莫兩公里,步行最合適。初春時節,樹木泛綠,百鳥啁啾。兩個小伙子走在馬路上,越走越開心。這事輕松,而且好玩。走到市民廣場,小億手上的甲魚有點不老實,在紙袋里動起來。小億停下腳步,伸手去搗搗甲魚頭?!拔?,龜頭!”甲魚頭一伸一伸的,小炳也笑。小億索性找個椅子坐下來,把紙袋平躺在地上。小炳斜倚在一棵樹上,腿一抖一抖地笑道:“才走一半你就要坐了,嘻嘻,你女朋友真厲害。”小億說:“胡扯!”他指指腳下的甲魚說:“這么大個甲魚,歲數不小了,是個老家伙。你說,它會不會真懂人話,就像馬老師說的?”小炳說:“它聽得懂個鬼。我可不信?!睆V場上陽光燦爛,人不少。有幾個年輕人在發廣告,見他們坐著,也塞兩張過來,是賣保健品的。他們隨手就扔了。小億俏皮地指指不遠處的幾個老人說:“你們應該到那里發,他們需要?!边@些發廣告的年輕人肯定是剛畢業暫時還沒找到工作的,老人們則是工作了一輩子,現在歇下來了。工作是人生的腰眼,決定了你能不能直起身子來。小炳的工作還沒著落;小億工作已經定了,但他另有煩惱,他談了個女朋友,本市的,但女朋友家還不認可。兩人各懷心思。小億站起身,突然叫起來:“??!你還想跑啊!”原來那甲魚鉆出了紙袋,正悄悄往前爬。小億要去捉,小炳說別動,指著說:“你看它很會辨別方向。它沒亂爬,它的前方就是玄武湖。”小億罵他鬼扯,要不是網兜,它早就鉆進下水道了。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甲魚捉住裝好。小炳拎著袋子說:“走?”小億說:“不走你還能咋的?你還敢吃了它?”小炳說:“我不需要。你還真需要王八湯補補?!毙|踢他一腳。兩人繼續往前去了。

    從學校到玄武湖依次要經過鼓樓,雞鳴寺,然后才是玄武門。鼓樓是個大山包,一路向上,走起來還真有點費勁。他們有點后悔沒有打車,反正老師會報銷。但這會兒連個起步里程都不到,也只能這么一條道往前走了。小億笑道:“我怎么覺得我們這個樣子有點怪怪的。不像是販魚的,倒像是送禮的?!毙”溃骸氨緛矶疾皇锹?,我們是放生的。”這話一點不可笑,兩個人卻撲哧笑起來。小億停住腳,上下打量拎著紙袋的小炳說:“你就是個送禮的??蓜e說,這東西要是送給老人,一定很討喜?!毙”焕硭?,繼續走。小億說:“我是說這甲魚很難得,要是送給我丈母娘,她一定歡喜?!毙”f:“丈母娘,哼?!彼囊馑际前俗诌€沒一撇。小億說:“你走那么快干嗎啊?!毙”鋸埖丶涌觳椒フf:“我帶甲魚逃命啊。如果今天你一個人來,我肯定,你一定直接到你丈母娘家去了?!?/p>

    小億不說話,沒有否認。小炳笑瞇瞇的,其實蔫壞,他繼續逗小億道:“甲魚是不是大補我不知道,但有助于培養感情卻是一定的?!毙|翹翹嘴。小炳說:“剛才在辦公室忘了一件事。我們要是把那個王八蛋帶來就好了?!毙|忍不住問:“咋了?”小炳說:“帶來了,就公平了。甲魚一只,王八蛋一只,一人一個?!毙|說:“甲魚歸我,王八蛋歸你?!毙”龊跻饬系匦Φ溃骸昂茫 彼敝壅f,“我把王八蛋送給我找工作的那個領導。這王八蛋,憑什么擋我路?我這么優秀?!毙|愣一下,哈哈大笑:“人家把蛋砸你臉上,叫你滾,小王八蛋!”兩個人都笑起來。

    說話間過了鼓樓,一段下坡路后又是一個向上的緩坡,再往前就是雞鳴寺。遠遠可見碧瓦黃墻,環繞的柳樹已經泛綠,渺如云煙。兩人身上都有些微汗。甲魚有點不安分,在紙袋里亂動。小炳停住腳步,把紙袋拎高了,端詳著。紙袋忽大忽小,形狀變化不定。小炳說:“快了,快到了?!彼纯葱|說,“叫你吃你又不敢,送丈母娘你也不敢,那就這么放了?”小億說:“誰說我不敢?但我送了,你的領導怎么辦?”小炳道:“你怕我心里擺不平,說出去。”小億承認:“是。”小炳道:“我倒有個辦法,就怕你不肯?!毙|問什么辦法。小炳道:“我們找個菜市場,再去買一個差不多的,一人一只,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小億驚呼道:“好思路??!還是你厲害!”

    3

    這就算說定了。他們撇開去雞鳴寺的路,往右一拐,沿著小路去找菜市場。錢他們身上都有些,馬老師剛發了助研費,就是不知道夠不夠。不一會兒他們就知道了遠遠不夠。他們跑了兩家菜市場,看了好幾個魚攤,要買這么大的甲魚他們的現金只夠一半;如果要野生的,一是現在沒有,二是他們的錢更差得遠。他們面面相覷,知道這所謂的好思路其實難以落實。他們心里難免抱怨,助研費太少了,遠配不上他們付出的勞動。平時就有感覺,但現在感覺更為強烈,因為錢到用時更恨少。他們垂頭喪氣地出了菜場,苦無良策,都有點無力感。甲魚很貴,錢不夠;心很大,天地卻很小。兩人一前一后走出菜市場,相對苦笑。

    菜市場周圍很嘈雜,店鋪多,行人也不少。小炳道:“你說這野生甲魚和家養的,有什么區別?”小億說:“不知道。我又不是甲魚專家??峙率且谎劬湍芸闯鰜戆??!毙”f:“我看不見得?!睂γ媸且患仪槿び闷返辏|笑道:“那你肯定認為那店里賣的充氣美女,和這街上的美女也沒有區別?!毙”f:“你別瞎扯。我是說,我們可以從卡上取點錢,買個差不多大的家養的?!毙|道:“再取點錢我同意,反正一人出一半。不過誰野生,誰家養?你既然認為分不出,不會是你肯拿家養的吧?”見小炳不搭腔,他笑道:“這確實不公平。我丈母娘重要,你的領導也重要。怎么破?”小炳沉吟道:“抓鬮。誰抓到哪個就是哪個?!毙|一愣,立即道:“好!”不知怎么的覺得可笑,嘻嘻笑個不停。

    分甲魚難題,就此有解。兩人找到銀行取了錢,重又回到菜市場。魚攤的老板是個中年人,正坐著抽煙,他老婆蹲在地上用刀剖著河蚌,手腳麻利。見兩個小伙子拎著袋子又來了,老板站起身來。他們去而復回,當然顯得奇怪,不過小億不怯場:“哎,你剛才說會有人送貨過來,貨到了沒有?”他一開口就帶點質問口氣,先聲奪人,是為即將開始的討價還價打底子。老板說:“才這一會兒哪就來啦?喏,還是那些?!彼钢干砗蟮哪莻€大網兜。他們也不多說,小炳把紙袋遞給小億,蹲下來開始挑甲魚。甲魚十幾只,有大有小,可不曾想到,剛才看見的那只最大的已經不見了。只有那一只跟紙袋里的大小相仿,送禮才拿得出手。一問老板,說是剛才賣掉了。老板說:“你們不是要野生的嗎?還帶了個樣品來比著買,現在連家養的也沒了?!闭z憾著,小億手上感到了異樣。他驚呼一聲,手里的紙袋子突然脫了底,網兜掉到了地上!那甲魚大概是感覺到同類的存在,頂著網兜拼命往魚攤的大網兜那里爬。小炳小億趕緊去捉,老板呵呵一笑,抬腳就把甲魚踩住了?!拔矣袛?,不會踩傷的?!崩习遄テ鸺佐~說,“野生的性子足,皮實著呢,摔都摔不死。”他把甲魚連著網兜舉起來,往小炳面前一送道,“看看,網兜被它撕破了,厲害吧?!?/p>

    網兜破了一個大洞,而且被撕了幾個小洞?,F在的情況是:相當大小的甲魚沒找著,網兜卻不能再用。這有點雞飛蛋打的意思。小億問老板能不能送個網兜。老板說這本來是小事一樁,可他的網兜是一只甲魚身上套一個,再擺在大網兜里賣,而且他這種小網兜肯定也吃不消這只野甲魚。老板娘插話說:“不如你們再去前面肚帶營菜場看看,那邊攤子多。這甲魚就先放我們這里?!崩习宓溃骸斑@倒可以。我這大網兜結實,我負責保管。”老板娘道:“你們去那邊看看,買到沒買到,回來順便把它帶走?!崩习逭f:“你們要買野生的,只能再去肚帶營,我這里今天就是有人送貨也是家養的,本來就不是一個渠道。”老板娘說:“我倒奇怪了,你們為什么一定要買野生的???還要大的。”小億待要說話,小炳接話道:“是的。”就兩個字,不置可否。他雖然被他們說得頭暈,但還知道不應多說。老板道:“擺不擺這兒隨你。告訴你們訣竅:野生的和家養的看起來差不多,其實不一樣,說破了簡單得很?!彼更c著甲魚現場講解,顏色,形狀,性子,頭頭是道,最后卻又說不需要扯這么多,這么大的甲魚根本就沒有家養的,“誰耐心把甲魚養這么大啊,沒有六七年不可能?!崩习迥镄Φ溃骸澳銈兞鄠€甲魚去買甲魚,人家看笑話。”老板把手里的甲魚往小億面前一送道:“隨你們。”甲魚在他手里張牙舞爪,還嘶嘶地呼氣。小億嚇得后退一步。老板說:“那就先放我這兒啦?!毙”c了點頭。老板把甲魚放進大網兜,扎好,又用力拽一下,讓他們放心。

    出得菜場,小億小炳沉默不語。半晌,小億說:“沒事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毙”帕艘宦?,心想剛才應該拍個視頻,留作證據。他們用手機百度一下,肚帶營看似不遠,卻也要坐車??墒撬麄冊诙菐I也沒有找到合格的甲魚。野生的沒有;人工養殖像這么大的,可能正如那老板所說,市場上壓根就不存在。兩人都沒了主意,怏怏不樂。回到先前的菜場,他們心里還存了一點希望,因為那老板說過,會有人送貨,沒準柳暗花明呢?野生的是不指望了,但沒準來個大小差不太多的呢?可是現實馬上打破了他們的希望:老板的攤子送貨的倒是來過了,可他們寄存的甲魚卻不見了。

    4

    他們怒火中燒,急赤白臉地質問。老板開始時說甲魚肯定在哩,檢查一下又大驚失色說怕是跑了,再后來急呼呼喊他老婆。老板娘遠遠地應道:“怎么啦怎么啦?”從拐角處跑了過來。面對丈夫的質問,她很不好意思地承認,剛才他不在,有人看上了,她挨不過纏,就賣了。她拿出一沓錢來:“喏,錢都在這兒?!崩习宕罅R他老婆。把錢接過來,在手上抖一抖,滿臉歉意賠著笑。

    小億小炳傻了眼。老板把錢遞過來,兩人不要。老板娘說:“一張不少。”老板說:“手續費我們也不收了。我們白賣?!毙|戧他道:“你白賣!不是你的東西你賣!”老板娘說:“我幫你們賣了個好價錢。你們拿了錢就不算白賣?!毙”溃骸皢栴}是我們沒想賣?!迸赃叺臄傊魃蟻泶驁A場,說算了算了,其實野生的家養的,差不多的,沒那么玄乎。老板說:“就是嘛。野生的貴,家養的便宜,就這個區別,其他一樣?!彼麧M面堆笑地又把錢遞過來。小億看看小炳,小炳看看小億,一伸手把錢接了過來。這些人都是老江湖,滾刀肉,關鍵是,再怎么著,那甲魚也不可能再爬回來。小億轉身就要走,小炳卻不動,指著大網兜里剛添的貨說:“你拿個給我,差不多大的。大小不離譜就行?!崩习鍐枺骸熬鸵恢??”小炳冷著臉點頭。小億不解。老板動作麻利地拎一只最大的出來,過秤,收錢。小億懵里懵懂地跟著小炳出了菜場。

    買了一只甲魚,小炳手上還有錢。出了門,等小億過來,小炳甩甩手里的錢道:“哼,這就是野生的和家養的區別,貨幣化的區別?!毙|問:“可你為什么不買兩只?”小炳道:“你還想送禮?家養的只這么個價錢,送得出手嗎?我那個領導肯定吃得多了,沒準就一眼看穿不是野生的?!毙|想起鬼精鬼精的丈母娘,那個難說話呀,說不定當場就把他打出門去,也苦笑。

    至此,送禮的計劃放棄,倒多出了一筆錢。這錢本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是意外之財,理應兩人平分,二一添作五。可如果一人一半還得找零,小炳就先把錢放進了自己口袋暫存。如果把這次放生視作生態科研的一環,這錢也可以稱作助研費,通俗的說法,就是跑腿費?,F在他們顯然應該繼續跑腿,完成任務。雖然走了不少彎路,但大方向他們一點沒有迷失。向北,然后拐向西,他們就將路過雞鳴寺,再穿過玄武門就到了。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春風熏得游人醉,熱烘烘的,他們解開了外衣。雞鳴寺建在小山上,石階上游人穿梭,山下的大路邊擺了許多攤子,賣的都是香燭經書之類。算命打卦的也不少,坐在“文王神課”“指點兇吉”之類的招牌后,個個衣冠楚楚,有的還戴著墨鏡,以示他是個盲人。小億小炳的任務已近完成,心情愉快,步履輕松。他們東看看,西望望,小億笑道:“這里應該改名叫‘算命一條街’?!毙”溃骸拔耐跎裾n?!耐酢鞘裁匆馑迹俊毙|答不出。小炳指指前面的一個招牌道:“你以為戴墨鏡的真的就是瞎子么?”邊上一個戴墨鏡的插話說:“不瞎是瞎,瞎是不瞎。”他的大墨鏡瞪著他們兩個,黑乎乎的視線,“來來來,我告訴你們,我是半瞎不瞎,不過能幫你們看見前程?!眱蓚€小伙子頓時僵住,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敢看那人的墨鏡。他的視線不光黑乎乎,還粗大,仿佛兩根黑棍子,隨時準備撥弄他們的未來?!澳銈冞@袋子里是甲魚吧?你們去放生,好!放它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你們還是過來,聽我說說比較好。”兩人想走,卻邁不動步子。周圍行人香客來往,一個小男孩跑過來,調皮地用指頭戳戳裝甲魚的塑料袋。雞鳴寺那里傳來了唱經聲,婉轉悠揚,伴隨著鐃鈸陣陣,裊裊不絕。那戴墨鏡的湊過來,手里拿了兩本書。他指著書道:“文王神課,文王就是周文王。這個我可以送你們。你們現在都遇到了一些難題。”他停住不說了,這是且聽下回分解的意思。小炳看看他手上的書,封面上有不少黑體字,很大。他擺擺手,用眼睛勾同伴一下,快步走了。

    小億跟上來說:“他那墨鏡很瘆人,摘下來生意肯定好點?!毙”恢?。他看清了那封面上寫著一條人生指南,寫的是:“人生四大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彼呑哌叺溃骸澳莻€魚販子,他不是好東西。老甲魚!”老甲魚是他家鄉的土話,就是老奸巨猾的意思。小億一時不懂,眨巴著眼睛。小炳說:“人生四大戒,那賣甲魚的至少犯了兩條。偷盜,妄語?!毙|道:“你說他肯定蒙了我們的錢?”小炳說:“那不明擺著?他賣了不屬于他的東西,錢肯定也少給我們了?!薄澳悄惝敃r怎么不說?應該揪住他!”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白說。他們當時稀里糊涂的,真鬧起來也斗不過老甲魚。他好奇地問:“我剛才沒看清,人生哪四大戒?”小炳復述一遍。小億笑道:“他哪里只犯了兩戒呀?殺生,殺生?。∷刻煲獨⒍嗌偕??”小炳也笑了,說這個他還真沒想起來,可他沒想起這個也是有道理的,他說:“那個不能算。那是他的生計。我們不能要求太高對不對?就像你談了女朋友,時不時還要親熱一下,這個就不能算邪淫對吧?”他嬉皮笑臉的,小億朝他的胖腰捅了一拳:“你個八戒!”

    小億所說的“算命一條街”不一會兒就過去了。抬眼一看,高大巍峨的玄武門已近在眼前。游人如織,城門下更是摩肩接踵。穿過城門,一條大道中分湖面。好大的湖!水面浩渺,煙波如畫。野風一陣一陣吹來,竟有點凜冽,他們簡直像是完成了一次季節穿越。他們都把衣服扣好,信馬由韁地往東邊走去。那里明顯人少些,看起來水也更深。馬老師曾說:甲魚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甲魚。玄武湖是不是需要甲魚那是理論,甲魚需要玄武湖他們立即就證實了,那甲魚一直很安生的,這會兒大概是聞到水氣,騷動起來,在塑料袋里東抓西拱。兩人不由加快了步伐。他們沿著城墻又往東走了好一段,看中了水邊的一塊礁石,貼著岸線突兀地立著。就是這里了。

    這里位于城墻的陰影里,更冷。他們快步走到水邊。小億邊走邊把塑料袋扯掉。解網兜的時候,他手有點抖,生怕這甲魚臨走還要咬他一口。他嘴里念叨:“我們這是在放生,放你走。我們行善積德,不是送你下湯鍋。你可不要恩將仇報啊?!彼跣踹哆?,笨手笨腳,小炳說:“我來吧?!彼哌^去,雙手端起甲魚跳到礁石上,站穩了,蹲下來,按著,回頭對小億道:“你拍視頻??!”小億一怔,連忙掏出手機。小炳喊道:“你走遠點。這里太近了?!毙|不解,也不問為什么,他后退幾步,調好了,對準。

    這甲魚雖不是野生的,卻也十分生猛。它的頭已經伸出網兜口,使勁往前伸,長得不能再長;四腳扒地,力氣可真不小。小炳雙手松開,又一把按住網兜尾巴,在甲魚屁股上拍一下。那甲魚使勁一拱,出去了;四腳連動,飛快地爬到水邊,頭一低,下去了。小炳站起身,揮揮手道:“拜拜了!少吃葷多吃素,消滅藍藻!玄武湖水生態,拜托啰!”甲魚甫一入水,大概暫時還不適應,趴在水草上,不動了。小億大叫:“去!給人家看見你又沒命啦!去啊!”他把嘴靠近手機,配音道:“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十點半,玄武湖,奉師命,放生甲魚一只!”甲魚頭往這邊勾勾,算是道個別,四腳一劃拉,看不見了。(短篇節選)

    選自《大家》2018年第6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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