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8年第5期|徐則臣:北上(節(jié)選)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過中關村》《青云谷童話》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馮牧文學獎,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袖”。《如果大雪封門》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同名短篇小說集獲CCTV“2016中國好書”獎。長篇小說《耶路撒冷》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說”,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六屆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首屆騰訊書院文學獎。長篇小說《王城如海》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被臺灣《鏡周刊》評為“2017年度華文十大好書”。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德、英、日、韓、意、蒙、荷、俄、阿、西等十余種語言。
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見山。
——白居易
過去之時光仍持續(xù)在今日的時光內部滴答作響。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2014年,摘自考古報告
水和時間自能開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見的歷史里,很多東西沉入了運河支流。水退去,時間和土掩上來,它們被長埋在地下。2014年6月,大運河申遺成功前夕,埋下去的終被發(fā)掘出來。這是京杭大運河濟寧段故道近年最大的考古發(fā)現之一。出土的文物計有:
清嘉慶年間沉船骨架一副、船板若干;
宋瓷若干:雙鯉荷葉枕一件、葵花碗一件、喇叭口白釉壺一件、黑釉白覆輪盞兩件、紅綠彩梅瓶一件、哥窯雙耳三足爐一件、景德鎮(zhèn)青白釉瓜形瓶兩件、龍泉窯花口瓶兩件、龍泉窯鬲式爐兩件、吉州窯黑釉剪紙貼花盞三件、鈞窯天藍釉紅斑鼓釘洗一件、鈞窯天青釉折沿盤三件、耀州窯青釉壽星一件、耀州窯蓮瓣紋燭臺兩件、耀州窯柿醬釉玉壺春瓶兩件,及碎裂瓷片若干;
明清仿汝窯粉青釉三足洗一件、深腹圈足洗一件、汝釉雙耳扁瓶一件;
明清其他瓷器若干;
明宣德銅象兩件;
明清刀劍各兩件;
清銅鎮(zhèn)尺一件;
鎏金銅鹿燈一件、銅荷花燈一件;
其他船上器具和日用生活雜物若干;
……
另有考古現場附近,民間發(fā)掘文物若干。這其中,尤需特別提出的,是一封寫于1900年7月的意大利語信件。此信系當地居民個人發(fā)掘成果,品相完好,現存“小博物館”客棧。信件譯為中文如下:
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哥哥,我在戰(zhàn)地醫(yī)院給你們寫信。打仗了。八個國家的聯(lián)軍跟中國人打,一會兒是義和團,一會兒是他們的政府軍。我們從天津往北京打,半路上又折回頭往天津打,有顆子彈擊碎了我的左腿脛骨。醫(yī)生說,好利索了我也只能是個瘸子。瘸子就瘸子吧,總比死了好。不過也不好說,戰(zhàn)爭實在太殘酷,現在我聞到火藥味就惡心,看見刀刃上沾著血就想吐。想順順當當活下來不容易。按規(guī)定,腿傷養(yǎng)好了我得繼續(xù)上前線。中國人很不好打,要是該回意大利你們又沒見到我,那說明我已經被打死了。也可能死于其他原因。多事之秋,戰(zhàn)爭、瘟疫、饑荒、河匪路霸,遇到哪一個都可能活不成,躥個稀也沒準再站不起來。
哥哥一直說我喜歡玩“消失”,這一次要玩,那真就玩大了。所以,如果我沒回去,這封信就可以當絕命書、訣別信看了。要是那樣,親愛的老爹老媽,你們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親愛的老哥,你也就當沒我這個弟弟。務請你們節(jié)哀順變。在戰(zhàn)場上我經常想到死。跟殺人相比,我寧愿自己死。死了也好,靈魂就自由了,我可以沿著運河上上下下地跑,一趟又一趟。當年我的大偶像,馬可·波羅先生,就沿著運河從大都到了中國南方。活著當不了馬可·波羅,那就死了做。
老說死你們肯定不高興,說點好玩的。我有了一個中國名字,馬福德。一個英國水兵朋友取的。大衛(wèi)·布朗的中文很棒,四年前我們在威尼斯認識。照音譯,我應該叫馬費德,大衛(wèi)把“費”改成了“福”。他說福字更中國。中國人非常喜歡這個字,遇到好事要祝福,撞上壞事更要祝福,祝福下次碰上好事;過春節(jié)時還把這個字單獨寫下來,貼到門窗和家具上。我把舌頭拉直了讀了幾遍,也覺得這個名字好。你們是不是也覺得不錯?
好了,信寫再長都要結束,我就長話短說,就此打住。永久的愛長存心里。親愛的爸爸媽媽,親愛的哥哥,我愛你們。我有無邊無際的愛。我愛維羅納家中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我愛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第一部
1901年,北上(一)
很難說他們的故事應該從哪里開始,謝平遙意識到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時,他們已經見過兩次。第三次,小波羅坐在城門前的吊籃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用意大利語對他喊:“哥兒們,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兒。”城門上兩個衛(wèi)兵用膝蓋頂著轆轤把手,挺肚掐腰,一臉壞笑。洋人有錢,尤其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錢,不敲一筆可惜了。他們談好了價,五文錢。小波羅坐進吊籃升到半空,年長的衛(wèi)兵對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五根指頭搖搖晃晃。對,五文。小波羅指指地下,剛剛比畫好的價錢怎么又變了?他聽不懂衛(wèi)兵的話,衛(wèi)兵也聽不懂他的嘰里咕嚕的鳥語,但這不妨礙他們交流。年長的衛(wèi)兵八字須,左手摸一下左邊胡子,五指張開,“這是起步價,”右手摸一下右邊胡子,五指張開搖晃,“這是咱們大無錫城好風景的觀光價。”小波羅把所有衣兜都翻出來給頭頂上的兩個衛(wèi)兵看,最后五文了。年輕的衛(wèi)兵說:
“那你就先坐一會兒,看看咱們大清國的天是怎么黑下來的。”
小波羅開始也無所謂,吊在半空里挺好,平常想登高望遠還找不到機會。這會兒視野真是開闊,他有種雄踞人間煙火之上的感覺。繁華的無錫生活在他眼前此次第展開: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遠處的山;炊煙從家家戶戶細碎的瓦片縫里飄搖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與分不清確切方向的幾聲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里;再遠處,道路與河流縱橫交錯,規(guī)劃出一片蒼茫的大地。大地在擴展,世界在生長,他就這感覺;他甚至覺得這個世界正在以無錫城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無錫城的這個城門為中心,以城門前的這個吊籃為中心,以盤腿坐在吊籃里的他這個意大利人為中心,世界正轟轟烈烈地以他為中心向外擴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費德爾在維羅納的一間高大的石頭房子里,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儀上意大利版圖中的某個點:世界從維羅納蔓延至整個地球。
他來中國的幾個月里,頭一回有了一點清晰的方位感。從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讓人有連綿混沌之感;離開意大利之前,對著一張英國人測繪出的中國地圖,研究了半個月才勉強建立起來的空間感,完全錯亂了。現在,他覺出了一點意思。
護城河對岸聚著幾個孩子對他指指點點,他們猶豫著是否要穿過吊橋來到城門下,看看洋人的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有幾個大人從高高瘦瘦的舊房子里走出來,叫孩子回家吃晚飯。墻皮在他們身后卷曲剝落,青苔暗暗往高處生長。小波羅用意大利語向他們借五文錢,他們聽不懂;小波羅又用英語借,他們還聽不懂;小波羅想起李贊奇教他的幾個漢字讀音,他對他們大喊:
“錢!”
為了表示借五文,他對他們說:“錢!錢!錢!錢!錢!”
幾個大人聽到了,但他們拎著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磚黛瓦的老房子里,好像小波羅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門窗里透出燈光,傍晚從天上緩慢降臨。兩個衛(wèi)兵已經不指望另外五個銅板了,但離換班時間尚早,吊著個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紀大的在指點年輕的抽煙斗,告訴他一天里的哪個時辰煙油最香,多抽一口等于多做一會兒神仙。小波羅開始著急,昏暗從遙遠處大兵壓境,世界在急劇萎縮、變小,很快就將收縮到他的腳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別人有來處也有歸處,他卻孤懸異鄉(xiāng),吊在半空里憋著一膀胱的尿。遠處走過來一個穿長衫的瘦長男人。管不了了,他的意大利語脫口而出:
“哥兒們,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兒。”
借傍晚最后的光,他看見那人的耳朵動了動。
應該就是這家伙了。錫藍客棧在城里,沒那么多洋人必須這個時候過城門。
小波羅又用英語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謝平遙對他舉起了手,謝平遙說:“OK.”
小波羅開始上升。到最高處,他想停下來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沒準世界重新開闊起來,但兩個衛(wèi)兵把他從吊籃里拽了出來。他們還得把謝平遙也吊上來。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長的衛(wèi)兵有點過意不去,但價碼抬上去了,當著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補,沒話找話,最近風聲緊,所以城門關得早。年輕的接茬,我爬城頭上一年零三個月了,哪天不緊?老的給他一個白眼,天徹底黑下來。城頭上四個角點起火把。衛(wèi)兵讓他們快走,眼看巡城的頭兒就來了。他們動手拆那個簡易的絞盤架。這是城門守衛(wèi)的外快,誰當值歸誰。一年到頭豎在風雨里,不容易。當官的也明白,睜一眼閉一眼,別在巡城時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衛(wèi)兵們的馬桶,兩人一起下城樓。小波羅一個臺階一聲謝,非要請謝平遙吃飯。謝平遙也不客氣,跟著他走。快到客棧,小波羅一拍腦袋,只顧走路,忘了問謝平遙來此地尋人還是公干,別誤了大事。謝平遙答:
“尋人。”
“誰?”
“你。”
“我就知道。”小波羅一把抱住謝平遙,“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姓謝。我跟李等你幾天了。”
錫藍客棧二樓最東邊的客房里,他們倆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贊奇。
在每天一封的電報里,他一再跟謝平遙說,飽受腿傷之苦,實在不堪長途勞頓,務請老弟出山,切切。看上去的確受了腿傷拖累,李贊奇跟十年前他們分別時比,顴骨高了,發(fā)際線大踏步后撤,前額的頭發(fā)根本用不著剃,辮子也細成了老鼠尾巴。客棧的布草以印花藍布為主,床單、被罩、枕套、枕巾和桌布皆由本地著名的陸義茂染坊出品,藍布上飾以白色的蓮藕、菱角和春筍。李贊奇淹沒在一堆江南藍白相間的風物里,更顯憔悴深重,人小了一號,只有腦門和眼睛變大了。謝平遙掀開薄被子一角,李贊奇的右腿打著夾板,外面緊纏了幾層布,的確是傷了。最近一封電報里,李贊奇跟他說,走不動了,錫藍客棧見吧。
李贊奇的腿在蘇州就傷了。小波羅要看拙政園,船到附近碼頭,登岸時小波羅沒踩穩(wěn),從臺階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到身后李贊奇腿上。李贊奇正側身上臺階,聽見細碎的一聲咔嚓,右腿酸疼了一下。當時沒當回事,陪著小波羅游了園,兼當解說和翻譯,該干什么干什么。回到客棧發(fā)現,右邊小腿成了全身最胖的地方,腳面都腫起來。怪不得一路都懷疑自己穿錯了鞋,右腳這一只突然小了。就這樣他也沒在意,找大夫用了點藥,繼續(xù)陪同小波羅在姑蘇的水道里穿行。再去看大夫,老先生說,你想截肢嗎?李贊奇才上了心,知道北上之路走不下去了。他想到了謝平遙。
他們曾是江南制造總局下屬翻譯館的同事,李贊奇專業(yè)是意大利語,謝平遙是英語,上班時各干各的,悶頭翻書或者隨同長官和洋人口譯,下了班才混在一起。當時都是小伙子,光桿一個,沒事就在虹口或者黃浦江邊找一家小館子喝茶斗酒。為大清朝和天下事,高興了喝,不高興了也喝。喝到位了,根本不管酒保再三提醒的莫談國是,敞開了數點朝政和國際事務;喝大了,辯論至激憤處,免不了熱血上頭也動手,反正謝平遙給過李贊奇幾記老拳。常去的酒館為安全起見,干脆給他們設了專屬雅間,跟其他房間隔著一間庫房,以免隔墻有耳。
謝平遙是打酒伙的團體里的小兄弟,那個時代的憤怒青年,不談政治會死。每天向李贊奇問意大利的事,問搞法語的老夏法蘭西新聞,問專治俄語的老龐老毛子最近又有什么動靜。他的興趣不在翻譯,整天枯坐在翻譯館里看那些曲里拐彎的舊文章,受不了,盡管他的專業(yè)極好,他更想干點實實在在的事。李贊奇還記得這個小兄弟喝多了就說,大丈夫當身體力行,尋訪救國圖存之道,安能躲進書齋,每日靠異國的舊文章和花邊新聞驅遣光陰。說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聽。不想某日,酒館里突然安靜下來,才發(fā)現謝平遙不見了。他去了漕運總督府,那里缺個翻譯。
漕,水轉谷也。宋元以降,漕船千萬,沿運河北上,源源不斷地把江南魚米輸送到北方京城。那里的帝王將相和百萬戍邊兵士每天張著嘴要飯吃。吃飯是大事,運糧也就是大事,管運糧的當然也是大事;那時候的大事都甩不開外國人,他們對漕運也要插一手,會說洋話的人不夠用了。漕運總督府跟李鴻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對江南制造總局咳嗽一聲,著翻譯館立辦。翻譯館不是肥缺,去漕運總督府也不是美差,還要從大上海去到蘇北小城,相當于流放。吃英語飯的一撥譯員被召集到一塊兒,一個個都低下頭。長官問,真沒有?謝平遙站起來。
“為什么想去?”
“干點實事。”
座下同仁哄笑。當此之世,還有比“干點實事”更可笑的么?如果說大清朝的確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干點實事,那也肯定不是漕運總督府。水過濟寧,地勢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干得可以跑馬,整個漕運眼見著就黃,總督府顯然也活不了幾天。這時候去那里,等于水往高處走,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在上頭允許謝平遙“慎重考慮”的兩天里,一直器重他的上司去看他,一杯涼茶都端熱了,反復給他論述國家和個人的前途之可能,末了問,還去嗎?謝平遙說,去。上司長嘆一聲,也罷,世道如此,在哪都是浪費,換個地方浪費沒準就有戲了呢。
謝平遙收拾行裝,星夜趕往淮安。路遠水長,搭車,步行,大船,小船,還蹭過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兩大碗當地著名的長魚面,然后一身熱乎勁兒去衙門報到。剛開始幾年,他慶幸自己來對了地方:有事干,有大事干。洋人知道漕運對于大清國的意義,租界他們圈了,沿海港口他們占了,內陸水道也想要。一條長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這河道里塞點自己的東西總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讓我走,我的貨你得讓我運,我要沿河來來回回跑,沒事別隨便攔著;稅少收點,尤其通關時候;載我大英、大意、大奧匈、大荷蘭、大法國、大俄羅斯等帝國貨物的船,務必要保證最快過閘;地球自西向東轉,咱們西方人的時間可耽誤不起。謝平遙要干的就是這些,跟著長官和他們談。翻譯的時候他比長官都急,長官表達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語給補足了;洋人閃閃爍爍的話,他給徹底地翻出來,讓大人們聽著刺耳難受。他的翻譯讓談判和交流變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結果;時間明顯縮短了,但也讓衙門里的大人和洋鬼子經常莫名地光火。
關于這一點,謝平遙和李贊奇在日常通信中討論過,究竟何為翻譯的倫理。該直譯還是意譯?在翻譯中是否可以補足與完善?謝平遙堅持終極意義上的有效表達最重要。李贊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么叫有效表達?是你的有效表達還是被譯者的有效表達?謝平遙寫了一封長信跟他理論: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么傲慢和貪婪,他們西方人的時間耽誤不起,咱們的時間就耗得起?他們船在咱們水里走,憑什么他們說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機帆船小火輪都是船,憑什么掛了個洋國旗就可以插隊加塞?上帝來到人間,也講不出這個道理。你也不知道咱們衙門里的這幫窩囊廢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門大一點,他們腰桿就彎下去幾度;幸虧沒遇上個唱美聲的,要不腦袋真要夾進褲襠里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們能直接尿出來。我要一板一眼照著大人們的意思譯,咱們的運河上早就飄滿了萬國旗。
李贊奇提醒他,長此以往,這活兒干不久。果然,第四年剛過了兩個月零三天,頂頭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對謝平遙委以重任:造船廠更需要他。漕運總督管著文武官員近三百號,還有倉儲、造船和衛(wèi)漕兵丁兩萬余人;漕運總督部院下轄的造船廠好多家,最大的位于清江浦,距衙門二十里路,謝平遙被派到的就是這里。船廠大,造船上就有點想法,請了幾個外國專家對漕船做些現代化的改進,需要翻譯人員跟著,保證好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謝平遙才明白,哪里是重用,分明是發(fā)配,他被打發(fā)到了一個更無意義的位置上。
漕運到了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沒戲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點晚一點而已。造船廠也沒了勁頭,幾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廠房里,幾個月無人問津。因為靠近河邊,禽鳥紛紛落戶船艙,有一回謝平遙去廠房,對一艘爛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兩只野雞擦著他的耳朵撲棱棱飛出來。船廠從上到下百無聊賴,唯一進步的技藝是麻將,外國專家都能把這項中國傳統(tǒng)娛樂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譯。謝平遙成了一個打麻將都靠不上邊的翻譯。渾渾噩噩待了一陣子,京城傳來消息,有個叫康有為的,發(fā)動了十八省千余號舉人,聯(lián)名上書。這是個大動作,不知道真假。但從此他就開始關注這個康有為,和李贊奇等朋友通信,話題也多半離不開這個人。
三年后,他從來淮巡察的京城官員那里得知,京城變法了,領頭果然是那個姓康的,還有他的弟子梁啟超。這消息讓他著實興奮了一些時候,盡管他一直不喜歡報紙上印出來的康南海照片,胡子的造型讓他有說不出的別扭。他給李贊奇寫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見證一個偉大時代的到來。李贊奇回信波瀾不驚:老弟,矜持點,偉大的時代不是煮熟的雞蛋,剝了殼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來。又被李贊奇的烏鴉嘴說中了。再次得到變法的消息,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已經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通緝令也沿運河貼了一路。不知道他們躲到了哪里。謝平遙為康梁的安危很是擔心了一陣子,整個人七上八下地懸著,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總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廠旁邊有家面館,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面,熱乎乎地下了肚,這一天才能稍稍踏實一點。但飯量明顯小了,老板娘親自下廚做的正宗長魚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廠有官員就有等級,有等級就是個衙門,衙門里所有的規(guī)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沒有,大家也都裝模作樣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將、推牌九,也要去衙門里打,在衙門里推,這是恪盡職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瀆職。除此之外,就是為虛空中的利益和官階鉤心斗角。所有人都知道漕運日薄西山,造船廠也行將就木,一個個也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另謀生路和前程,但見到肉丁大的好處還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廠里除了上頭下來的各種旨意和命令,基本上與世隔絕,依著某種慣性的形式主義在運轉。謝平遙時常有悲涼的淪陷感,仿佛內心里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他覺得自己正一寸寸淪陷在喪失了切膚之痛的抽象生活里。
等災民三五成群沿運河南下,謝平遙才知道天下又出大事了。華北旱災。等他在運河邊看到更多災民順水而下,更有一貧如洗的災民船都坐不起,挈婦將雛沿著河邊蹣跚而過,義和拳的紅衣黃衫已經飄滿北中國,滅洋扶清,見洋人就殺,然后嘯聚北京,劍指皇城。接著八國聯(lián)軍入京,燒殺搶掠,皇太后和今上狼狽出逃;然后義和團被鎮(zhèn)壓。從京城到清江浦,千里不止,消息總要滯后一些時日,但一切都順延,倒也無妨,每一條舊聞按順序來到,也都是新聞,謝平遙無須豎起耳朵,就在碼頭邊坐著,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是真亂了。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謝平遙還沒來及理出個頭緒,李贊奇電報到了。
李贊奇的意思是,待不住別硬待,該動就動起來。在謝平遙看來,李贊奇舉手投足滿滿的大哥范兒,你把屋頂掀了,他照樣穩(wěn)坐如泰山;但就這個穩(wěn)重到總要慢半拍的人,前兩年也從翻譯館出來了,在上海《中西畫報》做主筆,專寫歐美的新鮮事,讓中國人看看一個真實的海外世界。這給了謝平遙鼓勵,幾封電報后,他跟妻子商量過,決定離開造船廠,來接替?zhèn)送鹊睦钯澠妗_€是在一個吃了兩碗長魚面的上午,他給上頭遞交了辭呈。兩碗面吃下去,脹得想吐,他憋著。這是個儀式,新生活開始了。
“感覺此人如何?”
“不壞,有點沒正形。”
“是個樂天派。”李贊奇說,“毛病是啰唆,偶爾有點小任性。”
“領教過了。在他坐進吊籃之前,就在街市上遇過兩次。”
上午謝平遙到的無錫。下了船在街巷里亂走,打聽錫藍客棧在哪兒,竟沒人知道。他也不急,天尚早,無錫頭一回來,邊看邊找,睡覺前落腳到客棧就行。運河穿過無錫和淮陰,但兩處的風物大不相同。無錫的水更多,支支汊汊,陽光都帶著潮氣,街巷的石板路長滿青苔。無錫人說話好像只有舌尖在干活,彈動翻卷,那些清細嬌糯的聲音像受驚的鳥,迅速擦過他耳邊,抓不住。交流上有障礙,他就多看少說,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中午走餓了,找家面館坐下,斜對面是個洋人。開始真沒在意,那洋人穿著中國的長袍馬褂,頭上還續(xù)了根假辮子,不出聲就跟隨便一個中國男人沒兩樣。但那洋人出聲了,要辣椒,他不會說辣椒,也知道說外語店小二聽不懂,就把筷子往醋瓶子里挑一挑,放到碗里攪拌一番,再把沾滿湯水的筷子放嘴里吮,做出抓耳撓腮、腦門冒汗的樣子,嘴里嗚啦嗚啦地叫。為表示并不懼辣,他把假辮子在脖子上繞了兩圈,英勇地撇撇嘴。店小二看明白了,周圍的人都看明白了,洋人好不得意,學旁邊的中年男人,右腳一拎,踩到了長條板凳上,側身半個屁股支撐住身體。這一套中國式動作相當地道。
辣椒上來,洋人挑了一大筷頭放面里,呼嚕呼嚕地吃,頭發(fā)里直往外冒熱氣。謝平遙也要了辣椒,以他的重口味,這個辣度也相當過硬。
下午再遇到小波羅,是在泰伯橋邊的茶館。謝平遙從南長街走到清名橋,有點累,在橋頭石階上坐下,遠望一片冒煙的街巷,問當地人,說在燒窯。多年前讀過兩句詩,記不清誰寫的,“城南一望滿窯煙,磚瓦燒來幾百年”,好像說的就是這里。謝平遙捶捶腳背,起身往窯煙處走。隨著河道繞,就來到泰伯橋上。橋邊有臨街茶館,像吊腳樓一樣伸出一個寬闊的平臺,吃面的洋人斜倚著美人靠,正端著蓋碗茶杯在喝茶,喝一口閉上眼,搖頭晃腦地品味。這種裝模作樣的動作謝平遙不喜歡。這些年見了不少洋鬼子,真傻的有,大智若愚的有,懵懵懂懂的有,這些都不討厭,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裝模作樣的:要么刻意做出親民的姿態(tài),謙卑地與中國人同歡笑、骨子里頭卻傲慢和偏見得令人發(fā)指;要么特地模仿中國人的趣味和陋習,把自己當成一面鏡子,讓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見自己,曲折地鄙視和取笑你;還有就是小波羅這號人,一個觀眾沒有,也一臉入戲的銷魂表情。因為看不上眼,反倒多看了一會兒。河道里船只往來如梭,賣布的,運絲的,販菜的,拉磚的,趕路的,送客的;還有一支送親歸來的船隊,每一支櫓上都系著紅綢布,喝紅了臉的男人跟水邊洗衣的婦人唱酸曲,被潑了一脖子水。小波羅看著運河里的熱鬧咧開嘴大笑,笑完了繼續(xù)喝茶。茶水喝光后,他把茶葉一片片撈出來,攤在美人靠上數。
在后來沿運河北上的時光里,謝平遙發(fā)現小波羅一直保持著數茶葉的習慣:要么是喝的時候數,看茶葉緩慢舒展開來,最后沉下去;要么喝過后撈出來數。他喜歡喝中國茶的感覺,茶葉在碗里飄飄悠悠,那感覺差不多就是地老天荒吧。但這個細節(jié)在當時,被謝平遙歸為了外國人的矯情。李贊奇問他對小波羅的感覺,他的回答已經相當節(jié)制了:人不壞,有點沒正形。
李贊奇表示同意。這家伙的確跟別的洋人不一樣,中國人都未必能跟他吃到一個鍋里。一個意大利人,吃點面就行了,他不,非要吃中國米飯和燒餅,還得頓頓辣椒。筷子都夾不穩(wěn),但堅持不用刀叉,說中國人才文明,吃飯用的是竹木,不像他們歐美人,上飯桌就手持一堆兇器。
“忍忍吧,”李贊奇說,“總比天天逼著你跟他一塊兒吃西餐好吧。”
“你們在說啥?”小波羅用意大利語問李贊奇,“是中國的悄悄話么?”
“我們在說你的衣服很好看。”李贊奇說,“迪馬克先生,從今天起,你得說英語了。”
“不好意思,謝先生,這就改。”小波羅改成了英語,“謝謝你們夸我衣服好看,我的辮子不好看嗎?”
“好看好看,”謝平遙說,“比我們的好看多了。”
“那當然。假的再做得不如真的好看,那做假還有什么意義呢?”小波羅把假辮子揪下來,捧在手里給他們倆看。油黑挺拔,比謝平遙和李贊奇兩個人的辮子捆在一起還粗壯。
謝平遙撇撇嘴,用漢語對李贊奇說:“這么饒舌,真怕受不了。”
“若是不痛快,”李贊奇壓低聲音,也用漢語說,“價就往高里要。他們喜歡一錘子買賣。”
“你們又背著我說什么呢?”
“贊奇兄問我,迪馬克先生是不是很帥。”
“謝謝。”小波羅在床前鞠了個躬,“要是眼窩淺一點,鼻梁再低一些,頭發(fā)不那么卷,我會更帥。”
第二天他們離開無錫城,往常州方向走。他們,小波羅、謝平遙和邵常來。李贊奇留在錫藍客棧,還得再養(yǎng)幾天。拄著拐能動了,自己坐船回上海,回杭州也行,他老家在蕭山。邵常來是小波羅在杭州雇的隨從,二十八歲,個兒不高,但長了一副好肩膀,做過多年挑夫,是在杭州謀生的挑夫中的一員。四川男人天生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又兼了廚子。照李贊奇的說法,以小波羅偏僻的愛好,很可能邵常來首先是當廚子來雇的,順帶做挑夫。作為廚子水平如何,謝平遙不清楚,來不及吃他做的飯菜。昨晚到客棧,陪著李贊奇在病床前聊到半夜,就著三五個小菜,喝了兩壺酒;兄弟多年不見,必須喝到位才行。菜倒是邵常來出門買的,豬頭肉、蘆蒿炒香干、熏魚、醬骨頭、涼拌麻辣面筋、油炸花生米。加上小波羅和邵常來,四個人兩斤燒酒。邵常來要收拾行李,地位上也算下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小波羅跟著起哄,要“深刻體驗”一下中國白酒,剛二兩就趴在八仙桌上睡著了。今早就出發(fā),小波羅要吃最后一頓小籠包。謝平遙把李贊奇也攙到客棧旁邊的早點鋪,鮮肉和蝦仁餡各來一份,佐以紫菜蛋花湯,湯湯水水下肚,渾身通泰。
做挑夫,謝平遙覺得邵常來絕對夠格。小波羅一個人的穿戴行頭就裝滿了兩只箱子,還有他帶的各種測量水文的儀器、羅盤、柯達相機、一把防身的勃朗寧手槍和一把毛瑟槍、一路上要看的書和資料、寫作需要的墨水和紙筆、一根哥薩克馬鞭、茶葉,以及喝功夫茶的全套茶壺和杯子。此外還有邵常來自己的一點行裝和小零碎,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多得像搬家。邵常來條分縷析地分置在扁擔兩頭,下蹲的時候,左右肩膀上兩塊磨出老繭的肌肉奔突兩下,輕輕一聲咳,所有家當應聲而起。從側后方看過去,一堆移動的行李中只剩下邵常來的一顆頭。謝平遙的柳條箱自己拎著,他擔心邵常來挑不起那個擔子,一根草他都不忍再加。看來他過慮了。
邵常來挑著行李,步子邁得小,速度卻挺快。謝平遙拎著箱子,肩膀上還有一個包袱,裝著隨身用的雜物。小波羅空身人,只拎著一根拐杖,拐杖通體紫紅,像紅木質料,其實外殼是鋼鐵做的,掌心握住的地方鑲了一塊乳白色的東西,小波羅說是象牙,謝平遙辨不出真假,但漂亮是沒得說,漂亮得更像一個擺設。三個人出了客棧,沿潮濕的青磚石板路去往城外碼頭。李贊奇拄著拐站在錫藍門口,空出一只手對他們揮。
上船時謝平遙發(fā)現多了兩桶水,邵常來托人從惠山買來的,提前送上了船。都說第二泉的水好。蘇東坡路過無錫,也專程去嘗嘗,“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買來燒開了給迪馬克先生泡茶。這兩桶水讓謝平遙心生一點小溫暖,長路漫漫,有同伴如此,此行應該不會讓人太過煎熬。
船在蘇州就租下的,先行一個月,租期滿了看雙方意愿,再定是否續(xù)租。船老大是蘇州人,姓夏,帶著兩個徒弟當幫手,師徒三人輪流值班,撐篙、掌舵、劃槳、搖櫓、守帆,行程緊急可以日夜兼程。
因為李贊奇的腿傷和等候謝平遙,北上的行程耽擱了幾天,上了船,小波羅讓謝平遙轉告船家,帆漲滿,槳掄圓,把時間追回來。小波羅此行專為考察運河來中國,決意從南到北順水走一遍,時間緊,任務重。在漕運總督府公干的幾年里,謝平遙接待過好幾撥研究運河的外國專家,不過都是局部陪同,近的帶他們去看清江閘、黃河與運河的交錯處、洪澤湖的防洪大堤,遠的到揚州,見識一下邵伯閘。此外就是給他們的衣食起居、吃喝拉撒提供翻譯。一個個打扮得倒挺體面,西裝革履,有的還穿燕尾服,從河邊回到驛館,腐朽起來跟衙門里的大人不相上下。有個英國來的大肚子老頭,脫下高筒靴里的臭襪子讓謝平遙洗,謝平遙說,您稍等,轉身走了。還有一個荷蘭來的先生,可能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qū)去慣了,在驛館里悄悄問謝平遙,能不能介紹個便宜點的中國女人,最好長得漂亮,腳又很小。謝平遙用漢語送他一句國罵。他問啥意思,謝平遙說,問候您母親呢。紅頭發(fā)先生說,這種時候還問候母親,讓人怪不好意思的。由此,謝平遙對這些公派考察的外國專家,跟對衙門里名為視察實為游山玩水搞形式主義的大人們一樣,提不起興趣。
但是李贊奇說,這個小波羅不一樣,自己掏腰包,不標榜什么專家,純粹是好這口。此人生長在離威尼斯不遠的小城維羅納,就是朱麗葉的老家,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那個朱麗葉。喜歡水,沒少跟父親去威尼斯。老迪馬克先生早先是個做鞋的,做鞋做發(fā)了,成了個工廠主,業(yè)大了求發(fā)展,在威尼斯買了幾條兩頭翹的游船貢多拉,雇人在運河里一年到頭搖。老迪馬克的工作主要是坐船和乘車,維羅納、威尼斯兩頭跑收錢。小波羅從小跟父親去威尼斯,對潟湖、運河頗有些心得,威尼斯周圍大大小小的島嶼全跑遍了。著名的馬可·波羅在威尼斯待過多年,小波羅少年時代就尊他為偶像;小波羅原名Paolo Di Marco,保羅·迪馬克,為了向偶像致敬,又不至于背叛祖宗,默許別人微調一下,叫他Polo Marco,波羅·馬可,所以李贊奇叫他小波羅。偶像在元代來到中國,待了十七年,深得忽必烈的賞識;第二次出訪是下江南,從大都沿運河南下,抵達杭州,再由杭州向南,翻山越嶺,穿涉峽谷,到了福州和泉州。小波羅要逆流而上,把運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戰(zhàn)斗過的地方。
三月的江南春天已盛。從無錫到常州,兩岸柳綠桃紅,杏花已經開敗,連綿錦簇的梨花剛剛開始。河堤上青草蔓生,還要一直綠到鎮(zhèn)江去。小波羅坐在船頭甲板上,一張方桌,一把竹椅,迎風喝茶。一壺碧螺春喝完,第二泡才第一杯,脖子上已經冒了一層細汗。“通了,通了。”他用英語跟謝平遙說。謝平遙糾正他,是“透了”。中國人談茶,叫喝透了。
謝平遙坐在旁邊另一把竹椅上,手里一卷《人類公理》,在常州一家書坊淘來的。小楷恭錄的手抄本,老板賣了個大價錢。此前他在朋友那里聽過此書,據說是南海先生所作。沒署名,他不敢貿然確認,單看文風與思辨,倒是和他在報章上零星讀過的康有為文章有幾分像。小波羅在常州倒是沒花多少時間,到青果巷轉了一圈,水果、小吃,能進嘴的都嘗了一遍。聽說城外有一家天主堂,獨自一人去了,不讓謝平遙陪。他想一個人走走。謝平遙擔心出岔子,給他寫了幾張紙條,一旦遇到麻煩,問個路什么的,可以把紙條遞給人看。謝平遙就陪邵常來找地方兌現金,三個人的日常花銷用。他們帶了銀錠、墨西哥鷹洋和一張銀票,票號里收了墨西哥鷹洋。這東西少,稀罕。兌過錢,邵常來去采買吃食,謝平遙抽空逛了書坊,還買了兩盒著名的龍泉印泥。他回到船上,小波羅也回來了。天主堂如何,見到了誰,小波羅沒說,但看他表情,謝平遙知道可能白跑一趟,更無須問了。
船離了常州,人聲漸稀。運河里往來船只也不少,但像泊在碼頭上那種鄰居的感覺就沒了,迎面和前后船趕超時打個招呼,只是過路人匆匆的熱情了。再走出十幾里,連揮一下手的愿望也消失了。春光再好,一路單調地繁華下去也會熟視無睹。也有并駕齊驅一陣的小船,那是為了看清外國人到底長什么樣。這種時候小波羅很配合,各種搞怪,一會兒斜眉吊眼,一會兒怒目金剛,還做出羅馬勇士的動作來。謝平遙懶得看他笑話,翻兩頁書,掃幾眼景,慢慢人就出了神,從書本和風景中游離出去。
他對河道和野地不陌生。這幾年他就在大河邊,造船廠在一片野地里。就算在漕運衙門,騎馬半個時辰也可以跑到荒無人煙處,但他多年來從未得到過如此開闊的放松。若人的內心里也有一雙眼,那他的這雙眼一直霧障重重。總覺得眼前事一件堆著一件,心里的疙瘩一個摞著一個,事究竟有哪些,疙瘩到底是什么,不重要,也弄不清楚,他只是感到憋屈。現在知道了,他其實在持久地渴望一種開闊的新生活,但無法從慣性里連根拔起。盡管他并不清楚何種生活才算開闊。他跟那個決絕地離開翻譯館的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比,猶疑了,怯懦了,也渙散了,懈怠了。所以,他要感謝老大哥李贊奇。李贊奇十二道金牌催命電報,逼他做了決定。
河水濺上船,濕了他的鞋。調整風帆的老夏爬在桅桿上,提醒他收回右腳。謝平遙對他作個揖,伸直腿,一腳蹬進了運河里。老夏在高處大笑。他也笑,把竹椅子移到甲板邊,另一只腳也伸進水里。在運河邊生活幾年,從沒在這個時候把腳伸進過水里。怕冷?也不是,就是沒干過。如果他是個跑船的呢?他突然醒悟,老夏并非笑他天真任性,而是笑他濕個腳沒屁大的事也如此隆重。小波羅此刻喝著茶,專心看地圖,指著一個點對謝平遙招手:
“揚州!揚州!馬可·波羅的揚州!”
“早呢,”謝平遙腳收回甲板,脫掉鞋襪把水擰干。風吹過濕的腳,像有涼絲絲的手在來回撫摸。“過了鎮(zhèn)江才是揚州。”
過了鎮(zhèn)江,才是馬可·波羅待過的揚州。
“波羅說他在揚州做過總管。總管在你們國家是多大的官?”
“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做過揚州總管。一部史書都沒提過。”
小波羅聳聳肩,“那是你們識字的人太少。”
謝平遙聳了聳肩。他慢慢就發(fā)現,盡管小波羅無比熱愛中國文化和風物,但歐洲人傲慢和優(yōu)越感的小尾巴總是夾不緊,一不留心就露出來。他還是更愿意相信他們自己的出處。當然他也會盡力克制,方式之一就是拿出自己的牛皮封面的本子,嘩啦啦寫上一陣。上好的小牛皮包裝,打開牛皮小帶扣,紙微黃,意大利產。用一只派克鋼筆,小波羅隨時會對運河做記錄。有新發(fā)現、新想法,也會跟邵常來比畫,幫他到行李箱里取本子和筆。他理想的寫作方式是用中國的紙筆,但他不會拿毛筆,更搞不懂宣紙上墨汁暈染的規(guī)律,而用毛筆寫曲里拐彎的意大利字母,自己都會被繞暈。船上又動蕩,根本下不了筆。由此他又夸贊中國人,就是氣派有范兒,寫個字都得筆墨紙硯全套伺候,真排場。做運河的田野調查記錄,他要求謝平遙不離左右,很多中英文詞匯之間的轉換和表達經常脫節(jié),關鍵時候得謝平遙幫一把。他有意外之喜,這個翻譯竟跟運河有如此瓜葛,上到漕運總督府里有關運河的大政方略,下到河邊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和經驗,謝平遙簡直就是部運河百科全書。
他把謝平遙慷慨地稱作“貴人”。他從邵常來那里現學現賣來的這個中國式說法。邵常來在杭州日子過得相當緊巴,那段時間活兒出奇的少,每天在武林門碼頭抱著扁擔空杵著,經常從早到晚腿站抽筋了,還等不來一個客人。那天邵常來因為餓得頭暈膽子才大起來,第一個沖到船頭,扁擔上的鉤子鉤住了行李,才發(fā)現客人是個洋鬼子。他對洋人沒好感。老家那邊有不少傳教士,一等鄉(xiāng)親們干完活兒,就把他們召集起來,關在教堂里念奇怪的經文。聽說像唐僧念緊箍咒,也可能是放洋蠱,反正鬼鬼祟祟。還給他們發(fā)顏色怪異的各種藥丸。有人說那些高鼻深眼的家伙跟咱們不是一個人類,對他們來說,中國人最適合做藥引子。他有點信。自從洋教士來到他們那里,經常有小孩和婦女的眼睛、心肝被挖掉。但邵常來那天顧不上了,吃上一頓晚飯更要緊。他挑起行李就跑,價錢都沒談。這給了小波羅第一個好印象。他來中國有陣子了,單上海就待了大半個月。耗他時間最多的,除了辦外務護照和各種在中國通行的手續(xù),在各個效率低下的衙門機關顛三倒四地反復跑,就是買東西。除非中國人要多少錢你給多少,否則討價還價沒完沒了;不還價又不行,一個銀洋能解決的事,他們張口就要你八個十個。這挑夫爽快。看上邵常來的第二個原因,是他把小波羅和李贊奇送到客棧后,帶他們去了一個四川菜館。那家館子偏僻,一般杭州人都找不到,但菜不錯,小波羅吃得咝咝啦啦一身大汗,直叫好。邵常來看出來,該洋鬼子對辣椒的鑒賞力也就是個初級水平。蹭了一頓飽飯,飯后醉上頭,邵常來膽子更大了,讓李贊奇翻譯給小波羅,有好食材,他的手藝絕不比這館子差。小波羅說好啊,要知道紅勤酒好不好,必須親口嘗一嘗,你到后廚去,錢我來付。邵常來也不客氣,唰唰唰,牛刀小試,一盤麻婆豆腐上了桌。麻、辣、嫩、燙,小波羅差點把舌頭都咽到肚子里,比剛剛要的那份好吃兩倍半。吃到半截,小波羅問:
“愿意跟我們走不?”
“意大利?太偏了,不去。”
“北京。”李贊奇說。
“皇帝待的地方?我得想想。”
小波羅掏出一錠銀子,啪一聲拍在飯桌上。
邵常來瞳孔立馬放大,“去!我去還不行?”
按照口頭的約定,這一路到北京是個大買賣,掙到的銀子回老家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個娃,都不是問題。就這么定了。邵常來覺得自己走了狗屎運,撲通跪到飯桌前,“小人給洋大人磕頭了。您是我的貴人!”又給李贊奇磕,“李大人您也是小的貴人。”
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
過了河下鎮(zhèn),蘆葦撲棱棱瘋長。風吹過來,浩浩蕩蕩的蘆葦一起向北彎腰,好像五月的大風正把它們往北趕,趕到哪里就在哪里扎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葦葉擠擠撞撞,在黃昏的天光下發(fā)出壓抑的喧嘩,如十萬伏兵嚴陣以待。照小波羅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碼頭過夜。這個古鎮(zhèn)繁華了兩千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時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鹽運史的駐地,官衙森然,店鋪林立。大漢朝淮陰侯韓信和《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都出生在這里。小波羅上岸溜達了一圈,在船上他就聞到了茶馓的香味。茶馓是當地的特產,手工把面拉扯成細細的一線,一圈圈繞成巴掌大的一塊,下鍋油炸,金黃酥脆地出鍋,舌頭用點力,入口即化。小波羅端著一紙包茶馓,邊吃邊在石板路巷子里穿梭,停不下來。韓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沒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間煙火,光茶館酒肆里的吆喝聲就讓他想待下來再不離開。
但老陳建議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兒的十里長街更有看頭。更重要的,他們可以天一亮就過清江閘。運河上下,清江閘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稱。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說,那大閘口的兇險也堪稱“咽喉”。到閘口前,水闊流激,船過閘洞是個挑戰(zhàn),要養(yǎng)足了精神才好對付。作為半個當地人,謝平遙表示贊同,過閘更重要,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幾年,他真沒少看各種船一不小心撞到兩邊的閘壁上。當地人有句俗語,“眼一瞎,跳大閘”,意思是閘口兇險,跳下去就進了漩渦,想活著出來那就得看你的運氣了。小波羅說,那聽老陳的。
老陳,陳改魚,老把式,他們現在雇用的這艘船的老大,氾水鎮(zhèn)人。他們在高郵被老夏的船拋棄后,謝平遙找到高郵漕運的朋友,朋友推薦了陳改魚。他們是親戚。朋友說,正因為是親戚才推薦,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會往北跑。因為往北跑,尤其運一個洋人,結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現在的局勢明擺著。人死了還得搭上條船。他這親戚正好手頭緊,才冒險走這么一遭。不過有個條件,老婆得帶在船上。對中國人來說這是個條件,跑長途的忌諱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災,是禍水。小波羅哪管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滿眼都是男人,有個女人好啊,說話聽不懂那也是個軟軟的女聲。等上了船,小波羅還是有點失望,老陳的老婆,陳婆,四十多歲,長年的水上勞作讓她關節(jié)粗大,骨頭縫里都害著風濕病;水面空曠,女人的嗓門也慢慢習慣性地高了,喊一聲“上船了”碼頭都哆嗦;至于長相,在水上待久了,長什么樣已經不重要了,河風把所有人臉上都吹出了細密的皺紋。
老陳說,到了清江浦歇。兒子們,帆漲滿。老陳還帶了兩個二十歲的雙胞胎兒子,大陳和小陳。單就兩張臉,遮住小陳鼻尖上的那顆黑褐色的小圓痣,除了陳家自己人,外人還真分不清哪個是哥哪個是弟。哥兒倆還有一個區(qū)別,辮子盤在頭上或者繞在脖子上時,大陳的習慣是從左往右,小陳習慣從右往左。大小陳正是干活的時候,風吹日曬,皮膚呈古銅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見身上的肌肉在亂竄。
蘆葦蕩里的風刮到一大一小兩葉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面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獵獵的殺機。小波羅端著煙斗站在船頭,那樣子很像要作一首豪邁的詩。從蘆葦蕩里搖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們駛來。五個人,兩人劃槳,兩人坐在船尾,孫過程抱著胳膊站在船頭。小波羅立馬矮下來,坐到椅子上跟謝平遙說:
“陰魂不散。那家伙又來了。”
謝平遙也看見了。此刻他們遠離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離,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短袖汗衫選了個好地方。謝平遙叫老陳,全速前進,什么事都別理會。老陳打眼就看見了船后兩個漢子腳下一閃的大刀。最后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干涸的血。大陳小陳分列船兩邊,架起槳,以雙胞胎的感應默念著號子,節(jié)奏整齊地劃起來。小船不敢硬攔,趕緊閃到一邊,孫過程高聲說:
“我就說過我們還會見的。”
沒人理他。大船從他們身邊經過。小船立馬掉頭,但僅靠兩個人劃,速度還是跟不上大船的兩葉帆。眼看大船走遠,船尾的一個漢子走到船頭,掄起一只飛爪,鉚定了大船船尾。然后他用力拽繩索,邊拽邊收繩子,待老陳發(fā)現想一刀砍斷繩子,小船已經跟上來。孫過程一個簡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著另外四個漢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繩子牽引,空蕩蕩地漂行在大船身后。
老陳說:“兄弟,光天化日的也劫財?”
孫過程說:“停船說話。”
“要不停呢?”
“你可以試試看。”
除了孫過程,其余四人后腰里都別著一把大刀,刀把上垂下來一塊陳舊變色的紅布條。
小波羅想進臥艙里拿槍,一個漢子三兩個箭步擋在他跟前。
謝平遙對老陳揮揮手。大陳小陳停下劃槳,分別去降大小兩葉帆。老陳掌舵,慢慢靠右停泊到岸邊。“漕運總督部院離這里可不太遠啊。”謝平遙說,“請各位三思。”
“就算他們騎馬趕過來,到這兒也只能看到艘空船。”用飛爪的漢子說,“再說,他們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凈。”
謝平遙想想也是,殺個人也就幾秒鐘,等衙門里的那幫怠工的家伙趕到,他們完全有足夠的時間把船都給沉了。那人說得沒錯,誰還有心思管那么多,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管不利索了。“沒完了?”這是問孫過程的。
“我這些兄弟只要這位洋先生,”孫過程指指小波羅。“你們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小波羅問謝平遙:“他比畫個啥?”
“邵伯閘你幫了忙,他們想感謝你,有一堆好吃的。”
“你們中國人都是這樣請客?帶著刀,跟打劫似的。”
再繞下去肯定沒完沒了,謝平遙直接問:“你們想怎么樣?”
扔飛爪的那人說:“有幾個兄弟在北京被洋鬼子打死了,這個仇得報。”
此人河北口音,孫過程卻是山東口音。又一個漢子說話了:“扶清滅洋,天下太平。”這人一嘴天津味兒。
謝平遙明白了,他們原來就不是一個部分的,不過是在北京受了鎮(zhèn)壓,逃到了一塊兒。謝平遙問孫過程:
“你的兄弟也被洋人殺了?也要報仇?”
“他們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果然不是天生就一伙的。謝平遙說:“你們怎么知道殺掉你們兄弟的就一定是迪馬克先生的兄弟?意大利跟俄羅斯,跟美國,坐咱們這船得走上大半年。”
“那不管,”扔飛爪的說,“誰讓他們都長得一樣,都來欺負咱們。”
又一個人開口說了他上船后的第一句話:“他們都是外國人。”
小波羅又問:“你們在說什么?”
謝平遙回答他:“他們說你是外國人。”
小波羅看這架勢,加上來中國至今積累的一點心得,明白他又成了一個叫“外國”的新國家的代表了。一旦明白這一點,他也就明白這幫人想干什么了。“他們要我跟他們走?”
謝平遙沒吭聲,算是默認。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好辦法。
“可我跟他們沒半文錢關系。”小波羅緊張了。從意大利來之前一直到現在,他聽到被殺的“外國人”已經不下三十例。要命的不僅是一個死,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
“你的兄弟殺了他們的兄弟。”謝平遙說。
“我兄弟?”小波羅瞪大眼,立馬明白說的是他的“外國兄弟”,“這個——現在該怎么辦?”
“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謝平遙用英語說。他往左右兩邊各瞥了個眼神,小波羅懂了,看兩邊有沒有船來。
小波羅懂了,孫過程他們也懂了。扔飛爪的人說:“別做夢,來了船也沒人敢停下來。”
謝平遙想想也是,行路難,誰會吃飽了撐的惹地頭蛇。就是官家的船到了,也未必多這個事。皇糧難吃,自家的命更要緊。
眼看天黑下來,遠近竟然一條船沒有。蘆葦蕩發(fā)出更大的喧嘩,五月黃昏的水面上升起陣陣寒氣。小波羅打了個哆嗦,他躲不掉。最后的結果是,謝平遙陪著小波羅一起上了他們的小船。理由很簡單,小波羅和他們互相聽不懂,得有個傳話的。扔飛爪的人說也好,大哥總要跟他說幾句話的,就算只罵幾句,也得讓他知道罵的是啥嘛。上小船之前,謝平遙囑咐老陳和邵常來,在清江閘口等。總會有辦法的。
短袖汗衫是孫過程。扔飛爪的人叫老槍。還有另外三個人,分別叫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在船上他們相互這么叫。他們把小波羅和謝平遙的手松松垮垮地綁在身后,不怕他們逃掉,擔心的是他們一頭扎進水里淹死了。“大哥”要活口。孫過程和老槍又給他們頭上套了黑袋子,天徹底黑下來。小波羅用意大利語表達恐懼和憤怒,他用家鄉(xiāng)話把這幫強盜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老槍隔著袋子拍拍小波羅的臉,讓他住嘴。他跟謝平遙說:
“跟他說,見了大哥,說得越多,死得越快。”
在謝平遙的感覺里,他們在蘆葦蕩里拐彎抹角穿行了很久,不斷有壓彎的蘆葦反彈到他身上。風聲,水聲,葦葉間的密謀,蘆葦撞擊船只;一有野雞鳥雀驚飛,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就壓低嗓子興奮地嗷嗷叫。后來,不再有蘆葦聲,他們被拎著脖子站起來,到碼頭了。上岸,繼續(xù)被牽著走,又繞了很多圈,聽見陌生的人聲,進到一間屋子里,從黑袋子里往外看,有氤氳恍惚的燈光在飄搖。有人扯下了他們頭上的黑袋子,燈光刺得他們趕緊閉上眼。
“跪下!”一個北方口音的男人喝道。
他們睜開眼。空曠的一個大倉庫,昏暗的墻角碼著一堆堆貨物。他們面前歪斜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大胡子老男人,紅頭巾,一身揉皺的黃衣服,腰間扎著一條紅腰帶,碩大的鼻頭上晃動著油光。義和團的打扮。大胡子的左右分別站著兩個年輕人,沒有紅頭巾、黃衣衫和紅腰帶,只是隨意的短打,但都孔武有力,塊頭巨大。
“讓他跪下!”大胡子又說,指指謝平遙,“你也跪下。”
從陰影里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到燈光底下謝平遙發(fā)現他左胳膊只剩下一只空袖子,掖在束腰的帶子里。那人湊到大胡子耳邊說了一句話,大胡子緩慢地點頭,對謝平遙說:“你就算了,自己人。讓這洋妖跪下。”
“洋人沒這個規(guī)矩。”
“從現在開始,有了。”
“他不會跪的。”
“跟他說。他會跪的。”
謝平遙跟小波羅說了下跪的事,小波羅頭搖得腮幫子上的肉都甩起來。
“不跪?”大胡子左邊第一個人問。
小波羅繼續(xù)搖頭。
“真不跪?”
小波羅還是搖頭。那個人說:“秤砣,教教他。”秤砣攥著根棍子走過來,對著小波羅的腿彎處掄了一下。小波羅怪叫一聲,撲通跪到地上,但他在跪倒的同時改了姿勢,變成歪坐在地上。
“一遍教不會?那就再來一遍。”秤砣拎著棍子晃了晃,準備來第二下。
謝平遙站到秤砣和小波羅中間。他的雙手還被綁在身后,沒法伸手制止。謝平遙對坐在太師椅上的大胡子說:“非得這樣嗎?”
“倒也不是,”大胡子說,撓著下巴,像在濃密的胡須里抓虱子。“有比這更重要的。明天我兒子生日,我就拿這洋妖祭了我那命短的娃兒。點天燈,剖心肝,洋鬼子對我兒子做下的,我要一樣不少地還回去。”
空袖子的中年男人又走過來,單手握拳,說:“大哥,不僅大侄子的仇要報,所有死去的兄弟的仇都得報。大哥的腰要當心,先回去休息,這洋妖有我們兄弟幾個守著,大哥只管放心。”
謝平遙這才發(fā)現,大胡子坐在那里,自始至終左手都抵在后腰上。前些天一直下雨,腰傷的反應還沒平息。現在他拤著腰從椅子上站起,“那就辛苦兄弟們了。給這洋人備好酒菜,別用個餓死鬼祭娃兒,不體面。”
大胡子在兩個兄弟的攙扶下出了大房子。空袖子讓孫過程、豹子和李大嘴留下,其他人該干嘛干嘛。兩個反剪雙手的廢物用不著那么多人,逆不了天。眾人散盡,空袖子又讓豹子在一口大鐵鍋里生上火,去去倉庫里的潮氣和霉味,也給夜晚增加點溫度,看守的和被看守的都要在這空曠的倉庫里過夜。大火盆在房子中央燃燒起來。風從寬闊的大門吹進來,木柴火紅,火焰顫抖,整個倉庫似乎都跟著搖晃。這個場面充滿了象征意味,讓小波羅想到了歐洲中世紀的宗教刑場。謝平遙沒有把點天燈、剖心肝翻譯給他聽,但小波羅已經預感到攤上大事了。他跟謝平遙說,如果真不能活著走出這個倉庫,請謝平遙務必提前告訴他。
“放松點,”謝平遙說,“在沒死之前,誰都死不了。”
這個完全沒意義的邏輯顯然安慰不了小波羅。他說:“我他娘的還沒活夠啊。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空袖子在他們倆面前蹲下來,“我見過一個美國的傳教士,臨死前要求給他一點時間寫遺言。他寫:他們已逼近我們。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從不向后看,若蒙神保存我性命,我還要繼續(xù)前進。”
“他死了。”小波羅說。
“我要說的是,你不用這么怕。”
“我怕。我有很重要的事沒做,我不能死。”
“誰都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空袖子站起來,“得讓你吃飽喝好。豹子、大嘴,”他從衣兜里摸出一把錢,對身后的小兄弟說,“買三斤酒、四斤豬頭肉、一斤咸菜、五斤大餅。”
小波羅看看謝平遙。謝平遙說:“給你買吃的。”
“好吧。這地方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謝平遙說:“酸湯魚圓,大煮干絲,雞絲粉皮,獅子頭,軟兜長魚。”
“各來一份。”小波羅說,“錢不夠?我來。”他讓豹子去他兜里找錢。
豹子說:“獅子頭未必有。那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菜。”
“那更得吃。”小波羅把衣兜往豹子跟前送,“還有,要個辣菜。麻婆豆腐、小炒肉、麻辣牛肉,辣的就行。”
豹子用眼神問空袖子,空袖子說:“洋大人這么大方,你客氣個屁。”豹子嘿嘿一笑,一把將小波羅兜里的錢全抓走,“那就多來點酒,兩位哥哥也挺辛苦的。”
倉庫里剩下小波羅、謝平遙、孫過程和空袖子。
空袖子拉著孫過程,讓他跟著自己一起對著謝平遙單膝跪拜,孫過程不從,空袖子踹了他一腳。沒踹倒孫過程,但孫過程還是依照空袖子的要求一只膝蓋點地。孫過程有點蒙,謝平遙更蒙。空袖子說:“大人,讓您受驚了。您可能不記得我,我記得您。去年我和幾個兄弟到造船廠找事做,留下了幾個人。我少只胳膊,和幾個老弱病殘的兄弟被趕出來,連看廠房的都不要我們。哥幾個餓得不行,想到船廠旁邊的飯館里要點吃的,老板放狗出來咬我們。您看不下去,在飯桌上多放了飯錢,囑咐老板給我們做吃的,務必管飽。那一頓我吃了四碗面。”
為吃不上飯的人付飯賬這種事常有,但謝平遙實在記不起見過這個缺了左胳膊的人。他只能說:“舉手之勞,客氣了。”
“大人記不得正常。當時小人混在幾個老兄弟里,初來乍到,一路逃難過來,沒了一點精氣神,要不是為了一口飯,真是見了人就想躲起來。后來安頓下來,經常看見您去船廠,才知道您是船廠里的大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小人孫過路,這是舍弟孫過程。過程,咱哥倆謝謝大人。”
孫過程勉強對著謝平遙低了個頭。謝平遙讓他們趕緊起來。幾碗面錢,如何值得這一拜。
兄弟倆起來。孫過路對弟弟說:“咱們得想辦法把大人他們送出去。”
“哥,為了這洋妖,兄弟們可花了不少心思。”
“別的洋人我不管,這個不行。”
“那咱們怎么跟大哥交代?”
孫過路給了弟弟一個耳光。“我才是你大哥!”
“哥!”
孫過路又給了弟弟一個耳光。
“為什么還打我左臉?”
“你不能只有半張臉。”
哥哥這句話在孫過程聽來,意思是:不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有你這個兄弟。于是他又說:“哥!”
“你忘了你是怎么把哥從死人堆里背出來了?”
“所以要把洋妖殺干凈!咱們在洋妖的刀槍下死了多少兄弟。”
哥哥又給了他一個耳光。“錯!你還忘了這世上只剩下了我們兄弟倆,爹娘他們都死了。你忘了爹咽氣前怎么跟我們說的?”
“沒忘。咱爹說:就你們哥倆了。咱爹說完就死了。”
“難得你還記得。哥哥就你這一個弟弟了。哥還想你能回去,回到老家去。把咱們家的房子拿回來,把咱們家的地拿回來。哥還想著,清明到了,你能把咱們親人的墳圓一圓。”
“這跟洋鬼子有什么關系?”
“你得活著。你的刀上不能再沾一滴血。”
衙門里貼出告示:滅洋者,殺。
“可那些死去的兄弟——”
“跟這個洋人有關系嗎?”孫過路舉起手,又放下。他對弟弟說,“我其實想跟這個洋人說另一個傳教士的事。咱們所有人都在算著一筆糊涂賬。滄州二里灣的鎮(zhèn)子上,那個比利時人。那天你和其他人去了另外一個鎮(zhèn)子。那個比利時人叫戴爾定,三十五歲——”
那時候孫過路的左胳膊還好好的。他們八十多號拳民照上頭的指示去二里灣,檢查傳教士的“任務”。此前已經有人專程知會過,該做什么那洋人很清楚。他們穿過焦渴的野地和塵土飛揚的道路,黃昏時分趕到二里灣的小教堂。領頭的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比利時人正躺在逼仄的臥室的床上睡覺。他們讓他起來,他一動不動。領頭的揪著他的衣領讓他起來,發(fā)現拎起來的是一個平直的身體。比利時人穿戴整齊的身體已經硬了。他完成了他的“任務”。到現在孫過路也不知道比利時人是如何自殺的,但他和其他拳民一起,看見了戴爾定的遺言。寫在一張紙上,折在枕頭邊。戴爾定的漢語說得很好,漢字書寫稍微差一些,不過該表達的也都到位了:
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能夠尋到另外的羊,是何等的喜樂。我?guī)ьI的少量西藥和我僅有的皮毛醫(yī)護常識,全部派上用場了。真的,看到他們那樣的苦,跟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一樣,我非常難過。這一天的工作完畢了,時針正指著那個時辰。我讓工人們回家休息了。我已經準備好了。若這是主的美意,我死而無憾。我沒有后悔來中國,唯一遺憾的是,我只做了這少許。永別了。
當時孫過路也沒多想,不過又是洋鬼子的高調。洋鬼子都該死,沒什么好說的。他們把戴爾定的尸體拎到教堂外,架起了木柴準備放到火上燒。他發(fā)現十丈之外的一棵枯樹底下聚了好多當地人。火點起來,火苗逐漸壯大,孫過路看見近百號男女老幼動起來,繞著那棵枯樹一遍遍地轉圈。火熄滅,他們也停下來,重新在樹底下站成一群。天黑下來。孫過路走過去,問他們剛才在干嗎。一個老太太突然哭起來,說:“他是個好人。他救過我們的命。”很快孫過路就聽到一片壓抑的抽泣聲。
回到拳民的陣營里,領頭的問:“他們在忙啥?”
孫過路說:“他救過很多人的命。”
謝平遙說:“哪里都會有壞人,哪里也都會有好人。”
領頭的說:“屁,大鷹鉤鼻子,兩只眼深得能養(yǎng)魚,長成那樣能有好人?”
旁邊人說:“其貌不同,其心必異。毒藥和蜂蜜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孫過程說:“他們就是裝好人,包藏禍心,蜂蜜里摻著毒藥呢。”
領頭的說:“沒錯,這些人就是被他們的蜂蜜給迷惑了。”
孫過路說:“過程,你把這意大利人的毒藥找出來我瞧瞧?”
小波羅問:“你們嘰哩呱啦在說啥?”
謝平遙說:“說你們外國人沒一個好東西。”
小波羅說:“我就是個好東西呀。”
孫過程說:“好吧,跑了大半個中國,終于碰上了個好東西。”
謝平遙說:“惡行必須嚴懲。但也得小心,沒有任何正大的理由可以成為濫殺無辜的借口。”
孫過路說:“大人說的是。我們曾一門心思扶清滅洋,轉眼衙門又在要我們的命。哪有什么里外,不過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正說著,豹子和李大嘴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過路哥,”豹子還沒進門就喊,“酒肉來啦!”李大嘴也喊:“過程哥,我擔保你沒吃過這么好的五香口條。”
孫過程對謝平遙說:“我聽我哥的。得麻煩您讓這位洋先生歪倒在地上,能嘴歪眼斜更好。”
謝平遙對小波羅說了。小波羅說,沒問題,這事他在行,面部肌肉瞬間調整到位,五官突然像被一只手攥到了一塊兒,嘴里也有模有樣地哼哼起來。
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小波羅和謝平遙吞著唾沫在一邊看著。豹子問孫過路,是不是給他們倆也墊巴一點?孫過路說,剩下了再說。豹子和李大嘴先是舌頭變大,然后眼睛發(fā)直,到了半夜,腰怎么都直不起來,最后倒到一邊睡著了。孫過路單手給謝平遙松了綁。讓弟弟解開小波羅的繩子,孫過程勉強照著做了。事不宜遲,現在就走。孫過路讓弟弟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沿運河先往前走,盡可能走遠一點,他去清江閘口通知陳改魚,明天一早過了閘,船在下游與他們三人會合。孫過程問:
“哥,那你呢?”
“大哥待咱們兄弟倆不薄,我得留下來給大哥一個說法。”
“那我送完了大人他們就回來。”
“你不能回。”孫過路轉向謝平遙,“如果大人信得過,身邊還需要個肩扛手提的勞力,就求大人帶上我這弟弟。他有的是力氣,也有一副好拳腳,十個八個人近不了身。北邊不太平,水路上變數也多,過程興許可以搭把手。”
孫過程不答應,堅持送走他們就回。孫過路舉起那只獨臂,晃了晃又放下,“你就聽哥哥這最后一回。咱們水渡口老孫家就剩你一人了,咬碎了牙你也得給我咽下去。”
“哥!”
“帶著大人他們趕緊走吧。吃的拿上。”孫過路把右手放到弟弟的肩膀上,“過程,看你的了。”
他們在夜半分手。先前的行程安排里,清江浦是要很逗留幾日的,有太多東西值得看。謝平遙也打算回家看看。孩子見風就長,兩個月不見,兩個娃娃肯定又長高了一點。太太是淮安本地人,盡管有娘家親友幫襯,操持兩個孩子的生活還是要費一些力的。尤其大的是男孩,剛進了學堂開蒙,開始鸚鵡學舌地誦讀詩書的同時,也逐漸頑劣,沒父親在跟前鎮(zhèn)著,對著一個小腳的母親,由不得會輕視幾分。太太小腳,卻是個讀書女子,懂得儀禮與大義,也理解丈夫的郁悶和愁苦,也因此,辭職跑這一趟北上的長途,她完全支持。也因為太太的體貼,謝平遙過家門而不入,更感到慚愧,但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必須把小波羅送到北京。
在清江浦多待一個時辰就多一分危險。孫過路說,“大胡子”是淮安最早的拳民,去年五月出現在山陽縣署前的第一份義和團布告,就有“大胡子”的份兒。此人多年里都是當地漕幫的領袖之一,風聞北中國鬧起來,他也登高振臂,隊伍嘩啦啦就拉了起來。不過他本人倒沒有率眾往北走,帶隊伍的是他唯一的兒子。那小子二十出頭,正是輕狂年紀,洋人不放在眼里,洋人的槍也不放在眼里。剛進山東,在一次與傳教士的小型武裝沖突中,被一槍命中腦門,死在了勤王的半道上。兒子尸體運回家,“大胡子”立誓,后半生見到洋人,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滅一雙。他囑咐手下的漕幫兄弟,但凡遇到洋人,必須上報。這一次正趕上兒子的冥誕,聽孫過程說來了個洋貨,激動得半夜起來磨刀,讓他放一馬,絕無可能。這也是孫過路著急讓謝平遙他們離開的原因。
從倉庫里出來,謝平遙發(fā)現這地方他并不陌生,只是因為被蒙了眼,又彎彎繞繞走了很多糊涂路,失掉了方位感。他們被關押的大倉庫是過去存放漕糧的豐濟倉的一間。這些年漕糧改了海運,當年繁華昌盛的大糧倉也逐漸空了,大多被挪作了他用。依然空著的,也慢慢破敗,跑來跑去的只有老鼠,饑腸轆轆地遙想當年鼠祖?zhèn)冿柺辰K日的美好生活。
夜晚的城市安寧,只在碼頭附近才有星星點點的光。從黑夜的某個角落里傳來含混的胡琴聲,咿咿呀呀拉的是驅邪納吉、酬神祭鬼的香火戲的調子,高亢里有不少悲傷。這也是告別的恰當背景。孫過路第二次抬起他的獨臂,右手落到弟弟的肩膀上,說:
“過程,兩位大人的安危,看你的了。”
孫過程帶他們穿行在后半夜的街巷里。那些狹窄彎曲的道路謝平遙都不認識。在清江浦生活經年,自以為算了解此地,現在看來,他離這座城市的民間還很遠;而孫過程只來了不足半年,對黑暗里的街巷就像掌紋一樣熟悉,謝平遙不由得還是生出了一些感想。孫過程知道哪條街更近,知道哪條巷子更安全。經過野地里的一戶人家,牲口棚里傳來驢的噴嚏,孫過程叫住小波羅和謝平遙。三個人摸黑走過去,竟有兩頭成年的叫驢。謝平遙擔心不合適,孫過程說,你們讀書人就是酸文假醋,命要緊還是驢要緊?
“牽走牽走,當然命要緊。”小波羅說,“我還沒騎過驢呢,心癢癢。”
他們牽走兩頭驢,從主人家的門縫里塞進去足夠買四頭驢的錢。孫過程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上了光溜溜的驢背,讓他們攥緊韁繩坐穩(wěn)了,對兩個驢屁股各拍一巴掌,毛驢嘚嘚嘚跑起來。小波羅一路小聲驚叫,孫過程跟著跑。到天亮,驢和孫過程跑得大汗淋漓,小波羅和謝平遙也緊張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們來到河邊的一個小碼頭上,吃燒餅油條和豆?jié){。這里已經出了“大胡子”的勢力范圍,他們可以消停地走,邊走邊等老陳的船了。
又走到傍晚,老陳的船追上來。孫過程就地賣了兩頭驢,在上船之前向謝平遙道歉,無錫以來一路刁難,差點又讓洋大人送了命,兩位大人若不能原諒,他就原路返回了。謝平遙沒問題,而且回去肯定害了孫過程。小波羅說,原諒原諒,都騎了一路的驢了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只是,他摸了摸兩腿之間,這驢太瘦,屁股都給驢背磨破了。孫過程說,往北走驢更瘦。他在岸邊團了兩個小泥堆,插上兩根蘆葦做香,淚憋在眼里,對著豐濟倉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胞兄孫過路了。
船切開一條水路,清江浦越來越遠。船上的大部分時間里,孫過程都坐在船尾,只在吃飯睡覺和有人招呼時才動起來。當然,下船采購或者陪同小波羅、謝平遙在岸上散步,趕野狗,驅散看熱鬧和不懷好意的人,他都應付得很好。與小波羅為敵時,他囂張乖戾,忍不住要挑釁;現在歸附這個北上的團隊,他重又變得謙卑低調,話也沒那么多。在船尾看水,面容還常顯悲戚,這個時候,多半是想起了哥哥。他和邵常來睡一個臥艙,就在地板上打了個地鋪。他習慣保持側身睡姿,這樣可以把運河的水聲聽得更清楚。在他不明晰的認識里,環(huán)境一定是能滲透進人的血液和意識里的,比如他們孫家,祖輩就逐水而居。
聽父親講,他們家祖籍山東汶上,站到屋頂上,踮起腳能看見南旺水壩那個巨大的魚嘴形“水撥刺”。這個水撥刺后來他跟小波羅認真描述過,堪稱水利史上的奇跡。明代永樂年間,朱棣把都城從南京遷到北京,吃飯成了問題,要有大量的皇糧、軍糧運到北方去,偏偏前些年黃河決溢,運河淤積,尤其是南旺這里,河床高到了天上去,水淺得漕船根本爬不上去。朱棣就著工部尚書宋禮疏浚河道。宋禮把水從別處引到濟寧,但還是解決不了運河南邊水多北邊水少的問題,正抓耳撓腮不知所措,有個叫白英的老頭來了。老先生建議在附近筑壩攔水,然后又開了長達八十里的小汶河,讓能用上的諸種水源都匯聚到汶水。積細流而成江海,汶水到此變得粗大豪放,一路奔涌到南旺,在南旺被白英老先生設計的水撥刺一分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七成的水量流向北邊,朝著京城去,三成水量往江南走,迎接從魚米之鄉(xiāng)來的漕船。
那時候孫家既耕田又吃水飯,有一條不大的船,農忙時種地,清閑了就往來十里八鄉(xiāng)做一點運輸的小生意。多少年過去,黃河泥沙繼續(xù)堆積,疏浚河道的成本越來越高,漕糧海運成了主力,這一段運河朝廷干脆不管了,任由河床升起、河水下降。最后運河成了故道,剩下的水養(yǎng)魚蝦都嫌淺,孫家祖上的船只擱淺在岸上也慢慢衰朽腐爛。祖先決定搬家。往哪兒搬,當然是朝有水的地方搬。到孫過程太爺爺輩,太爺爺的一支拖兒帶女到了梁山。孫過程在說到梁山時,謝平遙給小波羅插了一段《水滸傳》的故事。有宋一代,一百單八將聚義梁山,唯及時雨宋江馬首是瞻,劫富濟貧,主持民間公道,尤其那豹子頭林沖、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和行者武松,深得小波羅的喜歡。當然,小波羅還喜歡一丈青扈三娘和林教頭夫人張貞娘,在他的想象里,這兩位有性格的奇女子一定有羞花閉月的美貌。從清江浦的驚魂中緩過勁兒來,羅密歐與朱麗葉老鄉(xiāng)的浪漫精神又蘇醒了,坐在船頭喝茶抽煙、看書寫作和拍照時,見到岸上和往來船只上的年輕女子,都忍不住招手說“Hi”。有時候看著陳婆在船上忙來忙去,也會對著她粗壯的腰身拈著胡子自言自語:就算年輕十五歲,那也會挺好的嘛。
且說梁山八百里水泊,孫過程的太爺爺搬過來了,在一條支流邊上的水渡口扎下根來。耕田、捕魚、行船,兩三代人就繁衍下來。饑荒死過幾個人,疫病死過幾個人,靠著水邊不小心淹死過幾個人,孫家的男丁兩代單傳:孫過程的爺爺是棵活下來的獨苗,孫過程的爹也是獨苗。幸好孫過程和哥哥孫過路都活下來了,他爹以為家業(yè)昌盛的好時候來了,前年遇上了多年不見的饑荒。大旱。旱得八百里水泊縮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四五分之一也成了淺水洼。品類繁多的梁山魚恨不能長出腳,在遮不住脊背的水洼里爬;百歲高齡的王八從泥水里鉆出來喘口氣,想再鉆回去,淤泥已經被曬得堅硬如鐵,扒斷了爪腳磨破了頭,也再也鉆不回濕潤的洞穴里了。遼闊的蘆葦蕩剛進了夏天就已經枯黃,像得了季節(jié)錯亂癥,在正午的陽光下借著死氣沉沉的微風交頭接耳,說著說著就摩擦起火,大片大片地燃燒起來。大旱必有大災。千萬萬只蝗蟲從天而降。莊子在《逍遙游》里寫,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種魚叫鯤,化鳥為鵬,飛起來的時候,“其翼若垂天之云”,鋪天蓋地的蝗蟲來到孫家在梁山的新家園,基本上就是這個景象。如果它們不吃莊稼,那壯觀的場面還是有一些美感的。問題是它們不僅吃莊稼,連草莖、樹葉、苔蘚都吃光了,所過之處半點綠色都不留下,整個梁山仿佛瞬間被剃了個頭,光禿禿的一下子進入北中國蕭條肅殺的嚴冬。孫過程說,都說蝗蟲不吃肉,那是它們沒餓著。他揪著自己的右耳朵給老陳看。耳廓邊緣有一串鋸齒形的豁口,那是蝗蟲落到他身上時剪刀一樣的嘴巴咬的。他抱住腦袋的動作不規(guī)范,右耳朵不小心露在外面。漫山遍野的蝗蟲振翅之聲進入他耳朵,同時他感到了鉆心之痛。開始還驚奇聲音的威力如此之大,等蝗兵過境,摸一把耳朵,滿手滿頭的血,才知道這種長翅膀的小東西,有時候也是吃肉的。
莊稼被吃了得再種,土地旱久了要澆灌。就是在澆地的時候,他們與水渡口的另一個獨門戶趙滿桌家結了梁子,因為鄰村德國圣言會兩個傳教士的介入,老孫家被斗得家破人亡。這才有了第二年孫過路孫過程兄弟倆入會義和團、扶清滅洋遠走北京的后話。
孫過程坐在船尾跟老陳說話。經行數日,進了邳州地界。天熱起來。船頭迎風,太陽落山以后,甲板上主要是小波羅和謝平遙待著。謝平遙錯過了回家的機會,沒能換一批書來看,沿途的小碼頭又沒有像樣的書店再買新的,在等待新書之前,他打算跟小波羅學意大利語,但小波羅似乎并不積極,尤其是他用母語在新的記事本上寫寫畫畫的時候,謝平遙也就斷了念想,再次重讀龔自珍、康梁等著作。不讀書他就抄書,照《靈飛經》練習小楷。或者跟小波羅聊天,向他討教歐洲的時政。太陽還懸在天上,如果小波羅要坐到甲板上,大陳和小陳就會在甲板上支起一把巨大的油皮紙遮陽傘。只要注意挪動躺椅和茶幾,小波羅和謝平遙就能一直坐在陰影里。孫過程坐在船尾,老陳也喜歡坐船尾。所有的船老大都喜歡坐在船尾。老陳心疼這個年輕人,他知道孫過路十有八九出事了。他就安慰孫過程,沒辦法,這世道,什么意外皆有可能。平常他話不多,但他愿意跟孫過程多說幾句,比如說北方的水運。老陳的運營范圍局限在淮河以南。
一陣嘎嘎吱吱的車轱轆聲響過,岸邊兩頭牛拉著一車沙子往河堤上爬,車后哩哩啦啦往下流水。一輛車后還有一輛車,后面又有第三輛。孫過程提醒老陳,得小心了,船盡量往河中心走。運河到了這一段,河底沉淀了幾尺厚的上等黃沙,色澤鮮潤,手感細膩,是筑路造房和修飾林園與池塘的好材料。所以有不少打沙的船只在這一帶活動,把河道掏得越來越深。水底下坑坑洼洼,經常有船只擱淺甚至沉沒。
“淘深了河道,行船豈不更安全?”南方的水路上極少有打沙這種事,老陳不明白。
“河底挖沙,都是一淘一個深坑。”孫過程比畫,“這邊深坑,那邊就成了淺灘。你要辨不清深淺,這地方走得好好的,一扭頭那個地方可能就擱淺了。”他讓老陳看河水,比幾里外混濁不少,“前面不遠肯定就有挖沙的船。”
“官家不管?”
“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管得了白日管不了夜心。總有管不著的時候。誰又有那個閑心沒事就來巡航?”
船繼續(xù)走。岸邊出現簡易的草棚,草棚里坐著一群群黑瘦的男人。大樹的陰涼下也坐著一些人。
“他們在干嗎?”甲板上謝平遙代小波羅發(fā)問。
“拉纖。”孫過程代老陳回答。
老陳都不免驚奇。看上去這一段河道賞心悅目,水流平穩(wěn),水面寬闊。哪來的纖可拉?
屋船突然緩慢地向右前方行駛,孫過程對著掌舵的大陳喊:“小心!”
大陳回他:“對面來了大船。”
迎面一艘雙桅的商船,船頭倨傲,桅桿高聳,比他們的要大出兩圈。他們不得不讓出一部分水道。甲板上站著幾個身穿華服的中年人。胡子最長的那個正吸著白銀做的細長的水煙袋,旁邊一個彎腰駝背的小廝幫他擎著煙鍋。
屋船繼續(xù)向右前方走,直到商船擦肩而過。孫過程讓大陳趕緊轉舵,恢復剛才的航線。大陳左轉,已經遲了,仿佛時間突然停頓,船咣當一聲停下。因為慣性,小波羅和謝平遙從椅子里摔到甲板上,兩個蓋碗茶杯也滑過桌面,落了下來。擱淺了。陳家父子加上孫過程四個人,各司其職,正在努力轉舵、調帆和撐篙。纖夫們走成一支隊伍過來了。以他們的經驗,擱淺了就老老實實雇用纖夫,瞎折騰沒有意義。河底的地形遠比陸地上復雜。老陳他們的確空花了一場力氣,即便能讓船走上幾步,接下來還得擱淺,沒有足夠的力量讓屋船徹底轉到偏中間的航道上來。
這是一筆意外開銷,老陳跟小波羅請示。小波羅讓謝平遙定,謝平遙讓老陳看著辦即可。老陳在南方跑船,對盤壩的費用倒是清楚,拉纖的不熟。老陳說,孫過程有經驗。謝平遙就讓孫過程做主。孫過程跳下水游到岸邊,與領頭的纖夫談好人數和價錢,然后胳膊上挽著三根兩指粗的纖繩游回到船上。一根固定到高桅桿的頂端,另兩根系到船頭和船尾。他讓船上的人注意安全,船馬上要傾斜。
小波羅沒見過這場面,根本不明白船為什么要傾斜,樂呵呵坐回到椅子上看。孫過程站在船舵旁邊,對岸上的纖夫們揮手,喊起了號子。系在桅桿上的那根纖繩突然發(fā)力,船開始傾斜,剛收拾好的蓋碗茶杯又掉到甲板上。這次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一個茶托摔碎了,另一只杯子的杯蓋也裂成了兩半。船傾斜的同時,船頭和船尾的兩根纖繩也繃直了,兩根繩子的發(fā)力方向稍微有些區(qū)別。孫過程喊著號子,纖夫們也喊起號子。船動了一點。小波羅跌跌爬爬地去撿茶杯,剛坐回到椅子上,第二輪傾斜又開始了,他抱著兩個茶碗連椅子一起摔倒在甲板上。老陳擔心冒犯了他,誰知道小波羅歪倒在甲板上不起來,一只手拍著甲板哈哈大笑。他覺得這事太好玩了。
屋船傾斜的同時總會伴隨另外兩道斜著向前的力。船底與河底稍有一點空隙,就會被向前拖出一小段距離,如是反復。孫過程告訴謝平遙,剛剛纖夫們說,他們運氣不太好,碰上了最容易擱淺的一段。傾斜,拖拽;換個方向傾斜、拖拽。反復了大半個時辰,船終于回到了安全航道。小波羅以為纖夫們會集體歡呼,他率先揮起手嗷嗷直叫。只有他一個人叫,纖夫們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安靜地喘著粗氣,衣服都汗透了,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他和謝平遙發(fā)現,纖夫里竟有三個女人,長年勞作,她們的身形和長相已經越來越像男人了。從遠處跑過來四個小孩,找他們的纖夫娘了。謝平遙的兒子就這個年齡。他眼睛一熱,招呼孫過程,把一把銅板送上岸,給四個孩子。
小波羅明白謝平遙要干什么,也從口袋里摸出零錢,讓一并帶過去。
孫過程游到岸邊,把錢分給孩子。纖夫們此刻站起來,開始歡呼,揮動上百只手對著屋船說謝謝。
往前走一里水路,他們就看見了一艘挖沙船。一條條小船圍著那艘大船。小船上的工人手持一種奇怪的器具,長長的柄,下面是一個鋼鐵做的巨大漏斗。工人把漏斗形器具扎到河底,然后人離開小船直接踩到長柄上的一個個橫檔上,掌握好平衡后,身體旋轉著往下用力,漏斗就會越扎越深。等漏斗從水底下提上來,水從漏斗周邊細小的孔眼里流盡,剩下的就全是金燦燦的黃沙。沙挖上來,倒在連接小船和大船之間寬大的傳送帶上,搖動把手,黃沙就被送到了大船上。幾條小船同時作業(yè),每條小船上若干工人,此起彼伏,大船上沙堆越聚越高。挖沙工人看見對面船頭坐著個洋鬼子,扎著大清國的假辮子,模樣十分滑稽,一起取笑小波羅。小波羅先是友好地揮揮手,說完“Hello”就對他們豎起鄙視的中指。
午飯桌上,謝平遙代小波羅向孫過程豎起大拇指:“相當棒,拉纖的活兒都懂。”
“往北走水淺,擱淺是常事。”孫過程很有點不好意思,“早幾年跟舅舅在滄州,拉過幾回纖。”
十五歲開始,孫過程跟舅舅北上河間府謀生,輾轉在滄州居留。平常跟舅舅和一幫叔叔大爺在碼頭耍中幡,生意蕭條時,跟舅舅一起幫別人拉纖。
舅舅是練家子,年輕時在臨清學過教門彈腿。這是一門以屈伸腿為主的拳術,山東直隸多少年里就有“南京到北京,彈腿在教門”之說。據傳由一位阿訇所創(chuàng),當然該阿訇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某一日,偶遇兩只雄雞打架,肥的一只生猛龐大,瘦的那只羽毛都遮不住身體,肥雞盯著瘦雞一頓猛咬,后者遍體鱗傷但斗志不減,好像撕下的肉、流出的血是對方的。日影西斜,肥雞終于把瘦雞逼到了墻角。退無可退,瘦雞突然仰臥,兩只干瘦的爪子迅疾地彈擊它的胖敵人,但見肥雞胸毛飄揚,跟按計劃薅的一般干凈,毛落血出,染了一地,比瘦雞之前流得還多。肥雞被自己的血嚇壞了,敗叫而走。阿訇琢磨良久,靈感大發(fā),創(chuàng)出了拳腿并用的彈腿拳法。因為修習者多為回民穆斯林,習稱教門彈腿。孫過程的舅舅是漢人,少年時因在清真寺里打雜,跟隨師父修習了彈腿武藝。后來帶外甥遠走河間府,言傳身教,孫過程也成了彈腿的一把好手。
耍中幡在南運河上是一門好生意,驚險刺激又熱鬧。幡面上花花綠綠,繡著各種吉祥威武的字畫,幡桿上還可以裝飾彩帶、流蘇和銅鈴。雄壯的中幡在藝人頭頂、額頭、眉心、后頸、肩膀、胳膊、手腕、掌心、腰胯、后背、大腿、膝蓋、腳尖輾轉騰挪跳躍,在藝人與藝人中間推送傳遞,皇帝老兒看著都開心。孫過程跟著舅舅耍中幡,常聽前輩談及行業(yè)的光輝歲月:乾隆皇帝看了喜歡,賜給安頭屯兩件幡面,一面題字“龍翔鳳舞”,另一面也是御筆,“人神共悅”;咸豐皇帝也愛看,同樣御賜兩件幡面,一個“風調雨順”,一個“國泰民安”。孫過程和舅舅耍中幡入門極快。中幡本就是從船上的桅帆演變而來。行走在運河上難免寂寞,船工們就自娛自樂耍帆桿,耍出了花樣和手法,再經過改良創(chuàng)新,就成了一門獨立的中幡表演藝術。舅甥倆在河邊生,在水上長,玩帆桿跟使筷子差不多,從帆桿到中幡,上手自然就快,玩了一年,中幡就像長在了孫過程身上。現在他的這一身塊頭和腱子肉,就是耍中幡耍出來的。那固然需要巧勁兒,更是一個力氣活兒。
有幾年生意不錯,孫過程賺了一點錢。為取水澆田跟趙滿桌家打起來的那十幾畝地,就是用這些錢置下的。年頭不景氣,耍中幡的場子拉不起來,孫過程就跟舅舅一起去拉纖,出蠻力將就著糊口,等時來運轉再把中幡玩起來。運河在,纖夫就在。北方地勢高,河床就高,有多大的水也不一定爬得上去,船說擱淺就擱淺;到枯水期,行船更難,單靠風帆和篙撐槳劃,在有些河段根本寸步難行;即便水勢豐沛,也難保像屋船誤入徐州那一段挖過沙的河道:水底下總有你看不見的溝坎,碰上了就只能祝賀你中彩了。纖夫就是行走在岸上的又一條運河,他們把擱淺的船托起來、運出去,讓船重新成為船,在水上走,而不是一棟被迫扎下來的房屋、倉庫或者再也動不了的廢墟。在北中國的運河上,有大批纖夫游動在河邊,擱淺的船,或行進需要提速的船,視船大小,少則三五十纖夫,多則幾百上千。大型的漕船、官船、商船和樓船,纖夫們經常排成浩浩蕩蕩好幾支隊伍合力牽引,前腿弓后腿蹬,整個身體因為用力幾乎要與地面平行。每個纖夫從纖繩上引出來一個大小合適的繩套套在肩膀上,繩套上裹上皮革和布,以便受力面積盡力寬展一些,不讓繩子勒進到骨肉里。春秋及尚能開河行船的冬季,纖夫們只穿很少的衣服,就算那僅可蔽體的單衣,纖套一上肩,也濕得能擰出水來;到夏天,甚至春秋時的好天氣,體面一點的也就穿一條褲衩,無所畏懼的,干脆一絲不掛,光溜溜的像條泥鰍在同樣赤裸的隊伍里艱難地挪動。孫過程和舅舅就經常躋身在這樣的隊伍里。天熱了舅舅赤身裸體,孫過程做不來,身上至少有個褲衩,舅舅和老男人們就說:過程襠里的雛鳥金貴,還沒被女人開過光呢。
1898年,說好了和舅舅一起回老家團圓,中秋前兩天,舅舅出事了。拋上天的中幡落下,舅舅伸手沒接到,幡桿徑直落到他頭頂,舅舅軟軟地歪倒在地上。孫過程看見舅舅的腦袋里流出了紅白相間的東西。舅舅對他笑了笑,說:“回家。”人就死了。
前一天他們去拉纖,河灘上布滿石頭,舅舅踩到一塊圓石,腳一滑,摔倒在石頭上,膝蓋和胳膊肘流了血。第二天接到耍中幡的活兒,拖著受傷的胳膊和腿就上場了。他以為沒問題,受傷的膝蓋還是影響了他的步調,一步沒踩到位,中幡錯誤地落下來。
孫過程背著舅舅的骨灰回到梁山,中秋已經過去了六天。他沒再回滄州,兄長孫過路幫他收拾出一間屋子。他決定在梁山跟父母兄弟一起耕種好那十幾畝田地。
翻過年,趕上大旱。
五月里干旱已然明顯,田畝干裂,麥穗未及成熟就垂下了頭。靠著一家老小的肩挑手提,硬是把十幾畝田澆了兩遍。幸虧離著河水近。到六月底,能不能割也得割了,麥秸早已經干透。多少收獲了幾斗糧食。七月開始犁田插秧,水成了更大的問題。麥茬硬得像石板,完全耕不動;往年總有水從渠里流進田地,那個七月大大小小的溝渠全見了底。只有二三十丈開外的運河尚存了一些活水,那也枯得差不多,稍微大一點的船都通不了航。孫過程的父親跟隔壁田地的趙滿桌商量,在兩家秧田中間現開一道渠,從運河里借水來澆田。工程巨大,秧苗又經不起拖延,兩家通力合作更可靠。
在水渡口,大半個村莊的人都姓姜,就孫趙兩家是獨戶。獨戶缺少安全感,只好拼命干活掙錢,反倒置下了最好的兩塊地,靠在運河邊上。趙滿桌十分贊同老孫的提議,兩家合力,開出了一條水渠。接下來是引水。運河水位低于秧田,只能把水往上翻。弄一架翻水車動靜太大,衙門那邊也通不過,就使戽斗一斗斗往上拉。左邊牽繩的是孫家人,右邊牽繩的是趙家人,在水渠相同的位置各往自家的田里開一個口子,水均勻等量地流向兩家。
矛盾出在趙滿桌的老婆偷偷摸摸又給自家開了個進水口,還開在兩個進水口的前面。男人們拉戽斗,女人們下田照看水勢。孫過程老娘拄著鐵锨沿水渠走,看見趙家的第二個進水口,沒吭聲,順手堵上了。第二次她下田看,新的口又開了,她又給堵上了。新的開口第三次出現,孫過程老娘憋不住了:這哪是同舟共濟,分明是擺到臉上欺負人。女人鬧起來,男人肯定也不太平。趙滿桌給老婆找臺階:再開一個口子也不算不合理,趙家的地只有孫家的一半,自家的灌滿了還得繼續(xù)拉戽斗,吃了一半虧。孫過程老娘說,話不能這么講,這季節(jié)的秧田哪是灌過一遍就夠的?要持續(xù)的水流才能把田土吃透。道理趙滿桌兩口子肯定懂,但抵死嘴硬,爭端一點點升級,最后上手了。
打架趙家不是對手,孫過程一身好武藝,孫過路也一身力氣,趙滿桌怎么比畫都占不到便宜。趙滿桌老婆回娘家搬救兵。娘家也人煙凋零,但娘家哥哥入了村里的德國圣言會,整天跟兩個德國傳教士混在一起。傳教士有一百八十多號信徒,手里還有十條洋槍,是個強悍的后臺。但傳教士有條件,入了會信了教才能替他們兩口子出頭。娘家村子里信教的都不太受鄉(xiāng)親們待見,在水渡口更是,眼下還沒人敢率先走出這一步。趙滿桌老婆要信,她咽不下這口氣,她給自己找借口,四下傳播,說之所以信教,是因為孫家有“白蓮教妖人”,上帝可以保全好人。誰都知道孫家的二兒子在外面混跡有年,學了一身好拳腳,是不是“白蓮教妖人”真不好說。當時白蓮教是官府鎮(zhèn)壓的邪教,平常聽見這仨字頭皮都發(fā)麻,誰敢扯上關系?孫家要辟謠和反抗,他們找上趙滿桌的家門,這又給圣言會出動洋槍隊提供了借口:欺負信眾欺負到家門口了。
孫趙兩家約定月圓之夜在村后的打谷場一較高低,輸的一方認栽,此事從此平息。那一夜,孫家召集了所有親戚朋友,又通過親戚,從相鄰的東平縣請來二十八名大刀會成員做外援,帶著家伙來到打谷場上。趙滿桌和他的親朋好友站在第一排,菜刀木棍都上了;第二排是圣言會的信眾和信眾招來的愣頭青,也是全副武裝;第三排是洋槍隊,十條槍都來了。
事后孫過程孫過路兄弟才知道,十條槍只有三條裝了子彈,裝上子彈也是為了聽個響嚇唬他們孫家。圣言會的傳教士不傻,現在華北的仇洋情緒日漸升溫,自己不要做導火索,更別當替罪羊,但他們又兜不住自己的心高氣傲和趾高氣揚:必須替趙滿桌做好主,這事要做成。基于多年的傳教經驗,他們很清楚,贏取教民歸附,靠的不是紅口白牙說主如何神通偉大,要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在他們看來,沒有誰能比這一群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人更在乎世俗的利益了。在中國,有錢都能招呼到鬼來給你推磨;在中國,有錢你也完全可以虛構出另外一個上帝讓他們來信。他們要讓這些中國人看一看,信了教入了會你的后臺會有多硬。所以,他們派出十條槍,但只給三條槍裝上子彈;排場必須有,分寸也要把握好。
如果沒有那三槍,人數上明顯弱勢的孫家并不處下風。赤手空拳,孫過程以一當十,手里攥著兩把大刀,二十個舞槍弄棒的小伙子也奈何他不了。但在孫過程雙刀一路突進到趙家最后一排,槍響了。照傳教士的指示,三槍萬不得已別對著人來,隨便往哪射,聽個響就行;其中兩槍遵指示辦了,第三條槍抱在一個膽小鬼懷里,他為自保,慌里慌張把槍口對準了孫過程。那時候的孫過程跟哥哥還沒有加入義和團,也沒練過“金鐘罩”和“鐵布衫”,孫過程的父親老孫更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兩樣奇怪的武功,他在第三條槍舉起來對準兒子時,及時沖到兒子前面,替兒子擋了一槍。
槍聲震天,大旱中僅存的幾只夜鳥也被從枝頭嚇飛了。月亮圓白,月光廣大,放槍的膽小鬼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眼球里一邊映著一個大白月亮。槍掉在地上。打殺的人停下手,在那一小段時間里保持著先前的造型,接下來他們不知道怎么辦,是就此罷手還是繼續(xù)打殺下去。打谷場地皮干燥得像炒面,踩踏起的煙塵慢慢降落。受傷的人開始叫喚。孫過路先于弟弟喊爹,受傷的父親現在被孫過程抱在懷里。孫過程沒有哭,他把父親移交給哥哥,提著兩把刀往洋槍隊走,每一步腳踏實地,每一步都濺起了煙塵。身后又傳來一聲槍響,他們轉過身,看見縣太爺帶著一隊人馬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