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插圖作者：徐沛君

此稱，藏族，1987年出生，云南省德欽縣羊拉鄉(xiāng)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三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2008年開始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散文、詩歌、小說散見《民族文學(xué)》《散文選刊》《西藏文學(xué)》等刊，曾獲滇西文學(xué)獎。出版有詩文集《沒時間談?wù)撎枴贰?/span>

站在坡上的人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一個令人心痛的消息！

他走后不久，天空恰如其時地下起雨來。田地里昂向天空的麥穗，也低下了沉重的頭顱，之后，我只聽見雨聲越來越大，雨珠滴落在屋頂?shù)哪就呱希坪跤谐汕先f的生命，絕望地墜向大地。

我把正廳里的火盆打翻了，又去把茶桌上的酥油茶壺砸到地上，壺嘴被砸歪了，剩在里面的茶水滿地濺開。睡在桌下的小貓醒了過來，以為有食物掉落下來，猛地躥到我的腳下，抬起頭，一臉饞相地看著我，我抬腿就是一腳，它被我踢到墻上，慘叫一聲后，可憐兮兮地從窗口溜到外面的雨水里。還不能解氣！又想不到更好的發(fā)泄方式，只好抬腿用力踢打粗壯的木柱，不過幾下腳趾鉆疼，似乎有血從鞋里滲出。

最后，我實在太累了，癱坐在地抱頭哭著，哭著哭著，愁情還在，眼淚卻沒了，雙眼非常干澀，用手背搓揉，都弄不出一滴淚來，哭聲也失去煽動力，像一只半死的病雞，繼續(xù)哭鬧下去顯得有些尷尬或做作。但我無法突然收場，一定要讓家人明白，我此刻確實悲痛欲絕。要讓他們害怕我會瘋了，讓他們害怕我會死去。

那天我去山上撿菌子，山上下了一天的雨。我和同村的人一起，雨水滂沱時，在高大的杉樹下生火取暖，順便把撿來的菌子烤著吃，大家拿各自的糗事和艷史開著玩笑，感覺非常快樂，讓人渴望能在雨水里一直待著。等雨勢漸小，又埋好火堆鉆進(jìn)林子里，繼續(xù)在雨水和泥濘中尋找菌子。

身體又一次被淋透了，順頭而下的雨滴鉆到胸前，鉆到后背，鉆進(jìn)單薄的布褲里面。挪步前都要構(gòu)思，怕要承受沒有必要的不適。我盡量不讓濕透了的褲子粘到皮膚上，利用步伐讓褲子與皮膚隔開。

爬完一座山坡后氣喘不已，但又不敢站著休息，年長的人說，被淋透后，無論如何都要保持走動，不然會更難受，休息時間過長了，甚至可以致命。

我就這樣挪步回家，太陽沒有落山之前，順利回到了家里。村里的天居然晴著。

那天家里只有爺爺和媽媽。她已經(jīng)為我燒旺了爐火，并在火爐上為我熬了一鍋熱氣騰騰的米粥。我享受著米粥，跟他們聊一些在山里的見聞——早上上山時，鄰居卓瑪腳底打滑，摔在一棵櫟樹旁邊，沒有受傷，褲子卻被樹枝扯破了；同學(xué)扎西沒有被雨淋濕，到了山上后，他就在山崖下生火坐著，他打算等雨停了再去撿菌子，但雨下了一天，他也在火堆旁邊坐了一天，所以今天他毫無收獲；二哥又在賭博了！我們到了山頂時，他和他的伙伴們才從村里出發(fā)。等我下山時，看見他們在一個山洞里打哈金，二哥表情不悅，爆著粗口，好像又輸了錢。

“我有點累，明天不想去撿菌子了，想休息兩天，可以嗎？”我對媽媽說。

“早該休息了，都是你自己要去撿。明天讓你哥哥殺只雞，好好休息兩天吧。”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我家？”爺爺豎起耳朵對向窗口。

我趴到窗口確認(rèn)時，確實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見沒人應(yīng)答，他又喊我媽媽的名字。

我跑到門外跟他對喊道：“大哥，聽見啦！有什么事？”

“你的……到啦！雨太大了，我就……”

“什么？雨太大啦！我聽不見，你再說一次。”

“……書到啦！雨……我。”

“我真的聽不見，你再大聲一點吧！”

“你的通知書到啦！你考上了第一中學(xué)，3月1號要報道，雨太大了，我通知書先不送過來啦！”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終于聽清楚了。

“知道啦！辛苦你了。”說完后，一股愁緒涌上心頭，但我還是帶著這個消息回去了。

我把我考上一中的事情說給媽媽。媽媽說：“別說這事了，好好休息吧。”說完后，我看見她滿臉憂愁，低著頭把放著毛球的竹籃拿到前面，開始捻起毛線來。

小學(xué)升學(xué)考試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了，大家都在猜測各自的分?jǐn)?shù)，有些同學(xué)不信自己能考上中學(xué)，有些同學(xué)則相信自己能考上。只有我，既無法確定自己能否考上，也無法確信如果考上了，家里能供我去讀。這兩個月，我的心情非常復(fù)雜。

“求求啦！我想去讀。”我說。

“你看家里一分錢也沒有，不僅我家，整個村子多數(shù)人家都沒錢，怎么供你呢，一年上千呢，就算我們有心借，能借的人也沒有。”媽媽眼里有淚花。

我其實早就知道，即使我們考上了，家里也沒法供我們?nèi)プx。

我低著頭，瞄向爺爺，他也低著頭，默不作聲。我看向媽媽，她表情凝滯，心不在焉地捻著毛線。正在這時，鄰居的一位叔叔跑到我家了，他先用激動的語氣向我表示祝賀，說村里讀書人少，你能考上重點中學(xué)是全村人的榮幸。他離開前向我透露，鄰村的卓瑪同學(xué)已經(jīng)收到通知書，跟你是一個學(xué)校，她家已經(jīng)決定供她去讀了。

我終于耐不住了，用哀求的語氣跟家人說：“讓我去讀嘛，我會好好讀書。”媽媽的回復(fù)一成不變。

“家里羊那么多，賣掉一些就可以供我了。”

“你能找到買主的話，當(dāng)然可以去讀。”媽媽說的不無道理，那些年我們有太多珍貴的東西，卻沒有任何渠道可以換成金錢，可惡的金錢。

“你們可以向二舅去借嘛，等我畢業(yè)了可以雙倍還他。”

“二舅哪來的錢啊，他前面回家時，沒發(fā)現(xiàn)他在為錢發(fā)愁嗎？”媽媽說。

“我不管！一定要供我去讀，我一定要去讀，如果你們沒法供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兒子，安靜點，家里的所有東西都給你，你也想不出辦法,確實沒能力供你。”媽媽說得決絕。

那時我想繼續(xù)讀書，并不是因為如饑似渴地向往知識，像現(xiàn)在一樣，我并不清楚知識究竟指的是哪些東西，它能給我的生命帶來什么，通過知識，我能避免什么、得到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想去讀書，只是因為想跟小伙伴們玩，想和鄰村的卓瑪一起玩下去，我太喜歡她了，我難過時她會前來安慰，我發(fā)飆時她會躲去一邊，等我想跟她玩時，她又笑臉相迎。有時我裝病，她會在一邊急得不行，所有這些太讓我喜歡她了。如果不能繼續(xù)跟她一起，活著有什么意義呢？我覺得我無論如何要去讀。

“我一定要去讀！”我哽咽著對媽媽說。媽媽的回答比先前還要決絕，我跟她一起絕望了。

不知道哪來的怒氣，我突然好想砸壞整個世界！先是火盆遭殃，之后是酥油茶壺以及可憐的貓咪和無辜的柱子。我胡鬧，是要檢驗家人的底線，我想通過這種方式讓他們亮出底牌來，看他們是否真的供不起我。但即使我要上吊，那時家里確實想不出辦法供我繼續(xù)讀書。我的眼淚流干了，終于發(fā)覺自己的胡鬧是徒勞的，開始可憐起在一旁低頭沉默的母親來，雖然她不哭，但感覺她比我更悲傷。

我太累了，不是因為整日在山里采菌子，而是下山之后發(fā)生的一切。

之后我睡了好幾天。母親怕我睡壞了，把做好的飯菜放到我枕邊，我為了氣她，故意不吃，擺出一副要死的樣子。她離開房間后，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繼續(xù)裝死。她會把空碗盤收回去，重新做飯給我送來。

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正午了。默算了一下，我好像已經(jīng)睡了四天，期間我做了很多夢，醒來后什么都記不起了，太混亂。

熱辣的陽光照進(jìn)我的房間里，我聽見幾只布谷鳥在遠(yuǎn)山鳴叫著，窗外的田野里，有人在拿著鋤頭翻地，聲音饒有節(jié)奏，我甚至聽見秋風(fēng)吹拂麥地，發(fā)出溫柔的響聲，勞作的人們有說有笑，幸福地割下金色的麥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田野的美和溫暖。

大鬧一場后，我感覺自己心情舒暢，開始理解母親了。她如果有辦法供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但那時，我家和村里的多數(shù)人家一樣，真的沒有金錢，那時候，村莊與金錢絕緣，要水果有水果、要蔬菜有蔬菜、要糧食有糧食、要牛羊有牛羊、要美女有美女，但就是沒有金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親如果可以賣血，我相信她會去賣血供我，但去哪里賣血呢？

我終于想通了，我要全力做活，讓全村人對我刮目相看。我要挽起袖子下到麥地里，及時割下成熟的麥穗，我要在春天時，播下所有閃光的種子；我要擁抱溫厚的土地，不管刮風(fēng)下雨，都是我的收獲日。我終于想通了，我要成為一個幸福的農(nóng)民。

我起床洗臉后，拿上一把鐮刀走向田野，除了爺爺，全家人都在田里做活，一個個揮汗如雨。見我來了，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瞪大眼睛，似乎親見神靈下凡，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要跟你們干活了！”我友好地說道。

爺爺坐在田壟邊休息，一見到我，他就向我走來。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然后說道：“放下鐮刀吧。我?guī)闳ヒ婔敇s爺爺。幾天之后，你又可以讀書了！”

我蒙了，不清楚爺爺?shù)囊馑肌Ｎ乙詾闋敔斚肓耸裁崔k法，可以送我去縣里讀書了。因為通知書上寫著，鑒于路途遙遠(yuǎn)，邊遠(yuǎn)考生可以延遲一個月入學(xué)，難道幸運之神真要來到？但我激動不起來了，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走向田野，鐮刀把柄溫潤，拿著還怪舒服呢！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去割麥，待在一邊默不作聲。爺爺也沒有跟我交代清楚他的意思。

第二天，哥哥扛著一把鋒利的斧頭，深入林地砍回一截白樺木來。中午時，他把那截白樺木扛在肩上，畢恭畢敬地放進(jìn)自己的木工坊里，然后從古舊的木箱里取來手鋸、刨子、鑿子，開始鼓搗起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平時去山里砍好木頭后，可以用一根皮繩拴住一頭，拖拽著帶回家里，省時省力。到家里時，木頭脫盡外皮，被石子磕傷得不成樣子。但這次哥哥像迎接圣人一樣把木頭扛回家里，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正要跟哥哥攀談時，爺爺從里屋走了出來，他右手拿著一餅被干樹皮包好的酥油，左手拿著一條潔白的哈達(dá)。他對我說：“走吧，帶你去見魯榮爺爺。”

“見魯榮爺爺干嗎呀？”我問道。

“你要繼續(xù)讀書啦！快去吧。”

我跟從爺爺來到魯榮爺爺家，他家的土狗兇猛地向我奔來，我迅速從一旁拿起一塊石頭砸去，正好砸到狗頭上，那只土狗慘叫幾聲后，夾著尾巴逃了過去。魯榮爺爺走出家門，看見被狗嚇到的爺孫倆，連忙道歉，說脫鏈已有兩天了，一直沒來得及拴上，實在是不好意思，如果咬傷了你倆，這狗必死無疑。爺爺說，有驚無險，不怪狗，不怪狗。

到了里屋后，爺爺開門見山地說了：“魯榮師父，前面也跟您說過的。我家沒條件繼續(xù)供他讀書。想讓他跟您學(xué)藏文，以后做一個安確，就算不成，也希望您先教教他。”

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爺爺說我可以繼續(xù)讀書，不是要把我送到縣里的中學(xué)去讀，而是要跟著魯榮爺爺學(xué)習(xí)誦讀經(jīng)文。也就是說，我要跟從魯榮爺爺做一名安確。

安確可吃香啦！幾村人排著隊來邀請你前去念經(jīng)，不僅受人敬重，還能拿到不菲的報酬。安確是村莊的精神領(lǐng)袖，但凡遭遇精神困境的人，都會來找安確求解。村子里，每年要做的法事和祭祀活動可多了，規(guī)模大的人們?nèi)ニ略貉埳耍∫稽c的都會找安確，比如祭祀活動啦、念經(jīng)啦、擇吉日啦，為經(jīng)幡開光啦，都會找安確，這是一個光榮的事業(yè)，只有幸運的人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安確。

再說了，魯榮爺爺不僅在我們村子里出名，他在方圓百里的幾十個村里都很出名，因為他不僅會念經(jīng)，還會看藏歷、正骨、配制草藥、繪畫、設(shè)計佛塔、打鐵、養(yǎng)蜂，他簡直無所不能。每天前來找他的人絡(luò)繹不絕。談不上異常激動，但我確實挺開心的。

“好呀好呀，前面不是說好了嘛，如果他沒去學(xué)校讀書，我就要招他為徒。”魯榮爺爺看著我，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爺爺把手里的酥油和哈達(dá)敬獻(xiàn)給他，要魯榮爺爺該打則打，該罵則罵，實在不行，放棄便是。

拜師儀式算是完成了，魯榮師父叫我第二天前來學(xué)習(xí)，他先要教我基礎(chǔ)藏語拼讀，等我掌握了拼讀規(guī)則，就可以直接學(xué)習(xí)誦讀經(jīng)文。等學(xué)會誦讀幾部經(jīng)文后，就可以跟著他到處念經(jīng)去了。他不僅要教我念經(jīng)，還要把他掌握的一切教授給我，希望我有緣能夠傳承他的衣缽。他讓我清楚地看見了未來，我受寵若驚，不知要如何感謝他的恩德，只有低下頭，雙手合十表示感謝。我和爺爺激動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時，哥哥把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交給了我，盒子上了絳紅色的漆，還沒干透，漆味刺鼻。哥哥說：“這是你的書盒”。

“明天魯榮師父會給你經(jīng)書，你要把經(jīng)書放到這個木盒里。切記不得損壞經(jīng)書，因為學(xué)完了要完好交還過去，這是規(guī)矩。”爺爺說。

我才知道這是書包！經(jīng)文的印制方式不同于我以前見過的裝幀方式，字句是橫著排版的，每一個獨立頁面都是長方形，所以我們的“書包”只得用木頭來做了。如果用布料來做，真不知道書頁會被揉成什么樣子。這個書盒還有很多用處，比如暴躁的老師懲罰學(xué)生時，會用這個木書盒打你的頭，氣急敗壞時，經(jīng)常會把木盒打裂了。我聽爺爺說，魯榮師父招收過不少徒弟，多數(shù)人被書盒打回家里了，沒能成事。書盒還便于翻頁誦讀，讀完的頁面規(guī)整地放到盒蓋上，永不混亂。還有，你可以背著這個書包亂跑，也不怕?lián)p壞里面的經(jīng)書。當(dāng)然，它質(zhì)量上乘，你學(xué)完所有東西，它不僅不會破舊，反而會越來越有光澤，美感十足。

哥哥說那天他還上山去找了刺猬毛了。他把兩根細(xì)長的刺猬毛裝在書盒里。

“刺猬毛象征敏銳、聰慧、尖利。你學(xué)藏文時，用它指著字句，會事半功倍的，你的領(lǐng)悟力會提高，你的記憶力會提高。”爺爺補充道。

第二天開始，我就跟著魯榮師父學(xué)習(xí)藏文拼讀規(guī)則了，學(xué)得還算順利。師父每天都會鼓勵我，不僅沒有打過我一根指頭，還搞得我學(xué)習(xí)藏文，是為了他好似的，每次我學(xué)完歸家時，給我塞很多食物，還溫和地提醒我明早要按時前來。說我是他最中意的弟子，只要我愿意學(xué)，他愿意把一切教授給我。

有一段時間，我跟他學(xué)習(xí)描畫花草。我畫得非常糟糕。正在沮喪時，師父右手提著兩桶油漆，左手拿著幾支畫筆和漆刷交到我手里。

“我家經(jīng)堂里的壁板還沒上漆，你拿著這些幫忙畫一些圖吧。”我沒吱聲，也沒拒絕，木然接過這些工具后，來到他家經(jīng)堂里，自以為是地在壁板上畫了兩對花瓶和幾朵猙獰的花朵。

等我畫完時，才發(fā)覺師父已經(jīng)站在一旁，他說：“畫得很好，但要注意對稱，傳統(tǒng)繪畫里的很多東西，美感都基于對稱，只要你懂得這個規(guī)則，其實畫畫也并不艱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