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檸:論青花瓷
    來源:《文藝研究》 | 張檸  2018年12月06日09:00

    一、引論

    瓷、絲、茶一起,曾經構成了外國人想象中國的三個代表性符號。其中的青花瓷,是一種具有典型中國特色的物品。它是一種瓷器物件,又代表一種高級燒制工藝,還是一種通過白底藍花花紋顯示出來的美學風格和趣味。青花瓷濫觴于唐宋,鼎盛于元明,經清代康乾時代再次光大,自清末以降開始衰落[1]。然而它并沒有消失,而是繼續在當代文化和生活中掙扎。在20世紀末的近三十年間,它一度幾乎被人遺忘,并以三種極端的形式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中:第一是商品,商貿市場上的低端商品(當代日常生活用品);第二是禮品,作為國家級高端饋贈之禮品(當代藝術瓷器);第三是古董,打著明清古瓷旗號的日漸稀缺的仿古陶瓷制品。令人意外的是,商貿市場中的瓷器門市,卻是在用“國禮”和“古董”來做廣告宣傳詞的。盡管如此,市場前景仍然并不樂觀。可以說,作為禮品和古董,“青花瓷”還在,而作為與日常生活相關的商品,它幾乎要在生活實踐和人們的觀念中消失。但就其當下處境而言,人們試圖通過歷史敘述而不斷使青花瓷擺脫作為容器的使用功能,增加其附加價值和文化意義,使之成為一種在商品、禮品、收藏品之間搖擺不定的器物。

    由于當代器物越來越趨向于物質化、商品化、功能化,導致作為概念的“青花瓷”,正在被工業流水線上生產的抽水馬桶、浴缸和瓷磚等器物的純粹使用功能所掏空。而與傳統的生活藝術、古老的手工印跡相關的“青花瓷”概念,正瀕臨消亡。同時,曾被瓷器所淘汰的自然材質,比如木竹和金屬等,已經卷土重來。新型人工材質,如現代玻璃[2]、樹脂、塑料、納米技術等等,也在通過現代審美風格和新穎的造型,搶占越來越大的市場分額。更有審美趣味上的變化,年輕一代突然離“青花瓷”而去,朝著代表宋代審美風格的汝窯和柴燒奔去。從商品的實用性角度看,“青花瓷”并沒有優勢,那么,它的優勢是在展示價值、收藏價值還是象征價值上呢?至今是一個疑問。一件物品的存在價值成了疑問,同時又無法舍棄它,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賦予它一種意義,這也是收藏品的本質。青花瓷已經找到了一個最有實力的收藏者:國家。

    近些年(2010年前后),青花瓷突然有一種試圖復興的跡象。這一跡象或緣于兩個偶然事件,一是臺灣青年歌手周杰倫那首廣為傳唱的歌曲《青花瓷》,它伴隨著中國古典婉約風格的歌詞以及略帶憂傷的曲調,試圖將“青花瓷”這一概念重新植入年輕一代心中;二是北京奧運會的“中國風”表演中,青花瓷的紋樣在時裝和女性瓷瓶般的身體上游移,還有經官方許可在北京地鐵站和街頭展示的青花瓷裝置藝術等。國力上升和奧運競技的勝利信息,通過表演、展示和聯想,與帶有典型中國風格的古老器物聯系在一起。大眾文化傳播事件,官方審美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這兩種外力能否促使“青花瓷”復興?這個問題的背后,隱藏著一種歷史焦慮:歷時千年的古老器物在當代日常生活中瀕臨消失,是不是意味著一種傳統的消亡?它頑強地存在于當代生活中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

    青花瓷隱含著農耕文明時代的理性智慧、審美趣味和精神密碼。它對材料的純潔性、制作工藝的精致性、流程的嚴密性以及燒制條件和火候等方面的要求,都是極端嚴格的;它對品相和質地的期待也極其苛刻,如著名的“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罄”[3]的標準。如同鄉土社會對個體的道德要求一樣,總是指向一種高標準的道德實踐、統一的風格學、嚴格的審美趣味,以及這些標準在日常實踐中的典范性。“青花瓷”的紋飾、色彩和造型,也是中國傳統農耕美學風格的集中體現,而且,這些承載文化信息的符號,不是一般的繪畫圖案,它是對繪畫的二度制作,其中包含著對“青料”[4]的化學工藝處理的尖端技術。青花瓷,與其說是一種硬質的圓形器皿,不如說是一種凝固了的人文理想。它仿佛成了一個想象“中國”(China/china,中國/瓷器[5])的起源神話,并為這個神話提供了考古學的依據。

    對這種神話的“考古學”分析,將模仿地質學的地層分析法,自下而上(這里是自內而外)進行結構和符號解析:一級結構是作為其物質形式所包含的自然材質及其工藝,二級結構是作為其文化形式所呈現的象征系統,三級結構是作為其社會形式所呈現的各種功能(包括美學功能及其衍生功能),最后是因功能蛻變所呈現的當代征候。

    二、物質形式:青花瓷材質的符號分析

    燒制青花瓷的自然材質,是一種特殊的泥土,含長石的高嶺土和瓷石粉碎而成的瓷土[1]。經過大約攝氏1300度以上的高溫煅燒,由泥土塑造而成的柔軟器皿胚胎,轉化為堅硬如石的、材料內在結構凝固的特殊器皿。為解析泥土所蘊涵的精神現象,我們先要分析一般泥土的意義。

    作為自然物質的泥土,其成分雜亂無章,主要是由礦物巖石風化而成的細小沙粒,以及含有機物的粘土組成。它因“亂”而活躍,而不是因“治”而終結。所以,泥土最大的特征,就是具有生長性。泥土→植物→動物→尸體→泥土,是一個生長和死亡的循環鏈條。動物和植物死亡之后,經過生物化學作用而被泥土吸納,然后再生長出新的微生物和植物。這種帶有神奇的造化力量的生長性,它的吸納、包容、凈化功能,它的“生長-死亡”周期循環的特點,正是農耕文明最深刻的精神內核,也是其相應的價值觀念體系之所以誕生的最獨特的母體。但是,在農耕文明世世代代對泥土和生死循環的迷戀和承擔背后,一直存在著一種超越生死循環的沖動。其表現形式就是對“肉身不死”的渴望,對“歷史超穩定結構”的追求,對“永恒不變的物質”的迷戀,進而去發現或者發明它。于是,“火”這種特殊而易得的物質,成了他們追求超越的重要中介。在社會或者歷史的層面上,通過戰爭之火,消滅社會結構內部的“雜質”,以此來鞏固血緣宗法制基礎上的“家國結構”的穩定性。在身體層面上,通過煉丹術的丹爐之火,燒去自然物的雜質,提煉出永恒不變的精華,再服食而納入衰朽易變的肉體,以達到長生不老的目的。在物質層面上,通過煅燒之火,熔化和剔除泥土中易變的物質,煅造出一種恒久不變的器物。因此,對泥土的肯定和依賴,以及對泥土的否定和超越,構成了農耕文明的兩個重要維度。這兩個維度,是對立統一的矛盾,也是靜止而封閉的農耕文明的基本矛盾。[2]

    終結泥土的生長性,逃避“生—死”循環的歷史宿命,發明一種永恒不朽的物質,是農耕文明唯一的超越性實踐活動。同時,這種實踐并不是靠純粹想象力誘發的詩學,而是對某些永恒不變的自然物質的模仿的工藝實踐。這種自然物就是“寶石”(特殊的巖石)——水晶(特殊的石英)、黃寶石(黃玉)、紅藍寶石(剛玉)、鉆石(金剛石)[3]。這類特殊巖石因成分純凈、無雜質而寶貴,因結構穩定、晶型單一而恒久不變,從而成為代表永生的稀有物(最典型的就是鉆石)。它們都是泥土的結晶和升華,是自然的造化,是永恒和不朽的象征。與泥土的生長和循環相比,特殊巖石就是死亡和終結。實際上,其中蘊藏著一種深刻的悖論:泥土的生長性包含了死亡和衰朽的信息,巖石的死亡形式則包含了超越死亡的永生信息。用生的形式展開死,用死的形式顯示生,這種兩歧性,正是農耕文明的深層精神密碼。

    人工煅燒而成的器物,是對具有永恒性的巖石(寶石)的模仿。這種實踐,不是發現,而是發明。它人為地改變了自然材質的結構和屬性:利用“火”對泥土的熔煉和提純,對化學物質的熔煉和再造,使泥土的生死循環規律,終結在一個永恒的結晶上。因此,對泥土的關注和把玩,既是原初人(包括兒童)的典型游戲,也是一個古老的神話原型。玩泥巴就是一種生死循環的游戲[4]。燒泥巴則是對這種生死循環的終結。女媧“摶黃土造人”的傳說,這對文明而言,何其重要!但它同時是一個關于誕生和泥土的神話,也是一個類似于兒童玩泥巴的游戲,是女媧閑來的消遣。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傳說,則是對生死循環宿命的超越性想象,是一個通過煅燒和冶煉達到穩定秩序、終結混亂形式的工序。[5]

    制陶工藝,就是對“摶黃土”和“煉五石”神話的粗糙的模仿,并將兩道本不相干的、性質不同的程序,在同一空間之內聯成一體。在實踐的過程中,通過淡化游戲色彩,突顯技術特征,使之成為一種文明的標識。制瓷工藝,無疑是對制陶工藝的超越。經歷了自商周到唐宋的歷史變遷,青花瓷工藝逐漸成熟,抵達了農耕文明時代陶瓷工藝的巔峰。今天的陶瓷工藝的進步,并沒有改變瓷器燒制的基本程序。[6]改變的只是實施這些程序的工具,比如,改燒松木劈柴為燒電,制坯的人工旋轉改為機電旋轉,觀察火候的秘密經驗,換成溫度計或者電子控制的標準程序,等等。

    從一般的技術邏輯的角度來看,制陶和制瓷沒有本質的差別,它們都包含了“摶黃土”和“煉五石”兩大工序。青花瓷燒制工藝,還增加了兩道附加性的非本質工序,那就是“釉下彩繪”和“蕩釉”[7]。這兩道工序,既要讓陶瓷這種器物,承載農耕文明的歷史經驗和藝術經驗,還要將這些經驗的符號系統,永久固化在瓷器的表面。這一點將在下文論及。制陶和制瓷最大的差別在于,不同的煅燒火候(攝氏800度左右和攝1300度以上)和不同的自然材質(一般的粘土和高嶺土)。高溫工藝解決了氧化硅等高熔點物質的熔化問題,高嶺土解決了粘土中氧化鐵等雜質過多的問題。一般泥土燒制的陶器,質地疏松、粗糙,有微孔,而高嶺土燒制的瓷器結構緊密、晶瑩透亮。這種凝固的結晶,將泥土的豐富信息變成了抽象的秘密,封閉在永恒不變的空間之中,并在這個封閉形式內部重建了符號想象的歷史。

    高嶺土(瓷器之母)的發現,為人類模仿永恒不變的自然物提供了物質基礎。對農耕或者泥土的生長性而言,高嶺土基本上是廢物,也就是所謂“不道德”的物質,因為它違背農耕文明追求生長性的重要準則,不具備生長性,這對動物和植物而言,意味著死亡。但它卻在農耕時代的手工業領域里成了寶貝。泥土成分的雜亂無章和生生不息的品質,構成了農耕文明的“現世的道德”。而高嶺土的純凈性和終結形式,構成了農耕文明的“超越性道德”。它們在自然的和人工的兩個領域各顯神通。從超越性的角度看,高嶺土是泥土的升級版,就像青花瓷是陶器的升級版、君子是小人的升級版一樣。它因此成了農耕文明器物超越性的典范,也因此得到皇室的青睞。對超越“生—死”循環的“超越性道德”的興趣,皇室成員要遠遠超過一般人,所以,寶石、玉器、青花瓷等標本,主要是保存在皇家博物館里。[8]

    在這里,還必須將陶瓷與玻璃、塑料、水泥等其他人工材質區分開來。玻璃,是一種極端曖昧的、具有現代性品質的材質。它既封閉又開放,既接近又隔絕,既遙遠又親近,既肯定又否定,是典型的現代“偽君子”形象,也是現代文化“反諷性”的象征。它是一種以不存在的形式而存在的物質。布希亞(又譯“鮑德里亞”)說,玻璃是一種“零程度的物質”[9]。也可以這樣講:玻璃是一種無歷史的物質。這就是凸顯功能的、無歷史內涵的現代器物,與功能曖昧(不確定)的、充滿歷史和文化內涵的傳統器物之間的差別。玻璃的透明性,是對內涵的瓦解。當它與水銀涂層結合成為鏡子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類似于土地和交媾的生長性的假象;特別是當兩面鏡子相對而產生無限多的影像時,更凸顯了其“邪惡”的特征。博爾赫斯說,交媾和鏡子都是可惡的。它是對真理的“捏造”[10]。類似的現代人工材質還有塑料,它是一種絕對死亡的象征。塑料無論在水中還是土中,或者在空氣中,它都永恒不變,一直睜著邪惡的眼睛。當遇見火的時候,它便采用金蟬脫殼之術,突然化作一股黑煙,向空中逃逸,把毒留在了人間。水泥,是對石頭的低劣模仿,它外表貌似石頭,卻沒有石頭的靈魂,即晶型和微弱的生長性。水泥將石頭中殘存的最微弱的生長性扼殺,并成為現代文明象征——城市——的基本元素。

    三、文化形式:青花瓷象征的符號分析

    青花瓷,一方面終結了泥土的自然屬性及其所隱含的歷史和道德內容;另一方面,它又試圖將被終結了的內容重新激活。終結和激活,成了青花瓷的雙重文化使命。青花瓷的造型、色彩、圖案和紋飾等外部因素,在器物的表層,形成一個虛擬空間,并在其中對被燒結了的農耕精神展開再度敘述。這個空間對歷史和道德內涵的容納方式,不同于宣紙、毛筆、煙墨等工具所呈現的柔性書寫行為。宣紙和毛筆的書寫行為,包含著儒家美學的重要內涵,柔中有剛,剛柔并濟,以柔的形式顯示剛的力度,它要求用狼毫、羊毫、兔毫達到刀子鐫刻的效果,要求用毫毛達到“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效果。而瓷的煅燒自始至終伴隨著剛性的顛覆行為,或者說一種暴烈的革命行動:對泥土的粉碎、蹂躪、拍打、重塑,對胎坯的高溫煅燒,以便瞬間將農耕美學和道德理想鐫刻在這一封閉的歷史器皿之中。煅燒、凝固(結晶的假象),是對泥土生死循環的宿命論的直接超越;想象性敘述和符號再造,是對死寂的永恒形式的二度超越。然而,經過鍛燒、塑型、凝固、涂抹、描繪而浴火重生的,并不是泥土真正的生長性和開放性,而是一個再造的象征性符號體系。與泥土所蘊含的“生長—時間—歷史”和“實踐—空間—道德”結構相比,這是一個被透明晶體隔離和凝固了的符號世界和想象空間。它漂浮在結晶體的表面,閃爍在透明玻璃釉的底層,游走在形體變化多端的蛇形曲線的形式之中。

    讓永恒而死寂的器物,承載生長和變化的內容,是青花瓷工藝在其象征符號體系內展開的主要工作。這種工作在二級結構內部,按三個遞進層次展開——造型,色彩,以及“紋飾—圖案”。形如女體的瓷瓶和形如地母的盆碗,是承載、接納、展現生長和繁殖力信息的基本母體。白色和青(靛藍)色,既是對自然色彩的超越,也是生長和繁茂的象征。青料繪制而成的圖案和紋飾,是對自然界具體的生長內容的虛擬和想象性再現。在這里,農耕文明的追求及其潛意識欲望,在符號中得到全方位的展開,光滑的造型、柔軟流暢的曲線、繁茂的植物枝葉、想象中的動物(包括真實的和虛擬的),還有動物般可愛的戲嬰,一切都得到了描繪。生長性的終結所代表的時間終結,在空間敘述中被重構:時間的空間化(生長性被煅燒在一個特殊空間之內),以及空間之中的虛擬時間(虛構的敘述),是青花瓷表征空間所呈現出來的悖謬內容。

    青花瓷的造型,是承載象征性內容的基本媒介。模仿自然物(比如果殼、葫蘆、橄欖等)和人體的造型,并不是青花瓷所特有的。青花瓷造型也是在對原始陶器和瓷器進行模仿,元明時代,景德鎮就生產了大量仿造唐宋時代的瓷器,如“景德器”“宋器”等。但是,作為一種農耕文明美學的潛意識內容,比如對生長和豐收的渴望,對肥碩的母體及其生殖能力和容納能力的崇拜,它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原始陶器和陶瓷等最初的器物造型,它的發生,在造型學中稱之為“象生形”,也就是對自然物質、動物體型、特別是對女人身體的模仿。青花瓷在這一點上,與其他的器物并沒有大的差別,都是對自然物和人體的模仿和變形,構型時或長身短腿,或長腿短身。有研究者指出:“器物的比例關系,往往和人體的比例關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中國古代的器物,尤其是陶瓷造型,其造型的各個部位的稱呼,多是擬人化的。……對于各種陶瓷器物本身的各個部位,中國傳統的稱謂習慣,多是用擬人方式對待的,比如,也是把造型的不同部位稱為口、頸、肩、腹、足、底等等。……就兩種最具代表性的瓶形,即北宋以來一直流行的‘梅瓶’和清代康熙官窯創燒的‘柳葉瓶’來說,梅瓶……具有男人體的美感;而柳葉瓶則……有亭亭玉立的女性人體的美感。”[1]青花瓷的造型,無論是葫蘆型、棒槌型還是紡錘型,不管它那突出而渾圓的腹部,是在上部(梅瓶)、中部(柳葉瓶)、還是下部(玉壺春瓶),它都是作為“自然物”的女體的不同變形,都是繁殖力這一潛意識夢想的象征性再現,都是對生長性這一至關重要的信息的召喚。瓷器之器型,對自然物和人體的模仿,包含著農耕文明最重要的信息:繁衍,對人而言就是生殖,對自然而言就是生長。這也是農耕美學的根源。在這一點上,青花瓷跟原始陶器有相似之處。與原始陶器的不同之處在于,青花瓷的象征系統,不僅僅局限于造型,它包含著更多其他信息,比如,它對色彩、圖案、紋飾精致性的要求,特別是對各種配料純凈性的要求。比如,中國青花之所以要優于波斯青花,是因為中國陶工在制作胎胚時,對原料和配料的雙重純潔性的高要求:瓷土和釉,都使用真正的長石瓷土和長石釉,“使得在高溫下胎釉結合良好……花紋和圖案能夠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2]這就像中藥對藥引的要求(魯迅《吶喊自序》:“藥引也奇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或者族人對血緣和道德純潔性的要求一樣嚴格。

    青花瓷的色彩。白地藍花,是青花瓷的特殊標志色。這里的“青色”(藍或靛藍),與唐五代柴窯所代表的青瓷之“青色”不同。青瓷的青色(青如天),與器物的材料和造型渾然一體,并沒有從造型中分離出來,它僅僅是在同一維度和平面上,對材質和造型的補充和強化,其青色的生長性象征,與模仿女體的器物造型所表征的內容重疊。這也是對“膚如凝脂,手如柔夷”這一比喻的材質化、器物化。而青花瓷的青色,首先就從器物造型和材質中分離出來了,那是因為白瓷的出現為它創造了條件。南北朝時期白瓷的出現,是對早期青瓷的一次超越,也是對泥土中的雜質徹底清空的野心的呈現,也同樣是強力煅燒和清除的結果。有人稱之為“陶瓷發展史上新的里程碑”和“一次偉大的創造”[3]白瓷的出現(清除了瓷土中的雜質,特別是鐵、錳、鎳等),是青花瓷戲劇上演前的一個序幕,盡管它的白色還是乳白或淡青,還有雜質,但已經為純白色的出現做好了準備。首先是含長石的高嶺土和瓷石的發現和使用,使器物形體本身變成純白有了可能性。其次是“青料”的使用技術的掌握,使器物之上所描繪的內容,成為了純青色。再者是釉料的制造使用,使釉下彩成為可能。青花瓷之純“青色”和白瓷的純“白色”,以及它們能夠獨立存在,為青花瓷的圖案和紋飾等文化內容的出現創造了條件。

    青色,是一種十分曖昧的顏色,它介于綠和藍之間,非綠非藍,有時候偏藏藍或墨藍,有時候又帶綠色,有時候它又指黑色。在我家鄉(江西)的土話中,青布就是黑布,好比古詩詞中的“青絲”,是指黑發。“青天”又叫“蒼(深藍)天”,還叫“碧(淺藍)空”,而“碧草”也是青草或綠草的意思。這種對色彩命名上出現的詞匯和語義的含混性,既是對自然色系(光譜)本身的性質缺乏深刻認識的結果,也是對陌生色彩明明是詞匯匱乏的結果。“青色”的本義就是“藍”的顏色,所謂“青出于藍”即是。而“藍”的顏色,就是“靛草”的顏色,一種能產生藍色的草的顏色。農民自織的布,原是本白色,為了增加花樣,他們會將白布染成“靛藍色”或者藍白二色的青花布。但不管怎么說,“青色”都是一種十分重要的顏色,屬于“五色”(青紅黃白黑)之一種,對應于“五行”(木火土金水)、“五方”(東南中西北)、“五侯”(風火溫燥寒)等。[4]它是東方的顏色、春天的顏色、樹木花草的顏色、自然和大地的顏色、生長的顏色、生命的顏色。

    圖案和紋飾,是青花瓷表面更為具象的內容:花朵、草木葉、藤蔓等自然界花草樹木的基本元素,以及用草葉、樹葉、花瓣、藤蔓等基本元素拼成的各類對稱的幾何圖案,還有自然界的山水花鳥和野獸,還有風景和人物,等等。其中,植物及其相關的圖案占主導地位。這是農耕文明對生長和繁衍的夢想的再現。陶瓷工藝和青花瓷本身,通過對礦物寶石永恒不變性的模仿,通過對青綠色所象征的生長性的模仿,通過“釉下彩”和“蕩釉”的新興尖端工藝對理想和現實內容的模仿(敘事、描寫、抒情),將農耕文明的社會理想和審美理想符號化、固定化、永恒化,表達充塞在農耕文明深層的偉大夢想:五谷豐登,子孫滿堂、福祿壽喜、六畜興旺,流芳萬載,天祚永享。

    四、社會形式:青花瓷功能的符號分析

    上文已經說過,青花瓷的制作,首先是一種“摶黃土”“煉五石”的“捏”的行為,然后是在器型表面進行藝術創作的“造”的行為。最后經高溫煅燒將它的“形式”和“內容”全部凝結。實際上可以歸結為兩道工序:捏造和固化。作為一種人工制作的工藝品,它無疑不是真理,“真理是不能捏造的。”[1]而青花瓷是一個“捏造”出來的被固化的“真實”世界:通過“拿捏”瓷土而制造出一種精美器皿,也“捏造”出了繁復而又令人著迷的器物符號。這種精致而繁復的“捏造”行為,從隱和顯兩個層面,呈現出它的功能。身體技術層面的人類學,還有社會工藝層面的仿生學,乃至將其神圣化的獻祭行為,這些都屬“隱”的范疇。而日用品、交換品、饋贈品、藝術品、收藏品,等等,則都屬“顯”的范疇。

    就制作實踐活動本身而言,青花瓷或其他瓷器,與更為古老的陶器是一致的。這種摶土捏造的手藝,屬于人類最原始的“捏造”行為,這是一種習得的產物,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如本能一般地凝結于人類的意識深處,并將人類的擊打、碎裂、完型的原始沖動投射其中,同時也將人類對收藏、容納、承載、存留、歸類等原始欲望投射其中,最終通過人類最初始的造型能力的把握而指向審美經驗的呈現:將旋轉、摶捏、刻畫這些初始動作,轉化為圓形、方形、流線型、花紋、圖案美學形式。既是一種身體技術,又是人類對自己身體的一種使用技能,還是一種審美升華的過程。人類學家指出:“身體是人首要的與最自然的工具。……人首要的與最自然的技術對象與技術手段就是他的身體。”[2]青花瓷工藝,是農耕文明背景下,手工業中的高級身體技術之一。它是對人類身體的基本動作,包括咬、抓、捏、打、擲,等等的綜合運用和升華,也是古典科學工藝的體現和農耕美學的集大成者。

    倘若僅限于此,尚不足以將瓷器和陶器的制作區分開來。瓷器的對高溫的要求,顯然是燒制工藝高度成熟的結果。通過對溫度的增加和有效的控制,決定了瓷器的品質。這就在瓷器工藝上大大增加了技術含量,也大大增加了其智慧含量。青花瓷通過約1300度高溫的煅燒,將材料中的所有水分(包括分子水)都燒干。泥土中那具有生長性的水,被燒干,仿佛人體中的水(汗水、眼淚、血液)也被抽干。高溫剔除了雜質(鐵錳鎳等),土元素轉化為一種更為純粹的新物質,它仿佛是土的骨骼、土的精髓、土的理念、土的形而上學。這種新物質。就是剔除了雜質和水份的白瓷胎。它就是全部青花瓷工藝的“仿生學”基礎。特殊的上釉工藝,不只是全新的和高難度的技術,更是為全新的藝術形態的誕生提供了條件。審美形式成了一種靜態的、永恒的、無水的、不具備生長性的干貨,抽象地呈現在器物的表層。它的外表,再通過一種叫“釉下彩”(描繪所需要的靛青色圖案和畫像)和“蕩釉”(涂抹在圖案表面的釉,經高溫煅燒后形成一層發光玻璃層,將描繪的內容固化)的尖端工藝,對一切有可能發生變化的形式,予以固化。在純粹的土元素之上,在覆蓋一層細膩、光滑,而且透明的,凝脂一般的釉,好像在這件借助土而制造出來的器物骨架和肌肉之上,又覆上了一層精美的皮膚。如果把白色的瓷胎比作人體,那么,青花紋飾就是它的服飾,發光釉就是它的皮膚。它的器型就是人體的仿造物,有寬肩的、有大臀的,有頭、口、肩、腰、臀、腿。但是,正因為它僅僅具有“仿生”特征,而不是“生物”本身,所以它的皮膚和服飾的界限是含混不清的,概念不明的,甚至是邏輯錯亂的:服飾在皮膚之下,就像在皮膚之上一樣,從而隱含著一股“東方神秘主義”的氣息。

    青花(透明釉下彩)的出現,使得青花瓷的皮膚(釉本身),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皮膚,而是一種有著極高文化識別度的符號表征,賦予瓷器以中國化的藝術精神,一種特殊的美學。仿佛給青花瓷這件人工的“摶造物”,吹進了一口東方文化精神的靈氣,使得青花瓷不只是一件日用的器皿。這是對女媧造人神話的模仿與再現,是農耕文化條件下對于人工制造所能發揮的想象的極致。這也是一種浸潤著農耕文明的美學精神:純潔牢靠而又搖曳多姿的生長性,生生不息的繁衍精神,永恒的不變不易的特征。這三特征,正如錢鍾書在《管錐編》開篇時所說的那樣。他在“論易之三名”一節中引《易緯》之說:“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并借鄭司農之《易贊》《易論》,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以及黑格爾、歌德、席勒等國外名家著述,申述這種中國特有的簡易符號之多義性,或多義符號之簡易性,進而論不易之理[3]。我們發現,“易”這種帶有東方神秘主義特征的符號所具有的三合一特征(簡易、變易、不易),與“青花瓷”這個典型的東方符號之間,存在相契之處。青花瓷的文化語義之簡易性、多義性和相對的恒定性糾纏在一起,構成了這個器物在當今社會文化語境中的奇異處境。所以,盡管“青花瓷”這一符號系統中,隱含著復雜多樣的深層功能,使它成為一個具有象征性的符號。但是,也正因為它深層功能的隱蔽性,使得它的外顯功能混亂而易變。

    首先是它的“使用功能”。毫無疑問,青花瓷首先是作為一種日常實用器皿而被制造出來的。最常見的是容器:它的“純功能”[4]是接納、收藏、盛裝。與“純功能”相應的結構是:一方開口的圓柱型,四周和底部封閉,或者開口是活動的(加蓋加塞的器皿)。與結構相應的形態是:圓柱形或圓柱變體(上大下小,上小下大,兩頭小中間大,兩頭大中間小,直線型和弧線形的)。器皿的日常使用中的純功能(接納、收藏、盛裝)可以不變,其它選項是可以隨意變換的,比如器型可以變(也可以三角形和圓錐形),但它還是青花瓷。更重要的是,材質也可以變,比如,器皿的材質,也可以用玻璃、塑料、木頭、鋁合金、鈦合金、納米材料等來替代,這時候,青花瓷這個概念已經不存在了。今天日常生活中的器皿材質五花八門,并非古典的瓷器獨大的時代。可見,青花瓷在器皿意義上,它并無優勢。唯獨作為餐具,它還具備優勢,這是因為“青花瓷”材質的穩定不變性,或者說沒有生長和死亡特質,它、還是一種“終結物”:不氧化、不磨損、不變化,符合餐飲衛生,至今依然是餐桌上的主要器皿。由于所有的瓷器都有此功能,所以這并不意味著青花瓷在餐桌上的重要地位。因此作為其他的日常器皿,青花瓷的使用功能更不重要,作為日常生活器皿的青花瓷,退居到相當邊緣的位置上。

    其次是它的“附加功能”。器物(青花瓷)在滿足人們日常用度的“純功能”(接納、收集、盛裝)之外,還有一些“附加功能”。這是一種其本身無論怎么變化都不會改變“純功能”本質的新功能。比如,審美功能就是其中之一,還有收藏功能、祭祀功能等等。就審美功能而言,它包括材質精細或純凈與否,造型的美觀與否等外在于“純功能”的因素。跟“純功能”的恒久不變相比,“附加功能”是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所以不具備永恒性。比如,青花瓷體表面是否光潔,在元明清時代,不僅是工藝進步與否的問題,也是審美問題。時過境遷,今天的問題是:為什么要光潔?亞光的不行嗎?比如,靛藍的純度高,繪制圖案的花紋清晰,即使尖端工藝問題,也是審美問題。今天的問題是:模糊美也很不錯!甚至沒有花紋也很好,宋窯的柴燒也很美。還有器型的繁復與簡潔問題,汝窯的造型簡潔也很美。再有,瓷胎的精致化和粗糙化問題,今天的問題是,粗糙有一種樸拙之美,不需要那么精致。由此可見,器物的“附加功能”是非本質的、易變而不穩定的,青花瓷的附加功能同樣如此,它的美學風格,今天無疑已經邊緣化了。

    器物的“純功能”,是物品的最高道德,也是物品的形而上學。由于它跟人類的實踐活動本身無法分離,因此它是無價的,無法估價,從而無法成為商品。也就是說“接納、收集、盛裝”本身作為人身體本身的外延,是無法出售的。能夠出售的只能是“附加功能”。一件物品僅有“純功能”是無法成為商品的,必須要有“附加功能”才能成為商品。也就是說,容器并不成為商品,青花瓷容器是可以成為商品的。青花瓷因其需求的廣泛性,迅速成為市場上流通的商品。與此同時,“附加功能”的變異性,是決定商品是否具有恒久性的基本前提。于是,因使用價值的邊緣化和審美價值的邊緣化,導致了這一物品本身的邊緣化。

    作為一種古老的現代器物,青花瓷的使用功能在減弱,但依稀尚存,它被其他材質和工藝的器物搶占了份額。它的審美功能也在減弱,但同樣是依稀尚存,它也被那些更為簡潔的美學形式,比如流行于宋代的汝窯和柴窯的瓷器器皿所取代。更為尷尬的處境還在于:如果完全復制青花瓷的工藝、器型和其他美學形態來進行生產,相對于其他材料(玻璃、搪瓷、金屬等)而言,瓷器并無特別的優勢。如果將青花瓷作為一種造型元素提取出來,用到其他材料的產品上,那么,青花瓷則又失去了其真正存在的價值,成了一堆破碎的生命殘片(比如有一種瓷土與某些金屬的混合物組成的新型太空材料,似乎與“瓷器”沒有必然的關系)。

    青花瓷,作為一種古老的農耕文明手工業品,它的一般意義上的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和展示價值,處于凍結狀態。但由于它凝結了古老的人類學智慧,以及農耕文明精華的潛意識內涵,還有輝煌的歷史記憶所賦予它的象征價值,使得它繼續在現實生活和文化敘述中擔當者重要角色,并試圖借此而獲得資本價值。它的收藏價值也因此而來。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人去大量使用青花瓷,古瓷就更不可能。事實上,在當下語境中,古老的青花瓷與現實生活的關聯的紐帶正在被切斷,這些精美璀璨的泥土的精靈,正在日益成為孤獨無依的幽靈。一種將農耕文明的價值觀念和審美趣味高度濃縮將于一身的器皿,青花瓷就這樣成為了博物館的收藏物,或者古董市場上的幽魂。

    通過審美想象,去召喚夢想之物或者死去之物,是世俗社會一種特殊的自我救贖行為。而收藏甚至連救贖都算不上。收藏是掩埋和哀悼。這種戀物癖式的收藏,通過對所收藏對象的物質形態的保存,來滿足其對古老之物的依戀和膜拜,也是人類對自身的時間焦慮和死亡焦慮的克服的嘗試。至于古董商式的收藏,則是將這種被時間流逝所積淀下來的生存欲望和美學沖動,轉化為商品的文化附加值加以販賣。在一次又一次的轉手倒賣過程中,青花瓷的價值越來越高,因為這正意味著青花瓷越來越失去其使用價值和美學價值,越來越遠離其日常生活語境和美學語境。而每一次轉手和升值,其古老的美學輝光就會暗淡一分,逐漸成為被囚禁在博物館的文化囚徒。

    五 結語

    通過對“青花瓷”這一符號的物質內容、文化象征和社會功能的分析,我們對“青花瓷”這一熟悉的陌生事物,這一典型的中國“符號”,特別是對它所隱含的農耕文明美學的潛在內涵,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和了解。

    首先,“青花瓷”跟其他的陶器和瓷器的制造工藝,有相似之處,都是古人對“摶黃土”和“煉五石”的神話的戲仿。在農耕文明世世代代對泥土和生死循環的迷戀和承擔背后,一直存在著一種超越生死循環的沖動。其表現形式就是對“肉身不死”的渴望,對“歷史超穩定結構”的追求,以及對“永恒不變的物質”的迷戀,進而去發現或者發明它。于是,“火”這種特殊而易得的物質,成了他們追求超越的重要中介。在社會或者歷史的層面上,通過戰爭之火,消滅社會結構內部的“雜質”,以此來鞏固血緣宗法制基礎上的“家國結構”的穩定性。

    在身體層面上,通過煉丹術的丹爐之火,燒去自然物的雜質,提煉出永恒不變的精華,再服食而納入衰朽易變的肉體,以達到長生不老的目的。在物質層面上,通過煅燒之火,熔化和剔除泥土中易變的物質,煅造出一種恒久不變的器物。因此,對泥土的肯定和依賴,以及對泥土的否定和超越,構成了農耕文明的兩個重要維度。這兩個維度,是對立統一的矛盾,也是靜止而封閉的農耕文明的基本矛盾。際上,其中蘊藏著一種深刻的悖論:泥土的生長性包含了死亡和衰朽的信息,巖石的死亡形式,則包含了超越死亡的永生信息。用生的形式展開死,用死的形式顯示生,這種兩歧性,正是農耕文明的深層精神密碼。

    其次,“釉下彩”是對器物包含的文化內涵的固化和凝結。通過“釉下彩”“蕩釉”“煅燒”三道工序,將“潛意識”內容變成一種日常生活器具中的顯在形式,是“青花瓷”工藝的偉大貢獻。它瞬間將農耕美學和道德理想鐫刻在這一封閉的歷史器皿之中。煅燒、凝固,是對泥土生死循環的宿命論的直接超越;想象性敘述和符號再造,是對死寂的永恒形式的二度超越。經過鍛燒、塑型、凝固、涂抹、描繪而浴火重生的,并不是泥土真正的生長性和開放性,而是一個再造的象征性符號體系。與泥土所蘊含的“生長—時間—歷史”和“實踐—空間—道德”結構相比,這是一個被透明晶體隔離和凝固了的符號世界和想象空間。它漂浮在結晶體的表面,閃爍在透明玻璃釉的底層,游走在形體變化多端的蛇形曲線的形式之中。這里面還包含著對物質的道德純潔性的極度追求,這種農耕文明的密碼:高溫去除雜質,不同配料的相似性和相容性,等等。

    再次,器物制作過程中的人類學追求,器物造型過程中的仿生學特征,似的這一行為超越了狹義的工藝學,而指向了更廣闊的人文學。白色瓷胎是對人體的模仿,釉下彩和釉層就像服飾和皮膚,不同部位都以人的器官命名,包括對人的理想環境(自然)和伙伴(想象中的動物)的描繪,將生的內容和理想神話永恒地固化在器物表面。最后是作為“青花瓷”的“純功能”和“附加功能”的呈現形式和歷史演變的分析。

    初稿于2010年,修訂于2018年7月

    国产99久久亚洲综合精品|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91九色| 性虎精品无码AV导航|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66 | 亚洲精品456播放| 亚洲国产高清国产拍精品| 99RE久久精品国产| 2022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人| 老司机午夜精品视频播放| 日韩精品成人无码专区免费 | 99久久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 在线精品自拍亚洲第一区| 99久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久久香综合精品久久伊人|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 精品人妻伦九区久久AAA片69| 国产亚洲Av综合人人澡精品| 久久精品日韩一区国产二区| 国产人成精品香港三级在| 99re热久久这里只有精品6| 久久精品私人影院免费看| 人与狗精品AA毛片| 久热这里只有精品99国产6| 亚洲AV成人精品日韩一区18p|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v剧情| 天堂精品高清1区2区3区| 999久久久免费精品国产| 亚洲精品mv在线观看| 精品人妻系列无码天堂| 久久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性色| 久久国产精品免费专区| 久久九九精品国产av片国产| 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蜜桃不卡 | 玩弄人妻少妇精品视频| 精品国产三级a在线观看| 91精品国产综合久| 亚洲国产午夜精品理论片| 91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性色也| 久久久久成人精品免费播放动漫|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