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11期|布衣:大雪之上,是白色的荒涼(15首)
主持語:
短詩大體有兩類:一類澹泊寧靜以致遠,一類渾厚激蕩以醒世;前者輕,后者重;前者易流俗而混同于“雞湯”,后者易滯重而失掉氣息。布衣的詩偏向后者,但在輕重之間拿捏得當。他依靠詩句的自如延伸保持著氣韻流暢;他依靠熱愛大地的人所獲大地的賜福,那些出人意料的神啟,避免了讓詩淪為“猜謎語”的游戲。
——魏天無
早晨,清理荷塘的工人——有所寄
不要和他說現在是早春。許多人在草地上漫步
而他在勞動,在清理荷塘里枯萎的荷葉與黑黑的荷梗
他皺著眉頭,因為荷梗里的刺不時地扎到他
但他不出聲
不要和他說荷花有多高潔,多美麗
不要和他說“出淤泥而不染”的句子
他在勞動,在盡量把腐爛的荷葉踩到腳下
踩進污泥里,他在盡量
把這口池塘清理干凈
春天剛來,需要清理的東西很多
請不要打擾他
野 草
野草啊,
你抓住泥土的根須,
像無數的閃電一瞬間在云層中發光。
野草啊,
你無聲無息走向天邊,
只有大地聽見了你腳底下滾動的聲音。
晚 餐
夕陽下,一頭耕牛在田野上奮力犁耙
夕光把它弓起的身子拉得悠長
它把一泡牛糞屙在了新翻的泥土上
黝黑,發亮,新鮮,散發著青草的氣息
仿佛我故鄉的一頓晚餐
早春的薄雪
一場約會從春天的薄雪開始
從薄雪覆蓋之下的田壟里冒出的氤氳開始
這早春之雪多么輕盈,有著絲絲輕寒之美
而春天里的泥土逐漸變暖,已然無法阻擋
寬曠的四野,已經準備接納那些萌動的生命
薄雪之下,一場演出即將拉開帷幕
生的歡樂與死的痛苦組成了這多少人愛著的春天
是的,春天在成為春天之前
一定要添加有重量的靈魂
要有薄薄的愛,和冷
要有這醒世的白
才可以照見人間世這沉重的黑
雪 人
大雪落地,鋪滿河山
人們按自己的想法,堆出了許多雪人
一只眼睛的,沒有眼睛的,眼睛瞎了的
一只耳朵的,沒有耳朵的,耳朵聾了的
一只手的,一條腿的,或者是無手無腿的
有的甚至堆出了無頭雪人
人們忘情地堆著雪人。太陽出來
所有的雪人流出了白色的淚,好像是在感恩
又好像是在深深地為這個世界懺悔
大雪之上,是白色的荒涼
雪是大雪
風吹雪狂舞,風停雪飄絮
一天一夜,雪鋪滿田野、山崗和瓦面
翌日,太陽東升,天空無垠
大雪之上,是白色的荒涼
流 星
流星似乎總是在天際滑落。在群山之外
有一個幸運的地方接納了它
有一天它出現在我的故鄉——
像我死去多年的兄弟,重又回到了人間……
午睡的習慣
每一次午睡的時候,我都習慣于
打開一本書,蓋在臉上
白晝太亮眼了,我建造了一本書那么大的
一次午睡那么長的黑暗,聊以阻擋
那些潮水一樣的喧囂
水流賦
暗喻不夠貼切。我們總是試圖把簡單的物件歸類
——這不是愚蠢,而是妄自尊大
因為萬物各歸其類,人世無法找出它們相同的內質
水下的綠藻,岸邊的青草,它們都是目擊證人:
過多的言辭損壞了水的流暢性;過多的言辭
堆積成謊言的湖泊
雪 崩
白色堆積在白色上面。被蓋住的山峰
仍舊向高處拱起,像冰冷的火焰在燃燒
在這里,黑暗無處藏身
而斜坡是危險的,因為它們
總是隱藏著向下的企圖
為了守住這個秘密,時間被凍住,光被凍住
仿佛一切都被白色的荒涼所取代——
這似乎是建立新的秩序所要付出的代價
自由總是在緩慢的消逝中到達
道路被埋住,不可見。從空曠到空曠
寂靜越堆越高,六角形的虛空正在消失
吶喊也失去了自己的回聲
但一場雪崩終將在命定的時刻來臨
并與此前和此后的無數次雪崩有著相同的情形
——自上而下,把高處的白色
搬到了低處
叢 林
叢林有安靜之心。有月光的裙裾、小獸的心跳
而昆蟲的典籍從來都被高聲朗誦
我曾經覬覦過那天然之美,如今老去
把夢境輕輕地安放
彗 星
它們只是路過。天空的道路浩浩蕩蕩
它們只是偶然的一次成群結隊,看望人間的善知識
云朵可以忽略不計,風可以忽略不計
庭院里,母親打掃的灰塵也可以忽略不計。抬頭仰望的人
可以看到夏日的穹頂再次升高,護住了那些不肯落下的星辰
在山崖上
在這兒往上看,是更加遼闊的天空
白云漫步,大鳥翱翔
在這兒往下看,是越來越小的蒼生
森林似草叢,人群如塵土
哦,對于波瀾不驚的一生,我要保持
平穩的呼吸,以及適度的暈眩
天黑得很慢
天黑得很慢。落日的回光返照被西山擋住
高處的天空突然亮堂,露出了空闊的本性
露出了一無所有的樣子;仰望的人
仿佛得見天啟
這是我生活之處夏日常見的光景
——天黑得很慢。晚風吹過,吹過
曠野上勞動的人摘下了頭頂的草帽
他們日復一日勞作,沒有虛度光陰
天黑得很慢。炊煙爬上瓦面
故鄉因為貧窮而日漸干凈
天黑得很慢。一些事物正在消失
另一些正在到來,正在加厚人間的暮色
天黑得很慢。作為詩人,我常常無所事事
習慣了在仰望之中等待星星和黑暗一起降臨
壁 虎
白晝的尖叫在黃昏時滾落
那些在夜色中出沒的人,他們有一顆
壁虎的心,有一副濕漉漉的表情
和從不發聲的好嗓子
有一截終生隱藏身體里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