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十月 編輯，小說家，1972 年生于湖北，廣東省作協副主席，《作品》雜志社副總編輯，著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 區》《無碑》《米島》《收腳印的人》《活物》，長篇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短篇小說集《國家訂單》《安魂曲》《開沖床的人》《我們的罪》《人罪》《成長的儀式》《大哥》，散文集《父與子的戰爭》，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年度中篇小說獎、未來大家TOP20、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中篇小說獎等，部分作品譯成英、俄、西、意等文字。

李壞兄好。不好意思，我約你，你還先到了。

不算事兒，你不約，我也是泡在茶館里發呆。

粉了你一年多，今天見到本尊了。

有啥子感受？

比圖片立體。

哦（二聲，以下李壞所有哦均為二聲。）

我先打開錄音，沒問題吧。

沒得問題。

李壞應該是你的筆名吧。

當然噻，哪個爹媽給娃兒取個壞字。

那你的本名？

李好。

不會吧？

不信？給你看身份證。

不用，不用。哈哈，還真是李好。為什么改李壞？你是壞人？還是想做壞人？

你是十月生的嗎？

不是，我六月出生。

哦。叫十月的不是十月生，叫李壞的，也可以不是壞人噻。

……這個也可以？好吧。

你是啷個時候開始關注我的？

盧兄沒對您說？有兩年了，你還把我的留言放出來置頂過。

哦。你喝啥子茶？你們那邊兒喝功夫茶，到成都，都用這么大的透明玻璃杯，喝綠茶，一杯綠茶，清清爽爽，竹葉青、峨眉雪芽、蒙頂甘露，你選一個。

蒙頂甘露。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

小妹兒，兩杯蒙頂甘露。

先生，您掃桌子上的二維碼就可以點茶了。

哦。

兩年前，那會兒反腐，你的公號一直在分析國內改革和反腐動向，別的公號都是做馬后炮，等事出了站出來分析，而你總是在做推演預判，而且神準，粉絲都以為你有內幕消息，有后臺，或者有團隊。你回復說，你是孤軍奮戰。我跟著看了兩期，就粉上了，后來一直追著看。去年開始，中美開打貿易戰，你不再寫國內的反腐了，改寫國際政局分析。

你還是保持著這種事先推演的風格，而且每次文章出來，都和主流的觀點不一樣。我開始看你的博文是了解時政，看多了，開始學習你看問題的方式。我覺得，你最了不起的，還是看問題的方式。所以，我對你的成長經歷比較感興趣。一個人看問題的方法的形成，大多和他的成長、受的教育有關。

成長經歷？我不太喜歡談成長經歷，我的成長經歷沒得啥子特殊的，小學、初中，成績中等，夢想當科學家，我們當時的物理老師是個奇人，叫楊亞子，別的物理老師上課講啥子并聯電路串聯電路，我們楊老師講外星人、黑洞、月亮是空的，還有麥田怪圈是外星人造的。后來，有家長去校長那兒告狀，說楊老師把娃兒們教壞了，學校不準楊老師再講這些，我也就不那么想當科學家了。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在德陽。

德陽我去過。和小說家鮑十、鐘正林，畫家李福貴一起。有個村子，在山里，叫什么村我忘記了，是地震之后浙江援建的，一色的黑瓦白墻，當時正是李花梨花開的時候，滿山滿谷的嫩綠中點輟著白的李花梨花，美得讓人陶醉。我后來不止一次對朋友說，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鄉村。我還寫過文章。

哦。四川漂亮地方多。你要多來四川。

我到過四川好多的地方。我數數啊，成都、瀘州、德陽、廣元、樂山、眉山、南充、雅安、阿壩。我們喝這個蒙頂茶，我就去過蒙頂山。

說個笑話，我是到了蒙頂山，才曉到茶馬古道是咋回事，從前以為茶馬古道，就是拿馬運茶葉的古道。

哦。不只你一個人這樣以為哦。茶馬古道，茶馬互市嘛。拿茶換少數民族的馬。

所以說鬧笑話了。嗯，茶不錯。綠茶有點不好，第二泡就沒味了。四川人活得悠閑。

木心說，從前慢，我看成都現在也還是慢生活的。你看這茶館里，我沒想到人這么多，你看那里那個，對，就那個戴墨鏡的，他這杯茶放在桌子上，也不喝，就這樣坐那里發呆。

春熙路寸土寸金，用來開茶館，就好像在北京王府井開茶館，你在王府井看到過茶館么？

哦。北方人不愛喝茶嘛。少不入川，我們成都有三多，茶館多、麻將館多、火鍋店多。

美女也多。成都男人脾氣好，個個是耳朵是不是。你在德陽，后來讀大學來的成都？

哦。大學在成都，川大，學歷史。現在叫川大歷史與文化學院，是川大老資格的歷史系發展起來的，下面有歷史系、考古系、古籍整理研究所、歷史研究所，城市研究所、人類學研究所、東西方社會文化比較研究中心、長江文明研究中心、四川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

你對川大很有感情的，說起川大來，如數家珍。

哦。可以這樣說，好多粉絲以為我學的是國際關系或者金融，我覺得，不管你學什么學科，最好還要學點歷史，你讀了我這么多博文，你應該曉得，我分析問題，一個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從歷史中找規律。像我這種民間博主，對國際國內問題的研究，掌握的都是一些公開資料，好多的事兒，我們知其然，要分析出所以然，然后推演出未來發展的趨勢，從歷史中找規律，是最好的方法。

你剛剛說，你有個老師叫楊亞子，是真的還是逗我玩？

真的，我逗你啥子嘛。有啥子不對？

沒，你是不是讀過我新出的小說？

這個嘛，真的不好意思，盧兄介紹你，我還在網上搜了一下，曉得你剛出了本科幻，都說你這是在轉型，我這人喜歡歷史，不喜歡科幻。而且，我也不怎么讀小說。就算要讀，世界那么多文學經典我都沒時間讀，所以，你的書，不好意思啊。

沒什么，我的小說中，也寫到了一個物理老師，也叫楊亞子，所以……你大學畢業后呢？

大學畢業，進了國企，從普通科員做起，我這樣的人，說話嘴損，有點那啥子，像楊修，恃才放縱。還有一點，我這人思想境界不高，愛計較，我覺得，每個公民把本職工作做好，就是愛國，人人恪守本職，這個社會就差不到哪里去。可我們領導愛讓我做本職工作之外的工作，我不做，領導說，年輕人，這樣斤斤計較，一點兒奉獻精神都沒得，哪里配得上你這個名字哦，李好李好，你要做個好人。

我說，領導你這樣說，那我明天就去派出所申請改名，改叫李壞，是不是改叫李壞了，就可以連本職工作都不做了。

哈哈，你們領導不是氣瘋了？

哦。當然，我沒有真去改名，我改了微信備注名和QQ 名，我覺得李壞這名字蠻好。

有人就去領導那里告我狀，說領導你看這個李好，你說了他，他真把微姓名和QQ 名都改成了李壞，他這是故意和你抬杠。

是啊，這樣的人哪里都有，人整人，有些人好像不整人，日子就沒法過。

我討厭這樣的工作生態，搞得跟宮斗，我這樣子的性格，就果斷辭了。

哈哈，原來李壞的名字是這樣來的啊。有意思。

那你的十月呢？又不是十月出生、十月革命？你取這名字，是想鬧革命？

哪里，借我十個膽也不敢，再說了，我也不贊成革命。我是改良派。

哦。那王十月這名字總有個來由。

就那會兒，寫小說，投稿總發不了，我就想，也許投出去的稿，編輯看都沒看，干脆，給《當代》投稿，我就用王當代做筆名，給《十月》投稿，我就叫王十月，這樣編輯總會看一看的。后來就叫了王十月。當然，我自己當了編輯，才曉得，其實大家對文學期刊編輯有些誤會了，反正我們雜志社，編輯都是認真看來稿的。對了，我正想向你請教怎么做新媒體，我看你總共八十萬粉絲，可你每篇文章都是十萬加，粉絲閱讀轉換很高，我們雜志的公號有十二萬粉絲，平均一條內容閱讀只有四五千。

哦。你把你的公號推給我看看。

……推給你了，你看看。

我看看，哦，你們都是一些消息類的，標題做得倒不錯。廣告性質的東西太多了，我是說推廣你們雜志的東西太多了，想要把你們推給讀者，你得給讀者干貨。你讀我這么久的公眾號，看出來了，自媒體沒有別的，最終還是內容為王。要能為你的讀者提供實在的服務。比如我這個號，我的讀者，是想通過讀我的文章，對國內國際政局有一些深入而與眾不同的了解。那么，每一件事出來，我要分析，就要找出和別人不一樣的，令人信服，經得起時間檢驗的觀點。比如悔創阿里杰克馬的退休，我將關注點放在他做平頭哥公司和教育上。

你怎么看未來的全球經濟？

未來全球經濟，變量太多，現在來看，主要看美國的中期選舉，無外乎兩種結果，特朗普勝，特朗普敗，兩種結果，會導致全球經濟政治的兩個走向。

特朗普如果贏呢？

他會兌現對銹帶工人的承諾，還有滿足他背后石油軍工集團的利益，開始美國的大基建時代。美國大基建，也會帶動全球經濟。

如果輸了呢？

特政府的權力受到制約，大基建估計是搞不成了，美國不搞大的投入，連鎖到全球和新興市場國家，最終可能會引發全球金融危機。

這兩個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嗎？

哦，特朗普贏，全球主要的問題是地緣政治問題；特朗普輸，全球主要的問題是經濟問題。

我知道很多網友，根據你對經濟和時政的分析投資股票，賺了不少錢。你投資股票嗎？

我不投資股票。

你的粉絲根據你的分析投資都賺了，你怎么不投點試試？

哦。分析和操盤是兩個概念。分析是純理性宏觀的，操盤涉及到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對操盤手來說，有宏觀分析能力、微觀技術能力，還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質。股票說起來很簡單，低吸高拋，可是低吸高拋，要求我們能戰勝的是恐懼和貪婪，能戰勝這兩點的人，又有幾個呢？

我也不適合當操盤手。我分析股票，推薦給朋友們，他們都賺，我自己拿不住，虧了害怕，就割肉，一割，又漲了，于是追進去，一追，又被套了。好像作家炒股都有這毛病，我股市上虧慘了，我認識的很多作家，牛市來了時，一個個弄得跟股神似的，這幾年，韭菜被割得連根毛都沒了。

作家比較感性吧，我是個理性的人。

你對劉強東在美被控、馬云退休，這兩件事的分析，角度也很特別。

哦。其實我可以再告訴你一個方法，方法論很重要。我的方法論，第一是從歷史中找規律，人類今天面臨的許多問題，歷史上都曾經遇到過。第二，政治問題從經濟上去找答案，經濟問題從政治上找答案，國際國內，所有政治問題都是經濟問題，所有經濟問題都是政治問題。我們看到的政治問題，表面上是政治問題，根源上，很可能就是經濟問題，而我們看到的經濟問題，表面上看是經濟問題，背后卻往往是政治角力的結果。這是方法論，當然，我還有一些方法論，你這個要錄音，我就保留一下，不公開了。

你這個方法論有點意思。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做民宿，是經濟問題，還是政治問題？

哦，考我呢。做民宿，看似純經濟問題，是不是？個人的投資行為。許多文藝青年，有了點錢，都愛去大理呀、麗江呀，投資個民宿。但是呢，民宿真正熱起來，是這兩年。這兩年做民宿的主力軍，不再是文藝青年。

這背后，就是政治問題，是國家鄉村振興政策，還有城市失業問題。

我看過一個報道，說成都民宿量、入住量，居全國首位。

差不多吧，成都市民宿有二萬套。這個，與成都的氣質有關。

你覺得成都的氣質是什么？慢生活？

哦。慢生活也算是成都的一個氣質。但是成都還有一個特質，你可能沒注意到，成都人愛耍寶，成都是網紅最多的城市，也是最具網紅氣質的城市。

有這樣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最愛耍寶的不是東北人么？

哦，有些印象，往往是錯覺。東北人愛耍寶是看《鄉村愛情》看多了。

還真是的。

比如，說起高考，大家都覺得，江蘇浙江山東，高考大省，一定是高考難度系數最高的，可我看過一篇專業分析，高考各項指標用數據比較下來，難度系數最高的，是你們廣東省。

對對，那篇分析報告我也看過，背后有真實數據支撐，比較可信。

哦。再考你一個問題，在全國的經濟排名中，除掉北京上海天津重慶這四個直轄市，你覺得經濟排前三的城市是哪三個？

廣州。

哦。

深圳。

哦。

杭州？不是？武漢？也不是？難道是成都？

哦。

沒想到。

說到耍寶，我想起來，好多音樂選秀節目，成都海選是報名最踴躍的。去年很火的那個中國有嘻哈，最后的冠軍GAI 就是成都的吧。

哦。你弄混了，是重慶的。

哦哦哦，對對對，勒是霧都，霧都，是重慶。

玩嘻哈的，穿衣服都是松松垮垮，前段時間不是有個網絡段子嗎？說黑社會的標志是大花胳膊粗金鏈子，有人就說，大花胳膊粗金鏈子可能是黑社會，還有可能是玩嘻哈的，哈哈，吳亦凡的隊伍。

你喜歡嘻哈？

喜歡，第一季中國有嘻哈，追著看，現在的中國新說唱，也追著看。我更喜歡第一季，他們動不動就DISS 這個DISS 那個，中國新說唱火藥味少了。你看GAI 的那句歌詞，老子吃火鍋，你吃火鍋底料，這什么嘛，但莫明的喜感。你怎么不去參加嘻哈比賽？

比賽？不行啦，我老了，我算是中國內地比較早玩嘻哈的那批人，最早就是聽狗哥的歌，《差不多先生》，我給你唱一段，哈，喝口水，好久沒唱了，嘴皮子不利索了。這里也只能小聲唱啊，大聲唱把人都嚇麻了。《差不多先生》，我抽著差不多的煙，又過了差不多的一天，時間差不多的閑，我花差不多的錢，口味要差不多的咸，做人要差不多的賤，活在差不多的邊緣，又是差不多的一年，一個差不多的臺北市，有差不多的馬子，差不多又干了幾次，用著差不多的姿勢……不唱了，不唱了，獻丑了。

唱得很好啊。很帶勁。

第一次聽，覺得真的是帶勁，就跟著帶子學。

我更喜歡吳亦凡，之前對他沒什么好感，中國有嘻哈，被他圈粉了，路轉粉。

哦。吳亦凡做的音樂比較潮，有國際范，又有中國味，他是個好制作人。所以他坐C位啊。狗哥是我的偶像。那時迷說唱、街舞、涂鴉。差不多Hip-Hop 文化的東西都玩過，這些東西一脈相承，主要精神就是自由、挑戰。

能把骨子里被扭曲的東西給舒展出來。所以你說玩嘻哈的喜歡DISS，這是對嘻哈的誤解吧，稱之為battle更合適，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不服輸的精神。

你還玩涂鴉？

年輕時玩過。

你現在主要是以時政博主而知名，玩Hip-Hop，反差也太大了一些，不搭邊啊。

哦。你不是要采訪斜杠青年么。從時政博主到Hip-Hop，這個斜杠才有意思啊。

我是說，這是兩種腦回路完全不同的思維，寫時政，要求的是嚴謹推演，玩Hip-Hop，則是完全自我的釋放。

人的性格像是硬幣，都有兩面性吧。你不是寫傳統純文學的，又寫科幻小說么。

我那怎么說也還都在寫作范疇內。

哦。畫畫呢，你好像也畫畫的。

瞎畫。

有你的畫么，我看看。

我微信你，把你的涂鴉也微信我。

哦，你專門學過？

我初中畢業，跟老師學國畫，老師就是你們四川綿陽人，川美畢業，分在綿陽川劇團，“文革”期間不知怎么到了我老家的縣里，后來在縣文化館工作。書法、畫，都很好，畫有點陳子莊的意思。可惜了，一輩子被埋沒了。陳子莊、黃秋園，生前都是被埋沒的。我后來學油畫是師從傅老師，搞新野性……

你的畫很好啊，有巴斯奎特的味道。

哦。巴斯奎特是我的最愛啊，我就是在一個朋友那里看到了他的畫冊，一看就迷上了。曉得了涂鴉，原來畫畫還可以這樣畫。我是先喜歡上涂鴉，然后再喜歡上街舞和饒舌的。他的畫真的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這個人還是有太多拘束的東西，條條框框太多，放不開。巴斯奎特是大師，只能膜拜了。你說的這個，的確是問題。藝術這東西，條條框框一多，創造性就會打折扣。你看我們很多小說家，口口聲聲自己的創作是先鋒寫作，其實呢，都是從外國大師那里學來的東西。先鋒是什么，是前面本無路，你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披荊斬棘走出一條路，后面跟著這條路走的，都算不得先鋒。我們很多搞涂鴉的，自以為很自由，其實也是在巴斯奎特那里打轉轉。巴斯奎特前面沒有這樣的藝術家啊。畢加索臨終時還在感慨，說他一生在追求像兒童那樣畫畫，但是再也回不到兒童的狀態了。

哦。我們的教育，是不太適合出藝術家的，不適合出大作家、大畫家，我們從小被約束得太死了。不單我們這里，國外也是一樣。最牛的幾個涂鴉大師，你看，美國的巴斯奎特，十七歲高中輟學，成為美國城市底層的不良少年。英國的涂鴉畫中堅班克西，十四歲被學校除名。沈從文才讀了小學，大學可以聘他當教授，錢穆只是個初中生，就連莫言，也只是上過小學，所以他的小說語言有股野生的力量，莫言幸虧是寫小說出名后再讀的大學，否則他也被框死了。

哈哈，這樣一說，我是不是很有希望？

我也是初中畢業哦。不要這樣看著我，我開玩笑啊。

哦。看來得找你的書來看了。你的畫也有涂鴉的意思。新野性，是啥子意思，之前有舊野性？

哈哈，你誤會了，不是新的野性，是新與野性，我們提倡藝術要新，要有野性。野性是中國審美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了。黃家富貴，徐熙野逸。

你這一說我明白了，其實和Hip-Hop 文化也是相通的，都是追求自由無拘的狀態。你現在還參加Hip-Hop 的活動嗎？

偶爾參加。

你怎么保持這么好的身材的，你看你，一身腱子肉，平時健身？

哦。壓力大，打泰拳。

你喜歡對抗性強的運動？

平時分析材料，博客每天要更新，材料分析好了，還要琢磨怎么寫，要寫得思路清晰，觀點準確，又要寫得巧妙，不被關小黑屋，關一次小黑屋就傷一次元氣。這一行，競爭也是很激烈的。

你有自己的民宿，規模還不小，掙的錢不會少，你其實可以不寫。

哦。也是責任吧。幾十萬粉絲，大家就像都關在黑屋子里，但都想追求光明，想知道光在哪里，可是你也曉得，現在網絡上各種聲音，各種帶節奏，我想努力告訴我的讀者，怎樣不跟別人帶的節奏走，不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你這樣一說，我有點肅然起敬了，這是媒體人應有的態度和風骨。我們寫小說的，反倒對時代的問題失去了參與的力量，不在場了。

哦。是的，現在作家退到一邊自己爽去了。

也好，玩純粹的文學，就不要羨慕我們每天一篇文章，每篇都是十萬加。我一年的博文閱讀量，超過三千萬。

所以你牛嘛。你練泰拳，和人對打嗎？

當然打，在拳館里，幾個練習者打。你平時肯定不愛運動。

哈哈，我是龜息派不運動員，平時能趴著不坐，能坐著不站，朋友三個月不見我，見了總會說我又胖了。刷刷奔二百了。胖了身體就不行。亂七八糟的病都來。過去寫作，能一口氣寫七八個小時，現在寫一個小時就感覺精力不濟。

所以還是要運動。二十八畫生倡議。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哈哈。下過無數次決心，甚至想辟谷，但總堅持不了。

沒什么，管住嘴，邁開腿。

哈哈，我一樣都做不到，我是典型的吃貨。

那你來成都，更加邁不開腿了。

是啊是啊，一來就問朋友，又在網絡上查，看哪里有好吃的。昨天去吃了譚鴨血，川菜火鍋現在越做越講究了，也在講創新呢。

哦，你啥子時候離開成都？

明天就走了。

哦，下次來，到我的民宿住兩天，我下廚做幾道創新的川菜你嘗。

你還是廚師？

廚師談不上，家里從前是開餐館的，我從初中開始在家里的小飯館幫工。這不開了民宿，有時來朋友，也就下廚做幾樣自己琢磨的川菜。你們粵菜講究的是保留食材的原味，川菜重油重辣重麻，其實做得講究了，也可以吃起來既麻辣又有食材的鮮。

那我下次一定要在這里多呆幾天。你可能不知道，我二十來歲時，也在餐館干過。

初中退學后，我人生的第一份職業，本來是準備選擇當廚師的，鄉下那種做酒席的廚師師傅都找好了，只差說過幾天，正式行拜師禮結果在拜師禮前兩天，師傅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后來機緣巧合，學起了美術。所以有時候，我們的命運，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冥冥之中，有個人在寫好了劇本。如果我的師傅不突然去世，我就不會學美術，甚至不會出門打工，最起碼不會那么早出門打工，那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命運，我們也就不會坐在這里閑聊了。

哦，你這個觀點，我初中的物理老師楊亞子那時候就講過，說我們生命中的一切，看是偶然，其實是必然，看似我們人為選擇的結果，其實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量子運行的結果。

你初中的物理老師真的是叫楊亞子？

是啊。

我剛寫的小說里，那個物理老師，也叫楊亞子。你們那個物理老師，是不是有個女兒？跟你年齡應該差不多吧。

哦，好像有個女兒，應該比我小好多。

是不是叫楊如是？

叫啥子我就不清楚呢。

你可別嚇我，你這樣一說，我突然覺得很恐怖。我們從來沒見過面，我也不曉得你有這樣的物理老師，可我在小說中，真的寫到了這樣的一個人，也是來自德陽，也是教物理的，也是叫楊亞子，也是后來學生家長有意見，不讓他在課堂上講這些脫離課本的物理學知識。

哦。那我要找你的書來看了。

我們現在在這里聊天，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突然覺得，這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了。

哦。真的假的？你看看這個茶館里的人，他們是真的還是假的？你看這窗外的春熙路，擁擠的人群如過江之鯽，他們在忙碌啥子，在追求啥子，他們于你而言，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些問題，是不能深究的，一深究，就變成談玄了，我還是喜歡實證研究。

那我們不談這些，對了，你怎么看斜杠青年這個標簽。這兩年，斜杠青年這個概念挺火的，成功的斜杠青年受人追捧，像你，在多個領域都有成績，是網紅級的斜杠青年了。但是呢，網絡上關于斜杠青年的爭議很多，主要的觀點，大約是說現在是個專才的時代，不是通才時代，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斜杠青年多是一些沒有恒心的人，耐不住寂寞。

哦。在過去，文化大師都是斜杠青年，你看魯迅，做翻譯，寫中國小說史，寫小說雜文散文詩，書法繪畫。弘一大師，更是在多個領域都到了很高的高度。沈從文，不寫小說，研究中國服裝史也做到第一流。在今天，我想沒有哪個斜杠青年是為了追求成為斜杠青年而刻意地去從事多種職業。成功的斜杠青年，很多時候是被動成為斜杠青年的。

斜杠青年的意義不在于我們想怎樣，而在于我們可以怎樣。

可是，你看你呀，標準的斜杠青年，時政類公眾號博主/Hip-Hop 藝術家/ 川菜廚師/ 泰拳運動員/ 民宿老板。

哦。這樣說不準確，不能說一個人從事過多種職業，就可以稱為斜杠青年，那這樣算起來，每個人都是斜杠青年。Slash，斜杠青年，這個說法，最早應該是《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叫啥名字的我忘了，一個女的，她看到紐約越來越多的人擁有多重身份，要用斜杠來區分這些身份，于是給這個群體命名為Slash。她在文章中說，只有兩個以上的技能都達到了某一領域一定的優勢，獲得了專業的認可，才能稱之為斜杠青年，比如我這個廚師，就算不上達到了專業水準，泰拳也是。

你的時政大V、中國Hip-Hop 先驅、民宿老板，這三個身份，還是得到公認的，所以也是當之無愧的斜杠青年。這樣說來，倒是我這斜杠青年斜得有些勉強了啊。

哦。你謙虛。對了，你約我來聊天，還錄音，你準備用來做啥子？發微信公眾號，咱們這樣東扯西拉，也沒有主題，也沒就某個問題深入探討，這樣的訪談有人看嗎？

盧兄沒有對你講？

沒有，他只大約介紹了你的情況，說你想約我喝茶聊天。

是這樣的，我在做一個文學實驗，我們前面不是談到Hip-Hop 文化的一個特質就是自由嗎？又說我們做藝術，條條框框太多。先鋒小說呢，都是在別人走過的路上走，我想，小說可不可以換種寫法。先選擇一些我認為有意思的人，大致圈一個領域，然后閑聊，然后將這閑聊整理出來，這里面，有我創作的成分，那就是我有意無意在把握談話的方向，但具體談到什么我無法把握。我把談論整理出來，這樣，你就變成我小說中的人物，我自己也變成了小說中的人物，兩個人物，一個場景，一場對話。

哦。有點意思，也就是說，我并不是真實的李壞，我現在只是你小說中的人物？

也可以這樣理解。但是，小說中的人物本來是在作家掌握之中的，可是你說什么，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哦，有點意思。那我們這篇整理出來的談話，是算我們兩個的共同作品，還是算你的小說，也就是說，是署你的名，還是我們共同署名？

我想，既然是小說，哪里有小說中的人物要求署名的道理。

哦，你真壞。既然這樣，下午的這茶錢，你來付哦。

哈哈，我付我付。

一晃兩個小時了。差不多了吧，再聊下去，咱們聊出一部長篇小說，你也不付我版稅，我虧大了。不過呢，和你這樣瞎聊，倒也有點意思，反正這個長假也不更新博文，就把自己放空，被你用一把也無所謂。

哈哈，晚上一起吃飯吧，叫上幾個成都的朋友，我請客。

哦，怕了小說家。吃飯時你再錄個音，又整理出一部中篇小說來了。我先走了。

那個，我問你，說實話，你真沒看我的《如果末日無期》？

哦。你覺得呢？

我剛才一直盯著你的眼睛在看，覺得你沒有說謊，可要是你沒說謊，這也太離奇。

哦。我不是你小說中的人物么，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啷個不曉得？我走了。

謝謝啊，再見。

再見。

小妹，結茶錢。

茶錢？剛才跟你一起的那位先生點單時就掃二維碼付了。

這人，真真假假，把我弄糊涂了。

注：

以上錄音整理未經李壞先生審核，他說，哪有小說中的人物來審稿子的道理。

附：

《如果末日無期》P6—7，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年9 月出版瑞秋的母親在大地震中亡故，那年瑞秋八歲，瑞秋父親未再娶。瑞秋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楊亞子是山區縣城中學的物理老師，也是瑞秋人生中的第一個偶像。瑞秋的父親此生并沒有做出特別的成績。他對人類和人類所處的世界有著極大的興趣，他癡迷研究的東西，被認為是可笑的。他這樣的人有一個統稱：民科。在大眾眼里，他們基本上是生活能力低下、狂熱偏執、愛鉆牛角尖、缺少專業能力的代名詞。瑞秋父親成不了物理學家。他甚至不是好的物理教師，他經常在課堂上講授一些與教材和考試無關的奇談怪論。比如外星人，黑洞，月亮是空的，還有麥田怪圈。

他認為我們身處的宇宙是被黑洞吞噬后逃逸到黑洞邊緣的信息幻象。

他說物理理論和佛經對宇宙的認識驚人相似。

學生對他的課評價甚高。

但學生的意見此處無效，因為家長的不滿，他被學校勒令不得再在課堂上講授這些奇談怪論，否則將被開除。他妥協了，他要養家糊口，但他認為他掌握的是物理學最前沿的知識，認為這些知識對人類是有益的。學校不讓講，他就回家給女兒瑞秋講。當別的孩子在父親的懷里聽安徒生或者格林時，他抱著女兒瑞秋到屋頂認識天上的星星，講述時間、空間、宇宙大爆炸、人類是外星人的實驗品、黑洞、白洞、灰洞、蟲洞、奇點，講述時間旅行以及暗物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