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譯完英國作家西蒙·塞巴格·蒙蒂菲奧里的小說《薩申卡》之后，曾有一段時間，我頭腦里經常浮現兩幅畫面：

一幅是沙俄時期圣彼得堡斯莫爾尼貴族女子學院的16歲女生薩申卡：漂亮、聰明、內向、好讀書，多沉思又天真純潔。另一幅是23年后的薩申卡：一個典型的工人階級出身、蘇聯內務部里前程無限、年輕而位高權重的官員的妻子，而其本人是十月革命前入黨，擔任一家全國性婦女刊物領導，在俄羅斯異常寒冷的冬夜中，被赤裸裸地捆在一所秘密監獄院子邊的柱子上，冷徹入骨的水通過內務部秘密警察手中的水管直沖她的軀體，一群醉醺醺的秘密警察圍在旁邊觀看、起哄，打賭要多長時間水才會凝固成冰。

難以想象，被緊緊捆住的薩申卡，在失去知覺之前會怎樣在痛苦中掙扎，又發出怎樣撕心裂肺的慘叫。偶爾，兩幅截然不同的圖面，會讓我在夢中驚醒，久久難以安寧。

歷史虛構中的真實與想象

蒙蒂菲奧里以歷史著作聞名，但他內心卻更偏愛小說創作，他的小說帶有鮮明的歷史烙印。依據歷史事實，但會進行適當的想象、概括和虛構，所描寫的主要人物和事件多有歷史根據，再現一定歷史時期的生活面貌和場景。他的歷史小說“莫斯科三部曲”（《薩申卡》《冬之夜》和《正午的紅色蒼穹》），描繪的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莫斯科官場精英及其家人的生活。

“莫斯科三部曲”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盡可能地根據真實的歷史記載和當事人的回憶寫成，因而，可以把讀者帶到一個比較真實的歷史環境中。作者長期研究俄國歷史，在俄國的歷史檔案館中查閱過大量資料、信件和案件，三本小說皆源于其在檔案中發現的故事。

小說刻畫了沙俄和蘇聯時期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上流社會的生活狀態，包括商業大亨、政府高官、秘密警察及一些著名歷史人物的言行舉止，還原了彼時兩地辦公室、商店、餐廳、俱樂部、監獄的眾多場景和語言方式，把讀者帶回十月革命前的圣彼得堡、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莫斯科，以及北極圈里的勞改營。

這些能使讀者回歸歷史的引人入勝的描寫，得益于作者對沙俄和蘇聯歷史的熟稔。它讓即便沒有去過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讀者，也能恍若置身其間。作者在描寫小說中的歷史人物時，盡量根據真實的歷史記錄，通過一些重要人物的言行風格，再現他們的真實個性。

蒙蒂菲奧里曾透露，小說中的很多人物對話都是從歷史人物的回憶錄中來的，都是真實的描述。所描寫的環境和氣氛，也是參考一些著名的蘇聯作家所寫的作品，如艾薩克·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和《1920年日記》，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以及其他有關蘇聯歷史的經典著作。因此，“莫斯科三部曲”比通常的虛構文學作品，更具有其歷史真實性和可讀性。

人性扭曲和人性善良的光輝

“莫斯科三部曲”在三部不同的小說中，描寫三種不同類型的人物的命運。薩申卡和丈夫凡雅，都是蘇聯黨政高級干部，皆因一時的勇敢之舉而失去了他們所獲得的一切：重要的職務、漂亮的別墅和大公寓、警衛人員以及各種奢侈的物質享受，特別是兩個可愛的兒女，夫妻雙雙成了革命“絞肉機”的犧牲品。

《冬夜》則是因一個被發生在莫斯科的真實事件激起靈感而寫成的小說，描述一次不幸的事故之后，幾個出生于權貴家庭、熱愛普希金詩歌的中學生及他們家人各自的命運，令人唏噓不已。《正午的紅色蒼穹》與其說是描寫馳騁在俄國大草原上的蘇聯騎兵與德國侵略者和叛國者之間的殊死搏斗的扣人心弦的動作小說，不如說是動人的愛情小說，一個特殊身份的士兵和一個護士之間曇花一現、孤注一擲的愛情故事。

在三部小說中，作者都刻畫了人性的扭曲和人性善良的光輝。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即使那些身居高位、權傾一時的黨政官員，無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不知不覺就成了內部政治斗爭或者最高統治者一時興起或一時不快的犧牲品。人性極度扭曲，親人之情、戰友之情、朋友之情在政治高壓下消失殆盡。

薩申卡出于革命之情切斷與親人的聯系，在血腥的政治斗爭中隨時切斷與曾經的戰友、朋友、同事的關系。某一個人出事了，就從家庭相冊中找出他們的相片銷毀，遇到那些人的家人時形同陌路。扭曲的人性造成了扭曲的行為和語言，而內心的恐懼則支配著他們的日常生活。甚至那些高級官員在家里的說話也無時不被竊聽，夫妻之間稍為重要敏感的話題，都得在衛生間里面把水龍頭開得嘩嘩響之后才能悄聲耳語。

但是，即使在這種恐怖時期，仍有一些人的人性沒有泯滅。凡雅和薩申卡蒙難之時，他們的多年好友及時舍命相助，幫助他們把兩個可愛的孩子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雖然骨肉分離多年，但在生命進入垂暮階段的沙提諾夫的幫助下，最終姐弟重新團聚。父親蒙難的中學生安德烈、勞改營中的舍拉菲瑪、被判處死刑的作家高爾登，在危難中都得到善良人的相助。比如，薩申卡家的保姆和家庭教師，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幫助兩個孩子逃離魔爪，體現出無私而偉大的母性。即使在人性淪落的年代，人性善良的光輝仍像不落的星辰永遠在頭頂閃耀。

革命愛情中的痛苦和神奇力量

愛情，在絕大多數藝術家和文學家的筆下，永遠是人生最幸福美好的部分。但是，人類歷史中，很多愛情盡管美妙到令人難以自拔，卻往往是悲劇的開端。“莫斯科三部曲”都描寫了愛情和愛情在各種情況下所顯示出來的痛苦和神奇力量。

在《薩申卡》中，歷經多年和革命戰友凡雅的恩愛體貼、然而卻很平淡的革命式愛情和家庭生活之后，薩申卡邂逅了浪漫多情、言行舉止缺乏政治正確的作家高爾登，內心泛起愛情的漣漪，在內心的猶豫和掙扎之中飛蛾撲火，投入一場瘋狂的婚外戀之中。《冬夜》中，電影明星和知名作家的女兒，18歲的漂亮的中學生舍拉菲瑪和美國年輕外交官一見鐘情，陷入情網。《正午的紅色蒼穹》中的作家高爾登被判處死緩，在衛國戰爭中加入蘇軍刑事營，執行一項重大的軍事任務。在既無法朝前看，也不能往后顧，活得張皇失措、顧此失彼的時刻，得到一個美麗的意大利軍隊護士法比婭娜的幫助，在最不適合談情說愛的環境中情愫頓生。這三個歷時短暫卻美妙的愛情結局，出乎讀者的意料。

對歷史小說而言，書中的人物可以作為虛構故事來看，但小說中諸如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街景，以及有關內部監獄、囚犯在獄中和勞改營中的生活等，讀者可以把它們當成真實的歷史，視為一種真實的歷史知識。

但“莫斯科三部曲”也有所不足，盡管情節起伏跌宕、懸念叢生，寫作技巧令人贊嘆，但仍有一些前后不連貫的內容，比如沙提諾夫的職務，以及蘇聯時代槍斃犯人的子彈的重量等，還有個別時間、空間不相符合之處。但是，這些問題終究瑕不掩瑜，不影響其文學成就。特別是薩申卡和舍拉菲瑪的美麗形象和悲慘遭遇，將與其他文學名著一樣，在讀者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作者為《莫斯科三部曲》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