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國云:警惕傳統作家圈子被社會越拋越遠
人們圍坐在一起,如果談的是某個傳統作家的作品,十有八九是文學圈里的人。文學圈子外面的人,真的看不到有人吃飯的時候會聊《人民文學》《當代》《收獲》,最近又有哪個作家發表了什么作品。這和80年代的景象完全不一樣了。
文學圈子外面的人圍坐在一起談什么呢?我們這些圈子內外行走的人當然最清楚,大家談得最多的是社會事件。何引麗在馬拉松比賽時扔國旗,如果在坐的有誰說不知道,至少可以說他不是中國人。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把一天當中的大量閱讀時間交給了社會現實當中的社會事件。我十年前曾在網上發過東西,大概意思是,無論是哪個社會事件,其實就是一部宏大敘事,就是一部體量極大的存在于虛擬空間的長篇小說。大的如中美貿易摩擦,小的如昆山寶馬男被反殺。我講它是長篇小說,是因為事件發生之始,在真相還沒有弄清楚,或事件還沒有進行完,廣大網民所扮演的,既是事件的讀者,又是故事的推進者,基本上都參與了創作。何引麗扔國旗,很快被網民挖出各種人物,他們粉墨登場,正面的、灰面的、反面的都有。何引麗何許人也,她為什么要扔國旗,扔了會怎樣?蘇馬是什么玩意?人民日報都批評他們了,竟然還說讓運動員沖刺的時候披國旗,是給他們的榮耀和禮遇。何引麗有男朋友嗎?她出名了會不會找個男經紀人。她會不會跑美國去,因為美國人可以把星條旗做成褲衩、乳罩穿戴在身上……各種神推理,各種匪夷所思的情節出現。大家不僅參與了創作,還把研討會給開了。正反雙方唇槍舌劍,批評家沒有一個打粉槍的,研討的質量極高。
之所以是這樣一個局面,我想,信息化不只是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閱讀方式,也瓦解了閱讀對象。遠的不說,1982年《收獲》發表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引爆震動的并不是文學界這個層面,而是中國的普羅大眾,是整個社會。說明什么,說明訂《收獲》、看《收獲》、借《收獲》、關注《收獲》的主體是廣大民眾。直刺人心的好作品出來了,一下子“洛陽紙貴”,《收獲》供不應求。曾經的文學期刊的龐大發行量,讓如今辦雜志的年輕編輯們很是迷惑,真有點像做夢。同樣是路遙在80年代創作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一開始不僅出版社沒看好,連文學圈子里的很多評論家也不看好,甚至有人認為寫失敗了。但出版后卻同樣引起震動。這個震源又是文學圈子外面的廣大民眾。為什么呢,因為路遙寫的就是各階層普通人在社會變革中的追求與掙扎,寫的就是你我他。然后又出現了“洛陽紙貴”。說明關注文學的還是整個社會。放在30年前,你在大街上隨便問一個人《平凡的世界》是誰寫的,如果答不出來,可能會被人笑話。而現在評出來的茅獎魯獎,你在大街上問人,十有八九不知道有誰獲獎,誰寫了什么。那個時候的的著名作家,同時也一定是意見領袖。而現在如果你想讓哪個著名作家發聲,根本就沒什么人理會。
講這個話題,有人可能會質疑,難道是信息化傷害了文學?依我看,信息化并沒有傷害到文學,而是豐富了文學的表現形態。在信息化之前,文學創作主要靠作家的構思,文學的載體主要是紙質的裝訂出來的文本。到了信息化社會,文學的載體主要是信息流,一篇篇文,一部部書,是以信息的方式存在的,大眾成了文學創作的基本參與者,社會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文學作品的選題。這樣的宏大敘事,一般都是以非虛構開始,以小說的形式結束。我們 也可以把它歸類到“泛文學”。把自己關在小黑屋創作的傳統作家們,不必鄙視這樣的看法。其實社會現實遠比你的虛構精彩,廣大草根的想象力遠超你的腦洞大開。崔永元捅開的八個多億的偷稅漏稅案,全景式暴露了這個圈子的骯臟和黑暗,引發了人們對事件根源的深刻反思,這是任何作家都無法去想象描述的。而因為事件被崔永元捅開后,參與分析劇情、推理事件走向、評論人物成敗得失的,已經遠遠不是中國人了,在全球少說也有好幾個億吧。在事件發生之前,無論哪個從事現實題材創作的作家,恐怕都不敢想象一個演戲的居然可以偷稅漏稅八九個億成了地球頂。他如果真的寫了,可能會被人認為有幻想癥,稿子寄到《天涯》了,我們的編輯們可能會與他商量,最好把八九個億改成八九百萬。
當下,不僅社會事件把我們閱讀傳統文學的時間占領了,各種零碎的微視頻下的神跟帖,同樣會讓你欲罷不能。如果社會事件是長篇,那這樣的零碎就是短篇或小小說。上次在一個帖子上,看到有人說炒股虧了很多錢要跳樓,下面一個跟帖的說給他講一個故事:有一天閻王看到兩個鬼到了地獄,一個是裸體,一個是骷髏,惹得閻王很不高興。閻王對第一個鬼說,看看你,一點禮貌都沒有,竟然一絲不掛地到我這里報到。那裸體鬼很慚愧地低頭說,實在對不起,我剛剛從賭場出來。閻王對第二個鬼說,人家這是賭博輸精光了,好歹還有一身皮,你是怎么回事?骷髏鬼說,對不起閻王,我剛剛從中國的A股出來,把一身的肉都割完了。不是慘敗的股民,怎么也沒有這樣刻骨的生命體驗。接著,后面就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跟帖,各種不幸的炒股史,各種因為炒股引發的悲歡離合。在今日頭條,類似于這樣的帖子,轉發量少說幾千,多則好幾萬,閱讀量呢?有人說,現在看文學期刊的都是高端讀者,看帖子的都很庸俗,其實這是對網絡不了解的偏見。他們對信息化下什么是文學的理解,已經遠遠落后于年輕人。上次在飛機上,因為一個客人沒有登機,飛機遲遲不能起飛,在看天天快報時,剛好也有人在發帖埋怨這樣的心大的乘客耽誤了起飛時間,很快我就看到一條跟帖,說有個煤老板請了關二爺塑像要坐飛機回大同,為了表達敬重之情,專門為關二爺買了一個頭等艙座位,上飛機時就將關二爺的塑像擺放在了坐位上。不知何故,飛機到時間了還不起飛。一會兒機場廣播里就有播音員喊道:關云長先生請注意,您乘坐的某某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請您趕緊登機。看到這個帖子,煩躁的心一下子愉悅起來。不是經常飛行被航班延誤的人,是不會想出這樣一個不知道愉悅了多少旅客的文學段子的。這個跟帖出現后,后面又有大量網友跟帖,給這個煤老板與這個航班、乘客和空姐各種故事情節安排,可以說十分精彩,比看雜志上的短篇有意思多了。
社會事件搶走了嚴肅文學的最廣大的讀者,這些讀者幾乎是所有有閱讀能力的能夠使用網絡的成年人。而電子游戲搶走的卻是成年人里面的年輕人。現在的電子游戲早已不是單純地搶灘登陸反復過關,而是有人物有情節的文學劇本呈現。玩游戲的就是其中的人物。這樣的文學劇本情節緊張刺激、環環相扣、跌宕起伏,而且會引著玩游戲的劇中人通過不斷接受挫敗的考驗,實現人生輝煌。我們真的不能簡單地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愛看嚴肅文學作品。他們不僅僅在看文學,而且在無休止地揮霍大量的空余時間,將自己置身于文學的人物之中不能回到社會現實。我們文本式的平面的嚴肅文學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立體的全方位的精神需求。
八零后以后的年輕人里面還有一個巨大的網絡文學群體。據統計,中國網絡文學閱讀用戶達四億多人,從事網絡文學創作的居然有1300多萬人。這樣一個令人十分驚訝的繁榮景象,得益于十年前開始經歷的較長一段時間的“無政府狀態”的野蠻生長。這樣的生長帶給社會的是雙刃劍。一方面可能是由于管理層對網絡文學認識不足,疏于管理,就給了屁孩子們極端自由的空間,由此產生了放飛了神奇想象的網絡文學這樣的中國“特產”,以至意外地成為與美國好萊塢、日本動漫齊名的世界文化版圖的一朵奇葩。這樣的一朵奇葩,居然沒有政府的參與推動,也沒有政府組織力量翻譯,就在多年前洶涌澎湃地涌出了國門,收獲了海量的各種膚色的海外粉絲。而繁榮的背后,卻是三俗作品的泛濫,盜版剽竊的猖獗。在一定程度上損壞了社會風氣,毒害了不少年輕人的心靈。所以,對網絡文學作者的教育管理,成了黨和政府的責任。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在嚴肅文學和網絡文學面前,八○以后出生的絕大多數年輕人,會選擇看網絡文學。因為在網絡文學里面,他們無拘無束,極盡自由。
從隔三差五就會出的社會事件,到隨時反映社會萬象的零碎帖子,從這樣那樣的新款游戲,到層出不窮的網絡文學,這樣的“泛文學”產生,到底還有多少目光被傳統作家們的遠離社會現實、民眾關切,沉悶拘束、左顧右盼的小說詩歌散文吸引?還有多少人對移動互聯信息化下喃喃自語的單調的文本產生興趣?說得客氣一點,我們的傳統作家基本上被文學小圈子外的社會拋棄了。這是不需要辯論的事實。可以說,省一級的文學期刊如果有5000份的郵局訂戶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假如沒有財政的支持,沒有一家文學刊物可以撐住,80%以上從事傳統文學創作的作家,會失去稿費的供養,其中不乏眾多的著名作家。可以說,現在的文學期刊的讀者和作者基本上都是文學圈子里的熟人。我們單位書架上有十來種文學期刊,一年到頭,如果留心翻看,每期作者基本上都是老面孔。表面上看起來,著名作家們會忙于應付各個期刊的約稿,但是你的讀者只是圈子里的為數不多的人。茶余飯后討論你的,也只是你熟悉的文學界同行,如果你的名氣再大一點,也就是增加點學術界的評論家而已。如果著名到文學界以外的社會面,就剩下韓少功、莫言、賈平凹等少數五零后了。我們應該要有這樣的自知之明,在文學圈子之外,謹慎地使用“著名”。
也許有人說這是胡扯。可以說,現在會玩手機的,都開通了微信。10萬+的帖子,除了極個別思想隨筆類公號的某篇文章,因為觸到了社會的疼癢處,基本上看不到其他文學公號的身影。詩歌類個別有經費保障運作的公號稍強一點。絕大多數小說詩歌散文公號,閱讀量基本上不能見人。大家開辦這樣的公號,基本上也就是圈子里面的文朋詩友轉來轉去,有的為了不至于閱讀量難看,只能私信給朋友,請求轉發。無視文學表現形態已經發生根本變化的傳統作家,總想著退回到文學期刊很火的年代,并對游戲和網絡文學大加痛斥,是可悲的。
本次論壇,再次強調中國文學的現實書寫,意義重大。現在,幾乎所有讀者都聚焦在社會事件上。每個社會事件的發生看起來都很偶然,但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它為什么會發生,卻是這個大地孕育的結果,是必然的一個產物,作家應該將自己的身心扎在社會現實的土壤里,將筆尖扎在社會最為敏感的神經上,這樣才能寫出打動人心的好作品。同時應該通過影視、游戲、動漫等表達形式,做好這樣的好作品的全IP開發,以滿足更多讀者的閱讀需求,特別是年輕讀者。
(本文為作者在2018年中國作協博鰲論壇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