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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車承金:一塊地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車承金  2018年12月03日19:21

    1

    確切地說,這是塊山坡地。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那年,父親在全家人的一片反對聲中,在沒有一個競爭對手的前提下,承包了這塊山坡地。一晃,父親與這塊山坡地走過了近四十年的風風雨雨。

    這塊地與我家相距五六百米,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向西望去,能清楚地看見在地里耕作的男女社員,細聽,還能聽到拉犁牛的“哞哞”叫聲。

    這塊地的北面是山,叫小西山。小西山不大,集體經濟時,滿山都是刺槐樹。記憶中,人們的生產生活離不開這些刺槐樹。各家各戶的銑把、鎬把、鐮刀把……都來自山上的刺槐樹。春天,人們到山上擼槐樹花,以解糧食之不足。擼刺槐葉,飼養家兔,采摘刺槐籽,換些油鹽醬醋零花錢。經常看見野兔從刺槐林里跑出跑進。郁郁蔥蔥,風一吹就涌起綠色波濤。

    這塊地的西面是條溝,叫小西溝。西溝的下游有一個塘壩。小時候,夏天雨水多,一下雨塘壩里就積滿了水,我們就到塘壩里洗澡,人一下去一攪和,水就渾了,上岸太陽曬干后,身上皺皺巴巴的,一層黃土。后來塘壩被泥土於平了,雨水也少了,人們就開墾種上了莊稼,不論是種玉米,還是種高粱,都比溝上長得好。溝坡地邊生長著雜草和葛針,繁殖力非常強,稍一放松,那些葛針和雜草就跑到地里來,與莊稼爭飯吃搶水喝。

    這塊地的東面是荒坡,稀稀拉拉長著些刺槐樹。南面是全村最大的一塊土地,也是最好的一塊土地,有二百畝左右,土質肥沃。平地的北面有一眼大井,是七二年大旱那年打的,直徑十五六米,井水很旺,六寸水泵日夜不停地抽,也抽不干,照看著二百多畝土地沒一點問題。這塊平地是全村唯一的一塊旱澇保收地,是全村的大糧倉子。

    下面再說說這塊山坡地,這塊山坡地坡度有20左右度,形狀不規則。地中間埋有三座墳,是前營子老李家的,三座墳呈三角排列,一上,兩下平行,應是父子三人。這塊山坡地在風調雨順的年景收成還可以,一遇有旱情就慘了,一年的汗水就白流了,小旱減產,大旱絕收。那時人們對這塊坡地有一個精辟的概括:種一坡,收一車,打吧打吧煮一鍋。而我們這個地方又是十年九旱的半干旱地區,旱是常態。

    在全村所有的土地中,這塊地是最貧瘠的。然而,對村里每一塊土地都了如指掌,心知肚明的父親,不知為什么,卻偏偏看中了這塊山坡地。

    2

    那是我參加工作第二年的寒假的一天,我們全家人剛吃完晚飯,隊長“大鬼頭”(家鄉對精明人的稱呼)的口哨,就“嘟嘟”地響了起來。吹兩聲,他就喊兩嗓子——“到隊部開會了,分承包地了!”

    “前兩天不是剛分完嗎?”我問父親。 “那是口糧田,這次是承包地。走,看看去,咱家也包一塊。”父親邊說邊下地穿鞋,走出了家門。

    前兩天分地的時候,我們家共分到六畝二分口糧田,南坡四畝,小梁一畝,西地一畝二分。這些地雖是平地,但都是旱田,在我們那里沒有水田。只能打深井,把旱田變成水澆地,干旱時抽水澆一澆。

    我的戶口在考上大學時就遷出去了,變成了非農業,分地沒有我的份,但還有父母的那一份,還有弟弟妹妹的那一份。我是從土地里走出的農村孩子,對土地那份深深的情感還在。于是,我也跟著父親走出了家門。

    我和父親到隊部時,各家各戶都到了,男男女女一屋子,有站著的,有坐著的。自從那些牲畜分到各家各戶后,這房子已有兩個月沒人住了。盡管炕堂里的劈柴燃燒很旺,但還是感覺有些清冷。

    記得那年我家蓋房子,我曾在隊部這個大炕上借宿了兩個多月,無論白天黑夜,每天人來人往,都是熱熱鬧鬧的,這里是全村人的聚散地。而今望著房笆雪白的冰霜,不由地一陣心酸,但很快就被眼前的熱鬧氣氛給沖淡了,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

    隊長“大鬼頭”站在屋中間,身披黑色大衣,口吐煙霧,說,生產隊用作預留地機動地共三十一畝,有小西山、上臺、西地……共十四塊,承包給人們經營。接著他又介紹了每塊承包地畝數,每塊地承包費等。大家七嘴八舌,嗆嗆一陣子,就算一致同意通過。

    緊接著人們選擇地塊。因為每戶只能選擇一塊地,所以都很認真,既要考慮離家遠近,還要考慮土地肥瘦,還要考慮地塊的競爭力。人們把名字和欲承包的地塊寫在紙條上,交給會計,再根據每塊地欲承包的人數做鬮。現場抓鬮現場公布。

    地少戶多,競爭很激烈。一塊地,欲承包的多則八九戶,少則三四戶。唯有父親要承包的那塊地——小西山,沒有競爭,只有父親一個人報名,會計連鬮都沒用做,直接就承包給了父親。

    這塊地兩畝八分,年承包費每畝二十四元,而我那年工資是每月四十八元,五年承包費一次交清。人們對父親獨中這塊土地看法不一,有人說父親撿個大便宜,也有人說不劃算,父親吃了個大虧。

    這是塊全村最差的土地,父親在無人競爭的情況下,不費吹灰之力就承包到手。從父親的言談舉止中,我感到父親對承包到這塊山坡地是滿意的,像是撿了個大便宜。

    回到家后,母親得知父親承包了小西山,不停地埋怨父親,讓父親在還沒交承包費前,把地趕緊退回去,不包了。不管母親怎么說,父親主意已定,既不插言,也不反駁。父親端起水杯,喝起了水,又卷了顆煙,深深地吸了兩口。

    待母親說累了,不說了,父親打開話匣子,說,這塊地說是兩畝八分,足有五畝多,只要有一年風調雨順就夠五年的承包費,其余四年就都是白得的。

    原來父親看中的,是這塊山坡地多出面積。產不了多少糧,面積大,多受累啊,我說。父親說,以后也不一定年年都種莊稼。

    父親的回答令我疑惑,土地不種莊稼還能種啥呢?

    3

    父親在村子里輩分較高,母親待人熱情,正月里來拜年串門的人很多。人們拜年祝福后,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移到土地上來了——分到手的土地還會不會收回去,投入多少,種什么,怎么種……以前有些事都是隊長考慮的事,人們是不用操這份心的。但現在卻是每家每戶的事了,是每家每戶必須認真對待的一個問題了。

    看得出,與這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的父老鄉親,對突然分到手的土地,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里準備,興奮中還存在著一絲擔憂,一絲茫然和忐忑。

    人們憂慮重重,而父親有自己的一套觀點和看法。他說,咱們隊共四百多畝地,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現在全隊百十來口人還是在這四百多畝地刨食吃,分與不分這地都是我們自己的,即使將來收回集體也是我們自己的,依我看政策不可能說變就變,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玩,說變就變的,要我說該投入就得投入,要善待土地,把地伺候好,多打糧,多收入才是正理。

    正月初六吃過早飯,父親走出了家門。我站在院子里向小西山望去,寒風中,見父親從地南頭走到地北頭,再從地東頭走到地西頭。父親手拿把鐵鍬,東挖挖,西鏟鏟。我想,父親是在琢磨著,如何改造這塊山坡地,如何讓它變成旱澇保收的肥沃的土地吧。

    果然被我猜中了。父親說,想把這塊山坡地改造成平地,具體做法是根據地形地勢,把五畝多地(父親心中的畝數)劃分為四小塊,撤高墊洼,不求整體變成平地,只求每小塊地平坦肥沃。

    然而,父親的美好設想,在那天他挖下第一銑的時候,就宣告父親的設想破滅了。父親說,那塊地就一銑多深的好土,下面就有石子了,是一塊無法改造的瘠薄的山坡地。

    4

    端午節放假回家,鄉親們正在給玉米追肥。

    那天吃過早飯,父親套上牛車,扔上兩袋化肥,吆喝著,就駕車走出家門,我和兩個妹妹跟在后面,去給這塊山坡地的玉米追肥。母親留在家打理端午節中午的伙食。

    從家出來,一路經過很多塊田地,每塊地的莊稼長勢都不錯,不論是玉米,還是高粱,不缺苗,葉子黑綠黑綠的,有膝蓋高,齊刷刷的。父親說,今年的莊稼比往年都好,地分到各家了,人們用心去經營了,老天也幫忙,從春到現在沒缺雨水。

    這塊山坡地,種的也是玉米,已長到膝蓋高了,地里一棵葛針也沒有,也沒雜草,干干凈凈的。一株株玉米敦敦實實的,在風中起舞,與道南的平地相比沒多大差別,這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是我沒想到的。

    記憶中——集體經濟時,這塊地是苗草不分,葛針遍地的,秋收時,稍不注意就會被葛針刺痛手指,刺出滴滴鮮血來,衣服也會被葛針刮破。

    另外,這塊地很少種玉米。玉米生長期相對較長,每到春季,搶墑播種,平地種完了,才會輪到這塊山坡地的,此時已錯過了種植玉米的時機,只能種些谷子、黍子等生長期短的作物,還從沒有生長過這樣茂盛的玉米。

    我和父親每人拿一把鎬,在每棵玉米旁刨一個小坑,兩個妹妹負責向坑里撒肥,肥是尿素。那時底肥是氫氨或氨水,肥效短,沒有長效化肥,莊稼長到膝蓋高,蹚地前要追一次肥,追肥也多是氫氨,氨水。那時還沒有二氨,尿素是當時最好的化肥,白色,像小米粒似的,缺,不好賣。有的地方曾發生過群眾哄搶火車站化肥事件。尿素是父親托人買的。妹妹撒完肥后,父親就駕著牛犁一蹚,土就把尿素蓋在了小苗的根部。

    那天父親高聲吆喝著牛犁,還不時地唱兩句《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我從沒見過父親的心情這么舒暢和興奮,像是對我們說,看!我沒有包錯吧,不出意外的話,今年一年就能收回五年的承包錢了。

    當然,對這塊地父親也是下了大力量的。母親說,我正月上班走后,父親就拿著鎬來到這塊山坡地里刨葛針,刨進半尺多深,連根一起刨了出來,刨了五六天。小苗出來后,父親又打響了清除雜草殲滅戰,正常情況下,一塊地最多耪三遍,而這塊父親足足耪了六遍。難怪這塊地一棵葛針也沒有,雜草也很少。

    父親說,今年下點力量把地侍弄干凈了,以后就省事了,沒有雜草葛針與莊稼爭水爭肥,莊稼才會長好豐收。

    收秋時,我只幫父母收了一天,收的也是這塊山坡地的玉米,當時十月一就放一天假。那天吃完早飯,父親趕著牛車,我和母親,還有兩個妹妹跟在后面,一路說說笑笑,來到小西山。父親把牛車停在地頭,卸下牛,拴在車上,又割了一抱玉米秸子,放在牛前。牛邊吃秸子邊搖尾巴。

    我和母親,妹妹擗,每人兩條壟,父親在后面割玉米秸稈。那天天氣晴好,不一會就滿頭是汗。玉米葉子干而邊緣越發鋒利,在臉、脖子、手臂上劃出了一道道,紅紅的細細的劃痕,汗水淌在上面,隱隱作痛。

    但那隱隱的痛很快就被興奮湮沒了,說笑聲不時地飛向小西山的上空。那玉米穗都五六寸長,茶碗口粗,有的一棵秧結兩個穗。一堆堆玉米,在陽光下閃著金黃色的光,像黃燦燦的金子。父親說,每畝地能打一千四五百斤,比道下平地也就少個一百多斤。

    記得我離開家鄉上大學讀書,最后一次在生產隊勞動的情景。那天下午隊長“大鬼頭”指派我們十來個人,到這塊山坡收谷子。他告訴我們要帶著鐮刀,還要帶著扁擔和繩子,收完后就直接挑回來。谷秸矮,谷穗小,一片地稀稀拉拉沒幾棵谷子。割完后,每人捆兩捆,有狗脖子那么粗,扁擔兩頭一頭一捆,我們悠哉悠哉地,就把五畝多地的一年收成,就全部挑回了家。

    在挑著谷子往回的路上,我問二伯,受累,也打不多少糧食,這塊山坡地還種它干啥?二伯說,打點就比種子多,打點是點,就少餓點肚子。原來人們不離不棄地去耕種這塊山坡地,就是為了填飽肚子。

    分地到戶的第一年,人們種地比集體經濟時用心了,比集體經濟下力量了。老天爺也給力——風調雨順。這一年是前所未有的一個大豐收年,小西山這塊瘠薄的土地也長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莊稼。

    沒事到地里轉轉,看看莊稼,是父親多年形成的習慣。土地分到各戶后,父親轉得更勤了,不僅看自己的地,也看別人家的地,那塊地是誰家的,種的是啥,能打多少糧,他心里清清楚楚。

    父親說,今年除上交的公糧外,每家還都剩個幾千斤糧食,夠吃上兩年的了,現在人們填飽肚子,吃糧已不成問題了。多年餓肚子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

    然而,十年九旱的自然條件是改變不了的。第二年就遇到了嚴重干旱,平地只有四五成年,這塊山坡地基本絕收。第三年比上年稍好些,是春旱,過了五月節才下了場透雨,平地里的玉米都長三四十公分高了,這塊山坡的才能播種,已錯過了高產作物——玉米和高粱種植的時機,父親種了六十天還倉谷,秋天畝產二百多斤。

    對于這塊山坡,這樣的糟糕收成,父親是不甘心的。一次回家,閑談中與父親說起了這塊山坡。父親說,等秋收后沒啥活了,到你二姑和九舅家看看,看看他們都是怎么種的,都種些啥。

    父親說的二姑是我老爺爺的二閨女,九舅是我大娘的弟弟。他們都生活在山區,沒啥平地,都是山坡地。看得出父親是要到外面取經學習,是想讓這塊山坡地沖出十年九旱的魔咒。

    5

    在土地分到各戶的第四個春天,這塊山坡地栽植了大蔥,這是父親在對北溝“考察”后做出的決定。

    北溝在我們村的北面,是個山區村,土地多是山坡地。父親說,北溝栽植大蔥已有兩年了,都賣給了城里人,秋天城里人開著大汽車,一大汽車一大汽車地拉。一畝產大蔥四五千斤,收入一千多元。

    起先我和母親對栽大蔥持懷疑態度。父親解釋說,北溝栽植大蔥和我們的栽法不一樣,他們是先在地里挖四十多公分寬,二十多公分深的凹形槽,把蔥秧子栽在兩側,然后回填土十來公分左右,深槽還剩十多公分,無論雨水大小都留在槽子里了,雨水一點也不流失,到出伏時節,在把土全部回填回去,培植蔥白,秋天收蔥,蔥白又長又粗,一棵蔥重量都有三四兩。

    父親還和北溝的一個村干部,草簽了個協議,北溝提供蔥秧子,秋天有來買蔥的,把我們的也一起給賣出去,每斤給其勞務費二分錢。聽了父親的介紹,全家人對在這塊山坡地上栽植大蔥達成了一致。

    母親說,栽蔥那天,請來不少幫忙的,有我的兩個舅舅,還有姑家的一個表哥和表妹,還有家族的一個哥哥和姐姐, 再加上父母和兩個妹妹,一共是十個人。挖的挖,栽的栽,回填土的回填土,足足干了兩天。

    對于栽蔥,人們并不陌生,家家戶戶都栽,但面積都不大,多是地頭地邊栽點,夠自己吃用而已。以出售為目的,這么大面積地栽蔥,在我們村還從沒有過,這是頭一份,人們對此議論紛紛,這樣的山坡地還能栽蔥?能賣得出去嗎?這塊山坡地又一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又是一個春旱的年份。栽蔥是干栽的,沒澆一點水。風吹日曬,只有蔥心是綠的,還在頑強地挺立著,展示著生命,似在告訴人們它還活著,其它蔥葉變成了白色的枯葉。我和母親對此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從地邊路過的人們見此情景也是搖搖頭,嘆口氣。但父親卻是頑固地堅稱:蔥是死不了的,只要它自身有一點點水分,就沒問題,就還活著。

    七月初,下了場小雨,濕了濕地皮,緊接著又來了場中雨。這場雨下得短而急,只下了十幾分鐘,蔥地的槽溝里就積半下子水。要是以往這么急的雨,是過而不留的,都會一路小跑似的流走。

    那些將要干枯的蔥苗,得到雨水后發瘋似地長,一天一個樣。暑期是雨季,雨水多了起來。到暑期要開學的時候,每棵蔥都長出來五六個葉子,黑綠黑綠的,那葉子像一把把利劍,直指蒼穹。在開學的前幾天,我與父親拿著鐵锨,把余下的那一半土回填回去。

    收獲的季節到了。這塊山坡地的蔥長得特別好,蔥白三四十公分長,粗有鐮刀把那么粗,三四棵就一斤,畝產三千多斤。翠綠的蔥葉,碧玉般的蔥白,人見人愛。村里人羨慕不已,都稱贊父親有頭腦,在這塊山坡地上賺大發了。

    父親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挖蔥那幾天,伙食比過年還好。豬肉燉粉條可勁造,主食是油條和饅頭,白酒啤酒管夠。請了十來個人,挖了整整三天。北溝人兌現了與父親草簽的協議。每斤兩毛五賣的,蔥裝了滿滿的兩輛大卡車,父親把厚厚的一沓鈔票裝進了兜里。

    下一年,父親毫不猶豫地又在這塊地上栽了大蔥。由于有了一年的栽植經驗,蔥長得比上年還要好。但到了秋天,父親卻沒有高興起來,著急上火,起了滿嘴大泡。

    兩三年了,北溝人見蔥賣得好賣得快,見利忘義,起了壞心,去年捆蔥時在里面夾雜了石頭磚頭。那些蔥都是一些企事業單位買去為職工搞的福利,買家拉回去發現那么多石頭磚頭,大為惱火,今年就到別處去買了,沒有前來收購。

    父親駕著牛車把蔥拉回家,擺滿了半個院子,猶如一個賣蔥的專賣市場。外地不來收購,本地家家有蔥,一萬六七千斤大蔥賣給誰?怎么辦?父親能不著急上火嗎?

    可憐的父親,在那個寒冷的冬天,趕著慢慢悠悠的牛車,起早貪黑,趕起了圈集。每天在集市上,開始還按照市場的價錢去賣,到散集時給錢就賣,碰見熟人就送。整整賣了一個冬天才賣完。

    算算賬,父親說,在收入上沒比種玉米收入少,受的罪卻一言難盡。是啊,一天兩天還行,那可是整整一個冬天,冰天雪地,寒風凜冽,天天早出晚歸。時至今日,在我的腦海中還能想象出,寒風中父親賣蔥時的情景。

    蔥是不能栽了。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父親在這塊山坡地上,種過藥材,栽過果樹。先后小面積地,實驗性地種了甘草和生地。甘草因銷路不暢而舍棄,生地因技術原因而失敗。栽植的果樹是蘋果,因遇到少有的寒冬,栽上當年被凍死了一大半,還剩下的寥寥的幾棵,因土質瘠薄、缺水和不懂技術管理,最后也被迫放棄了。

    現在想來,父親當初不僅是看上了這塊山坡地多出的那幾畝地,在他的意識里,這塊山坡地不適合種玉米種高粱,總會有適合其種植的其它作物吧,總會找到實現其效益最大化的途徑吧。所以,他不停地思索,不停地尋找,不停地去闖,不停地去實驗,不停地“折騰”。

    此時,我才深深體會到父親那句——“也不一定年年都種莊稼”的真正用意。

    6

    父親的每一次“折騰”都牽動著我的心,面對父親不懈探索,我曾在心中也多次問過自己,值得嗎?已填飽了肚子,還有必要嗎?這塊山坡地實現其應有價值的途徑,答案又在那里呢?

    一天父親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村委會主任在大喇叭里說,要封山禁牧,要退耕還林,退耕還林政府還按畝數給補助款。父親問我,這是真的嗎?政策還能變嗎?小西山那塊山坡地退耕還林嗎?我說,放心吧,政策不會變,那塊山坡地就退耕還林吧。

    我之所以鼓勵父親,在那塊山坡地退耕還林,這些年來,父親的實踐已證明,那塊山坡地確實不適合種植各種農作物,也許那塊地是上蒼安排專門用來生長樹木的,長草的,就像這塊地北面的刺槐一樣,會長得茂茂盛盛的。同時,我也心疼父親,一年比一年歲數大了,老了,不想讓他再為那塊山坡地操勞了,也禁不起折騰了。

    2003年,那塊山坡地退耕還林了,栽植了大栆樹,是鄉里組織統一栽植的。栽樹那天,父親拎來兩暖壺水,買了幾盒“石林”牌香煙,早早地來到地里,遞煙倒茶。鄉植樹大隊來了一臺拉水車,十幾個男勞動力,帶著大棗樹苗和工具。挖坑、栽植、澆水,不到半天時間就栽完了。樹苗、人工都是免費的,父親沒花一分錢。按政策,頭三年,父親每年每畝領取了140元退耕還林補助款。

    俗話說,旱栆澇梨。其實那塊山坡地挺適合栽植大棗的。那些棗樹第二年就開花結棗了,四五年就進入了盛產期,一棵棗樹結八九斤。春天棗花一片金黃,蜂鳴蝶舞,秋天紅紅的大棗掛滿枝頭。大棗甜酸清脆,核小肉厚,在市場上人見人愛。

    棗樹行距有兩米五,父親又在兩行栆樹間種了三壟紫花苜蓿。父親說,這些苜蓿能夠一頭牛吃了,長到一尺多高就割了喂牛。為此,父親又賣了頭母牛,母牛每年都生一個小牛犢,飼養大半年能賣六七千塊錢,再加上賣大栆的錢。父親說,如今那塊山坡地,一年能收入一萬多,是種糧食的好幾倍。

    除除草,修修樹盤,割割苜蓿……父親說,這塊山坡地退耕還林后,活也不多了,不累了,也不用年年操心,天天想種啥了,省心了,省力了,收入卻比以前高了,比以前穩定了。還有一點,也許父親不懂,他沒有說,那就是還改善了生態環境。

    退耕還林,也許是這塊山坡地,實現其價值的途徑吧。退耕還林,也實現了父親所說的“也不一定年年都種莊稼”的夙愿。

    7

    這幾年土地流轉,在農村悄然興起。

    在討價還價聲中,土地的經營權轉移到了有經營頭腦人的手中,搞起了規模種植,規模經營。失去了土地經營權的人們,自愿地走進屬于自己的土地里,打起了長工或短工。

    此時,一向視土地如生命的父親也毫不猶豫,把我們的六畝二分口糧田流轉了出去。我問父親,舍得嗎?父親說,有啥舍不得的,土地還是我們自己的,不投入,不費心,不受累,一畝地坐收入四五百元,是好事,好事啊!

    我們家現在就剩下了小西山這塊山坡地了。父親說,這塊山坡地適合栽棗樹,適合種苜蓿草,效益好收益高,這么多年總算走對了路。他還在一次酒后戲言中說,死后要我們把他埋在這塊山坡地里。看得出父親與這塊山坡地已“折騰”出了深厚的感情。

    一天,在這塊山坡地里,還真冒出一座新墳來。

    新墳在兩座平行墳的下面,緊挨著。根據鄉村葬埋習俗,從排列順序上看,這座墳埋的應該是老李家的第三代人了。

    新墳,是妹妹去地里給牛割苜蓿時發現的。妹妹說,墳是新埋的,也就三五天,鐵鍬挖的印痕還清清楚楚,紙灰還殘留在土塊的縫隙里。

    墳不僅占地,耕種也不方便。以前埋在地里的墳,是既定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事。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后,在他人承包地里葬人埋墳,須得與地主人協商,經地主人的同意才行。否則,是不能埋的,即使偷偷埋了,也會讓你把墳移走,或狠狠地敲你一筆。

    我們問父親,老李家跟你打招呼了嗎?父親說,沒有。我們全家人誰也不知道,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把死人悄悄埋在別人家的土地里,這分明是眼里無人啊!

    對于老李家這種做法,我們全家人氣憤不已,紛紛主張找老李家去,讓老李家把墳移走,給錢都不要。全家人望著父親,等父親拿主意。

    此時父親顯得異常平靜。他說,先說說這塊山坡地的來歷吧。這塊地原是荒山坡,草木叢生,砂石滿地。相傳,老李家的先人要飯來到前營子,被大戶老周家收留,給老周家扛活打工,后來娶妻生子,老周家就把那片荒山坡給了老李家,老李家開墾種地,維持生計。這塊山坡地,是老李家的先人一鎬一鎬刨出來的。后來合作化,土地歸了集體。那年前營子拉電安變壓器,占了我們村的地,就把這塊山坡地給了我們村,變成了我們村的土地。

    父親停了停,喝了口水,繼續說,老李家的做法確實欠妥,但老李家的根在這塊山坡地呢,這次埋就埋了吧,明天我找找老李家,告訴他們以后不要再埋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紅紅的大棗掛滿枝頭,像一盞盞小燈籠隨風搖擺。棗林里不時飛出人們的說笑聲。那塊山坡地的南頭有塊牌子非常醒目,紅字,上面寫著:大棗采摘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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