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做學生最怕老師催學費。小小年紀不知家境貧寒的意味，不知兒多父母苦，不知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四季忙碌，到年終還欠下隊里債務的酸澀。臨放暑假了，老師催我交學費。七歲的我滿懷怨恨，半道上遇見了父親。父親只穿一條由破舊長褲改成的短褲，腰里扎根繩子。胸瘦如搓衣板，腿子乏力行走不起聲。我迎上去，蠻橫抱住他的一條大腿，吵嚷著要學費。日頭曬得莊稼地開裂，父親身上淌這渾濁的汗珠。父親熱不喘氣，父親焦躁不發脾氣。道路上田野里只有我哇哇的吵嚷。那絕情絕義的吵嚷，現在仿佛還能聽見，心里愧疚眼里要溢出淚來。

因為交不起學費，我的兩個哥哥都只讀完小學五年級。因為交不起學費，我的兩個弟弟也只讀完小學五年級。我卻是一個“禍害”，再苦再窮總要讀書。讀到高中時，知道家里的苦境，明白父母的不容易，勒緊褲帶，自覺節省。五分錢一份的菜票，從星期一留到星期六中午，還舍不得打菜吃，又留到下個星期。將一份飯分成兩份，中午熱吃，晚上冷吃。

感謝父母，千方百計為我籌學費，讓我順利讀完了高中。未能復讀考大學，我心無絲毫埋怨。

后來做教師，最怕向學生催學費。每學期開學，總有學生因為學費問題輟學。做老師的得去家訪。家里找不著人到地里去找。給家長做思想工作，講解讀書的種種益處。好說歹勸，家長只說倆字沒錢。做老師的只好給家長一個臺階下，讓他家的孩子先行報名，先行上學，學費的事可以緩緩。比方說可以等到家里的母豬下了崽，賣了豬崽再交學費；比方說可以等到地里的麥子、菜籽成熟了，賣了錢再交學費……學生算是上學了，班級和學校控制了輟學率。但是日子久了，學校經費出了問題，要求各班班主任催學費。這下可叫老師為難了。學生都有起碼的自尊心，倘若老師處理的方式方法不得當，學生受了委屈，自會退學。所以，我在班上從未公布欠費學生的名字，從不當眾催學生交學費。而是和他們個別交談，了解他們的家境，叮囑他們回家后和和氣氣對家長說，別惹惱了家長。這樣算是私下催學費。催一回，有學生交了。但是還有學生沒有交。這第二回真是不好再開口。我們鄉村教師待遇也低，都是泥菩薩過河自家難過，對貧苦學生無能為力。請示學校給予減免，學校根本不答應。沒奈何，我不能再糾纏學生，只好硬著頭皮去學生家里照家長。哎呦喂，那催學費比登門討債還叫人難堪難受！

四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如今早已告別了催學費。做老師的幾乎忘記學費這個名字了。國家實行了義務教育，鄉村學生受益更大，學費書費全免，上學只需交一日三餐生活費。國家還制定了貧困生特困生扶助政策，每年都給予不同程度的經費補助。這些補助資金足夠學生生活開支。學生上學讀書不用花錢了！

現如今孩子上學，家長不為錢發愁，老師也不必為此擔心輟學率。沒每逢學期開學，通知報名一天。結果家長送學生到校比老師上班還早，不足半日時間，各班學生悉數到齊。學生上學的心情比放假時的心情還迫切，人人都是開心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