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航船與印度
作為一名印度英語作家,阿米塔夫·高希在中國或許并不像薩曼·拉什迪那樣聲名顯赫,但在國際文學界他早已是不可忽視的重要作家。其創作數量可謂豐碩,包括《理性環》《陰影線》《在古老的土地上:一次抵達12世紀的埃及之旅》《在柬埔寨起舞》《加爾各答染色體》《玻璃宮殿》《餓潮》等諸多作品。其創作題材跨越亞、歐、非、美四大洲,涵蓋埃及、印度、柬埔寨及歐美等國,體現出高希作為人類學博士的學者背景。此外,他還多次摘得印度及國際重要文學獎項,部分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語言。近十余年來,他又多番親赴廣州,不但在各博物館和紀念館査找史料,還認真學習粵語,深入體會這座城市。經過充分的積累,他將發生在中國的鴉片戰爭演繹為三部長篇小說,分別是《罌粟海》(2008)、《煙河》(2011)及《戰火洪流》(2015)。正因為鴉片戰爭是其間一以貫之的敘事背景,中文譯本名之為“鴉片戰爭三部曲”。
高希認為,雖然鴉片戰爭可能沒有直接影響到印度,但它的確對印度產生了非常深遠的間接影響。而今天的現狀卻是,鴉片戰爭可能不僅已為大多數英國人所遺忘,如英國學者藍詩玲所言;與此同時,印度民眾也很少知道自己的國家曾參與過鴉片戰爭。秉承人類學尊重歷史與客觀事實的學術品格,面對當代經濟日趨復雜的全球化趨勢,高希充分發揮其豐富的想象力以及對史實的駕馭能力,塑造了諸多曾在鴉片貿易和戰爭中發揮作用的人物形象。三部作品各有側重,《罌粟海》敘述了“朱鷺號”跨越印度洋的流散旅程,印度水手、偷渡客、苦力,乃至被押運的犯人、士兵,均聚集于這一艘命運之輪;《煙河》則將曾位于廣州西南端的“番鬼城”作為核心敘事空間,多元文化之雜糅成就了這個獨具國際都市氣質的飛地;《戰火洪流》終將筆觸落于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但卻著眼于因鴉片貿易而卷入戰爭的印度各社會階層代表,由此突出印度在鴉片戰爭中的角色。
至少在19世紀上半葉,船運是對外貿易、殖民戰爭的關鍵詞。三部曲中因此出現了各式各樣的船只,包括海上走私鴉片的三桅帆船,碼頭上交易鴉片的武裝躉船,負責內河運輸的“扒龍”“快蟹”,中英雙方交戰時的艦船,以及富人用于消遣娛樂的“花船”、植物學家尋訪珍稀植物的探險船,乃至廣東疍家女子借以謀生的飯船,等等。其中,作家以“朱鷺號”“安娜希塔號”以及“雷德魯斯號”這三艘船作為敘事主線,將形形色色的人物、亦真亦幻的事件關聯起來,由此開創了一種新的殖民書寫模式。
“朱鷺號”——航船上的異托邦
實際上,三部曲的英文直譯當為“朱鷺號三部曲”。“朱鷺號”最初是一艘販賣奴隸的“黑鳥船”,因其形如飛鳥。奴隸貿易廢除后,新主人意欲將其改用于走私鴉片。它在小說中的出場極具奇幻色彩,印度比哈爾邦婦女迪提之前從未見過該船,卻仿佛受到命運召喚一般,將其畫在了芒果葉子上,并鬼使神差地將“這艘船”放進了先人祠內。后來,由于中國政府對鴉片查得正緊,所以修繕后的“朱鷺號”首次出海并未運送鴉片,而是繼續運送人——當然,運輸對象從奴隸換成了苦力和罪犯。
迪提曾以種植鴉片為生,卻因飽受英殖民者的各種盤剝而入不敷出,難以度日。丈夫死后,她不堪忍受家族逼迫,決定為夫殉葬。出身低種姓的車夫卡魯阿冒死相救,二人遂逃離家鄉,走投無路之際,他們成為契約工人,登上了“朱鷺號”。少年喬都,加爾各答人,以泛獨木舟為生,不幸撞上“朱鷺號”,卻因禍得福成為一名水手,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王公尼爾,出身高貴,受過良好的教育,為維護家族尊嚴而拒絕鴉片商人的要求,遭后者算計而身陷囹圄。波萊特是植物學家皮埃爾·蘭伯特去世后留下的孤女,長大后她抗拒收養人替她包辦婚姻,喬裝打扮成偷渡客,默默潛伏在心上人扎卡里的身邊。于是,雖身份與階層各異,村婦、車夫、船夫、孤女、王公等人卻在作家的妙筆書寫中齊聚于“朱鷺號”。契約工人住底倉,尼爾被禁于囚室,眾人被分別安置在不同等級的空間,印度各階層的特征得以充分呈現。在此意義上,“朱鷺號”成為19世紀上半葉印度社會的縮影。
福柯在其演講《不同的空間》中提到,船舶是“一個浮動的空間,一個沒有處所的處所,靠自己的各種裝置而存在,它本身是自我封閉的,同時又駛在一望無際的大洋上……”在從一個港口駛向另一個港口、一座大陸轉向另一座大陸的過程中,航船“不僅是經濟發展的最重要的手段”,它還是“想象力最偉大的寶庫”。在此意義上,福柯認為船舶乃是“出類拔萃的異位”。無論是契約工還是階下囚,他們皆因鴉片這一物質而遠離故土,其社會身份、階級關系、種姓制度等均在此異位空間中發生了轉變。作為契約工人,卡魯阿體力驚人,迪提智慧出眾,她曾多次與管理人員交涉,改善了勞工們的待遇,因而贏得大家的尊重。“朱鷺號”讓迪提獲得重生,雖然不知道彼岸如何,但她的眼里卻開始充滿希望。尼爾在囚室結識中印混血兒阿發,憑著阿發的回憶,他了解了鴉片戰爭前夕的廣州,這位一度保守的印度王公被航船不可避免地帶入全球化的進程之中。經過“朱鷺號”的改造與洗禮,遠離故土的印度人就這樣以新的面貌流散到異域。
而這種流散背后的歷史背景則是,東印度公司為聚斂財富,強迫印度農民種植鴉片,然后將其加工出售給中國。也就是說,作為英屬殖民地,印度承擔了種植鴉片的任務,而鴉片的制作生產則一直由東印度公司壟斷。由于清政府加大禁煙力度,鴉片價格巨幅下跌,印度農民不得不把土地抵押給鴉片商人,由此造成大規模的貧困,出現了大量的契約工人。我們都知道,鴉片走私給中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但與此同時,鴉片種植也讓原本肥沃的印度恒河流域出現了大范圍的饑荒。在此意義上,印度同樣是鴉片戰爭的受害者,而且是被遺忘的受害者。“朱鷺號”不僅展示了英國殖民者的丑惡嘴臉,還揭示了鴉片貿易對印度社會造成的嚴重破壞。
“安娜希塔號”——風暴中的印度
“朱鷺號”曾遭遇一場嚴峻的颶風,而“安娜希塔號”在前往廣州的途中也經歷了巨浪侵襲。這艘奢侈華麗的商船出自巴拉姆的岳父之手,這位能工巧匠擁有孟買最大的造船廠,其造船只不僅質量頗佳,而且價格便宜,就連英女王的皇家軍隊都要在這里定做船只。可惜好景不長,英殖民者為保護自己的造船業,以自由貿易為幌子,制定了一些苛刻的法律和法規,意圖限制孟買造船業的發展。巴拉姆本是來自古吉拉特邦的帕西窮小子,上門女婿的身份和與妻子之間冰冷無愛的婚姻令他在岳父家的地位極為尷尬。而他天性喜愛冒險,一心向往海外貿易,不愿在造船廠徒然耗費時光。終于,在岳父去世后,他變賣平生積蓄,乘著這艘“安娜希塔號”駛向了廣州。
在高希筆下,“安娜西塔號”就是具象化的印度,而傾注了作家無限情感的巴拉姆則是人格化的印度。在鴉片戰爭中,印度一直是一個曖昧的存在,一方面它深受鴉片種植所引發的災難,另一方面卻又搭上了鴉片貿易的快船,從而與英殖民者實現了一定程度上的利益均沾。巴拉姆破釜沉舟加入鴉片貿易的回報是一度賺得盆滿缽溢,他也因此擁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即巴瑞·莫迪老爺。這個印度老爺在廣州悄悄安了一個幸福的新家,溫順的中國情人心甘情愿為他生下兒子,與印度妻子相處的痛苦和不足得以彌補。“安娜希塔號”因此是巴拉姆的希望,只要鴉片能順利地運送與出售,他就能獲得穩定的利潤,就能見到中國情人和兒子,并為帕西人贏得體面與尊重。文本中,以巴拉姆為代表的帕西人在廣州長期占據了一席之地,甚至參與到商業規則的制定中,而帕西人的確在近代中印關系史尤其是貿易關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高希并沒有對巴拉姆的貿易行為從道義上作過多的苛責,而是把他塑造為一個有情有義之人,由他與池梅生前的和諧相處及對她的長久懷念可見一斑。這些生活片段在小說中表現得非常動人,有時又因其情感豐厚而頗富夢幻色彩。在林則徐下令要逮捕巴拉姆的時候,作家還借尼爾之口為其作了辯護,贊他“有一顆慈悲慷慨的心”。作為巴拉姆雇傭的翻譯,尼爾從一開始就發現了對方身上的質樸、睿智與精力充沛,在長期相伴過程中,更堅持認為他是一個天才,極具能力與遠見。這些優點最終讓他奮斗為番鬼城中地位極高的東方商人,足可與那些西方商人平起平坐。
巴拉姆篤信拜火教,相信善惡有報,但為了身后那些印度的投資者,為了免受妻子家族的鄙視與羞辱,他一度強烈拒絕上繳鴉片。他甚至始終認為鴉片貿易是合理的,并在禁煙期間繼續悄悄地通過他人販賣鴉片,由此引致一個中國年輕人的死亡。這個復雜的人物形象充分呈現出作家對歷史裹挾下個體命運的思考。“鴉片就像風和潮汐,我沒有力量左右它的行進方向。乘著這陣風開船的人,不能簡單地說他是善還是惡。要看他如何處理周圍的事情——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的下人——才能正確地評判他。”這就是巴拉姆的信條。在英帝國的殖民統治與掠奪中,印度就如同風雨飄搖的船只,無法掌控自己的航向,不僅其民族造船業被英殖民者不斷打壓,其努力開拓外部市場的企圖也因參與了不光彩的鴉片貿易而被迫終止。而頗具諷刺性的是,在帕西人的信仰中,“安娜希塔”恰恰是掌管水域的女神。以巴拉姆為代表的印度鴉片商人雖然拼盡全力試圖守住廣州市場,維護帕西人的地位,最終卻失敗了。
“雷德魯斯號”——沖突下的文化交流
相對于前兩艘航船,“雷德魯斯號”顯然是一個更加獨特的存在,因為它是一艘苗圃船。船主費切爾是一位植物學家,他往來于世界各地,致力于發掘珍稀植物,并將其想方設法運回英國。在描寫鴉片戰爭前夕的緊張氣氛時,高希宕開一筆,通過“雷德魯斯號”展示了一段別樣的文化交流史。
廣州既有眾多的佛教寺廟,還有全世界最古老的清真寺,許多美麗的傳說也都與印度有關。畫家欽納里之私生子羅賓曾有幸登上城墻,俯瞰整個廣州城。他與波萊特乃少年好友,在給波萊特的信中他詳細而生動地描繪了廣州的風土人情。波萊特后跟隨費切爾搜尋各類珍貴植物,尤其是要根據一幅畫作尋訪美麗的金花茶,他們曾一度相信這種花只能生長在廣州,因此委托給羅賓,但卻屢尋不遇。不過,這種尋訪、追溯同時也構成了一場深入感知中國文化的過程,比如羅賓因畫作而與一位陳先生交往,后者在做侍從時曾將很多花完整地帶到英國。高希相信,沖突和對抗都是暫時的,從歷史的長河來看,和平的交流才是國與國之間交往的正途。正如羅賓信中所言:“花和鴉片,鴉片和花!有時想想感到奇怪,這個城市吸納了這世間如此多的惡,作為回報卻為世間帶來了那么多的美……”在歐洲的花園中,舶來的牡丹、卷丹、文竹、紫藤、檜、柏、月季、玫瑰、八仙花、菊花、百合、含羞草、杜鵑等等繼續美麗地綻放。高希認為,人們可能會忘記番鬼城,忘記這些船只,甚至忘記鴉片,但是美麗的花朵還會存留于世,在中西因鴉片戰爭而發展為對立雙方之時,這種美好不失為一種補償。僅僅為此,人們都該想起這座城市,“這座擁擠、骯臟、喧鬧、性感的地方”。
高希擅長從小人物的視角出發去探索大的歷史變動。小說中,青年藝術家羅賓仿佛一條游弋在“煙河”之中的小魚,他的書信生動地展示了“番鬼城”的多元文化特征。這塊熱鬧的飛地上行走著操各種語言的商人、記者、政客、水手、藝術家,其中包括篤信“不可隨眾行惡”的美國良商查爾斯·金,專注于語言研究與字典編撰的印度人尼爾,還有精通法語、擅長鐘表維修的埃及人扎迪;當然,還有各類走私犯、皮條客、印度士兵,以及中國的公行商人、繪畫學徒,等等。這里既是鴉片走私之核心,又是冒險者的樂園。雖然距這種非法貿易和因之而發生的戰爭已差不多接近兩個世紀,高希卻最大程度地還原了番鬼城這個一度被遺忘、事實上確實也已經消逝的貿易空間。
姜玉宏教授在研究印度文化模式時曾認為,篤信宗教的民族往往是缺乏歷史意識的。但對阿米塔夫·高希來說,鴉片戰爭是一個改變了整個亞洲的重要歷史事件。高希身上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歷史責任感,他尤其不希望看到印度人安靜地遺忘這段有罪的歷史。作為小說的敘事主線,三艘航船相繼揭示出印度流散、自由貿易、文化交流、全球化等諸多問題,呈現出作家對鴉片問題的深刻反思。“朱鷺號”還原印度人因種植鴉片而被迫離開故土流散海外的悲慘歷史,“安娜希塔號”表現印度民眾的掙扎,以及在殖民主義裹挾下印度商人在中國參與的鴉片走私。但高希也希望能彌合這種傷害,因為中印兩國在他看來都是戰爭的受害者。因此,“雷德魯斯號”以對植物的艱辛探訪努力建構中西、中印之間在鴉片之外的另一種交流方式。阿發是巴拉姆的私生子,又是尼爾的獄中好友,他這樣一個身份及巴拉姆對池梅長達二十余年的眷戀亦可被視為中印結合的重要信號。
穿梭在印度洋上的這些航船猶如一枚枚銀針,穿起了歐、亞、非三大洲之間的貿易與流散圖景,必將大大更新中國讀者對印度形象的認知。相形之下,鴉片與船舶的關聯在國內敘事中多呈現為民族之恥。正如學者徐敏所言,鴉片乃中華民族災難之發端,運送鴉片及發動戰爭的西方船舶因之被妖魔化,直到洋務運動方才將這種“不可分離的統一形象”打破。西人之“堅船”逐漸被建構為去除中國因鴉片而形成的積弱形象之“利器”,這對那些參與過鴉片貿易的印度航船來說,怕是不曾想象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