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排鉆天楊
插圖:郭紅松
四十多年前,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不久,我搬家到陶然亭南。那里建得一排排紅磚房的宿舍,住著的都是修地鐵復員轉業落戶在北京的鐵道兵。之所以從城里換房來到這里,是因為這里很清靜,而且每戶房前,有一個很寬敞的小院。
走出那片宿舍,有一條砂石小路通往大道,那里有一個公交車站,可以乘車坐幾站到陶然亭,再坐一站,就到了虎坊橋。公交車站對面,馬路旁有一排新栽不久的鉆天楊,瘦弱的樹后有兩間同樣瘦弱的小平房,這是一家小小的副食品商店,賣些油鹽醬醋,同時兼管每天牛奶的發送。
買牛奶,需要事先繳納一個月的牛奶錢,然后發一個證,每天黃昏到副食品店憑證取奶。母親那一陣子大病初愈,我給她訂了一袋牛奶。由于每天到那里取奶,我和店里的售貨員很熟。店里一共就兩位售貨員,都是女的,一個歲數大些,一個很年輕。年輕的那一位,剛來不久。她個子不太高,面容清秀,長得纖弱,人很直爽,快言快語。熟了之后,她曾經不好意思地告訴我: 沒考上大學,家里非催著趕緊找工作,只好到這里上班。
知道我在中學里當老師,她讓我幫她找一些高考復習材料,她想明年接著考。我鼓勵她:對,明年接著考!有這個心勁兒,最重要!她又聽說我愛看書,還寫點兒東西在報刊上發表,對我另眼相看。每次去那里取奶或買東西,她都愛和我說話。
有一天,我去取奶,她特別興奮,有些神秘兮兮的問我:今天在虎坊橋倒車,看見路旁的宣傳欄里,用毛筆抄著兩首詩,上面寫著您的名字,那詩真的是您寫的嗎?
她說的那個宣傳欄,是《詩刊》雜志社辦的。那時候,《詩刊》剛剛復刊,工作人員會從每一期新出的《詩刊》挑選一些詩,抄在大白紙上,貼在宣傳欄里。這個宣傳欄,和當時光明日報的報欄相隔不遠,成為虎坊橋的兩大景觀,常會吸引過往的行人駐足觀看。百廢待興的新時代,一切都讓人感到有種生氣氤氳在萌動。那是我發表的第一組詩,也是唯一的一組。沒有想到,她居然看到,而且,比我還要興奮。
她對我說:您要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就好了!我覺得她的嘴巴挺甜,在有意的恭維我,但很受聽。
那時候,買麻醬要證;買香油要票;帶魚則只有過春節才有。打香油的時候,都得用一個老式的長把兒小吊勺作為量器,盛滿之后,通過漏斗倒進瓶里,手稍微抖嘍一下,就會使盛進瓶里的香油的分量大不相同。每月每家只有二兩香油的定量,各家打香油的時候,都不錯眼珠兒的緊盯著,生怕售貨員手那么一抖嘍,自己吃了虧。每一次我去打香油,她都會滿滿打上來,動作麻利。每一次我去買帶魚,她會把早挑好的大一些寬一些的帶魚,從臺子底下拿給我。我感受到她的一番好意。那是那個時候她最大的能力了。
除了書和雜志,我無以相報。好在她愛看書,她說她以前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我把看過的雜志和舊書借給她看,或者索性送給她。她幾乎比我教的學生大不了一兩歲,所以,她見到我就叫我肖老師,我知道她姓馮,管她叫小馮同學。
有一次,她看完我借給她的一本契訶夫小說選,還書的時候對我說:以前我們語文課本學過他的《變色龍》和《萬卡》。我問她讀完這本書,最喜歡哪一篇?她笑了:這我說不上來,那篇《跳來跳去的女人》,我沒看懂,但覺得特別有意思,和以前學的課文不大一樣。
我媽管這個副食店叫小鋪,這是上一輩人的老叫法。在以往老北京大一些的胡同里,都會有著一個或兩個副食店,方便百姓買東西,要是一個街巷沒有小鋪,總覺得像缺了點兒什么。所以,小鋪里的售貨員和街里街坊很熟絡,街坊們像我現在稱呼小馮同學一樣,也是對售貨員直呼其名的。這是農耕時代的商業特點,小本小利,彼此信任。年紀大的那位售貨員指著小馮對我說,副食店剛建時我就來了,那時候和她年紀差不多。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日子真的不抗混,十多年,在老售貨員眼里,彈指一揮間,在年輕的售貨員眼里,卻顯得那么遙遠。她曾經悄悄的對我說:您說要是我也在這里待上十多年,可怎么個熬法兒?她不喜歡待在這么個小鋪里賣一輩子香油麻醬和帶魚,她告訴我想復讀,明年重新參加高考。
那一年,中斷了整整十年的高考剛剛恢復。因為母親的病,我沒有參加這第一次高考。她參加了,卻沒有考上。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的夏天,我和她相互鼓勵著,一起到木樨園中學參加高考的考試。記得考試的第一天,木樨園中學門口的人烏泱烏泱的,黑壓壓擁擠成一團。我去得很早,她比我去得還早,正站在一棵大槐樹下,遠遠地沖我揮手。槐花落了一地,清晨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樹葉,在她身上跳躍著斑斑點點的光閃。
高考放榜,我考上了,她沒考上,差的分比前一年還多。從此以后,她不再提高考的事了,老老實實在副食店上班。
我讀大學四年期間,把病剛好的母親送到外地姐姐家,自己住學院的宿舍,很少回家,和她見面少了,幾乎斷了音訊。
六年過后,我搬家離開了地鐵宿舍。那時候,正是文學復興的時期,各地興辦的文學雜志風起云涌,這樣的雜志,我家有很多,一期期的積累著,舍不得扔,搬家之前收拾東西,才發現這些舊雜志把床鋪底下擠得滿滿堂堂。便想起了這位小馮同學,她愛看書,把這些雜志送給她好。
捆好一摞雜志,心里想,都有六年沒見她了,她會不會不在那兒了?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來到副食店,一眼就看見她坐在柜臺里。看見我進來,她忙走了出來,笑吟吟的叫我。我這才注意,她挺著個大肚子,小山包一樣,起碼有七八個月了。我驚訝地問道:這么快,你都結婚了?
她笑著說:還快呢,我25歲都過了小半年!我們有同學都早有孩子了呢!
日子過得還不夠快嗎?我大學畢業都兩年多了,一天天過去的日子,磨煉著人,也改造著人,就像羅大佑歌里唱的那樣: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我把雜志給了她,問她:家里還有好多,本來想你要是還想要的話,讓你跟我回家去拿。看你這樣子,還是我給你再送過來吧!她擺擺手說:謝謝您了。您不知道,自打結婚以后,天天忙得后腳跟到后腦勺,哪還顧得上看書啊!前兩年,聽說您出了第一本書,我還專門跑到書店里買了一本,不瞞您說,到現在還沒看完呢!說罷,她咯咯笑了起來。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跟店里的那位老大姐請了假,要和我回家取雜志。我對她說,你挺著大肚子不方便,就別跑了,待會兒我給你送來!她一擺手說:那哪兒行啊!那顯得我的心多不誠呀!便跟著我回家抱回好多本雜志,我只好幫她提著一大摞,護送她回到副食店,對她說:這么沉,你怎么拿回家?她說:一會兒打電話,讓孩子他爸來幫我扛回家。這可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寶貝呀!說完,她咯咯又笑了起來。旁邊那位老大姐售貨員指著她說:見天就知道笑,跟得了什么喜帖子似的!
那天告別時,她挺著大肚子,特意送我走出副食店。正是四月開春的季節,路旁那一排鉆天楊的枝頭露出了鵝黃色的小葉子,迎風搖曳,格外明亮打眼。在這里住了小九年,我似乎是第一次發現這鉆天楊的小葉子這么清新,這么好看。
她見我看樹,挺著肚子,伸出手臂,比畫著高矮,對我說:我剛到副食店上班的時候,它們才這么高。我一蹦就能夠著葉子,現在它們都長這么高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小馮同學。
前些日子,我參加一個會議,到一座賓館報到。那座賓館新建沒幾年,設計和裝潢都很考究,寬闊的大廳里,從天而降的瀑布一般的吊燈,晶光閃爍。一位身穿藏藍色職業西式裙裝的女士,大老遠揮著手臂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來笑吟吟的問我:您是肖老師吧?我點點頭,握了握她的手。她又問我:您還認得出我來嗎?起初,我真的沒有認出她,以為她是會議負責接待的人。她笑著說:我就知道您認不出我來了,我是小馮呀!看我盯著她發愣,她補充道:地鐵宿舍那個副食店的小馮,您忘了嗎?
我忽然想起來了,但是,真的不敢認了,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個子高了許多,也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那一刻的猶豫之間,她已經伸開雙臂,緊緊的擁抱了我。
我對她說了第一眼見到她的感受,她咯咯笑了起來,說:還年輕呢?明年就整六十了。個子還能長高?您看看,我穿著多高的高跟鞋呢!
她還是那么直爽,言談笑語的眉眼之間,恢復了以前的樣子,仿佛歲月倒流,昔日重現。
她一直陪著我報到領取會議文件和房間鑰匙,又陪著我乘電梯上樓,找到住宿的房間。我一直都認為她是會議的接待者,正想問問她是什么時候從副食店跳槽的,她的手機響了。她接電話的時候,我聽出來了,她是這家賓館的副總,電話那邊在催她去開會。我忙對她說:快去忙你的吧!
她不好意思的說:您看,我是專門等您的。我在會議名單上看到您的名字,就一直等著這一天呢!我和您有三十多年沒有見了。今晚,我得請您吃飯!我已經定好了房間,請我們賓館最好的廚師,為您做幾道拿手好菜!您可一定等著我呀!
晚餐豐盛又美味。邊吃邊談,我知道了她的經歷:生完孩子沒多久,她就辭掉副食店的工作,在家帶孩子,孩子上幼兒園后,她不甘心總這么憋在家里,用她自己的話說“還不把我變成甜面醬里的大尾巴蛆?”便和丈夫一起下海折騰,折騰得一溜兒夠,賠了錢,也賺了錢,最后合伙投資承包了這個賓館,她忙里忙外,統管這里的一切。
她說:中學畢業去副食店工作,到今年整整四十年。您看看這四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我說:你過得夠好的了!這不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嗎?
她咯咯的笑了起來:還節節高呢!您忘了您借給我的那本契訶夫小說了嗎?您說我像不像那個跳來跳去的女人?
我也笑了。很多往事,借助于書本迅速復活,立刻像點燃的煙花一樣明亮。
那天晚上分手的時候,我問她,那個小小的副食店,現在還有嗎?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那么小跟芝麻粒一樣的副食店,現在還能有嗎?早被連鎖的超市取代了。然后,她又對我說,一看您就是好長時間沒到那邊去過了。什么時候,我陪您回去看看,懷懷舊?
她告訴我,那一片地鐵宿舍,二十多年前就都拆平,蓋起了高樓大廈,副食店早被淹沒在樓群里了。不過,副食店前路旁那一排鉆天楊,倒是沒有被砍掉,現在都長得有兩三層樓高了,已經成了那個地帶的一景兒了呢!
鉆天楊,她居然還記得那一排鉆天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