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6期|周實:三線
1
一九七三年,我已十八歲。
那年,我的口袋里揣著三○六廠的錄用通知書,背上背著一床四斤重的棉被,肩頭扛著一個“精加工”的包裝木箱,登上了南行的硬座列車。經過二十三個小時的顛簸之后,在一個不起眼的小站下了車,順著路標的指引,跋涉了十余公里的山路,才在一個大山溝里找到了三○六廠的報到地。
報到處擠滿了同齡人。無疑都是來報到的。我把行李擱到一邊,在人的漩渦里扭來扭去,很快就被淹沒了。
三○六廠是個“三線”工廠。“三線”工廠的報到處是個短命的臨時機構,與人事勞資科毫無干系,所以也就設置在廠里唯一的公共食堂內。食堂門口豎著一塊新工人報到處的木牌子。一側的墻上貼著一張紅紙黑字的大榜。榜上正楷書寫著新工人的姓名、年齡、性別和報到注意事項等。
從這張榜上,我了解到和我同時被三○六廠錄用的新工人一共是八十六人,年齡差別不太大,最多不過三四歲,但性別比例嚴重失調。男性七十五人,女性僅十一人。這是個至關重要的數字。我想前來報到的新工人都心照不宣地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這一點。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偷偷地環顧了四周一番,實際情況與我的想法完全吻合。我發現:女性新工人的目光總在男性新工人的名單上掃來掃去,嘴角掛著微笑,流露出心滿意足的興奮神情。而男性新工人的目光則長時間停留在女性新工人的名字上,久久不愿離開。盡管有幾個嬉皮笑臉的油條說幾句調皮搗蛋的話,絕大多數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苦臉,似乎有一種莫須有的危急正在威脅著他們。我認定他們是在擔心以后找不到對象,怕打一輩子光棍,心中暗自譏笑他們。但與此同時,自己也是憂心忡忡,與我所譏笑的同伴相比,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在我準備要來這里報到之前,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曾經推心置腹地勸我不要來。
“何解咧?”我問他。
他說:“苦。”
“苦?我會怕苦?”我反問。
他又說:“找不到對象。”
我缺乏一輩子不結婚的勇氣,只能用眼睛盯著他。
他見我不語,就說:“你連咯點都不明白?”
“不明白。”我只好這樣說。
他便用久經世故的口氣對我這樣說:“‘一線’英雄姑娘追,‘二線’城市姑娘堆,‘三線’工廠‘無米炊’。”說完,抽筋般地笑了起來,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我知道他說的“無米炊”就是指找不到老婆。
然而,我不聽忠告,還是來三○六廠報到了。因為我家境不好,無法與這個朋友相比。他可以挑肥揀瘦,我不能,完全沒有挑剔的余地。至于找老婆,不是當務之急。以后再說吧。現在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2
當然,也有值得欣慰的地方,那就是三○六廠的建筑不錯。雖然遠離城市,空氣卻很新鮮。四面環山,山上覆蓋著綠色的灌木叢。朝東面看,山與山之間有一條彎彎曲曲沿著山腳無聲無息流淌不休的河。而且時常可見小動物蹤跡。比如:長著胡須的小山羊,快速奔跑的灰野兔,喜歡模仿人的小猴子等。自然也包括行動機敏的小老鼠。據說,老鼠這東西還是近兩年才繁殖起來的,標志著這一地區的繁榮。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個工廠稱為“三線”工廠,便和報到處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聊了起來。
他告訴我:“‘三線’工廠是軍工廠性質。”
聽到一個“軍”字,我高興得嘴巴扯開尺把寬。要知道當時是個為了一頂軍帽連命都不要的年代。
“么子時候發軍裝?”我忙問。
“發軍裝?”干部模樣的人笑了笑,“不發軍裝。”
頓時,猶如上半身穿棉襖,下半身穿短褲——涼了半截。
“軍工廠何解不發軍裝?”我不滿地問。
干部模樣的人又笑了笑,解釋說:“我說的是‘軍工廠性質’。就是……”他停下來找了一陣詞:“就是由軍隊控制的民用工廠。和平時期生產民用品,戰爭時期生產軍用品。”他抿了一下嘴唇:“保密性強。為了防止帝國主義修正主義的破壞,咯類廠子都建在山溝里。咯是戰備的需要……”
我聽得挺認真,似懂非懂。
“軍個屌!”突然,一個很響的聲音。
我朝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壯實漢子。大約三十六七歲了。胡子拉碴,簡直是一團雜亂的銹鐵絲。頭上扣著頂藍色工作帽,一身藍色工作服,滿是塵土,少說也有幾個月未下過水了。
他見我望著他,又大大咧咧地說:“小老弟,告訴你,‘三線’工廠就是:上班一條線,下班一條線,睡在床上還是一條線。加起來一共是三線。”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仍舊是似懂非懂,附和著抽動了幾下面部的肌肉,心想:“軍工廠性質”的說法是故弄玄虛,但壯實漢子說的“三線”又太沒有無產階級氣味了。
3
報到后,就參加了廠里為新工人舉辦的學習班。歷時三個月,內容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武裝思想,讀不完的報紙,談不完的學習體會,訂不完的計劃,下不完的保證,表不完的決心,集中到一點,就是如何才能做一個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第二是各自表現一番,以便廠領導挑選符合無產階級接班人條件的好苗子。
我出生時笑神經損傷,那是助產士的過失,如今卻把我害苦了。見到廠領導賠個笑臉也不會。呆板,固執,鐵板一塊,怎么也活躍不起來。討論會上經常是撬口不開。唱歌跳舞之類的集體活動就更加沾不上邊了。總之,我沒有什么表現。如果我沒有什么過錯的話,學習班結束時,廠領導對我的鑒定只能是表現一般了。
與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個叫華軍的新工人。他來自大城市,叼一口京腔,身材勻稱,五官端正,風度翩翩,而且能歌善舞,每次文藝活動都少不了他。廠領導對他格外重視,異性向他投去青睞。大家都喜歡他,稱他美男子。
我,其貌不揚,卻是一個有志氣的人。對這個美男子極為反感。尤其是看到他在舞臺上穿梭于異性之中的時候,一種難以扼制的惡心感就直往上翻。廠領導對他格外重視,我決不嫉妒。可他為什么要干勾引女性的下流勾當呢?
你看看,你看看,他那在舞臺上演出時的德行吧,廠里稍微標致一點的女性都不同程度地和他發生過“關系”,不是被他拉過手,就是被他摟過腰,或者挽過胳膊,甚至……我簡直不敢想……總之,糟透了。
為了不至于今后撿華軍扔掉的“破爛貨”,我專程去了一趟廠里唯一的小百貨商店,花了九毛錢買了一個精致的小記事本,專用來記載那些與華軍有過“關系”的“破爛貨”的名字。凡是和華軍拉過手的,與他挽過胳膊的,被他摟過腰的,以及有類似可能的嫌疑分子統統記了上去。日子一長,這個小本子幾乎成了全廠未婚女青工的花名冊了。真是不可思議。我怎么也不愿意接受這樣一個嚴峻的事實。一有空就躲在角落里認真地進行排列組合,看是否還有不屬于此列的異性存在。經過反復核查,我驚喜地發現有兩人例外。只是其中一人已毫無研究價值。因為這個人是呆小病患者,身高一米三二,是照顧招收進廠打掃澡堂的。即使你有和她結為伉儷的良好意愿,婚姻法也不允許。這么一來,有研究價值的僅僅只有一人了。她叫黃雯,眉清目秀,不胖不瘦,小巧玲瓏,膚色潔白,尤其是那兩根活潑的小辮子,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是個不愛出風頭的文靜姑娘。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柔人心腸。唯一的缺陷是臉上有幾粒隱性雀斑,但不紅臉的時候是難以察覺的。不過,她不會輕易和你紅臉,所以無關緊要。
為了進一步驗證我的研究成果,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點,專心致志地瞄準了黃雯。
根據山中只有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的邏輯,我熱血沸騰,決心試試我這藤去纏她那樹的時候是個什么滋味。不幸的是,我一見到她,頭就直往下耷拉,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連抬起頭來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哪怕四周沒有任何第三生命存在的時候也是如此。而她也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都成了枉費心機。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條干枯了的藤,無法纏樹了。
4
三個月的新工人學習班快要結束的時候,緊張空氣越來越濃了。人人都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一片惶惶不可終日的景象。有撲克牌算命的,拿個銀毫子扔來扔去叫“糧”喊“國”的,到處可以看到。大家都希望成為一名技術工人。比如電工、鉗工、司機什么的。主要是有個好名聲,找對象就容易得多了。退一步就是去干操作工,扳扳開關,做個記錄之類的事,圖個輕松。最不愿意的是去礦山車間當采礦工,整天和無情的石頭打交道。雖然是露天開采,不要下洞子,但風里來雨里去,也夠人受的。
我對分在哪個車間持無所謂的態度,只求蒼天有眼,和黃雯分在一起就行了。我夢想著和她接觸的時間一多,一長,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但這個要求無法出口,只好悶在心里。
宣布分配名單的那一天,所有的新工人各自拿條小凳子坐在空蕩蕩的食堂里,人人懷里抱著個野兔子,心臟怦怦地跳,隨時都有可能發展為嚴重的心律紊亂。
現實是殘酷無情的。我被分配在礦山車間。采礦工。黃雯分配在鍋爐車間,開行車。我想這工作不會很累。但令人氣憤的是,華軍也分配在鍋爐車間,當鉗工。這家伙是只嗅到腥味就要咬的貓。他和黃雯分在一個車間里會有好事嗎?
就因為這個,我傷心透了。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沒上班,為自己最后一線希望的破滅而痛惜。奈何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只好毅然決然地告訴自己:要斬斷一切凡思俗念,做一個非同一般的人。
從此,當一名開礦工人——漫長的人生旅途第一步,在我腳下邁開了。
5
誰都知道,開礦不是件輕松的事。那是貨真價實的向大自然宣戰。先要把樹木砍光,然后再扒泥,讓礦石暴露出來,接下來才是采礦石。我們開采的是石灰巖礦,硬邦邦的,必須先用風鉆打炮眼,再放炸藥把礦石炸開。在這里干活,除非吃吊手飯,沒有一件是不累人的。而最累人的活,還是數風鉆工打炮眼。我專揀重活干,自告奮勇地干上了別人都不愿干的風鉆工。每天抱著幾十斤重的風鉆突突地鉆個不休。風鉆的猛烈震動使我一個勁打擺子。有時候,屎尿都悄悄地流出來了,直到下班洗澡才發現。臭死人了。這一正常的生理現象被個別無聊的人當作笑料到處傳播。別人和我開玩笑,我也不予理睬,仍舊不要命地干。久而久之,沒人再笑我了,甚至對我很敬重。
總之,應該說,自從我決心斬斷一切凡思俗念,全力投入到工作之后,心情是很舒暢的。其重要的標志就是,能吃能睡,完全擺脫了殘酷的自我折磨。
6
第一年的采礦生活一晃就過去了。想不到年關口上出了新麻煩。這個新麻煩是年終評選先進生產者引起的。人皆清楚,先進生產者是受名額限制的。廠里規定一個班組評選一人。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行,好歹評一個上去就是。我所在的班組除一人棄權以外,一致選我為先進生產者。說起來也是很正常的,像我這樣拼命干活的人,不僅應評為先進生產者,再有兩年時間還應選為勞動模范才是。憑什么?就憑勞動的時候屎尿屙在身上都毫無察覺這一點就足夠了。試問天下健康人,誰有這樣的先進事跡?沒有!這樣的先進事跡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遺憾的是,我們車間的黨支部書記不這樣看。他覺得我有損于工人階級的光輝形象,對我的評價只能是表現一般。支書決意要評我們班組唯一的女將李秋暉。說是女將,整天屁事不干,吃吊手飯,讓人惡心。不說別的,就說她上班的那身打扮就夠了。冬天裹著皮大衣,像只毛皮動物。夏天穿著的確涼,薄得能看清身上的汗毛。有時候,不知什么緣故,連個乳罩都不戴。也許是突然慌亂忘了,或者是根本來不及。兩個黑黝黝的乳頭像是涂了墨。誰相信她還是一個沒有結過婚的女人?最可鄙的是,經常穿條短裙子到工地來逛。山風一吹,尼龍短褲暴露出來,引得許多男工人直朝她那下邊看。依我來說,她八成是資產階級派遣來瓦解工人階級隊伍的特務。這種人不抓起來就便宜她了,還評她為先進生產者?真是莫名其妙。這不得不使人猜疑支書要評李秋暉為先進生產者的原委何在?動機是什么?
7
我不是那種石磨子壓不出個屁來的悶葫蘆。
一天上班的路上,我發現李秋暉又沒和我們一起去工地,便故意問班長:“李秋暉何事冇來?”
“你要找她?”班長反過來問我。
“我找她?”
“不找她,你問么子?”班長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她總是被抽到車間里去的。要找她,就到車間辦公室去找。”
“還是晚上到她寢室里去找吧。那里香氣熏得人打圈……”走在班長旁邊的一個伙計說。
“當心被迷魂陣迷住噠。”另一個伙計說。
“我不是要找她。”我見來勢不對,趕緊說,“我是講她憑么子不上工地?她又不是車間書記。”
班長聽懂了我的意思,干脆點穿說:“還為評先進的事呀!”
“我又不是爭先進當。不過,評她當先進太慪人噠。就是隨便在我們咯里評一個也比她強一百倍。”我提高嗓門,好讓大家都聽清我的話。
“算噠,算噠,無所謂的事情。不過一張紙,八分錢的紙。”班長勸我說。
不勸還好,越勸我越來勁。我繼續用煽動性的語言說:“她一個做工的,總縮在車間辦公室做么子?鬼鬼祟祟的,肯定冇得么子好事。”
“莫亂講。”班長制止我說,“那是工作需要。”
“那就干脆把她調到車間辦公室去好了。莫算在我們班組里。”我說。
“廠里冇得咯扎編制。要不,早就調走噠。”
“本也不該有咯樣的編制。有的話,排個么子名?是不是叫第二支書?一個支書,兩個主任,就夠意思了,還來第二支書?”
“那就叫支書助理。要不,就叫支書協理。”一個伙計說。
“對——”另一個伙計叫了起來,“這就對了,‘斜你’,‘斜你’……”邊說邊斜著眼睛看人。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便說:“協理,協理你個屁!她會做么子?斜起眼睛丟水波。女招待還差不多。”
“你看不起女招待呀!小老弟還蠻有志氣的。我倒是直流口水,就是腦殼太細了,進不得兵。”那個把“協理”說成“斜你”的伙計說。
“你那家伙餓傷噠。”班長笑那個伙計。
“飽漢不知餓漢饑。你天天吃肉,高高在上,不了解我們的疾苦。”
“你有么子疾苦?一不愁穿,二不愁吃,還有么子不滿足的?千萬不要忘記噠,現在是新社會。新舊社會兩重天。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班長說。
“哪個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們咯些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樣。”那個伙計說,“我只問你,廠領導在每個組配備一個女同志做么子?”
“做么子?”班長揮一揮手,“干革命噻!”
“干革命?那是不錯。不過,在我們咯里,女同志,是一抱不起風鉆,二害怕放炮,三扛不起石頭。如何個干法?”
“你說如何干?”
“還不就是‘斜你’,‘斜你’……”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那個伙計繼續說:“她是我們班組的‘斜你’。支書卻把她弄去當了私人‘斜你’,我看咯不公平,要提意見。”
我趕緊跟著說:“她不回班組來上班,就不評她先進生產者。”
8
我們的這番議論一般不會直接傳到支書的耳朵里去。可是,想不到也有無聊的人以此為由頭去找李秋暉搭訕調情,而且添油加醋,竭盡夸大歪曲之能事,結果導致了一場軒然大波。
第二天,李秋暉表現得義憤填膺,大聲謾罵議論她的人,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的名字。后來又進一步演變為痛苦流涕,跑到支書那里去訴說她心中的委屈。支書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在百忙之中騰出手來,對這一事件進行調查。調查的結論竟認定我是引起這一事件的主犯。
于是,支書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對我進行批評教育。
他一不泡茶,二不裝煙,劈頭就是一句話:“你污七八糟地講噠些么子?”
我對他這種不客氣的態度極反感,自然是你橫著來,我直著去:“說噠么子?么子污七八糟?”我反問道。
“要注意影響。有的話不要亂講!”
“亂講噠么子?”
支書用嚴峻的目光盯了我一眼。
“講話要注意政治。”
“么子政治?”
我一個勁反問。支書一個勁訓人。
“講得不好要負責任的。”
“負么子責任?”
“像你咯樣的人還能評先進?”
這話對我刺激很大。我提高了腔調:“何解評不得先進?只有你喜歡的人才評得先進?你不喜歡的人就評不得先進?”
“支部是用先進的條件來衡量一個人的。你自己看看你夠不夠條件?”支書把屁股從藤椅上抬了起來,用手指頭敲打著寫字臺桌面說,“完全格格不入。哪里還談得上評先進?”
“么子叫格格不入?”
我思維遲鈍。在這種場合,只會傻里傻氣地反問。
支書繼續說:“你看人家,就拿李秋暉來說……”
“李秋暉有么子好?”我用鼻子哼了一下,“還‘來說’!”
支書是個有經驗的政治工作者,講起話來不受別人干擾,有條有理。他扳起指頭說:“學習認真,積極投入大批判,出宣傳欄,排練文藝節目……”
一個手的指頭都不夠用了。
“還有呢?”
“咯就夠了。你呢?自己好好想想。”
“我不需要好好想想。我只曉得我是做工的。”
“做工?”支書說,“冇得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就等于冇得靈魂。”
“你有靈魂,你有靈魂……”何事和李秋暉鬼鬼祟祟的。后半句話,我還是沒有勇氣講出來。
支書還在喋喋不休地“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你咯樣下去,如何能成為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噻……”
9
支書與我的談話稀里糊涂地結束了。算是對我的教育告一段落。他又能把我怎么樣呢?估計是以此來安慰一下李秋暉罷了。如果我自己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不往心里去,就算完事了。但我做不到。當天晚上竟沒有睡好。我很擔心,擔心自己這樣下去成不了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我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心實意地自我反省。眼前迷霧重重,方向不明。美與丑,善與惡,愛與恨,死死地糾纏在一起。我分辨不清,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就像只剛斷奶的小家貓,不明白捕食老鼠與偷吃碗柜里的鮮魚,對于填飽肚子有什么本質性的區別一樣。
但不管怎樣,自從支書訓斥之后,我臥薪嘗膽,的的確確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既微妙又自然。旁人熟視無睹,毫不在意,我自己也表現得漫不經心,不以為然。反正是上班應付,下班胡亂翻些書本,或者找些潔凈紙來,肆意涂畫。
這是深深思索后的沉默。但沉默不等于死亡。我開始用飽經世故的眼光注意種種不祥的預兆。
10
一晃就是幾年。說不清是如何度過來的。
歷史的車輪沒有停頓,滾滾向前,終于導致了重大事件的發生。
一九七七年,報紙上刊登了關于改革高校招生制度的消息,實行全國統一考試,擇優錄取。全廠凡是符合報名條件的人都報了名。華軍當然也包括在內,這種出風頭的事,他是不會放過的。可惜的是,收到錄取通知的卻只有很少幾個人。少得令人難以置信。華軍沒有考上。我竟考上了。這下了不得了。一些人把我吹上了天。其實,我還是我,并非他們講的那樣。大家卻不這樣想,非要對我另眼相看。有些人甚至表現得令人啼笑皆非。其中最為突出的恐怕要算李秋暉了。
她那種對我不屑一顧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熱情的招呼。每次遇到我總是忘不了說:“到我那里去玩噻。”這么一句話,語調溫柔,吐字混沌,嘴里含了砣什么東西似的。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應邀前往的話,她必定有一番別具一格的款待,甚至不會比款待支書的規格低。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極其危險,好像正在由藤變成樹,不由得有點害怕起來。所以,我對她的熱情邀請總是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的,似乎碰上了麻煩事,表現得很是不痛快。
與此相反,我遇到黃雯時,卻是另一種心情,總希望她也像李秋暉一樣,主動和我打招呼,更希望她能邀我去她那里玩。遺憾的是始終不能如愿以償。黃雯遇到我時總是低頭走過去了,似乎我們是陌生人。實際上我們是認識的。我怎么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11
我到大學讀書去了。沒有親愛的來送行。
大學也和“三線”一樣,男的多,女的少。盡管如此,報紙上還是一個勁地刊登女同志的征婚啟事,其中不少有大學學歷。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大學快要畢業的時候,我回了一次工廠。伙計們都叫我大學生。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再大,也不過是個學生。但我知道伙計們是好意,所以總是笑瞇瞇的。
李秋暉聞訊跑來了,還是和從前那樣,邀我去她那里玩,而且催得很緊,似乎我欠了她的賬,非還不可,并對我說:“有好多事告訴你。”我抵抗不住她的誘惑,同意了。
她的確告訴我好多事。
第一件是:“廠里發獎金噠。”這是伙計們夢寐以求的大事。
第二件是:“我結婚噠。”這是她個人的大事,丈夫是“二線”城市的。
第三件是:“華軍死掉噠。”
這消息雖然與我無關,卻嚇了我一大跳。
“死掉噠?”
“真想不到。”李秋暉不無遺憾。
“真想不到。工傷……”我想是工傷造成的。他的精力過于分散。
“不。”她說,“自殺!”
“自殺?”我盯住她的眼睛問,“你說是自殺?”
“唉!”她甩了一下頭發,“華軍真蠢。好多女的都喜歡他。他扳俏。偏要去追黃雯。聽說是,一天晚上,黃雯約華軍去她房里,后來又說華軍耍流氓。第二天,華軍就自殺噠。”
“黃雯約的華軍?”我覺得有疑點。
“是的。黃雯自己說的。”
我沉默不語。李秋暉也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陣,我問了一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你,你么子時候結婚的?”
李秋暉眨巴眨巴眼睛,輕輕地說:“前年。”
前年已是八十年代。
(本篇系“陳年舊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