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18年10月中旬，我首度發現直譯自中文“加油”的add oil收進了《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這個語言上的現象引爆了廣泛熱議，影響不僅及于兩岸四地，甚至傳播到了東南亞與北美的華語圈。許多英文媒體跟進報道，就連本該與此無關的日本、西班牙、法國、土耳其等國，也能看到這條有關漢英語言的新聞。

我研究OED多年，常有學界的前輩、朋友問我，在這部英語世界的詞匯寶庫里，究竟收錄了多少源自中文的詞語？

在回答問題前，請容我先把必要的背景說明一下。

我在2005年曾經做過一個類似的研究，不過對象是規模較小、二大冊的《牛津英語詞典簡編》（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SOED）。這套SOED是20大冊完整版OED的節本（abridgement），當年的統計數字是250個左右，詳細的詞表發表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上。

如果有人認為，“二大冊有250個中文詞語，20大冊是10倍的規模，所以所收中文詞語的總數該有2500個”，如此推論就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因為這不是個簡單的算術問題。簡編版的SOED保留了完整版OED大多數的詞語條目，只是在詞源、定義、書證等其他地方刪節、壓縮。是故，欲知OED收錄了多少中文詞語，這研究還得從頭做起，無法貪快，沒有快捷方式可走。

有幾個觀念也得界定、厘清，否則這項研究無法進行。

怎么樣的中文詞語才算是英文里的“外來語”？我認為“異化”較深的才算，這其中包含兩大類。其一是音譯詞（transliteration，即語音轉寫），如wuxia（武俠）、char siu（叉燒，粵語）。其二是借譯詞（calque，即逐字翻譯），如potsticker（鍋貼：pot“鍋”+stick“貼”+-er“名詞后綴”）、iron rice bowl（鐵飯碗：iron“鐵”+rice“飯”+bowl“碗”）。

當然，這個部分在操作的時候，情況也沒有想象中的清楚明了，有時還得根據自身的認知加以取舍。茲舉數例。英文里有些音譯詞最早源頭來自中文，然而卻是通過其他語言進入英文的，如tofu（豆腐，日文）、kaolin（高嶺土，法文），我基于理性，把這類詞排除在外，但做這個決定時，心里是有幾分痛苦和不平的。

英文有些依中文而造的借譯詞，結構、內容上并不夠嚴謹，如red envelope（紅包：red“紅”+envelope“信封”）、bird’s-nest soup（燕窩：bird’s“鳥的”+nest“巢；窩”+soup“湯”），碰到這種情況，我依照OED的詞源和定義，參考漢英詞語之間的吻合度，做出綜合判斷。“紅包”的red envelope和“燕窩”的bird’s-nest soup，此二者我把它們納入計算，視之為英文里來自中文的借譯詞。

如果概念事物是中國的，但英文的對應是相對自由的意譯，我便傾向于將之排除在外，如Moon Festival（中秋節，英文字面為“月亮節”）、sticks of fate（簽，求神問卜用，英文字面為“命運之棍”）、Trimetrical Classic（三字經，英文字面為“三音步的經典”）、trigram（卦，八卦之一，英文字面為“三合圖形”）、lucky money（紅包，英文字面為“幸運之錢”）。

1989年第2版的OED有20大冊，紙質詞典只能用于個別詞語的翻查瀏覽，無法做系統、深入的學術研究。最新的OED是有償使用的超大型在線詞典，是個在第2版的基礎上整合更新而成的巨型電子數據庫。

身為OED的訂戶，我通過官網界面上的進階搜索（Advanced search），配合地毯式的審閱與交叉求證，電腦、手動雙管齊下，按照上揭的原則，花了近一個禮拜時間的潛心鉆研，終于整理出了最新的研究成果。《牛津英語詞典》這個英語詞匯終極寶庫，究竟一共收錄了多少源自中文的詞語？我的答案是，500個左右。

說“左右”，是因為有一些我主觀判斷的成分，有一些我對派生詞和復合詞的取舍，甚至我可能遺漏了部分詞語。

我對這個詞表的整體印象是，500個左右的詞語中，大部分既冷僻又專業，反映了OED這個曠世巨著長久以來的體質。OED于1857年正式啟動，迄今一百六十余年，是早先英國文人醉心其中的項目，內容以“高大上”著稱，近來雖調整了方向，盡量反映英語的全貌，試圖貼近庶民的生活，不過高大上的體質依舊。

按類別來看，在來自中文的500個左右詞語里，依數量多寡排列，蔬果美食有50余個，政治有50個左右，考古文物有50個左右，民族語言有30余個，茶文化有30個左右，節慶生活近30個，哲學宗教20余個，地方（特產）20個左右，歷史近20個，情感表達近20個，朝代15個左右，各色人等15個左右，音樂戲曲15個左右，商業貨幣10余個，棋藝游戲10余個，社會黑暗面10余個，布料服飾10個左右，中醫中藥10個左右，武術健身10個左右，植物10個左右，動物10個左右，建筑、度量衡、書法、自然物質四項均不足10個。

這是先有結果再行分門別類的，分類時也常碰到一些兩難的情況。比如地名，OED收錄的地名幾乎都不是單純的地名，而是后加名詞用作定語，用以表該地的歷史、語言、特產、風格等，因此在定其歸屬時僅能擇一而為，有時單純，有時只得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