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題材創作中的明 暗、寬窄與堅守
韓敬群,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編輯圖書曾獲“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政府出版獎等,2008年入選北京市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2011年入選新聞出版總署新聞出版行業第二批領軍人才,2015年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2016年入選北京市高層次創新人才支持計劃領軍人才,2017年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出版人物(優秀編輯)獎。
最近一直在讀天津作家尹學蕓的長篇新作《菜根謠》。作品難得地寫的是下崗女工的故事。其中寫到這么一個場景,五位女工相約重回工廠看看,看門人的臉貼著小玻璃窗上看著他們,這時五個人之間有這么一段對話:
徐姐說:“馮諾,我咋這不好受呢?”
我說:“廠子在我們手里垮了。”
戴月月說:“跟我們有啥關系?我們又不是董事長。”
方靜說:“我真后悔當初沒好好干。現在想干卻沒機會了。”
宋桂英說:“我們還會有機會嗎?”
面對挫敗的現實和灰暗的人生,這里有難過,有傷感,有悔恨,但是難得的,或者說,意外的,我沒有讀到怨恨與憎惡。多少年了,作為一位文學編輯,我已經習慣接受我們的作品中有那么多的好像是“政治正確”的通行證似的,或者,就像評論家李敬澤先生說的那樣的“未經省察的” 習慣性怨恨。以至于聽到這群樸實女工這樣充滿寬容諒解、自省自責的對話,我會怦然心動。
我記得在一次會上曾經聽到《人民文學》主編、著名評論家施戰軍先生提到現實主義文學的彈性與寬窄度問題。他提到現在一線的編輯都很著急,凡是他們覺得主題比較恢弘明亮、沒有瑕疵的作品,藝術上往往有欠缺,缺乏感染力。而那些藝術上比較讓人信服的作品,調子往往偏灰偏暗。這正是一線的文學編輯與文本近身肉搏的真切感受。他用的是一個相對溫和的詞:著急。其實,我更愿意說這也是一種焦慮。我想,這種焦慮,這種糾結也許與我們的藝術生產管理者對藝術作品的相對單一、趨于功利的評判標準以及對某些題材、某種樣式的創作的偏愛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創作者的心態有關,與他們對這個時代豐富駁雜的現實的不免偏于一隅的觀察理解有關。萬里長江在其濫觴的源頭,相信一定是清可見底,但到它奔騰入海之時,一定是混灝蒼茫,泥沙俱下,氣象萬千的。對現實生活來說,無論從哪個導向來看,任何一元化、一邊倒的理解與書寫都是片面而危險的。當年蘇軾給朋友寫信曾經說到,物之不同,物之情也。地之所美,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大地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生長萬物,而不是它生長一樣的東西。要想創造無愧于這個時代的具有高峰水準的現實題材原創精品,就像習總書記說的那樣,面對生活之樹,我們既要像小鳥一樣在每個枝丫上跳躍鳴叫,也要像雄鷹一樣從高空翱翔俯視。一個健康的文學生態,既要有雄鷹,也要有小鳥。對于中國現實的書寫,沒有深度與層次、缺乏誠意與真情的干巴巴的廉價贊美沒有意義,那種先入為主式的沒來由的“無情無義”的怨恨型寫作同樣近似投機、令人厭棄。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多年來重視現實題材作品的出版,提倡溫暖而開闊的現實主義創作。我們認為,在現實主義風格、現實題材原創作品的出版工作中,堅守是重要的品質。《莊子·人間世》里說:“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大意是說,美好品德的養成與美好事業的成就需要持之以恒的堅守與努力。我們文學出版工作者需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與踐履,必須克服那種克期完成的急功近利的急躁心態與做法。美國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有一本名著《影響的焦慮》,套用他的說法,現在我們似乎正遭逢一種“精品的焦慮”甚至是“高峰的焦慮”。無論是政府的決策部門,還是各個具體環節上的藝術生產部門,都彌漫著這樣的焦慮情緒。心態失常或失衡,帶來的后果可能是舉止的失措。這是需要我們特別警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