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從“教科書” 向魅力型轉化
陳國恩,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聞一多研究會會長、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教學與研究。出版著作《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等16部,主編教材4種、博士原創學術論叢19種,發表論文280余篇,完成多項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和省部級項目,成果多次獲省政府獎。主持國家精品課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主講國家精品在線課程“文學欣賞與批評”,獲湖北省優秀成果一等獎等。
現實主義,是藝術地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世界有多生動和豐富,現實主義的小說就可以有多生動和豐富。從這個意義說上,現實主義永遠不會過時,但是這并非說現實主義在發展中沒有經驗教訓可以總結;相反,確有一些認識誤區需要澄清。把文學藝術,特別是把擅長反映生活畫卷的長篇小說當作“生活教科書”的觀念,就是需要澄清的誤區之一。
文學是生活教科書的觀點,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在他的學士學位論文中提出,他說:“藝術家的作品,特別是那種名實相符的詩人的作品,按照作者公正的說法,可以配得上這個名稱—— ‘生活教科書’,這本教科書是所有人都樂于使用的,甚至那些不知道或不喜歡其他教科書的都樂意使用。”(《車爾尼雪夫斯基文學論文選》,辛未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86頁。)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的年代,俄羅斯民主革命呼喚著思想啟蒙,而他敏銳地感應了時代的脈搏,意識到文學要承擔起歷史的使命,讓讀者從文學獲得歷史的知識、人文的知識、社會的知識,并把民主主義的知識轉化為精神力量,匯聚成時代大潮,推動俄羅斯社會的發展。這反映了一個青年思想家比較單純的理想:他認為文學作為生活教科書,可以教會文化水平普遍比較低下的俄羅斯民眾一些革命的道理,讓他們行動起來,創造歷史的奇跡。可是不得不說,車爾尼雪夫斯基作為一個大學生,他所要明白的“道理”因受閱歷的限制,是比較簡單的。他的所謂“應當如此的生活”相當籠統,而他設想的達到“應當如此的生活”的途徑又過于簡單。這使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文學是生活教科書的觀點帶有明顯的功利主義色彩,也使他自己的小說《怎么辦?》試圖以“新人”教會俄羅斯人民生活和斗爭,雖激情洋溢,然而深度不足,藝術上比較粗糙。
文學是生活教科書的觀點,反映了啟蒙時代的歷史要求。在這一觀念中,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是教育與受教育的關系。作者要通過文學宣傳革命道理,教育民眾。文學的意義主要不在于自身,而在其所發揮的社會作用。因而,這樣的文學,思想性一般高于藝術性。尤其是小說,故事情節、形象塑造、結構安排等方面須服從啟蒙的主題。“教科書”本身的邏輯保證了文學反映生活合乎規范,但也限制了作家的創作個性,束縛了作者想象力。車爾尼雪夫斯基小說的思想大于形象,就是一個證明。相反,托爾斯泰的現實主義小說展示了心靈辯證法,抵達歷史和人性的深處;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以拷問人類靈魂的深,震懾了讀者;魯迅的《吶喊》與《彷徨》批判國民劣根性,喊出了“救救孩子”的時代強音。這些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都是以其觸摸人性的深度和美的藝術而登上了世界文學的高峰。他們的成功,表明現實主義小說的力量來源于作家創作個性的魅力,而不是普及意義上的“生活教科書”。
一般地說,當文化發展到一個比較高水平的時代,每個人都會表現出自覺而獨特的個性,人們的精神生活會趨向多樣化。成熟的讀者不再需要從文學來領會生活的規范,從文學習得個人行為的模式,他們必然地會超越“教科書”的標準,向文學提出新的要求,期待文學提供多樣化的審美滿足。他們與作家的關系變成平等的,不再是教育與被教育的那種不成熟的狀態。他們會把一些思想平庸、想象貧乏、語言干癟、描寫膚淺的作品棄置一邊,對于那些富有個性、對生活有獨特發現,而形象鮮活、想象奇特、語言又充滿張力的作家則會投去欽佩的目光,藉此開始深入的心靈交流,獲得審美享受。
從“生活教科書”的現實主義文學觀轉向個性化和魅力型的現實主義文學觀,一個關鍵就是作家要與讀者建立起平等的關系。作家不是高高在上的宣講者,不應該是把他所自認為的生活信條傳授給讀者。作家甚至要認識到,他的思想水平不一定高于讀者,讀者需要的僅是你作為一個作家對于人生的獨特感悟,作為人類精神生活的某種富有個性的類型可供讀者探索和欣賞,讀者能從你所展示的生活畫卷中讀出一種心靈的樣式,與他們自己的人生經驗聯系起來,思考人生的問題,包括人類精神生活深層次的困惑或面臨的挑戰。現實主義小說的風格越是鮮明,越能引起讀者這樣的思考,就越具有藝術的魅力,越具有普遍的意義。
中國當代文學深受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教科書”的現實主義文學觀的影響,這是與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初期階段的歷史進程相吻合的。這一現實主義文學觀切實地發揮了教育民眾、團結人民、打擊敵人的重大歷史作用,使這一歷史階段的讀者領略了一種充滿陽剛之氣、具有重大教育意義的小說風格。但不能不承認,由于“生活教科書”的現實主義文學觀賦予作家特殊的使命,造成一些作家牢記著要向讀者傳授些什么,注重了思想的傳播,卻忽略自己對所傳播思想的理解,忽略了自身思想修養的提升,更忽視了思想與人性的極為復雜的關系,因而事實上放過了人,或者其自身的思想水平不足以更為深刻的理解人,理解人與時代的復雜關系,理解人的心理的精細和微妙,因而寫出來的作品缺少藝術魅力,甚至是純粹的圖解和說教。
需要強調的是,從“生活教科書”的現實主義文學觀轉向個性化和魅力型的現實主義文學觀,并不是降低了思想對于創作的意義,更不是否定作家需要提高思想修養,而是向作家提出了更高的思想要求,要求他們不是止步于思想的教條,而是努力吸收全人類的思想和文明成果,以開闊的眼光、深邃的思想、博大的心胸,去觀察生活,穿透生活的表象,領會生活的意義,以自己獨特的精神樣式激發讀者探索人類精神生活的奧秘,充實他們的心靈,以明白人類生存極致境遇中人的尊嚴和人的價值。一個作家抱持這樣的觀念和創作態度,持之以恒地努力,就不愁不會得到讀者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