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現實主義,我想說的就只有這些了 ——答伍友聞
梁鴻鷹,生于1962年,《文藝報》總編輯,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
1987至1990年在南開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1990年進入中宣部文藝局工作。2012年任中國作協創研部主任。2014年任《文藝報》社總編輯。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守望文學的天空》(作家出版社,2009年)、《文學:向著無盡的可能》(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向道與叩問》(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14年)《寫作的理由》(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有散文和譯作若干。
友聞先生 :
見信如晤。
我們并不熟識,熟了可能就不寫信了。在這樣一個書信廢弛的時代,能夠得到書信往還的機會,肯定要珍惜。你來信問我對現實主義的看法,恰好我很感興趣。
近幾年,人們又對現實主義有了新的熱情,這非常好,但愿不要成為一陣風、一窩風或一股風。
現實主義不是過時的話題,可以常說常新。任何事物的生命都來自實踐的不斷發展,現實主義作為文藝創作的主要方法,具有恒久的影響力生命力,在于能夠吐故納新。
現實主義不是在十九世紀被命名之后才有的,我們的《詩經》 《史記》 、唐詩、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共同形成了現實主義的浩大傳統。西方的《荷馬史詩》 、莎士比亞戲劇,歌德、 塞萬提斯的小說, 都是充分現實主義的。認真研究這些作品,你會發現其中有一些共同的特質,比如對社會問題的關切,對人性的挖掘,對人生重大命題的探索等等。
現實主義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歷史上講,現實主義作為具有一整套性格描寫原則的藝術方法,形成于文藝復興時期。文藝復興時期的現實主義以描寫人物豐富的感情、欲望和感受而著稱,主要表現人類的崇高,強調人物性格完整純潔,往往富有詩意,是歌頌的。啟蒙時代的現實主義長于分析社會關系,強調創作要有明確社會目的及思想教育作用,是教化的。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既是歷史的繼承,又是現實的創新,堪稱十八世紀以前文學經驗的集大成,彌補了文藝復興時期現實主義歷史具體性之不足,吸收了性格描繪的具體性,擺脫了古典主義的理性原則,克服了啟蒙現實主義的說教,吸收二者的社會分析因素,克服了浪漫主義的主觀性,如福樓拜在致信喬治·桑時說的,現實主義“不要妖怪,不要英雄。”對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法國作家左拉說過,“調查和分析運動,是十九世紀的主要運動。巴爾扎克,這位大膽與強有力的革新者,在小說中,用科學家的觀察,代替了詩人的幻想。”強調美即生活的真實性,強調對生活的干預批判,強調典型環境里的典型人物的塑造,使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綻放異彩。
現實主義不是包打天下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 掌握了現實主義不等于就掌握了一切, 可以不用掌握別的了。辯證唯物主義告訴我們,世界上的事物是多元豐富的,世界的運動是絕對的無限的。創作方法必然多元多樣,同樣在變化在發展。不可以把現實主義變為唯一,定為唯一。提倡創作方法的多樣,對文藝創作有益無害。創作方法無禁區,作家自會找到適合自己的創作方法,對此,我們不必過于操心。
現實主義不是對浪漫主義的排斥或否定,二者不存在孰優孰劣的問題, 不能相互替代, 浪漫主義要有現實主義觀照,現實主義也迫切需要有浪漫主義情懷啊。二者不少時候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現實主義不是政治概念,更不是政治避風港,一個時期擁護現實主義,另外一些時期遠離現實主義,甚至嫌棄現實主義,不是一個真正作家應有的做法。創作方法與選材一樣,千萬別見風使舵,也千萬別搞投機。
現實主義不是只對現實生活敞開大門,不天然屬于現實題材。現實主義與現實題材根本是兩碼事,《史記》《荷馬史詩》《戰爭與和平》等現實主義的杰作就取材于歷史。
現實主義不是“大題材”的專屬地, 不能認為只要寫了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寫了抗日戰爭、淮海戰役, 寫了南水北調、 高鐵建設, 就算實踐了現實主義。寫一個流動小販的憂傷,寫一個汽車售票員的默默無聞,就不能煥發現實主義的光彩嗎?那種給現實主義劃定專有題材領地的做法,完全沒有依據。而且,誰也沒有理由給作家規定必須使用什么創作方法,必須寫什么或不寫什么。契訶夫說,“人們責怪我,甚至托爾斯泰也責怪我只寫雞毛蒜皮,說我的作品里沒有正面人物——沒有革命家、沒有亞歷山大·馬其頓,或者,哪怕是像列斯科夫(1831—1895,俄國作家,其許多作品含有社會諷刺成分)那樣,就寫一些誠實的縣警察局長”。沒錯,他只寫自己最熟悉的最理解的,并且以自己熟悉的方式寫。他寫一個孩子給鄉下人爺爺寫信,一個老人向老馬傾訴衷腸,一個公務員看戲的時候在當官的背后打了個噴嚏結果把自己嚇死了,等等等等,你能說他不是現實主義嗎?
現實主義不是對人生笨拙的摹寫,不是對世象的繁瑣記錄,不是照片集,不是檔案袋,不是盲目照錄現實,而是有刪減,有補充增益,提倡富于想象的、集中的提煉,提倡對現實進行生動的符合現實的再創造,從而揭示生活本質。現實主義作家認為生活不盡完善,出現在人們面前的現實似乎總是雜亂無章、毫無秩序的,事物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聯系,現實主義立場促使作家以具有說服力的細節,反映社會本質的人物形象,探尋其中的規律,找到事物之間的普遍聯系,再造一個個“可信的”現實。
現實主義不是變魔術搞障眼法讓人粉飾現實,我們的文學創作過去在這方面吃過不少虧,就是因為違背了現實主義原則。當前有些創作者依舊在違背現實主義原則,粉飾現實,不說真話,用文字搞形象工程。比如一些作品寫某地方的成就,以大量數據、場景、細節刻畫當地領導工作有方造福百姓等等,作品印出來了,領導下了大牢,作品也就壽終正寢了。
現實主義不是傳聲筒,這是一種在創作上面向現實,關注現實的精神追求。現實主義關注的是人,是人的命運、性格、靈魂的律動,強調挖掘人的內心世界。那些描寫生產過程的作品難以被人們記住,就是因為表現的不是人的情感。作家要寫出活生生的人,就是要把自己全部的生活經驗注入進去,在體驗熟識了許多人后,與他們多次會面后,選擇那些說明人物性格和行為的生活細節、思想和感情,讓他們定居于人間,有歡樂有憂傷,讓人覺得作者寫的就是自己多年的熟人。
現實主義不是浮在表面反映現實,現實主義需要作家的真誠,需要為自己所寫的而激動,感覺難以擺脫,非寫不行。
現實主義不是出傳世之作的必然保證,什么時代出什么成色的作品不出什么成色的作品,誰都無能為力。蘇聯作家愛倫堡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意思,上帝在一個時代投放一批天才,而在另外一個時代卻繞行而去,前輩們比我們幸運的是,他們所描繪的社會,變化異常緩慢,迅速變化的當代人的思想和感情總是很難表達的,已經形成的社會和正在形成過程中的社會,是難以相提并論的。我們就處在一個變化異常劇烈的時代,有無限的可能,有廣闊的空間。
現實主義不是口頭標舉出來的,要靠真誠的實踐,靠踏實的創作。
友聞,關于現實主義,我想說的似乎就只有這些了。
但愿這些不淪為老生常談。再會。
祝文祺!
梁鴻鷹
2018 年 10 月 10 日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