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顏歌:葉小萱的煩惱
顏歌,小說家;1984年出生于四川郫縣;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我們家》《五月女王》等小說十余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韓、匈牙利等文字出版;曾獲《人民文學(xué)》『未來大家TOP20』及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潛力新人獎等。
葉小萱的煩惱
天然氣公司陳家康的愛人葉小萱站在東門城墻下頭跟人說哀怨,一說就是小半天。
但你有所不知,這哀怨啊,自古就是說不得的。俗語有:哀聲唱退送福神,怨氣招來討命鬼。殷殷切切念誦的便是這個道理。衰敗就似那無事生非的潑皮,你越是呻喚,他越是作勢;你穩(wěn)起不理,他便終歸自討沒趣了。所以,就連小娃娃摔了一跤,大人也會說:“不痛,不痛,繃起不痛就不痛。”——源自的也是同一個道理。
葉小萱興許也不是沒聽過這些說法,只是,她心中的積郁實在已經(jīng)有許久了,不吐兩口出來,只怕就要即刻哽死。
她正跟人說:“……你說我那女子,也不傻,也不丑,該長的一樣沒少長,該讀的書也讀了,工作也還不錯……你說是哪根筋沒對,硬就是說不到個對象?”
“我已經(jīng)跟她說了,”她歇了口氣,“今年你是在吃二十九的飯了,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了,等到明年子還沒結(jié)成婚,你就給我收拾包包搬出去,自己立個門戶,餓死還是飽死都跟我沒相干了。我眼不見心不煩,就當你是嫁了!”
“小萱啊,”街坊也要笑一笑,“你這話說得也太狠了,那你女兒咋說?”
“她!”葉小萱嘆一聲,“人家一不緊二不慢地跟我說:‘媽,你說得也對,你看,東門外正在開發(fā)的有恒發(fā)新城,還有平樂帝景,萊茵美居,聽說這些環(huán)境都很不錯。我正說去看看呢,不然下周,你陪我去?我這幾年也有些定存,看看能不能干脆就買個小套二,說不定明年勞動節(jié)就可以搬了。’——你說,她是不是要氣死我這個人!”
“嗨!”街坊想,“我千算萬算,又沒躲過這婆娘的花招——說了半天,原來是來炫耀的!”
街坊就說:“恒發(fā)新城的房子的確不錯,我兒子和兒媳婦過年回來也去看了,當場就訂了一套套三帶花園的,說是投資——以后地鐵修通了,肯定要漲價!”
葉小萱想:“你有錢,你最有錢,你們?nèi)叶加绣X!”
她就說:“哎,你看我這人,一說話就啰啰嗦嗦說半天,耽誤你時間了。我這還要回去煮飯,改天聊,改天聊。空了約起打牌嘛!”
她把放在地上的幾個塑料袋子提起來,準備回家煮荷葉稀飯。走兩步,還是放不下,又回頭喊:“蔣大哥啊,你真要把我們陳地菊的事放在心上啊,有合適的不要忘了給她介紹!”
也是好事從來不出門,壞事出門傳千里。葉小萱這一喊,滿街上站起的、走過的、正埋著腦殼在手機上看新聞的,都把這個消息聽進去了。
“哎呀,不要急啊,小萱,”有個婆婆勸她,“緣分說來就來了,快得很!”
話都是這么說的,于是葉小萱也想不通啊:這眼看又要立秋了,再一晃眼翻年就是二零一零了,她女兒的那根紅繩繩是已經(jīng)發(fā)貨了?走到半路了?還是遭哪個不要臉的代領(lǐng)了?總之,她逢人見人都說一次,請大家不要忘了她的陳地菊的終身大事——反正又不要錢!
現(xiàn)在我們說的這陳家正是我們鎮(zhèn)上普普通通的一戶人,而陳地菊也就該是川西平原上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子。她爸和她媽都是永豐縣平樂鎮(zhèn)的人,一個北街二環(huán)外戶口,一個東門老城墻邊出生。二十歲出頭,經(jīng)寶生巷蔣幺姑介紹認識,處了一年多結(jié)了婚,在東街牽牛巷安了家,又再過了一年多,生下了她這一個女兒,取名陳地菊。
那是一九八一辛酉年年底,陳地菊在永豐縣醫(yī)院呱呱墜地,一哭就是一個冬天。她爸她媽都被她折磨得不行。臘月里,房頂上降著霜,老城門下頭的溝邊上也結(jié)滿了冰渣渣,她爸卻要去河頭給她洗尿片子,她媽就在家守著蜂窩煤爐子,要熬豬蹄子湯喝了好下奶——兩口子摸著石頭過河,兢兢業(yè)業(yè),對這小人兒百般伺候,人家卻毫不領(lǐng)情:該哭哭,該吐吐,該拉肚子就嘩地拉它一大泡。等好不容易煎熬到了開春,她爸媽都認為苦日子總該見陽光了,她卻莫名其妙生了一場病,一條腿都腫起來了,又紅又亮跟個蘿卜一樣——就這樣被送回了她的老家縣醫(yī)院。
兩口子又是茫然,又是絕望,在兒科門口抱在一起,傷傷心心哭了一場。鎮(zhèn)上出名的肖小兒肖醫(yī)生剛好解手回來,看到這兩個年輕人鼻濃滴水的樣子,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哎呀,你們不要著急。娃娃就是這樣,小時候越是磨人的,長大了就越乖。”她勸他們。
也許就是肖醫(yī)生的妙口金言了,也許還是陳家祖上的蔭佑,陳地菊出了院,讀幼兒園,讀完幼兒園又讀了學(xué)前班,再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她就真的長起來了,很是長出了二分人才,腰肢細細,腿兒長長,人堆子里一站拔得溜高。葉小萱和她出個門,街坊領(lǐng)居都要夸贊:“哎呀小萱,你這女子長得好啊!這才好大啊?長這么高!這要拿點人來比啊!”
于是葉小萱就聽進了耳朵,心里頭焦焦:“哎呀我這女兒長得這般人才,可不要遭哪個混蛋小子污孽了!”——為了防止女兒中學(xué)里早戀,她和陳家康兩頭分了工,一個哄一個教,一個防一個守。期間大概有兩次,陳地菊和隔壁班的通了幾回信,馬上就被葉小萱眼明手快地查出來,一掌掐死在搖籃之中。說起來陳地菊還算是爭氣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錯,高中畢業(yè),高考提前錄取上了永安師范大學(xué),讀的還是當年最熱門的財會專業(yè)。葉小萱真正是心滿意足,偷飽了油的耗子一般打量她的心肝:“我這女子真是聰明,自己就把大學(xué)考了!也不要我花錢走后門。這下學(xué)業(yè)解決了,下一樁就該是找對象了!”——她哪想得到這師范學(xué)校里盡是女子,走在路上好不容易看到個男的居然還不戴眼鏡就是稀奇。陳地菊大學(xué)讀了四年,只帶過一個同學(xué)回來吃飯,葉小萱覺得他牙齒有點不齊,陳家康嫌人家學(xué)的是幼教專業(yè)。兩個娃娃走了,兩口子在屋里一邊洗碗一邊興嘆。
陳家康說:“這人配不上梅梅,以后畢業(yè)了當幼兒園老師,哪有啥出息!”葉小萱說:“你說到哪一樁去了,這就是回來吃個飯,我的女哪能把這人看上了!”
這時候他們兩個都是人到中年了,四十走完眼見就要五十。陳家康在天然氣公司升了個科長,葉小萱農(nóng)資公司下崗了,跟朋友搭伙做中介也還有聲色,他們住的是住天然氣公司家屬院的大套三,穿的是十字口精品服飾店里的港澳名牌,吃雞鴨魚肉就不再說了,偶爾想要出個遠門,還有陳家康科室的司機小趙開長安車包接包送,再愛抱怨也沒真事來抱怨了。葉小萱對她的女說:“梅梅,你不著急,你這才二十二三歲,正是好時候。等到出了學(xué)校,外面有條件的多得很!你再慢慢挑。”
二零零三年陳地菊大學(xué)畢業(yè),在永安市商業(yè)投資銀行謀到了職位,好像還真的處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前后交往了一年多,還沒提上臺面,就眼見零五年春節(jié)來了。葉小萱年前做體檢,檢查出來子宮里有個一點五乘二點六的腫瘤,很快做了活檢,報告一下來果然是惡性的。
原來這才是他們這一家人命里面的一個大劫。葉小萱住進了醫(yī)院,陳家康和陳地菊一起去見醫(yī)生。醫(yī)生說:“有兩個方案,先跟你們家屬商量一下。一是馬上做手術(shù),子宮全切;二是先保守治療一段時間,看看病人情況。第一種有風(fēng)險,但是治療控制機會更大,第二種比較保險,有人就這樣一拖拖十多年也有的。你們自己考慮。”陳家康“嘩”地就哭了,眼淚花流了一臉,中風(fēng)一般,手上把化驗單捏成一團,人就朝邊上倒。陳地菊把她爸的手握住了,把化驗單拿了,展開來,一邊展一邊聲哽哽地,還是說了:“周醫(yī)生,我們做手術(shù),我去給我媽媽說。”
父女兩個走出來,走到樓梯間,忍不住一起哭了。陳家康想起了陳地菊還是奶娃娃生病的時候,陳地菊想起了她媽媽騎車帶她去上學(xué)前班的第一天,兩個人老的扶少的,大眼對小眼。最后,陳地菊說:“爸,沒事。你不怕,還有我在。媽肯定沒事的。”
居然應(yīng)了她的吉言,還是要再謝謝祖宗啊。陳地菊在她媽的病床前守了四個月,日夜顛倒,四季也不明了,直到葉小萱手術(shù)出來了,又化療了兩個療程,就看到各種指標都正常了。葉小萱出了院,再一下就過去了三四年,她先還是嚇得經(jīng)常睡不著覺,睡醒來都害怕自己已經(jīng)死了,慢慢地就緩過來了,頭發(fā)長出來了,臉上也有了肉,每年復(fù)查兩次,都沒有再發(fā)。親戚朋友街坊鄰居一個個說:“謝天謝地啊謝天謝地,小萱感謝你有福氣,感謝你有個孝女!”
葉小萱說:“你就說我這死女子,倔得跟牛一樣!為了我生這病,硬是要把市里頭那么好的工作不要了,回來在西門上郵政銀行坐起。有朋友也不聯(lián)系了,每天就在屋頭把我看到,眼見馬上都要三十了——唉我這病,拖累啊!真對不起我的女啊,她要再不趕緊找個歸宿,把自己安頓了,我這命撿回來都是白撿了!”
古語說:悲不悲,白發(fā)老翁駕白鶴,總有輪回。喜不喜,紅頭姑娘梳紅妝,也怕冤孽。說的是人生大事,無非婚喪嫁娶,生死聚散總有奧妙,卻不必一驚一乍,悲哭喜笑。說白了,都是辦幾桌席的過場。正逢葉小萱中介鋪子上的搭檔吳三姐的老人公去了世,她就熱心去幫著守靈,順便吃吃大鍋飯,和幾個朋友搓麻將。也是撞上了運氣,一上臺子她就連續(xù)自摸了兩回。
“哎呀,小萱,你簡直是人紅擋不住啊!”吳三姐頭頂上戴個白孝,臉皮子一垮更添悲戚,一雙手在桌子上“嘩嘩”順著和麻將,“手氣太好了,硬是有點邪哦!”
蔣大嫂一邊“嗒嗒”把麻將牌壘起來在自己那一方,一邊附和:“我最近簡直有點不敢跟你打麻將。上一回也是,把我們贏得只有那么慘了,小萱,你還是要輸點給我們啊,不然這樣咋整啊?”
“不是不是,”葉小萱也有點不好意思,只得嘴皮子上打謙虛,“我這人是這樣的,好像打喪麻將就要來運——喜麻將就不行了,打一回輸一回!”
“你這么說,”孫二妹“啪”地一開骰子,數(shù)一數(shù)自東家起了牌,“再過兩個月我們倩倩辦大事,你們都來嘛?打打喜麻將,好生把小萱贏一下。”
“這么快你們倩倩就辦大事啦?”蔣大嫂一笑眼睛都瞇了,“恭喜!恭喜!我還覺得她還像是才幾歲,這都要結(jié)婚了!”
“不小了!”孫二妹說,“都二十五了!再不結(jié)婚,就老了!”
葉小萱把牌在自己面前壘起來,筒條萬子各自分類了,嘴皮子癟一癟。
“也不見得!”還是吳三姐維護她,“現(xiàn)在生活好了,人都要活得久些,不像我們那時候,著著急急就要結(jié)婚。人家現(xiàn)在三十多歲再結(jié)婚的也多得很,照樣過!”
“三姐你說得也對,”孫二妹這才想起了葉小萱還有她的煩惱,趕忙改口,“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越是能干的越是結(jié)得遲!我那倩倩只不過是沒出息,只得早點嫁了……四筒!”她打一張。
“你們也不用勸我了,”葉小萱搖搖頭,跟著打了一張三萬,“我那女子啊,就是個高不成低不就。是,她條件還算是不錯,但是畢竟馬上就要上三十了,不好找啊!你看她那些同齡的同學(xué)朋友,都是結(jié)了婚,娃娃都生了——她再不抓緊啊,離了婚的都找不到了!”
“說到這離婚,你們聽說沒,”吳三姐笑一笑,“劉五妹的女剛剛離了!”
“難怪!”蔣大嫂碰一碰吳三姐丟到堂子里的六萬,打了張七筒,“我說這五妹最近都不出來耍!新車也不開來顯了……哎,她那女子結(jié)婚沒兩年的嘛?咋就離了?”
“這就是人家說的嘛,‘紙盆盆煮開水,好得快,散得快’,她那女子當時朋友才耍兩三個月就閃婚了,結(jié)果結(jié)了就天天吵嘴。你們都知道五妹的女好刁潑嘛,哪個受得了!”吳三姐遞給葉小萱一個笑,頭頂上白孝帶子飄飄。
“她那女刁還不是隨她了,”葉小萱也和劉五妹素來不太合適,“我也聽說了,婚是今年二月份離的,轉(zhuǎn)眼人家那男的都又找了一個。”
“這男的就是這樣,說找就找!最沒心腸!”孫二妹咬切切地手指尖尖一翻甩一張牌。
其他人這才想起孫二妹的前夫去年再婚了,聽說就這兩個月都要再抱個胖兒子了。
葉小萱就生了些惻隱,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她伸手出去打了一張三條到孫二妹門口說:“來!二妹,我給你打張條子,你要條子啊?”
她本來是起個姿態(tài),想給它緩一緩氣氛,哪料得孫二妹正是在等這一張。她“哈”地一拍,手掌子一推,“嘩”地把牌倒下來,眉開眼笑:“哎呀謝謝小萱,剛好三六條對杵!我這算是開張了!”
一桌子的人就一哄,有的夸孫二妹牌好這么快就胡了,有的笑葉小萱手昏生張上來不看就打。她們把牌洗了,壘起來再打,打了再洗,洗了又來,一直打到夜上黃昏,送禮的單子釘了半面墻,哭喪的領(lǐng)了錢走了,守靈的又圍著吃了一頓飯,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各自回家。
葉小萱這一天手氣欠佳,被三家端了一家;哪想到就要情場得意,等來了柳樹下的桃花:她都出了烈士陵園,正在往外走,就聽到蔣大嫂趕上來喊:“小萱,你去哪兒?來,坐我的車,我載你一段。”
“不了,不了,”她客客氣氣地說,“我走一下,我本來就要多鍛煉身體。”
“哎呀,”蔣大嫂伸過手來,親親熱熱地拉著葉小萱的手膀子,“你跟我走嘛,我有好事給你說。”
都是老江湖,葉小萱一看蔣大嫂的眼色,立刻領(lǐng)悟了。于是她身體也不鍛煉了,一反手把蔣大嫂一抓:“那走嘛!我們邊走邊說!”
她們?nèi)ネ\噲霭咽Y大嫂的車找到了,兩個人一頭一個地坐進去。蔣大嫂果然就說:“小萱你看,我這有這么個人家……”
蔣大嫂的車是一輛香檳色的尼桑,今年年初才買的,還正是錚亮。葉小萱她把屁股安在真皮座位上,眼睛看著那后視鏡下吊的玉彌勒,再鼻子里面香噴噴地一聞,耳聽得蔣大嫂殷切切地說:“小萱啊,都是為人父母,你的心情我最理解。你不要著急。你們陳地菊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女娃子,肯定要找個配得上她的。我想了半天,我這正好認識這么一家人,你聽聽看合適不合適……”
蔣大嫂介紹的這家人真是有些來歷:男人是地稅局的科長,女的以前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很是賺了些錢,還開了間茶樓;娃娃也很有出息,三十一歲,新西蘭研究生讀回來,在工業(yè)開發(fā)新區(qū)上班,開的是寶馬系的車,每年少說也有二十萬年薪。
這還真是個香噴噴的肉餅子。葉小萱自然餓得癆腸肚了,又總還是不敢揀:“你說這小伙子這么有出息,咋會現(xiàn)在都還沒對象啊?”
“咳!”蔣大嫂把車開出烈士陵園,慢慢沿著老城門往西門開,“小萱,我也不給你說瞎話。聽說他是有個女朋友談了好幾年,年前分了,所以現(xiàn)在還單身——這也沒啥,現(xiàn)在的年輕人,總是多選擇嘛。”
“也對,也對,”葉小萱心里有了數(shù),“但比起來,我們這家人就一般了,他們條件那么好,看得起我們不?”
“你硬是謙虛!”蔣大嫂一笑,“他們那家有個科長,難道你們陳家康不也是科長?他們那家做生意,難道你的萬家中介不也很紅火?小萱你是不張揚,但我清楚你得很,你那家底也不薄的。至于你們陳地菊,作為一個女娃娃,也是很優(yōu)秀了!——我看啊,就是般配得很!”
葉小萱還是要謙虛:“蔣大嫂啊,你這是亂抬舉我。我們老陳一個天然氣公司的科長能跟人家地稅局的科長比啊?等于一個在非洲,一個在美國!至于我那點小生意,就是搞耍混個時間,再說我這幾年主要顧身體,我那鋪子就更沒管了。”
“說到這個,”蔣大嫂一個剎車停在紅綠燈口,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葉小萱,“小萱啊,就是你我兩個人,我就給你說句真心話,你可不要介意。”
“你說嘛。”葉小萱說。
“要是跟姓吳這家人朋友說成了,家里頭要見面了,你可千萬不要提你那兩年生病的事,更不要提生的是啥病——總是說起不安逸。”蔣大嫂說。
葉小萱聽到這一句,難免有點感動。她也就轉(zhuǎn)頭看了看蔣大嫂:“唉,難為你操心了!我懂,我這病說不得——不瞞你說,三月份有一家人說要介紹,一聽我得過癌癥,見面都沒見就直接黃了。人家說的害怕以后生娃娃遺傳,你說這……”
“愚昧!”蔣大嫂罵一句,重新把車開起來,開過了十字口,“所以我都說了,小萱,我懂你的心事。你女兒那么好一個娃娃,不能耽誤了。你放心,你看我們真正是老關(guān)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我老蔣給你管到底,一定把我們陳地菊嫁個好人家!”
蔣大嫂一直把葉小萱送到天然氣公司家屬院門口。葉小萱下了車都要走了,她又把車窗子搖下來:“小萱你慢慢去啊。還有,對了,你把陳地菊的照片傳幾張給我QQ嘛,我們保持聯(lián)系,約時間嘛!”
葉小萱想:“哎呀完了,我那女子還就是沒一張稱頭的照片!”——她的心雖然慌了,但臉皮子還是笑得來繃起:“沒問題!我這回去就發(fā)給你!謝謝啊,謝謝!”
卻是說這個陳地菊從小長到大沒有別的過場,就是不喜歡照照片。還是奶娃娃的時候,她就最害怕戴眼鏡的叔叔。其他小娃娃看到那眼鏡明晃晃的都喜歡多看兩眼,甚至還要嘻嘻嘻地笑一笑——唯獨這陳地菊,只要一見戴眼鏡的就必然“喵”地一聲哭出來,隨隨便便就哭半個小時,神仙都哄不住。等她長大了,一家人去清溪公園轉(zhuǎn)耍,來了個攝影師問他們照不照相。陳家康沒刮胡子還稍微有點猶豫,剛剛燙了頭發(fā)的葉小萱就積極地答應(yīng)了,兩口子一人一只手拉著陳地菊站在中間,一二三預(yù)備起正要說茄子,陳地菊卻哭了——一門勁往陳家康身后鉆。這張相就這樣沒照成,日子久了,連葉小萱都忘了自己也曾經(jīng)燙過卷卷頭。
等陳地菊長大了,心也長開了,她就說:“我才不照相,照出來干啥?你看那些人,照得最好的照片都選出來當遺照了。”那個時候她多大了?也就是初中畢業(yè)剛剛上高中吧。大人都吃了一驚,葉小萱想:“唉呀,難道我的女子還有點文學(xué)才華?”
倒不是說父母看自己的子女就要偏心。陳地菊還真存有那么五六個筆記本,都是她讀中學(xué)那幾年寫的日記。中間有好多篇葉小萱都看了不下兩三回,現(xiàn)在還能背出一兩句精彩段落。比如她初中快畢業(yè)之前寫的:“算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上了九年,往后數(shù),加上大學(xué)至少還有七年。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時光都浪費在學(xué)校里?”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她寫過:“浩在信里說,他讀到一句話,是一個法國作家寫的,叫做‘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地獄。”高三臨考在即,她寫下了:“想不出來明年這個時候我會在哪里。每個人都說考不上大學(xué)你就毀了。那么說不定明年這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當然了,當年葉小萱絕對沒心情去欣賞陳地菊的文采,一字字一行行間,她看的都是這女子不好生讀書想要叛逆造反的蛛絲馬跡。于是就連哄帶騙啊,帶罵帶打,前前后后把街坊鄰居樓上樓下驚得不知幾多回。這些日記本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收來不見了,時間久了,連陳地菊自己也記不得她曾經(jīng)在有一天晚上聽著張雨生的《大海》流了滿臉的淚水。
俱往矣。小時候的陳地菊再是耍脾氣,鬧叛逆,隨著十幾二十年過了也不得不成了大人。尤其是葉小萱病了一場以后,她的這個女子就更是聽話懂事,說話輕言細語,凡事都有商有量,用陳家康的話來說,“你這場病好得不容易啊,我們現(xiàn)在更要珍惜啊,過了這一劫,就事事都該順了。”
可不就該是這道理。這一頭正說起要照片,那一頭葉小萱上街買菜就看到十字口有家影樓新開張,擺在櫥窗里的幾幅大照片張張看起來都很有格調(diào),門口貼著海報:“開業(yè)酬賓,藝術(shù)照199元起”。她便順手拿了張廣告單,回去真就哄起了她這女跟她去拍照。又是剛好,開這金典影樓的是一對小夫妻,和陳地菊差不多年紀,男的照相女的化妝,兩個人又勤快又熱情,又周到又細心,同母女兩個說起來話噴噴的,親親熱熱就把事辦了。再過了幾天,葉小萱把照片拿到,就更是不得了:只見一張張里都是婷婷佳人,婉婉淑女,端端很出效果。她立刻在QQ上把相片給蔣大嫂發(fā)過去,當天下午蔣大嫂就打電話來:“成了!成了!吳家那家人滿意得很,你看不如下周末讓兩個小的見面?”
天時地利人和,兩個年輕人順順當當見了面,約在天盛廣場旁邊的朋友咖啡喝個下午茶。葉小萱當然沒有參加他們的活動,總要給小的留點空間。她就等在屋里,麻將也沒去打,轉(zhuǎn)街也不轉(zhuǎn),只和陳家康一起看電視連續(xù)劇。看一看看一看,到了晚上六點半。葉小萱就高興起來,喜滋滋地說:“老陳啊,你看看,都六點半了,他們肯定吃晚飯去了。太好了太好了!說不定啊,我們梅梅的終身大事今年就要成了!”
陳家康說:“哎,你也不要想太遠了,這才見第一回,哪有那么快。你餓不餓?我去廚房把飯熱了,再給你炒個青菜。”
“這有啥快的?我有這種感覺,梅梅和這小吳啊肯定合得來!你看嘛,感情這事,不對咋都不對,一旦對上眼了,快得很!”葉小萱預(yù)言。
過了沒兩天,她去她的中介鋪子上,見到吳三姐正坐在店里打毛線,看她來了,招呼她:“小萱,你氣色不錯啊!臉紅紅的,是有啥好事?”
葉小萱想也不想就知道這人肯定是聽說了蔣大嫂給她介紹親家的事。她先坐下來,再開口說:“那是啊,最近我好事多得很,你說的是哪一樁?”
吳三姐“嗤”地一笑,毛線也不打了,來問她:“咋樣嘛?見了面覺得如何啊?”
“嗨呀,我那女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見就見了,哪會跟我匯報。我倒是問她啊,她就只說‘還可以’。”葉小萱說。
“‘還可以’就是對了!”吳三姐拍拍手,“不然你還要人家咋說!”
葉小萱自來就同三姐親熱,便不多余客套,也說:“我也覺得應(yīng)該還有點譜。這幾天我就看她經(jīng)常在發(fā)短信,下周末又約了還要出去吃飯。”
“那很好啊!太好了,看來是看對眼了!那我就放心了,紅包給你準備起了!”吳三姐笑起來拍手。
“你不放心?”葉小萱笑她,“你有啥不放心?”
“你是不清楚啊小萱,我這頭聽說了,”吳三姐把腦殼探過來,壓低了聲音,“吳家這娃娃香得很!畢竟是外國留學(xué)回來的,見過世面,好多人搶!咳,說來也是笑人,”她頓了頓,“我聽說啊,連劉五妹的那個女也有人介紹給這吳家了,你說是不是不要臉!”
葉小萱的心“咚”地一下掉出來,咕嚕咕嚕在地上滾。“劉五妹的女?”她沖口出來,“她是個離了婚的嘛?咋好意思介紹給人家一個單身漢?”她太陽穴上一陣扯,心想:“先人的,這才是冤孽了!這婆娘以前跟我搶陳家康不夠,現(xiàn)在她的女還來跟我的女搶?”
“嗨!”吳三姐也是抱不平,“所以我才要趕緊給你說啊!你說這算個啥事……其他人也就算了,但是劉五妹那人,你還不清楚嗎,一貫惡嚇嚇的,耀武揚威慣了!她那女是離了婚的,但他們劉家家業(yè)大啊,兩個石材廠,五六間鋪子,你想那些說媒的還不給她吹上了天!”
葉小萱一聽氣就上來了:“家業(yè)大有啥用,兩個人談婚論嫁,靠的是相處和感情,你再有錢有啥用?沒感情,等于零!”
“那肯定是那肯定是!”吳三姐聽她說得激昂,趕忙給她順心,“所以我才說嘛,你的女現(xiàn)在跟那小吳進展不錯,那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你放心。她劉五妹不過就是有兩個臭錢,真要比人緣,哪比得過小萱你,我們這就來趕緊想想辦法……”
葉小萱好歹是曾經(jīng)當選過“永豐縣戰(zhàn)備人防標兵”的人,吳三姐也經(jīng)歷過那崢嶸歲月,自然不弱。于是這兩個人就策劃開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當然當然——就要打翻她劉五妹的鬼算盤,絕不讓吳恒這好女婿落入別人的口袋!
兩個人話里說得熱鬧,剛好就有個買主走進來要找房子租。她們就趕忙鼓起氣來做生意,一個翻本子,一個拿鑰匙,帶著這個人去看了三間待租的房子,最后買主租了葫蘆巷里最便宜的一間,葉小萱她們從他和房東那各收了半個月房租當中介費,三方畫押把合同簽訂了。
這一陣忙完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過了,吳三姐趕著要煮飯就忙忙慌慌跑了,葉小萱一個人關(guān)好了鋪子慢慢走回去,心里盤算著要如何斬妖除怪,排除萬難,送她這寶貴女兒一路平安上西天。
其實都是命里帶的,書上早就寫好了。比如劉五妹的女子劉婷珊和吳家的兒子吳恒就是有緣無分,注定是女要嫁東家男要娶西家;還有陳家的媳婦葉氏小萱,她四十五歲頭上也的確注定有一個大劫,熬過了這輩子就該平平安安,一直要活到八十三;再說到她的女兒陳地菊也是早就定好了,二十九歲這年便會紅鸞星動,三十歲到了就該是要結(jié)婚嫁人。
可嘆息世上的人往往難以參透這種玄機,總是驢子拉空磨般地想去奔他個前程,還要防著左鄰?fù)滴业目罚栌疑崮梦业拿祝锝镉嬢^,百般攀比,著實令人啼笑不得。也難怪有首打油詩說:
“萬般都是天注定,何必碌碌爭前程。
螻蟻棲在芻草間,能得將息便將息。”
但葉小萱一個市井婦人,早上醒了最遠也就想到吃中午飯。她以為她這女子的姻緣就真是她來說了算的,自然掛出百般警覺來,一心要鋪前斷后,不讓這個便宜旁落。
首先是,各路來她中介鋪子里的街坊朋友,她都拉住人家來,說一說最近西瓜要下市了,擺一擺這兩天的子姜好新鮮,最后,再順道夸夸她的女兒陳地菊相親成功,見了吳家小伙子,雙方都很滿意,好事就要在望。
再來她就勞動了吳三姐,出去買買菜,飯后轉(zhuǎn)轉(zhuǎn)街,見到熟人就多說兩句劉五妹那女兒離婚的事,說說這女子自來嬌生慣養(yǎng),脾氣最是潑灑,離個婚,扯得皮撕肉爛,實在是罪過罪過,還有其他周家吳家鄭家王家的女兒們(都是傳說在打她吳恒的算盤的),更是歪瓜裂棗,各有過場。
至于最后一樁,哎,就是也得了解了解她的未來女婿吳恒,把他吳家的里里外外祖宗三代都查個徹底。畢竟這結(jié)婚可不光是兩個人的事,男女兩家上下都得牽扯進來,因此不能只聽蔣大嫂這媒人的好話,總還得參考多方信息,才能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最終立于不敗之地。這就要感謝平樂鎮(zhèn)地方終究不大,輕輕一問,東門就串到了西門:她隔壁鋪子的廖小英和吳家的媽媽居然是初中同學(xué);吳三姐的兒子做鐘表生意,有幸和吳科長一起喝過兩臺酒;還有她們店上的老客人張二姐,她的侄兒子就正是這吳恒單位上的同事——再加上這些人又個個都是熱心腸,話匣子打開來全在喳喳喳——葉小萱很快了解了:吳家的爸爸性格豪爽,愛喝酒,廣交朋友。吳家的媽媽沒什么過場,愛買衣裳,周末打麻將。至于吳家的兒子吳恒更是果然沒得挑,不喝酒,不抽煙,為人謙虛,工作認真,在單位上很受領(lǐng)導(dǎo)重視,同事也都喜歡他。葉小萱甚至鉆起門路來找了一張吳恒的照片:見他是中等身材,誠誠懇懇的,戴個眼鏡,一副書生樣子——但是,絕對不丑!
這下她徹底放心了,雙手合十對菩薩禱告:“觀音菩薩保佑啊,我的陳地菊這回真是遇到個如意郎君啊!”
書上說的母女連心。葉小萱對吳恒滿意得不得了,她的女兒陳地菊也似乎找到了狀態(tài):只見她一天過一天,一日再一日,就似乎有些粉俏俏了,洗個頭發(fā),化個淡妝,下了班一飄一飄,人影子也沒見個整的就又出門了——葉小萱正是懷疑她桃花動了,那一頭就有了陳家康笑融融地回來報喜:
“小萱!小萱!我們那女子真的耍朋友了!”他一推門進來就說。
“咋呢?”葉小萱趕緊從廚房里出來,抓個鏟子在手上,嘴里問。
“我今天下午剛好去西門辦事,回來正見梅梅下班出郵局,嗨!我還沒來得及招呼她,就聽到路邊有個小汽車按了下喇叭,這女子馬上就眉開眼笑地走過去,開車門進了副駕駛,兩個人車一開就走了,你說,這是不是好事來了?”陳家康一口氣說出來。
“太好了!”葉小萱揮揮鏟子,“真的是好事嘛!不愧是我的女!”她又說,“這女子還有點鬼,我前天問她還說‘正在了解’——等她回來我趕緊再問她!
“你就不要多問了,”陳家康畢竟更識大體,教育她,“她都說了‘正在了解’你就讓她了解嘛!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的女這脾氣,上回她耍那朋友你就天天催她帶回來,結(jié)果咋樣嘛?直接打倒了!”
“對!你說得對,這回要穩(wěn)住,穩(wěn)住!”
葉小萱抹抹胸口,趕緊立個誓。
諸位看官,看一看葉小萱的癡兒模樣,想必你心中也早有計較:她的這一出為女擇婿必然不會如此順利,定要有些曲折,生些風(fēng)波,否則現(xiàn)這里就書不成書、話不成話,又何苦來啰啰嗦嗦講這回故事?于是你看:葉小萱這如意算盤注定無法如意,她現(xiàn)在得意,等一會便要失意,但至于到底是如何一個失意法,且聽下文慢慢道來。
葉小萱胸有成竹,日子就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到了孫二妹的女兒婚宴這一天。她包了六百的紅包去吃喜酒,宴后,和幾個朋友坐下來,喝喝花茶,搓搓麻將。兩個多月沒聚,老姐妹們各有新變化:孫二妹最得意嫁了女,吳三姐躊躇滿志馬上要抱孫兒,葉小萱笑臉盈盈好事在望,只有蔣大嫂似乎有些郁郁,皮笑肉不笑。
“二妹你這婚禮辦得真好啊,”吳三姐先開局,把牌摸上來,“布置得有檔次,主持人風(fēng)趣,菜也精致好吃!”
“哎呀,不提了,總算辦完了!把我累得!”孫二妹一手錘腰桿,一手摸麻將。
“這是該累,一輩子就這一回!嫁完這個女,你就該等著享福氣了!”葉小萱說。
“唉,你說這人吶,”孫二妹嘆口氣,“女兒沒嫁的時候呢我天天盼她嫁,真正等到她今天婚禮一辦了——你莫說,我還真有點難受,這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就等到一天天見老了。”
“哎呀二妹,你莫這樣想,”吳三姐說,“你還有我們這些朋友嘛。再說了,你也不要保守,干脆也看看有沒合適的,找個人打伴嘛。”
孫二妹抿一抿嘴,打張五萬:“三姐,你不要笑我了,我這都人老珠黃了,哪個人要我?”
“你咋說這話,你還年輕得很!二妹啊,你要是有這意思,我們幾個就都幫你留意留意,老蔣,你人緣最廣,你也幫二妹看看啊?”葉小萱看蔣大嫂悶聲聲的,就想逗她說句話。
蔣大嫂摸一張牌再打個四條,說:“這我不敢!我看不準。找來你們不滿意,到時候還反而怪我。”
“哪個會怪你嘛,”吳三姐笑起來,也跟著打個條子,“‘謀事在媒子,成事在郎君’。這些事哪有人能說得準的,但多接觸接觸總不壞嘛。”
蔣大嫂就說:“三姐,你說得對,其實人家看中看不中我確實管不到。我覺得好的,當事人撞不出火花,那也是沒法——只不過不管好歹,總該給人家說媒的扯個回消,你說是不是這道理?”
葉小萱聽蔣大嫂這話越聽越奇怪,她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終于說:“老蔣,我聽你話中有話呢?你該不是怪我沒給你回陳地菊和吳恒那事吧?——唉!我也是急啊。但我那女子最近天天加班,根本看不到人影子。我呢,也是想給他們留點空間,不多干涉——你放心!我這一回去就把她逮到,喊她趕緊把小吳帶回來吃個飯,雙方把關(guān)系正式了,把婚事定下來,然后我立刻就跟我們老陳登門來謝你!”
葉小萱話說得最是殷切,以為這一來蔣大嫂總該高興了,哪知道她“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小萱啊小萱,我一向都覺得你最耿直,最沒心眼——你給我說這話是啥意思?既然你的女和吳家這事已經(jīng)是不成了……”
葉小萱耳朵一“嗡”,心想:“咋就不成了?是哪個不要臉的挑是非?”蔣大嫂繼續(xù)說:“人家吳家老早就跟我回話了,說你們家陳地菊看不上人家小吳,見了兩三回面就把人家甩了——我也沒問你,是想你總該自己要想起來給我說一聲嘛,結(jié)果你一直不回我就算了,現(xiàn)在還在我面前扯謊?你這煙霧彈是要放給哪個看?”
蔣大嫂這話一出,麻將桌上才正式炸了個手榴彈,有人自摸海底花也不得更轟動了。孫二妹第一個跳起來:“啊?小萱,你娃娃這事沒成啊?前幾天那劉五妹還來問我,我還說你那頭都成了!慘了慘了!”吳三姐就更是擔(dān)心:“小萱,咋回事啊?你不是給我說你們老陳才看到吳恒還去接你的女下班的嘛?這是咋搞的呢?”
這一群婆娘平時就最是聒噪,現(xiàn)在鬧騰起來更是可怖,一個個驚呼吶喊,說的都是自己的心酸。葉小萱就坐在她們中間,像是被魔怔了,心跳得咚咚咚,胃上一陣鉆上來就在反酸。“龜兒子的!”她心頭想,“這是咋回事啊?”
硬就是到了這時候,葉小萱才想起原來這樁事情里還有一個關(guān)鍵人物,便是她的女兒陳地菊。于是你看她這就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頭,干等她的女回家來,心是五臟如焚,意是千頭萬緒,終于聽到“咔嚓”一聲,陳地菊把門推開歸了屋。葉小萱趕忙抬起頭,但見:一個人高高長長有一米六七,一張臉玉玉白白只略見清瘦,一雙眼睛細而有神,一張嘴皮薄而含丹,扎一條豎馬尾,穿一件灰襯衣,卻是:看不穿正端端一人,說不清卻癡癡一心。
“這么好好的一個女子,咋會背著我干仵孽事!”她恨恨地想。
“陳地菊,你給我過來,我有事問你。”她喊她。
陳地菊嚇了一跳,這才看到是她媽坐在客廳里,趕緊走過來,斜對著坐在單人沙發(fā)上,聽到她說:“你準備好久才來給我交代你耍男朋友的事呢?”——她心里再一緊,清楚事情肯定曝光了。也罷也罷,她定了定神,先想打個圓場:“唉,其實也沒啥好說的……”
“咋沒好說的呢!”她媽一扯嗓子把她的話打斷了,手在膝蓋上一拍,“你才是有點本事!不聲不響地把人家吳恒給我甩了——甩了你又在跟哪個走呢?哦,你簡直安逸了!也不給我說一聲!我呢?我自己的女的事,居然要從外人嘴里頭聽來,你說我這當?shù)氖莻€啥子媽?”
陳地菊怕就怕她媽為了這事跟她鬧起來,所以一直遲遲不敢攤牌。哪知老天爺特別會安排,她越是怕哪樣就要給她來哪樣。她越想找個好時機給她媽好說她的事,這時機就越是要壞得透了頂。
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來給她媽媽聽:“媽,其實我和吳恒總共就見了兩回面,雙方都不太有感覺,就覺得當朋友算了。當時,我沒馬上給你們說,是因為正好我就又遇到了這么一個人,覺得還比較合適,就想先接觸看看……”
“哈!”葉小萱心頭喊一聲,“先人的!果然遭我詐出來了!還就是有這么個人!”她趕緊問:“這人是哪來的啊?”
只聽得她的女說:“其實也巧,就是上次給我拍照片的金典影樓的那兩口子,后來一起耍了幾次,是他們的朋友,我通過他們認識的。”
葉小萱一聽大事不妙,憤憤一沖口:“那照相的?這都是些啥層次的人,你也一起耍?那這男的啥情況?家頭啥情況?”
她就再聽到她的女說這朋友的情況,一條條都是她的宣判書:他爸爸在政府縣志辦工作,媽媽文化館退休了。他們家住在縣政府家屬院,他有一輛車,是雪鐵龍。自己開了個鋪子賣電腦電子設(shè)備。
葉小萱越聽越焦,越焦越問,一句逼著再一句。“他自己開鋪子?那他啥文化程度?”她又問。
陳地菊有點猶豫,咬了咬牙,終于說:“大專畢業(yè)的。”
“轟”地一下葉小萱站起來,頭頂發(fā)寒,張嘴就罵:“陳地菊!你這人快三十歲了!咋會還在感情上這么幼稚!你是啥樣的人,你啥樣的條件?你一點都沒數(shù)啊?人家吳恒這種精的好的你不要,一把反而找個不倫不類的!你說你!你上次就是這樣,交了個啥樣子的人,把自己都整臭了!你還不吸取教訓(xùn)!你咋這么瓜!”
她這一通發(fā)泄完了,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只看到陳地菊的臉色白得慘慘的,胸口一起一伏。“媽,”她的聲音顫起來,“你何必說這么傷人的話,我再是十惡不赦……”她說不下去了,再坐了一會兒,把包包拿起來,一句話不說,開了門走了。
葉小萱陷在沙發(fā)上,一個人像是有幾千斤重。她想給陳地菊打電話,又終于忍下來了。“我的女啊,你不要怪我狠,”她想,“我這都是為了你好啊。”
母女兩個多年沒鬧成這樣,一鬧就不好收拾。這天陳地菊一晚沒回來,葉小萱也是一夜沒睡好。陳家康陪她說了幾句睡著了,她只得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半邊床上,把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陳地菊第一天讀小學(xué)哭的那一路,她初中三年級給她買的第一份母親節(jié)禮物,她想起她大學(xué)畢業(yè)終于找到工作給她打的那個電話,還有她住院時候她給她洗腳的樣子。“唉,我今天下午太急了,”葉小萱后悔,“我這女其實還是懂事的。等她明天回來,我好好聲聲跟她說。現(xiàn)在沒合適的就耐心等等看,總不能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她心都荒了,聽著滿院子都是風(fēng),迷迷糊糊的,又覺得像有人回來,喊了幾聲“梅梅”沒人理她。她終于睡著了,臉上掛著眼淚水。
等陳地菊真的回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她走進門,看見她媽跟丟了魂一樣坐在沙發(fā)上,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她就趕忙過去喊她:“媽!”
葉小萱這才看到她了。“梅梅,你去哪兒了?給你打電話也不開機。你吃飯沒?廚房頭有稀飯,我去給你熱點。” 她啞啞地說。
“媽,你先不忙,你過來嘛,我給你說個事。”陳地菊卻拉住她的手,同她在長沙發(fā)上并肩地坐下來。
母女兩個只一夜未見,卻好像是陰陽兩隔了一般。葉小萱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乖女,她的頭發(fā)、眼睛、鼻子嘴巴。她伸手摸了摸陳地菊的手(她的手冰涼)說:“梅梅,我昨天話說重了,對不起……”
哪知道她這話一出來,陳地菊臉色也變了,眼睛紅了,眉毛皺起來,嘴巴也皺起。“媽,”她說,聲音哽咽住了,“媽,對不起。”
“你給我說啥對不起,”葉小萱嘆氣,“我這輩子就只有你這一個女,我這條命撿回來也都是為了你,你給我說啥對不起嘛。”
陳地菊眨了下眼睛,兩行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媽,對不起。”她說。
葉小萱這才覺得好像出了什么事,她一把抓住她女兒的肩膀,捏住了:“梅梅,你咋了?有啥事啊?出啥事了?”
陳地菊卻哭了起來,哭得停不住,正像她小時候那樣,一哭就要打嗝。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終于說了。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包:“昨天晚上,我回來,回來拿了戶口本,照片是婷婷他們幫我們照的,今天早上九點四十去扯的證……”她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但她說的話葉小萱無論如何都聽不懂。
陳地菊把手從包包里拿出來了。只見她雪白的手掌上居然有個紅本本,封皮上燙金的字更是刺眼:
“結(jié)婚證”。
葉小萱哪想得到啊,她居然也有今天!她一把把這本子從陳地菊手里奪過來翻開,迎面就看見一張紅照片里自己的女正在歡笑,她旁邊是個面生的年輕男人,也露出一個俊朗朗的微笑。
“我X你先人的!”葉小萱忍不住心頭一震。她颼颼地發(fā)冷,牙齒顫起來,上下打抖。也要可憐她一路機關(guān)算盡,兢兢業(yè)業(yè)斬妖除怪,卻被自己窩里的反將了這最后一軍,正是:
說哀怨來嘆哀怨,聰明反被機關(guān)算。不問影樓照倩影,何以千里配姻緣。
此時葉小萱當然看不到這一層因果,只恨照片里的冤家壞了她的好事。她眼睛一轉(zhuǎn),正好撞上這人的名字,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點點點,三個字是:“傅丹心”。